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引袖拂寒星 良夜幽清来鬼女 潜蛟破危壁 洪流澎湃动雷声
2024-07-27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当前景物虽然清幽,灵姑心中只觉空寂寂的,也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感慨。山风渐起,罗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台上,无心久留,刚打算招呼王渊回去,一回头看见王渊依旧目注下面,似有惊异之容,便问:“有什么好看,这样出神?”口里问话,心神不觉移向近处。

  王渊还未答话,灵姑已听出风鸣树动声中,杂有撞壁之声,与日间所闻一般无二。接着王渊闻言,也已惊觉,才想起忘了告知灵姑。忙喊:“姊姊快来,看这老怪物在做什么?”灵姑业已走近,低头一看,原来这时下面乱子已将发生。那老苗婆用手中铁锤在壁间又打了一阵,闻得里面有了响声,知道这壁中藏蛟业已激怒,击壁愈猛,口里更发出各种怪啸。她此来为报白日之仇,蓄着满腔怨毒。虽然明知那蛟厉害,一旦破将冲出,自己性命也是难保,无奈蕴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汉人与苗民,俱认成她的仇敌,必欲致死为快。唯恐石壁坚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着奇险,加紧怪叫乱打。

  王渊年轻好奇,只管欣赏怪剧,忘告灵姑。如发觉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财产便遭殃了。

  灵姑见那苗婆形似疯狂,又不时回首戟指,獠牙突伸,做诅咒状,知她不怀好意,侧耳一听,壁中撞声愈来愈猛。壁上碎石逐渐跌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里晃动。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则便是妖巫邪法。

  灵姑方要飞身下去喝止,忽听苗人急喊之声,往旁一看,在近树林内飞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苗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苗婆。女的随在男的身后,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芦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个音调。壁下那苗婆见人追来,举锤朝壁上猛击了几下,倏地抽身,贴着壁根横跳了几步,择那瀑布较薄之处奋力一跃,水花四溅处,从十尺多宽的水面越过。手举钢叉,迎着那男苗奔去,动作轻灵,捷如猿猱,简直看不出是个瞎了眼的老婆。灵姑见已有人拦阻,不欲多事,停步未下。

  转眼工夫,苗婆已纵到那男苗身前,怪吼一声,举叉就刺。那男苗来势虽猛,及至见了苗婆,却如见鬼一般害怕,枉拿着一把极锋利的苗刀,并不敢向她还手,略为招架,回头就跑。苗婆一叉没将对头刺中,暴跳了两下,侧耳一听,又循声追了过去。

  男苗见她追来,又往侧面纵开。苗婆虽然熟悉地势,身手矫捷,无奈双目失明,全仗两耳闻听,苗民俱都长于纵跃,如何叉得他中。那男苗为要教人当场发现,一味东西闪躲,不时大声怪叫,却不肯跑远,只在崖前瀑布左近。双方似捉迷藏一般,往来纵跃,驰逐不已。几个照面,女苗也已赶到,见苗婆追逐她的情人,越把芦笙拼命狂吹。

  苗婆知道今晚所为犯了众怒,少时众苗闻声赶来,必无幸免。一听壁上碎石只管纷纷坠落,蛟还没出现,四外苗人呐喊应和之声渐渐由远而近,越发咬牙切齿,痛恨这一双男女入骨。猛生毒计,听准苗女立处,先故意追逐男山民,骤出不意,横身一跃三四十丈,便到了苗女身前,扬手就是一叉。女苗举笙狂吹,因苗婆没有追她,全没防备。忽见纵落身前,吓得狂喊,纵起想逃,已然不及,吃苗婆叉尖透穿小腹,当时一声惨号,倒于就地。

  男苗回顾情人受伤倒地,也不再害怕,口中怪叫连声,跑来拼命。那苗婆手抖处,一股血水冒过,叉已拔出;一听男苗赶来,正中心意,将头一侧,听准来人声临切近,回手又是一叉。男苗情急拼命,直如疯人一样,见叉刺到,奋身纵起,让过叉头,照准苗婆就是一刀,那苗婆耳也真灵,手脚更快,一叉刺空,觉出劈面寒风,便知敌人刀到,右手举锤护住面门,左手叉便往上撩去。男苗吃了性急的亏,纵身过高,等到奋力下砍,苗婆叉已收回,恰好迎着。可是刀沉力猛,男苗报仇心切,恨不得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去;苗婆顺势一撩,叉飘力浮,自然相形见绌。苗刀锋利,这男苗又是寨中有数勇士,刀也全寨精选,当的一声,径将那柄铁叉砍断下半截。还算苗人只恃蛮力,不会解数,更不善于运用,虽砍断苗婆铁叉,自己手臂也已酸麻,落时略停了停;否则只要再就势进步变招,一刀便可了账了。

  苗婆专以巫盅诅咒之术吓人,除罗银外,自来无人敢和她对手,所以赶尽杀绝,毫无顾忌。想不到这男苗会和她拼命恶斗,这一刀虽未砍中,虎口业已震裂。知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索性顺手将半截叉柄朝那男苗打去。男苗落地略隐身形,瞥见叉柄飞来,举刀一格,打落地上,暴喝一声,二次又纵身砍去。同时左近众苗闻警追来,快要到达。苗婆毕竟眼瞎心虚,打胜不打败,恨毒枉自增加,气却馁了下去,哪里还敢架隔,把心一横,便向崖下瀑布间纵去。

  这一带原是山婆跑熟了的,又是在盛气凌人之下,敌人只逃不还手,可以从容聆声追逐。这一来强弱易势,反主为客,立时相形见绌。男苗存了拼死之志,追得比她还猛,直不容有丝毫犹豫忖度的工夫。苗婆心慌意乱,只知照那瀑布发声之处纵去,原意连身纵向壁上,不顾生死,用足平生之力,猛然一击,使蛟破壁飞出,引起大水,同归于尽。

  壁中所伏二蛟,乃昔年出蛟以后遗留的两枚蛟卵,不知怎的被苗婆寻到。她知崖顶有一小洞深不可测,特地费了无数心力攀缘上去,将蛟卵用细麻缒下,用石将孔封固,本就留为异日害人之用。嗣又经过两次地震,崖壁内陷中空,更成了蛟的良好窟穴。可是地形略变,四外封固,蛟被禁闭在内,没法出来,身体却越长越大。这东西因在壁中潜伏已惯,平时倒也相安。每遇大雷雨,便在里面翻腾吼啸,撞壁欲出,也不过闹上一阵便罢。此外还闻不得人声和击壁之音,一听到便用头在壁间乱撞,恨不能破壁飞出。

  苗婆知道蛟头常撞之处,壁已脆薄欲裂,无奈离地高有两丈,潭边地窄,难于立足。刚才纵身打了一下,几乎坠落潭里,先还有点惜命。这时只顾猛力前纵,却忘了穴口正当瀑布最盛之处,须从侧面绕过。蛟水将发,势益猛烈,水又奇冷刺骨。起初朝那稀薄之处冲过尚且难禁,偌大洪瀑,人如何能冲得过去?如在平时,至多被瀑布撞回,或是为寒气所逼不能前进,也就罢了,偏生恶贯满盈,男苗追得太紧,一时情急拼命,慌不择路,身离瀑布还有丈许,哪管冷气侵肌,依旧鼓勇纵去。一个用力过猛,竟将瀑布冲破了些,身子立被裹住。那瀑布从崖顶流出,宛如玉龙飞坠,又粗又大,那下压之势不下万斤,多大力量的人也承当不起。

  苗婆却也真个厉害,当未纵起时,早将手中铁锤用足平生之力抡圆,一半助势,一半助力。及至飞身纵起,刚一挨近,猛觉奇冷难禁,五官俱被冷气闭住,身子仿佛往一片坚墙上冲去,头上的水更似泰山压顶一般盖下。猛想起忘了由左侧水薄之处绕过,双足业已悬空,收既收不住,冲过去更是万难,知不能活。就在这念头转动之际,陡生急智,顺着前冲之势,不问中否,往上把手一松,锤脱手而出。苗婆纵得本高,那锤又是个枣核形,本来抡圆了的,这一松手,先是打滚甩出,吃水力一压,恰成平直斜穿,无巧不巧,刚刚冲瀑而过,锤尖正打中在壁间蛟头撞裂之处,打裂下一片崖石,现出茶杯大一个小孔。

  说时迟,那时快,苗婆锤方出手,身已冲入瀑布外层,吃奇寒之气一逼,立时失了知觉。因是头前脚后被水力一打,变为头上脚下,随着洪瀑飞坠之势,扎煞着手脚,急流翻花,飞舞而下,由两丈来高处下落。只不过微一晃眼的功夫,便坠入潭底,无影无踪。

  那男苗追到潭边,见仇人被飞瀑裹入潭底,在潭边扬声狂啸了几声,拨转身向女苗身前跑去。那女苗在地上痛滚了一阵,人还未死,见男苗跑来,不住颤声哀号。

  男苗也向着她哭叫不休,连跳带比,大约是说仇人已死。女苗又强挣着把手连招,口中仍是哀号,气息已微,男苗先跳着脚哀号相应,倏地一把将女苗抱起,往瀑布前走去。那女苗也回过手来将男苗紧紧抱住,双目紧闭,面带苦笑。

  当地苗人往年闻得那蛟撞壁之声,当是山神求祭,谁知祭时人多,蛟被人声惊动,撞得更厉害,众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是范连生料出内藏蛟、蟒之类,决非山神为祟,向众苗人晓谕。先还不信,终于苗婆在醉中向罗银吐了实话,并说只有她能制伏那蛟,谁要冒犯了她,便把蛟放出为祸。苗人吃过发蛟的苦头,平日谈虎色变,枉自又恨又怕,无可奈何。事泄以后,苗婆益发借此作威作福,荼毒众苗。后来又是范氏父子试探出那蛟虽是她种下的祸根,她却并不能制伏,这才乘她眼瞎,将她锁禁起来。可是那石壁之下便成畏途,风景虽好,谁也不敢前往。又试出那蛟喜欢芦笙,每值雷雨撞壁之时,便命人前往吹奏,一吹即止。罗银又下严令,不准人在壁下大声说话敲打,违即重责,悬为厉禁。

  当晚苗婆随在罗银身后冲下楼来,挨了一顿毒打,仍遭禁闭。人去以后,看守她的就是那被刺死的苗女。因她早就和那男苗相恋,好容易盼到良宵盛会,偏生原看守的苗女伤了手指,该她轮值。以为苗婆近年禁闭已惯,难得偷出,再由门隙一偷看,已然酒醉睡熟,鼾声大作。她不知苗婆蓄怨复仇,存心耍酒装醉,益发大胆,偷偷跑出去与情人幽会。又恐被他人撞见,因岸前一带树林邻近蛟穴,人必不往,故而到此幽会。

  欢聚未久,忽然发现山婆在用锤叉击壁,想引蛟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苗女不敢跑回,只得和男苗商量,叫他前往拦阻,自己装作追她到此,一面狂喊惊众求援,一面吹笙报警。知道全寨上下恨极苗婆,罗银前曾宣称:不问苗婆所说是真是假,只要蛟一出,便将她斩为肉泥,或是活活烧杀。男苗为给女苗卸脱擅离职守的干系,自己却又有些内怯,不敢和苗婆真拼,只想绊住她,好使众目共睹其现地实犯,明正其罪。却不料苗女情急胆寒,一味狂吹,只为片刻偷欢,白送了一条性命。苗人男女之情最重,因苗女死前要男苗抱往仇人处一看,刚刚到达潭边,四外苗人也都赶到。

  灵姑、王渊二人在危石上,只顾目注这三人争斗,忘却观察壁中怪物动静。灵姑暗想:“随身带有小瓶秘制金创药,只要内脏没断,还可有救。看这苗女甚是可怜,老苗婆已死,何不下去给她药治一回试试?”正要纵身飞落,忽听四外苗人哄然惊噪,立时一阵大乱,连男带女,此喊彼叫,纷纷往崖对面山坡上连纵带跳,如飞跑去。那男苗也抱了苗女亡命一般跑来,好似有甚厉害东西追逐之状。定睛一看,近崖脚壁凹里新陷了一个数尺大小的深洞,撞壁之声已然停歇。偌大水势的瀑布竟会忽然断止,一丝不流,而潭水却无端上泛,已渐溢出潭外。

  这原是不多一会儿的事。灵姑刚想起壁中有怪,叫王渊留意,便听壁凹洞穴里发出两声如野牛怒啸的怪叫。紧接着穴内蹿出一条牛首蛇身的怪物,立时狂风大作,潭水高涨了两三丈,直似黄河决了口,带着一片巨涛,排山倒海往前涌去。怪物全身都在水里,看不出有多长,只把一颗牛头昂出水面,大如五斗栲栳。身有水桶粗细,眼却不大,目光发呆,作暗蓝色。微张着血盆大口,如箭一般挟着急流前进,展眼工夫就数十丈远近。所过之处,树木、石笋遇上,全都倒折。灵姑、王渊存身的一根石笋,因是又粗又大,虽未被蛟洪所毁,人在上面已觉有些摇晃,大有欲倒之势。灵姑想不到这怪物还会发水,一见水势如此猛急浩大,不由慌了手脚。略为惊疑停顿,蛟已从石上驶过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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