第二回
2024-07-17  作者:郎红浣  来源:郎红浣作品集  点击:

  说到这儿,忽然对面壁上一幅花鸟彩绘画轴自动的卷了起来。
  绮黛姑娘急忙站起来摆手道:“有人上楼,我瞧瞧去,你还没有脱离险境,千万不要妄动。”
  她飞速去打开掩上的两扇书门走了。
  纪翠肚子里诅咒着魔窟,眼睛呆望画轴出神。
  画轴忽然重又放下,黛姑娘人已回到屋中。
  纪翠问:“谁?”
  姑娘沉着脸道:“妈妈爹,他姓水叫秋痕,为人十分精细尖刻,以后你必须提防他。春姊姊跟前也还是少说几句为妙。你对我讲的话,我不会去告诉他们,我所说的当然也希望你为我守秘。”
  她眼圈儿有点发红。
  纪翠心动,抢着道:“姊姊,请相信我还不糊涂,人不负我我决不负人。姊姊总是爱惜我,从此我们便是道义之交,假使目前姊姊有什么不了的事,柳纪翠汤火不辞。”
  他痛快的伸出他的一只手,姑娘却也不禁弯下腰,捧住他的手往樱唇边送,而且还连连地香了两口,她的眼泪也就滴到人家手上。
  纪翠道:“姊姊一定有困难,谁欺负了你,我非要打听。”
  姑娘轻轻的摩擦他的手,然后难舍难抛的轻轻放下,欠身站起扯好手帕揉一下眼睛,轻轻道:“那末我们现在是兄妹,哥哥,谢谢你给我很大的安慰。”
  她又退到了靠背椅上坐下,看样子她将有一篇哀诉,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也都没说。
  纪翠道:“黛,你不讲将会追悔错过了机会。”
  姑娘振作着送个苦笑,笑着道:“我不过感伤身世,有的话你不必急于知道,天可怜将来有那一天……”
  眼泪像檐溜般往下流,长叹一口气又道:“时间晚了,你得就跟章小玲回去大明局,妈妈爹已在生疑。此间非你久留之地……那一千两金锭子带走,还是交由我们替你送?你自己估掇。”
  纪翠道:“明早我必须进城,因为南拜要我这样做。”
  姑娘道:“好吧,楼下留有人服侍,我不能送你……”
  纪翠立刻离开座位,悄声儿道:“黛,我走了,再见。”
  他晓得姑娘还在流眼泪,不忍回头看,大踏步踱出屋门,径去牡丹厅唤醒小玲。
  小玲这小滑头也亏他有那末放心,竟是真的睡着了,一醒来便叫:“怎么样,咱们是刘阮到天台吗?”
  纪翠不做声,拖着他窜下楼。
  水秋痕可不就守着扶梯边侦伺。纪翠装作带上五七分醉意,双眼迷离足不成步,一路上抱拳拜手一叠声道:“老掌柜打扰啦,改天……改天晚辈要回敬……两位姑娘太好了……太好了……”
  他醉,章小玲更醉。
  章小玲差不多爬在他肩头上嚷嚷:“老柳,我,我再警告你,要娶……娶玉簪儿。你…你可别招惹红娘子,不听我的话,你就得准备夜夜挨揍……”
  嚷着大笑,笑着又叫:“红娘子呀!你好比小辣椒,美是美……太辣,湖南人也吃不消……玉簪儿呀,你这小丫头可恶,没醉嘛,就不送客啦……”
  就这样哥儿俩拖着、扯着、嚷着、叫着、笑着,颠上回廊,闯出花木扶苏的大院子,混过大柜台,走到栈门外。
  门外有栈里夥计,给柳镖头牵着一笏墨坐骑等侯,马包搭在鞍旁。
  纪翠猛想起他的剑还插灯梁上,既然装醉那能什么都记得清楚,也就只好不管了。
  纪翠、小玲蹒跚走进大明镖局,时间不算太晚,厅屋里有很多人都在守候他们回来。
  他们装醉到底,糊里糊涂乱七八糟和大家厮混。
  这当儿高升栈的夥计,故意逗留廊下帐房柜台上,慢吞吞交割那个沉甸甸马包,竖着耳朵在窃听醉人讲话。
  可是章柳更乖,他们简直越装越醉,信口开河尽管胡说八道,等到夥计走了,他们的酒才算退了。
  总镖头出林莺恰也出现在堂前,她的尊范实在太难看,绿脸庞搭上一大块紫记,屹立灯光下像个血盆鬼。
  纪翠坚忍着一肚子好笑,他给她作个长揖,回说路上因事多耽搁了几天,请总镖头原谅。
  她说:“原谅不敢当,来了就好了。不过你太年轻,我可有几句话奉告,对门大通局虽属同行,但无交谊,我不希望你跟他们家多往来,尤其是高升栈的酒,你最好少暍两杯。”
  说着,点点头扭翻身冷飕飕地走了。
  纪翠望着她背影儿耸肩吐舌。
  大小镖头们立刻涌上前将他包围,安慰他别灰心,说总镖头为人还不错,就是冷得唬人,住久了摸着她的脾气倒是不难对付。
  纪翠免不了装作很不高兴样子,小玲乘机拉他屋里去休息,大家也就散了。
  四更天小玲先出去外面转了一转,回头便把纪翠领上后院小楼。
  楼很小,孤零丁的矗立院中。
  楼前有一些好树木,楼后是一片练武的旷场,楼下做了屯镖仓库,楼上四个房间一个厅,那就是总镖头出林莺柳小婉——郭少夫人林鹭化身的居处。
  这地方轻易没有人敢来,来了也只能站到旷场上瞧瞧总镖头练武。
  总镖头贴身有两个丫环,一个是傅纪珠大爷的三女公子小萱,张少夫人喜萱所出,一个是李燕月的赵少夫人楚莲爱女小莲。
  她们同庚,一样的二七年华,论武功已都到了炉火纯青,跟随东来无非更求深造,她们跟出林莺原是师徒。
  楼下小玲轻轻的弹指叫门,楼窗上立刻采出小萱小莲一双头。
  小玲处处留神奸细,不稍露一分破绽,轻轻间:“总镖头睡了吗?请回一声我章小玲有要紧的事请示。”
  小莲笑:“别要滑头啦,门虚掩着呢!”
  小玲还是要站了一下,这才推开中堂的门歪着步子上楼。
  两位姑娘赶在扶梯口喊纪翠哥!
  小玲摆手道:“别嚷,这时候还不睡觉,等什么?”
  小萱道:“我们才不等你呢!你这小滑头。”
  纪翠笑道:“一年多不见,你们好像都长高了些。”
  小莲道:“我们长高了,你可也学坏了,干嘛一来就往高升栈跑呀?”
  小萱笑:“纪翠哥,红娘子、玉簪儿美呀……”
  说着话,他们兄妹拥进客厅。
  林莺案旁欠身笑:“我晓得你们要来。纪翠,四猛兽的剑还不含糊嘛!”
  纪翠请了一个安,笑问:“二婶子看见我胡闹了?”
  莺笑道:“我刚好站在门楼上嘛,你那几手八仙剑参合奇门剑端的使得高明,就因为你占尽了上风,才不让小玲出去打扰你哪!”
  她等着伸手拦两个青年人坐下。
  小萱、小莲给两位哥哥倒过茶。
  莺开始盘问纪翠离开哈密以后情形。
  纪翠说他于去年九月间到了朱仙镇,好不容易找出外婆家近族一位舅舅柳叔宏,巴结一点钱冒认了叔侄名份,安排好老家根基被查。
  他赶赴太原府,因为晓得那儿有个通达镖行跟和珅暗里有联络,同又听说抚台陈辉祖贪黩害民,决心留下侦查虚实,一直拖了半年。
  在这半年中夤缘结识了赤彪南拜,酒肉盘桓三个月,居然交戍莫逆,这都还亏会使几手蛾嵋派的青花剑,才能够取得人家的信任。
  这次由通达镖行介绍给陈辉祖带来一千两金锭子孝敬和珅,背地还受了南拜一篇话重托。
  原来南彪查出红娘子、玉簪儿是犯官胡磐的罪孥,而胡老先生恰死在和珅手中,以此对她们动了疑,教他暗中通知四猛兽随时留意提防。
  莺冷静地听完话,笑笑问:“你觉得南拜那个人怎么样呢?”
  纪翠道:“他确是一条好汉,就是黑虎索诺人也像不错。”
  莺笑道:“然而他们现是和珅的死士,他们既然称得起英雄好汉,就不应该投靠奸相门下,于此我们看清楚了,他们无非倚赖和珅的势力企图报复私仇。他们的仇人是谁呢?我以为你谅不至于不知道是傅震、赵又秋。
  当年震、又秋顶替六家将中的策立、乐青决斗六猛兽,虎断臂,彪折指,此切肤的仇恨解得开吗?
  我希望你从此跟他们拉拢,别自命聪明,聪明不如谨慎,假使让人家看出你的破绽,我们的大明镖局全盘底细随之拆穿。”
  笑笑又说道:“刚听你尊称胡磐胡老先生,这可见你对红娘子玉簪儿已有好感,你这软心肠的小后生太可怕了,现在再告诉我她们怎么样?”
  纪翠满脸通红,轻轻道:“她们很可怜嘛,忍心自污,志在为父报仇。”
  莺笑道:“你也想过她们在大通局鬼混两三年了,以她们的身手而言行刺,是不是办不到的事呢?再说,她们的志在什么?该不会拿来跟你讲吧?”
  纪翠嗫嚅着道:“玉簪儿对我讲了,我也泄露了马脚……”
  莺嘿嘿冷笑,小玲、小萱、小莲都骇得由椅上站了起来。
  纪翠惶恐地赶紧接下说:“我……我没注意马包里留一枝铁翎箭,让玉簪儿检查到收起
  来。后来四猛兽、红娘子酒醉倒了,她把我领进一个满布机关埋伏的屋里聊天。她先说大通局后台老板是和珅,再说和珅是她姊妹破家杀父的仇人。我间她为什么不下手报复,她说有重大的事假手于贼……”
  小玲抢着间:“什么事?”
  纪翠道:“她要利用和贼为恶颠覆满清天下。”
  莺笑:“妮子好大的野心。”
  小玲脸上也浮起几分笑容。
  纪翠道:“终于她佯询我是否傅家子弟门人?我反问她跟傅家有什么样嫌怨?她说没有,我这才承认父亲是我的师父,我算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徒孙,警告她不要跟傅家人为难,傅家人只为保护震哥哥和又秋叔的安全。
  并且说明他们即要功成归隐,劝她必须暂时忍耐。至此她拿出铁翎箭还我,并答应为我严守秘密。”
  纪翠话讲到了最后一句“并答应为我严守秘密”,他那俏皮的俊脸儿上显得非常地得意。
  莺笑道:“好呀,真拉上交情啦!这地方大概留你不得。去年家里还不是来过很多人,就因为他们不能安份,我才打发他们回去。其间最刁皮的莫过陈家哥儿水哥儿,然而他们也还不敢像你这样放纵……”
  纪翠道:“婶子看我比较陈家两位哥哥是不是聪明些呢?”
  莺笑道:“我说过了,聪明不如谨慎。”
  纪翠道:“诸葛一生惟谨慎,六出祁山,稳扎稳打,究竟成不了大事。大明局成立一年多了,和珅为恶有加无已,婶子,您的收获就是两个字谨慎。”
  莺惊笑道:“咦!你教训我么……”
  纪翠笑道:“那怎么敢,侄儿还不过恃宠直言。记得当时婶子天天早晨到屋里和大妈论道谈经,见着侄儿必说几声‘有出息,像个英雄气魄’。侄儿认为谨慎决没有多大出息,英雄更不能光靠谨慎。
  侄儿固是不配说英雄,惟以为谨慎不如机警。侄儿是既聪明又机警,绝非不舞之鹤,还可以多少帮婶子一点忙。
  哈密老家来的哥哥兄弟们,婶子您竟是没有一个合意的,眼前只剩了侄儿和小玲,您还要把侄儿赶走,您不觉得太孤独吗?
  当然为保镖说保镖,您婶子一个人确实真够了,可是我们是不是为保镖而来呢?您婶子的成见我晓得,除非和珅加害到震哥哥、又秋叔,您才肯管。请教,事到临头变生仓卒,您婶子一个人孤掌难鸣又怎么办呢?是否有留下我这‘有出息,像个英雄气魄’,既聪明又机警的人才的必要呢?”
  他说得漂亮,满屋子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莺笑着说:“你可谓大言不惭。我问你,马包里留一枝铁翎箭让人检查,这算既聪明又机警吗?”
  纪翠道:“疏忽在先,聪明于后,临机警变,转危为安,还不是有出息?还不是像个英雄气魄……”
  几句话又把大家都说笑了!
  他神气地接下道:“若论这一枝箭,也还不是没有研究的余地。我去年七月初旬离开哈密,一路上不知道翻搜过多少次马包,何以始终没有发觉呢?这是一。再说,我用的铁翎箭向来不加磨治,这枝箭亮得耀眼显有可疑,这是二。
  许不许玉簪儿栽赃哄我呢?不管怎么样,到底柳纪翠没上她的当,该讲的话,她没拿出箭我先说,她还我箭无非示恩,但不应该说的话我还是不能说,这够聪明机警吧?
  婶子,您或者看错了柳纪翠风流自赏,其实有时候他的肝胆比铁远要硬些,色又何足打动他?
  不过玉簪儿确是风尘中俊物,她的处境值得我同情。婶子,舍义不为,见死不救,勇者所耻。
  您除开震哥哥、又秋叔的事任何不管,我不敢恭维,和珅贪黩流毒天下,残杀忠良,万家野哭,您不管这是侠义用心吗?
  纪翠东来志决锄奸,婶子不要他,他也不能走,北京城有的是镖局,婶子全不管他是全要管,急人之急,事人主事,他就不怕和珅。”
  说着,他居然傲岸地站了起来。
  纪翠,他是马念碧的长公子,自从呱呱堕地,便得曾祖母马老太太、爷爷马松、祖母白玉,乃至他的大妈崔少翠极端溺爱,养成了一种不可屈挠的固执品性,其顽强处与傅震不相颉顽,出名儿的不好管束。
  他为人富于情感,自尊心尤强。
  他的胸中学问完全得自崔小翠真传,无论说文才、武艺,在许多平辈兄弟们中要考个第一等,好的是他不像傅震做小儿时那末俏皮,因此大家全跟他好。
  莺还不是顶喜欢他?这会儿看他又犯了老毛病挺起硬来,她笑笑道:“你所讲的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我们此来的目的可不在行侠仗义,多管闲事势必至泄漏秘密,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我不许年轻人任性胡闹。”
  纪翠道:“十八九岁的男孩子还算年轻?侄儿更不至于任性胡闹。婶子的口头禅‘大谋’如果为防御和珅,须知攻击是最好的防御办法。
  目下来二叔出镇打箭炉,陕甘云贵冲要地区遍设我们家镖局,而所屯储的人力财力物力稳足支持震哥哥、又秋叔用兵,根本无需倚靠朝廷接济,和珅究竟何从行奸?
  婶子,您安坐北京城无所事事,刻舟求剑,故步自封,谨慎、谨慎,一千个谨慎又有什么意思呢?
  侄儿以为您婶子不应该自甘寂寞,至少也得有个旁敲侧击的打算,譬如说拔贼爪牙、去贼羽翼,使贼陷于孤立,这是不是防御上一桩很重的工作呢?
  请看,外僚如国泰福崧、陈辉祖等害民贼,倚和珅为长城,视子民若犬马,侧身督抚,皇皇言利,万家涂炭,十室九空。您婶子对此都没有一点悲悯之心吗?贼辈朋比贪黩理无不败,我们只要暗中揭其阴私,绝其包庇,断其奥援,便够置他们于死地,此事毫无困难,婶子肯不肯交给侄儿去办呢?
  侄儿此来羁迟太原府半年,收集陈辉祖许多赃证,这次还替他捎带千两黄金孝敬和珅,天亮便要进城送赃,拜会他们家魏师爷和花豹温克取得联络,然后慢慢相机行事,一切自知谨慎,婶子大可放心。必要时也还要见见端王弘晖,贝勒裕荣。
  想当年咱们家人在辇毂之下,留下多少英雄事迹。来二叔谨慎吗?他却也有一番可歌可泣的掌故,侄未敢自弃,决不能辜负此行。”
  说着,他便要告辞下楼。
  莺看透他横了心,无法相阻,想了想笑道:“你把我挖苦个体无完肤就走吗?不行,坐下。”
  纪翠笑道:“您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他只好坐了下来。
  莺道:“你是不受约束,我这总镖头让你干怎么样呢?”
  纪翠笑道:“干呢,侄儿也许还能胜任,不过道理上讲不通。现在就问婶子是否一定不能容留我,假使……我倒是很有意思投奔大通局。”
  莺道:“你太胡闹。”
  纪翠道:“婶子您不觉得太固执吗?”
  莺笑道:“和珅广蓄死士,其间不乏能人,而且家中遍设机关埋伏,你知道不知道?”
  纪翠笑道:“侄儿与贼斗智不斗力,我去假投降,横竖有南拜的密函作保,怕什么?”
  莺道:“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勉强,不过总还希望你凡事要先跟我商量。”
  纪翠道:“那一定的,您的见识值得我请教。”
  莺笑道:“算你瞧得起我。”
  纪翠笑着道:“是嘛,前有千手准提老菩萨,中数我大妈,后则有婶子,鼎足三奇,众望所归。”
  莺笑道:“得啦!爷。请教预备什么时候进城?”
  纪翠道:“我想辰时正出发,午前见到和珅。”
  莺笑道:“和珅不会见你的,否则他就是不够奸。你如果能在他们家多耽搁一会的话,我倒是有一桩事相烦,那不能太容易,你非得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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