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尘三侠　放荡不羁

2021-02-08  作者：金锋  来源：金锋作品集  点击：

　　这么奇怪的两个人，就在这镇上一住就是四年了。
　　四年。
　　他们莫不是有甚么苦衷以致被迫住在此地，一住即是四年。
　　没有人知道。
　　或许，除了他们自己之外。


　　五月初五。
　　端午节。
　　黄昏。
　　大雨滂沱。
　　原来是好好的天气，到了黄昏，雨却下得一塌糊涂。
　　睡伯叹了一口气。
　　叹息，多数是一个人心中不开朗或是不愉快的表示。
　　但是，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对于睡伯却非如此。
　　这一声叹息乃是他高兴的表示，只因为近几天来，难得下一滴雨，对于好“睡”成癖的睡伯可就苦了他。
　　甚么原因呢？
　　原来天气闷热的话，睡伯就根本不能有一顿好觉可睡，很可能睡至一半，出了满身的汗，将他惊醒。
　　是故，今日傍晚的暴雨一下，睡伯早已恨不得一早钻进睡窝里去，痛痛快快睡它的七八个时辰。
　　然而，他这好计划却被青衣客的到临以致破坏了。
　　那是因为青衣客带来一个消息，迫得他打消了原定计划。
　　谁都知道，睡觉乃是睡伯的第二“生命”，然则，又有甚么消息能令他打消了这“重要”的计划呢？
　　这过程是大约如此——
　　风雨不绝。
　　老板娘正在屋后温着酒，准备给睡伯睡前的一剂好药。
　　睡伯此时正懒洋洋的躺着，望着门外的大风大雨。
　　就在此时，门外的风雨中突然闯进一个湿淋淋的人来。
　　睡伯吓了一跳，急忙定睛一看，口中带着“独有余悸”的味道:“好险好险，我还以为是甚么人猿闯了进来呢……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
　　这人正是青衣客。
　　只见他悠闲的脱下了湿淋淋的外套，搁在椅背上，找到一张舒服的椅子，大剌剌的坐下。
　　“喂，来人啊，快给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来。”
　　这副神态，简直已可把睡伯气得忘记了他祖宗的名字。
　　只见他脸色一红，立时就变了个人似的，大声道：“畜牲！畜牲！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
　　青衣客却悠闲地道：“哦，我当然知道啦！”
　　睡伯气冲冲的道：“你他妈的知道，就绝不会如此做了，哼，畜牲！畜牲！气死你老子也！”
　　青衣客淡淡道：“气死了更好，这里就不成了我的吗？”
　　“畜牲！休想。”
　　看来，睡伯每一句话中只要少了“畜牲”两字，就似乎缺少了他独特的风格似的。
　　这时，风骚入骨的老板娘正带着一脸的妩媚，捧了一套睡伯的衣服，走了出来，道：“哎呦，成大狗啊，今天怎么被雨淋成这么一副样儿！”
　　睡伯在旁加了一句：“死了更好，这畜牲死了更好。”
　　那被老板娘称为成大狗的青衣客苦着脸道：“唉！老板娘，你可真是拐弯子骂人，一点不留痕迹！”
　　“哦？这又怎么说呢？”青衣客又叹了一口气。
　　“镇日价一见到我即成大狗或小狗的亲热得不得了，连我好好的一个名字成沧浪也叫你叫歪了。”原来他叫成沧浪，这名字倒不错。
　　老板娘把衣服放在手上，又风骚地一笑；“唉哟，这样才能表示咱们的关系不同于别人，亲近些嘛。”
　　“哦？”
　　“难道你不喜欢？”
　　成沧浪闻言苦笑了一下，道：“喜欢？哦，我倒是喜欢极了，只不过嘛……”
　　“不过甚么？”
　　成沧浪耸耸肩，望了睡伯一眼。
　　“你我如此亲热，那么，睡伯这家伙又算老几？”
　　老板娘媚眼一挤，笑了笑道:“他呀，这没有用的家伙，早就该一脚踢掉了，留着他也是徒然。”
　　没有用！
　　哪一方面没有用？
　　睡伯当然明白怎么回事，气冲冲的又大声道：“反了反了。”
　　这一句话倒不同于先前几句，没有了“畜牲”这字眼。
　　成沧浪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道：“好了好了，玩笑也该开够了，正经话却一句也没谈。”
　　睡伯口一掀，目一瞪，讶然道：“有甚么消息？”
　　成沧浪脸色一肃，道：“我方才中午方过之际，接到了老二的飞鸽传书，报告了一个坏消息。”
　　睡伯急道：“哦，老二有飞鸽传书……甚么消息呢？”
　　成沧浪一字一字道：“‘铁衣堡’给‘飞骑帮’毁了。”
　　神色一松，睡伯道：“我还道是甚么消息，毁了就算了吧！”
　　“这可不同。”
　　“哦？”
　　“堡中老二的师弟花剑雨及司空铁衣一干人逃出，而花剑雨却不知如何，竟摸到了老二住处。”
　　“噢！想必是死缠烂打，苦苦衷求老二为他们出面。”
　　“正是。”
　　“然后呢？”
　　“老二面硬心软，花剑雨只多说两句，他就答应了。”
　　睡伯猛地一拍桌子。
　　“他妈的！老二此举一定是会拖我们下水的。”
　　“正是。”
　　睡伯又道：“所以他就打好他妈的算盘，叫咱们去趟这浑水，畜牲！畜牲！气死老子也！”
　　三字不离本行，他再说几句，就已畜牲畜牲，连珠弩般出口。
　　成沧浪苦笑，“交了这么的一个朋友，乐趣可还在后头呢！”
　　睡伯连连冷哼，“交了这么个朋友，算我这辈子八字生个不巧！”
　　成沧浪耸耸肩，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容。这笑容中似带着一种寂寞。
　　睡伯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雨，心情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么气极，缓缓道：“信中又怎么说？”
　　成沧浪走到了他前面，随手勾起一坛酒，拍开了泥封，也不管是甚么酒，“咕嘟！咕嘟！”的直朝口中倒。
　　一直到他喝了差不多半坛的酒，他眸中似乎比方才更亮了，抹了抹口中的酒渍，豪壮的道：“好酒！”
　　睡伯气极，大吼道：“你他妈的，老子在问你啊！”
　　青衣客冷冷的望他一眼，他眸中似乎蕴藏着一抹凄凉的笑容，打了一个酒呃，他又再把酒牛饮而下。
　　“你……”
　　睡伯见他如此，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忍住。
　　一坛饮毕，青衣客双眸渐渐的亮了起来，像是不甘寂寞的晨星，急着在夜间升起。
　　只是，他英气逼人的脸上却又露出了一道无可奈何的笑容。
　　“碰！”
　　他一拳打在酒坛上，瓦片立时飞起，撒了满地。
　　他脚步似乎也有点踉跄了起来，走过去，又拎起了一坛较小的。
　　睡伯也不阻止他的疯癫行为，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你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你原本不是一个很洒脱的人么？”
　　“折磨？洒脱？”成沧浪倏地长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他左手抱着酒坛子，身子一纵，双脚一钩，宛如一只蝙蝠般，整个人挂在屋顶的横梁上。
　　睡伯也见怪不怪，头一偏，又躺在他那张舒服的躺椅上。
　　横梁上，成沧浪又喝了小半坛酒，道：“我……我又何时折……呃！呃！磨了自己？又何曾……呃……何曾说过……呃……我是……洒脱的？”
　　睡伯见他如此牛饮之下，已有了三分酒意，忙道：“你也不要再喝了呢……再喝下去可耽……”
　　“胡说！”成沧浪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呃……比起世上……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清醒的多！”
　　“清醒？”睡伯也笑了起来，带着嘲讽的意味。
　　成沧浪却不以为然，“这……呃……这世上又有谁比我更清楚……呃……这人生活着的目地呢！”他似乎勾起了一段伤心的回忆，消沉起来。
　　“哦？”
　　“不醉就喝……喝了就醉……呃……醒了再喝……哈哈哈哈……喝了再醉，这人生岂不美妙！”
　　睡伯冷冷道：“有朝一日，你必会被酒醉死！”
　　成沧浪闻言大笑。
　　“哈哈哈……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反正生与死，只不过是一线之隔，说不定我今天就得死呢！也说不定是你死呢！总之，这世上是决不会……不会有甚么可以……可以，呃……使你留恋的地方。”
　　他的口气似是一位历经沧桑劫难的老人，却自他年轻的口中吐出。
　　以他这种年岁，是决不该有这种悲观、消极的思想出现的。
　　莫非他果真是历经沧桑劫难，对人生已是恹倦了的一个潦倒的江湖人？
　　睡伯似是对他不留情的道：“那你不如自杀好了！”
　　“自杀？”
　　他又笑了起来，笑声未绝，又“咕嘟！咕嘟！”的饮着酒。
　　一坛酒又很快的喝完了，他又一抛，坛子又碎在地上。
　　睡伯也不介意，他只冷冷不言的望着这人生中充满绝望的成沧浪。
　　成沧浪又打着酒嗝。“自杀？”他再重复一次：“我就是不想自杀，只想慢慢的醉死自己！”
　　“哦？”
　　“醉死了岂不美妙？”
　　“醉死了才可怕！”
　　“甚么可怕？”
　　“永不超生！”
　　“哈！笑话，恐怕阎王爷还会叫我下一世掌司酒库的头儿呢！”
　　“梦想！下世投胎，你必投胎变成一头猪。”
　　成沧浪脸色一凝。“对了，人生岂不是一场梦？梦醒便休？”
　　睡伯实在忍不住了，他倏地长身一纵，整个人刹那就到了梁上。
　　他抓住成沧浪双手，厉声道：“你忘了么？你忘了么？我们以前曾立誓要干一场轰轰烈烈的事才罢手的！”
　　成沧浪摇摇头，“没有，我没有忘记，也忘不了。”
　　睡伯又道：“那么，你又何必常轻言死字呢？”
　　“哦？”
　　“你还要狡辩？”
　　“没有啊！”
　　“哼！”
　　青衣客沉默着。
　　雨更大。
　　风更急。
　　但他心里得风雨呢？是不是比这风雨更大、更急！
　　睡伯也无言。
　　他一松手，又堕回地上，懒洋洋的又躺在椅上。
　　远处风雨中似有人曼声歌吟，缓缓的走了过来。
　　……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
　　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
　　……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树犹如此，
　　情何人唤取。
　　……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有一个人悠悠闲闲的自如此的大风大雨中慢慢的一边歌吟一边走来。
　　如此风雨，尚有人不惧，且还好整以暇悠悠的走着么？
　　如果有，这个人想不是疯子，便是一个豪气迫人，悠然自得的人物。
　　这人是谁呢？
　　“这人是谁呢？”睡伯不禁心里在嘀咕着。
　　他心里想着，外面立时就闯入了一个神态狼狈，满身湿漉漉的锦衣年轻人，不停地打着寒颤。
　　也难怪他，如此风雨，寒酷之处不下于风雪。
　　另外一人呢？
　　这锦衣年人决不会是那豪气迫人，悠然自得的吟诗的人。
　　俄顷，一个年青的身着青衣，衣上补钉几处，状态潦倒的书生出现，缓缓的走入了睡伯的小酒肆里。
　　他神态悠然，虽然一身皆是雨水，脸上的神色却如步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花园般怡然自得。
　　他脸上永远露着自信、坚毅、不屈、无畏的笑容。
　　睡伯原本已染上了睡意的双眸一见到他忽地亮了起来。
　　这人是谁？
　　这人不是谁。
　　他是柳飘泊。
　　睡伯呱呱的大叫：“老二老二，他妈的老二，你终于到了。”
　　柳飘泊也就是老二。
　　柳飘泊望着倒挂着的成沧浪，道：“怎么？你不欢迎？”
　　睡伯连连冷哼。
　　“欢迎！欢迎！简直欢迎死了，欢迎你带着麻烦来，老子如果遇见你，三天不被气死已是奇迹了。”
　　柳飘泊闻言大笑：“那，你就等着奇迹发生吧！”
　　“哼！”
　　一睹梁上的成沧浪，他道：“怎么？老大的老毛病又犯了？”
　　点点头，睡伯道：“咱们为老不尊的老大又发了花痴！”
　　话说未完，成沧浪把第三个饮完的洒坛摔得满地碎片。
　　睡伯叹了一口气：“唉，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成沧浪突然大声道：“是哪一个王八蛋说我自作多情？”
　　“我！”睡伯道。
　　“有甚么证据……哼，说不出，老子活剐了你！”
　　柳飘泊奇怪的望向睡伯，他也想不到一别两年，成沧浪的悲观、消极比两年前更重了，只是为了对他无缘份而分离的女子罢了。
　　睡伯冷哼，“还不是为了那个臭婊子！”
　　“胡说！”
　　“哼！可怜！”
　　“她不是婊子！”
　　“哦，是妓女？”
　　“也不是！”
　　“是甚么？”
　　“甚么都不是，她是人，一个像我们有血有肉的人。”
　　“哦？”
　　“不要再污辱她了。”
　　睡伯耸耸肩，“我并没有污辱她，我只是实话实说。”
　　成沧浪似乎忍受不了，大声道：“求求你……求求你……”
　　睡伯又耸肩，不说话了。
　　柳飘泊道：“下来吧！”
　　“不！”
　　睡伯苦笑道：“他这驴子脾气，谁也使他不动。”
　　“我却有办法。”柳飘泊道。
　　睡伯又再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有办法，我真愿意输你一坛好酒。”
　　“真的？”
　　“假的是龟孙子。”
　　“好！”
　　说着，柳飘泊手中锵然一声，竟拔剑出鞘来。
　　睡伯可吓了一跳。
　　“娘的，你道模样可不是要来谋财害命吧？”
　　柳飘泊闻言微笑。“凭你也配？”
　　睡伯只好闷哼。
　　柳飘泊突然纵身一跃，手中的剑直斩向成沧浪双脚勾住的横梁。
　　雪白的剑光闪了两闪。
　　然后，成沧浪的身子就勾着一段断了的梁木坠下。
　　这一摔，只摔得他眼前金星乱闪，头像裂开了似的。
　　睡伯大叫道：“娘的，老二，你是存心与我过不去么？竟然借故来拆老子的屋呢！畜牲！畜牲！”
　　柳飘泊耸耸肩，作一个无奈的表情。“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你还有甚么办法使老大下来呢？”
　　睡伯瞠目窒住。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也别太得意，需知十年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拆了你的屋子。”
　　“欢迎欢迎！”
　　“无赖！”
　　“好说好说。”
　　睡伯气极，就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如果再继续说下去，输的人还是他。


　　柳飘泊走到成沧浪眼前，道：“你看到了甚么？”
　　成沧浪只自言自语的倚在一条柱子上坐着，道：“星星，一大堆的星星。”
　　柳飘泊奇道：“星星？”
　　睡伯也道：“甚么星？”
　　成沧浪右手手指虚指前面，道：“一大堆的星星在我眼前，跳那……那他妈的圆舞！”
　　“哦？”
　　“麻雀？”他又道。
　　睡伯道：“又有麻雀？”
　　成沧浪不管他，又自语道：“几只麻雀，在我面前，飞来……飞去……真快乐，又唱着歌儿！”
　　“还有呢？”
　　“还有？哦……还有两只龟孙子在我眼前瞪着他老……老子……呃……”
　　睡伯与柳飘泊相望一眼，不由苦笑。
　　“娘的，寻老子开心！”
　　他话未说完，成沧浪已真正的醉了，也睡去了。
　　两人再苦笑一声。
　　五月初六，晨。
　　端午刚过，挂在门外的蒲叶及艾草尚未被拿下，粽叶仍一地皆是。
　　阳光漫天。
　　今天的天气倒不坏，至少看来今天是不会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