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彩雾笼沙洲 群丑弥天喧蛊语 流光照川峡 轻舟两岸渡猿声
2024-07-26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点击:

  众人落座之后,玉花,榴花忽然双双走来,朝着明珠、灵姑、真真、南绮等跪下,含泪说道:“弟子幼丧父母,受人欺凌,一时气愤,投入旁门。虽然不曾居心为恶,却已造孽不少。此番自投罗网,多蒙诸位大仙不杀,又加护卫,才得免死,恩同再造。只是弟子等无心遭此大难,师娘和一干同门、许多后辈俱都遭了大劫,无一幸免。各地养蛊之人甚多,知道此事,必要为仇。弟子等力薄道浅,怎能抵御。现已迷途知返,务恳格外施恩,准许弟子等拜在诸位仙姑门下,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说罢,痛哭起来。

  石明珠道:“你姊妹两个起来,我有话说。”二女仍是哀求收容,坚执不起。石明珠道:“我等俱有师长,正在奉命下山积修外功之际,怎能妄自收徒?如向师长门下引见,又不敢冒昧请求。闻得苗疆百十种生熟苗人,养蛊之人甚多,一有不合,便用以害人。苗人任性,大抵无知,不教而诛,固是有伤天和;一一晓谕,非特难服其心,而且费时费事。唯有因势利导,使有一二人为其主宰,订立规章,监制恶行,以期一劳永逸,泯绝祸患,乃为上策。适才见你二人资质心地均属不恶,我已再四熟思,意欲令你姊妹继汝师娘,为苗疆百蛊掌教之主,仍用你法锄强扶弱,去恶济人,使养蛊之人有所归属,不敢胡作非为,多行恶事。好在你师娘和众同党已伏天诛,未必有人强似你们。只要好自修为,我等当从旁随时相助,料无妨碍。你们之意如何?”

  二女闻言,惊喜交集道:“诸位仙姑不肯收录,弟子等自知愚昧,想是无此仙缘,何敢再三琐渎。只是弟子等平日因不肯多杀生灵,虽得师娘真传,同门中炼蛊之人胜过弟子等的有四五个。除已死的天蚕童子等外,内中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名叫火蜈蚣龙驹子,因奉师娘之命,领了七个道法高强的同门,用师娘新炼成的铁翅蜈蚣神蛊和四十九条天蚕蛊,前往竹龙山桐凤岭,去寻无名钓叟的晦气,一则为报师娘当年在八角冲牛眼坝一剑之仇;二则除却这里的救兵。也是无名钓叟合该有难,偏在这两日炼就婴儿,神游三岛,一些未有准备。龙驹子等一到,使用蛊将他困住。虽仗他几个门下弟子拼命支持,也非对手。弟子等来时,他师徒虽还未死,却也危急万分。师娘等一死,他已炼到心灵相通地步,自知不敌,不问是否将无名钓叟师徒害死,必然逃去。因弟子等是起祸根苗,日后定要前来报仇加害。死不足惜,如被此人夺了掌教,他比师娘为人还要狠毒上十倍,那时真贻祸无穷了。”

  吕灵姑接口道:“你说那个龙驹子,可是一个头大颈胖,面赤如火,发似朱砂,身背黑竹筒的矮子么?”榴花道:“正是此人,仙姑怎得相遇?”灵姑微笑道:“不但他一个,他还带有五高两矮,身背竹篓,手执火焰长叉,形容丑怪的七个赤足土著同党,俱都死在我火灵针下了。”

  纪异忙抢问道:“照此说来,你定是从桐凤岭来的了,但不知无名仙师可被恶蛊所伤了么?”灵姑道:“我们如不打桐凤岭来,还不知你们在此有难呢。其实那无名钓叟也并非真敌妖孽不过,也非不知趋避,只因当婴儿炼成之时,数中该有此一劫。如真个事前毫无准备,不等我们去到,他师徒已早膏恶蛊馋吻了。如今八恶伏诛,他师徒俱都脱难无伤。玉花姊妹继为教主,决无人敢为难,多虑则甚?”石明珠又道:“来日甚长,事固难料,只是我们还可为你二人布置好了再去,目前实无他虑。”说罢,便命玉花姊妹近前,指示机宜,吩咐急速回至天蚕仙娘巢穴,如法施为。等到布置已定,召集百人之后,再去暗中相助。玉花姊妹闻言大喜,感激自不必说。忙在地下朝上叩了几个头,匆匆起身而去。

  玉花姊妹领命走后,缥缈儿石明珠和吕灵姑因为要暗助玉花姊妹为百蛊之长,使得养蛊的苗人有统率规条,以免恣意妄为,横行无忌,须得留住几日。大家说起来,又都有些师门渊源,虽是初见,颇为投契。真真与南绮有隙,并未形于颜色。故此谈笑甚欢。

  纪光祖孙又去备办了极丰盛的酒食,出来款待。这时又当圆月初上之际,碧空云净,湖水波澄,比起前昨两晚月色还要皎洁清明。众人围坐在湖岸磐石旁边,对月飞觞,越说越高兴。南绮又是喜事好问,大家谈来谈去,渐渐谈到吕灵姑的身世。才知她也是一个先朝逸民之女,老父身遭仇家残害,身负戴天之仇,尚未得报。如今刚刚学成仙术,此番回山复命,便要去报父仇。众人听到她那凄苦悲惨的经历,俱都愤恨不置。

  原来吕灵姑的父亲名叫吕伟,四川华阳人。自幼好武,内外功夫俱臻绝顶,尤其是打得一手好镖和家传的白猿剑法。当明末之际,真称得起威震江湖,天下无敌。因他生就虎背熊腰,紫面秀眉,专好行侠仗义,赈恤孤穷,不畏强暴,故此人送外号“紫面侠”。比时叙府有一张鸿,也是武艺高强,豪侠正直,与他齐名,江湖上又称他二人为四川双侠。张、吕二人中年以后,因为彼此倾慕,情感投契,便结为异姓兄弟。

  当明亡前数年,官府暴征,税课繁重,豪绅恶吏互相勾结为好,民不聊生。二人屡次路见不平,在川西南一带连杀了好些贪官污吏、恶霸土豪,事情越闹越大。自知都存身不住,回转自己县内,定要祸及家小。双双避出川东,准备过上几年,事情平息了些,再行回来。先间关到了重庆,再雇上一只木船,由巫峡溯江而下,到了汉阳,再打主意。

  谁想船行到了滟滪堆,那里有好些险滩,照例要请客人赶一截旱路,以免危险。依了张鸿,自己既是精通水性,天气又好,又是下水大船,可不必上去。吕伟却因连日在船上思念爱女灵姑,心中烦闷。再加舟中酒已饮罄,前面不远竹场坝,有着一著名卖酒人家,以前曾经过,欲待借着起早,绕路买它一醉,顺便带些好酒回船同饮。张鸿也是好酒的人,便依了他。

  这时已当三月春暮,沿江两岸景物原本雄秀,再加上到处都是奇花乱开,红紫芳菲,越显得雄秀之中又添了几分奇丽。二人又是捷如猿猱,力逾虎豹,无险可畏。一时走高了兴,率性吩咐船夫子只管放船前行,无须等候,等兴尽时自会赶上前去。

  二人除思家外别无甚事,船纵去远,也不愁赶它不上,只管赏景闲游,沿途流连。等到寻着那个酒家,已是日暮猿啼,东山月上了。仗着那开酒店的向幺毛是个熟人,叩门进去。二人素常慷慨好施,义声远播,认得与不认得的人,俱都异声尊敬。向幺毛见是他两个,不禁喜逐颜开,接进去,唤出家人店伙,争先恐后地承应。

  二人道了来意,见店外高崖临江,月色甚美,便要幺毛将酒菜搬在江边危石之上,准备对月畅饮。荒山野店虽无什么佳肴,但是那时还是张献忠之乱以前,蜀中物产殷阜,人民都养有鸡豚,种有新鲜菜蔬。幺毛一面端整酒饭;一面令伙房蒸隔年存放的肥腊肉酿肠、血豆腐等类,做下酒菜;一面又命家人往菜圃里去采嫩豌豆,杀肥母鸡。忙乱了一阵,将酒菜先端上去。

  吕、张二人高岸飞觞,豪吟赌酒。下面是江流有声,月光皎洁,滚滚银涛一泻千里。再加上野肴园蔬,无不可口,益发兴高采烈,忧虑全忘。迎风赌酒,酒到杯空,不觉饮醉。略吃了些饭食,便命撤去。给了加倍的钱,又买了几瓶好酒,准备少时带回船中去喝。因恋着月色波光,江景幽美,不舍上路。知道山中人起早,吩咐幺毛将酒搁下,自去关门安息,自己还要多坐一会儿才走。

  幺毛屡受吕伟施与,哪里肯听,直说:“想见二位还见不到,今日是哪阵风送来,怎舍得离去?已命屋里烧水泡山茶,与二位醒酒解渴。情愿陪着二位谈一阵天。山里人也好长长见识。”吕伟知他虽是乡民,人却很要好,又见其意甚诚,便依了他,命他同坐叙谈。幺毛知道二人俱都脱略形迹,告声得罪,便自坐下。

  吕伟无心中问幺毛:“近来各地盗贼蜂起,川江中行旅商船还有往时多么?”幺毛道:“你老人家不提起,我还忘了说呢。自从湖广山陕到处有了流寇,川江中行旅商船,本就一天少似一天,前些日这里出了好几宗怪事呢。”张鸿忙问有甚怪事。

  幺毛道:“川峡中常年阴雾,极少天清气明。只我这里是个山缺口,江面又宽,得见天日。上月有一日,太阳正出得大大的,我下崖去网鱼,先见下流有两只大白木船往上走来,这是常见的事,没有在意。晚来收网回家,忽见那木船又随波逐浪漂了下来。春潮来时,水势正急,没法将它钩住。只见船上人七横八倒,俱已被杀死,箱柜全都被劈开。那船一会儿工夫便被浪催着,往下流漂去,知是江船遇见水贼。正要回去,忽又见上流头有一个凶神恶鬼般的道人,身披八卦,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一片桨,也没坐船,竟从水波上箭射一般飞来。先以为是妖怪,等到晃眼过去,才看出那道人脚下踏两片木跳板,身上还有血迹。喜得我捉鱼的地方有个崖窟窿,没被他看见,心里吓得直跳。由此每隔几日,常有死尸船只从上流漂来。事后必见那道士踏着木板,顺流而下。却未见他踏水往上流去过。我想那必是个有本领的强盗,在下流头假作路客。混上客船,等船到了上流头险僻去处,然后将人全都杀死,再踏木板随波往下流去,等候有钱的行舟,再去盗杀。这时已有四五日不见他走过,想必今日傍晚时节定要走过。二位这等英雄,何不将他杀死,也为江中行客除去一个大害。”

  吕、张二人闻言,甚是愤怒,正要往下盘问,幺毛忽然一眼看向上流,低声疾语道:“上流有点黑影,说不定便是他来了,二位快看。”不一会儿,便离岸下不远,果然是两片木板,上面站定一个道士,身材高大,容貌凶恶,头却不大。额前长有七个核桃大小的疙瘩,衬着一张黑脸、浓眉、鹰鼻、暴眼、阔口,愈加显得丑怪狰狞,令人厌恶。道人身上穿着一件大红平金八卦道衣,腰系葫芦兜囊,大约盛的是什么暗器之类。背后插着一口宝剑,空着两手。只见他两腿微微往下一顿,脚底下那两块木板便似脱了弦的弩箭一般,在骇浪奔涛之上,往下流头飞驶出去数十丈远近,展眼就没了影子。

  吕伟正寻思这恶道曾在哪里见过,猛听张鸿道:“原来是他。”吕伟忙问他是何人。张鸿道:“这厮名叫毛霸,便是恶道陈惟良的心爱徒弟。大哥可还记得那年成都花会,恶道师徒自道姓名,掳掠孕妇,想探紫河车,炼迷魂散,遇见独霸川东李镇川,路见不平,打将起来。恶道一身妖法,李镇川一时仗义,哪里是他对手。我二人因他虽是绿林中人,平日却喜行侠仗义,正要上前相助,不料从碧筠庵内纵出一个小道姑,一照面便将毛霸打倒。陈惟良正取出法宝要放,忽又从人丛中跑来一个持红葫芦的穷道人。你我分明见他乘李镇川发镖之际,从手上飞出一道白光,刺中陈惟良的要害,陈便死于就地。

  “旁观的人齐夸李侠客的神镖,没有把穷道人看在眼里。那穷道人笑了一笑就走。只我二人留神,去追了他一阵,也没追上。回来一打听,说毛霸见师父被人杀死,便朝那小道姑苦苦求命。那小道姑见地方过来,怕惹人命,踢了他一脚,径自回庵。李镇川先是不便上前,见小道姑回了庵,还想杀了他,再去投案。这厮腿快,业已溜走。你说斩草没有除根,小道姑庵中迟早难免生事,还约我多住几日,每晚去至庵前庵后守望,始终未见动静。直到有一晚,遇见一位老前辈,说出庵中人的来头甚大,一百个陈惟良师徒也非其敌,用不着我们操心,才行离去。这才不满十年的事,就不记得么?”

  吕伟想了想,答道:“我们快追上去,这厮定在前面劫杀行旅。适才过去时,仿佛还见他回过头来对我们怒目相视,颇似含有恶意。我因他头上七个肉包眼熟,正想是在哪里见过。那年我们虽未及上前,恶道便已伏诛,但已喊出声来,那位穷道人又从我二人身后闪出发的飞剑,说不定这厮把我们当作穷道人一党,记恨前仇。他劫了人回来,还许到此地来寻仇呢。”张鸿闻言,忙道:“大哥之言一些也不错,我也曾见他发觉我们在此,目露凶光。与其他来,不如我们迎头赶上,省得老幺他们见了害怕。”说罢,二人急忙起身,辞别老幺,又丢下一锭银子,便施展轻身功夫,步履如飞,顺山路往下流头赶了下去。

  老幺拿起银子,还待谦逊几句,见石上的几瓶酒和一些瘦腊肉食在,二人尚忘记带去,连忙边追边喊道:“二位大爷快请停步,你老买的酒还没有带走呢。”吕伟高声答道:“暂存在你那里,我们有事,改日再取回吧。”说时脚步未停,未容老幺二次开口,人影越来越小,转眼变成两个黑点,疾如流星,没入丛莽林薄之中,依旧是荒崖寂寂,江声浩浩,哪里还看得见一丝踪影。老幺因以前屡受吕伟周济,苦难尽心,好容易盼他到来,本打算强留二人盘桓上一二日,多煮一点腌腊鸡肉,送给二人带往路上食用。不曾想走得这么快,好生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当下唤出儿子向三毛,收拾安睡不提。

  巫峡沿岸除有的地方略有一点船夫子的纤路外,大半俱是陡壁绝巇,危崖峭坂。那极险的去处,便是飞鸟也难飞渡。二人因自己沿途耽延,舟行下水相隔已远;适才恶道踏波,其行甚疾,必有变故。明知这一带山径崎岖危峻,但是志在救人除害,刻不容缓,仗着一身内外功夫均臻绝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往下流头追去。走了约有三十里远近,行至一处,上面是绝崖参天,无可攀附;下面是江流百丈,滩声如雷,炫目惊心;仅半中腰上有一条极窄的天生石块,形如栈道,纤曲盘空,只起头埂路尚宽。

  吕伟因是生路,又在夜间,恐行至半途石埂中断,折回头来反倒费事;不如攀崖直上,绕道而行,比较稳妥。张鸿性急,说:“看前面石埂甚宽,定是舟人纤路,何必舍近求远?况且月色极佳,正照其上,即使万一中断,再行攀萝扪葛而上,也不妨事。万一真个失足,彼此俱都精通水性,难道还怕失事不成?”吕伟也是一心求速,便依了他。

  谁想走了半里许,刚转过一处山脚,那石埂便窄了起来。渐渐擦壁贴崖,人不能并肩而行。所幸那条石埂绕着峡壁,上下盘旋,还未中断。吕伟怪张鸿说:“这么提气贴壁走路,多么费劲。上面又陡又突,扬头仰望,看不到顶,无法攀缘。万一前途路断,纵不致折回原起脚处,也须退回老远,才可攀上崖顶。欲速反缓,有多冤枉?”

  说着说着,张鸿在前,猛觉脚底一软,知道有异,欲待后退,吕伟紧随身后,势必双双一同撞落江中。急中生智,也顾不得细看脚下是什么东西,两腿一拳,往前直纵出去,落在石埂之上,脚踏实地。同时吕伟也觉脚底踏在软处,并非石埂,见张鸿忽然纵起,便跟着纵了过来。二人手挽着手,低头一看,经行之处石埂中断了五六尺,月光底下只见灰蒙蒙的一段东西,嵌在石埂中间,与埂相平,恰好不大不小,接住两头。细一看,颇似一大麻布口袋,包着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脚俱被麻布包住,看不出真形来。

  张鸿估量这等荒崖断径,定是山魈木客之类的怪物。也没和吕伟商量,忙取一支镖,从吕伟肩后,照准那怪物身上打去。镖才出手,还未打到,便听哈哈一笑,那怪物急往江中跃去。紧跟着从断石埂中间冲出一个怪物,碧目闪光,阔口喷血,似蟒非蟒,粗约水桶,长约四五尺,只有前足,身子齐腰中断,并无尾巴。那镖正中怪物前额,好似通未觉察。一声儿啼般的怪叫,也往江中跃去。不一会儿,便见下面水花四溅,水柱高约数十丈,声如雷轰,喧鸣不已。又听猿声四起,与之应和。

  二人抬头一看,两岸崖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千千万万的猿猴。有的纵跃崖岭,欢呼跳蹦,有的攀萝钩石,朝着江中长啸,作出奋身欲跳之势,意似与江中怪物助威一般。暗忖:“巫峡啼猿甚多,这一路上不见一只,这时怎的这般多法?”再看江心,先落下去的怪物已看不见。惊涛骇浪中,只见半段黑东西张着血盆大口,伸出两只鸟爪般的前足,不时隐现。

  二人先当是二怪相争,这绝壁洪流,存身之处绝险,如果两败俱伤还好,要是一胜一败,胜者纵了上来,怎生应付?便是这么多猿猴,也惹它不得。二人俱都不敢逗留,略看了看,乘它们斗势方酣之际,沿埂走去。见江波渐平,虽仍汹涌,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猛恶,飞涛中隐隐似有一道白光掣动。二人也不去管它,加紧脚步,不时回头,以防不虞。

  刚走出去半里许光景,二人忽听两岸猿猴齐声欢鸣。江心波涛高出处,一道长虹般的白光飞出水面。一个矮老头,一手提着水淋淋的麻袋,一手夹着后落下去的怪物,一出水便往对崖顶上飞去。这时寒光朗朗,照得他须眉毕现。那里忽又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红脸道人,迎了上去,说了声:“多谢师兄,将它交与我吧。”声如洪钟,响应山峡。

  两岸猿猴欢啸下拜中,道人早从矮叟手里接过怪物,两道长虹经天,一闪即逝。二人闯荡江湖已有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奇景。身在隔岸,无法飞渡,仙人咫尺,无缘一面,好生可惜不置。怪物就擒,仙踪已沓,两岸猿群亦自散去,二人便往下流头赶去。见前路渐宽,不时发现朽索断埂,这条石埂果是当年天然纤路。想因年久崩削,越来越窄,又出了怪物,渐渐便荒废了。

  二人走不多远,忽见下流头有几只大小船只,船头俱有多人,篙撑橹摇,奋力逆流冲波而上。浪猛流急,看出甚艰,互相交头接耳,手忙脚乱。船舱中客人更不时探首舱外,询问催促,状甚惶速。川峡中水势猛激,险滩到处都是,上下行舟,大半都是早行夜宿,似这样黑夜行舟,极为少见。看船人来路,条条俱是正经商船,猜知下流头必出了事故。

  二人正想高声询问,忽又有一只轻载的船撑来,近前细看,正是自己所雇的那只木船,二人便唤停船。偏生那一段水势太急,船夫略一缓手,便被浪打下去老远,无法抛纤。张鸿喝问:“叫你们顺流而行,为何往回路走?”船夫子闻言,不敢高声答话,只把手连摆。吕伟见那船直往后退,船夫子个个累得气喘汗流,知道这般高声喝问,必定不敢回答,便从岸上往水边纵去。一落地,便喊船上人将纤绳放了过来。船夫子不知二人姓名来历,说水力太大,两个人绝拉不住纤,还在迟疑不肯。恼得张鸿性起,两足一点劲,凭空横飞十数丈,直往船头上纵去。落地捧起那一大圈重逾百斤的纤,喊声:“大哥接住。”便似长虹一般,往岸上抛来,吕伟接住,两手交替着一收,那船冲波横渡,惊涛怒卷,船侧的浪都激起丈许高下。幸是川江船夫舵把得好,没有翻沉。等船拢岸,船上人已吓得目瞪口呆,向二人跪下,直喊菩萨。

  吕伟问船人,何故半夜回舟,不在下流停靠。船老大道:“下流头出了截江大盗了。二位尊客没见那些船都连夜往前赶么?”张鸿问:“大盗今在何处?可是一个穿红八卦衣的道人?”船老大惊道:“正是那红衣贼道。近半年来,原本川江生意清淡,行旅甚少。自从前月出了那个贼,他能踏住木板,飞渡长江,转眼工夫就是几十里水路。也不带伙伴,就凭着他一个人,在这川峡江中上下流截杀行舟过客。无论是哪路的船遇上他,便算晦气。但只一样,每次打抢,抢一不抢二。他必先在下流头船多的地方,择肥而取。那船只要被他挑中,就没有活路。有时候借附载为名,有时是在山崖上赶,直等船行到了上流滩多浪急之处,才行下手。

  “船上人如容他附载,虽然被他抢去财物,还不致伤害人命;如若看出他不是好货,不允附载,下手时定杀个鸡犬不留。风声传播,渐渐知道的人多了。那看出他行径的客人,有的仗着带有保镖能手,和他动武,自然死得更快;有的胆小,一见不对,自然回船头想逃,任你船行多远,决走不掉;如以为往下游好逃得快,更是错了主意。近日,川江中船夫子差不多都知道他的脾气,又知他脚踏木板,并非什么法术,只能往下流走,不能冲波上行,所以遇见他时,便和客人说明,自认晦气,装作不知。等他要来附载,便恭恭敬敬请上船去,好好款待。虽说不能免祸,他也有个面子,看你款待得好,有时竟只取一半,人却不杀。

  “这样过了十来天,有一次不知怎的,竟劫了两只船,这一来,船夫子益发害怕。因为顾着衣食,恐断了生计,不到事急临头,谁肯向客人说起?只得大家商量好,除了那被恶道相中的船,照例不敢离开,得装作没事人一般,迎合他的意思,任凭处置,以求一命外,别的船只他没打记号,便连夜往上流开行,须过了前面燕儿滩,方算是出险。

  “今日傍晚黄昏时,我们不敢在他时常出现的羊角坝停靠,特意把船停在柿子滩。一共是三只白木船,五只红船。大家原都是同行熟人,正在饭后谈闲天,说起近来峡中船不好走,大半都是回家的空载,没有生意。不想他忽然走来,挨船细看了看。想是看出没有带得银子多的,不曾看中了意。眼看他要回身走去,偏巧下流头来了一只官船,也不晓是哪里上任的知府。那船夫子又是汉阳帮中新出道的毛头,不知道厉害,他上船附载,不但不肯,反轰他下来。待不一会儿,便见船头上有粉漏子印的七个骷髅,那就是他打的记号。我们知那船今晚不走,恶道定是就地下手。因那年轻船夫不懂事,自己闯了祸,还见人就打招呼,说长问短,我们怕蹚他的浑水,大犯不上,假说乘风还赶一站上水,都开了上来。所说都是实情,二位尊客不信,等船开到前面,一问便知。”

  吕伟道:“哪个不信?你与我仍将船往下流头柿子滩开去,如在那官船出事以前赶到,加你五两银子。”船夫子迟疑道:“二位客人想和那恶道打么?听他们说,有本领的人也不是没和他交过手,因他不但武艺高强,一口宝剑使出来,周身都是电光围绕,更发得好几样厉害暗器,凡想除他的,从无一人活着回去。哪个不想银子?我们先时见了他不开船,装作不知。二位尊客走了,我们偷偷报了信,只要不被他看出,胜败或者与我们不相干,这去而复转,就不惹他,也明明是瞧他不起,肯放过么?其实出了事,我们推说是路遇客人强逼着连夜开来的,还可以脱身。二位尊客如若打他不过,却是苦啦。”

  张鸿闻言,两道剑眉一竖,正要发话,吕伟知道船夫胆小,明说不行,忙用眼色止住张鸿。喝道:“他是我们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此去寻他相会,谁和他打?”船上人因为适才说了几声恶道,闻言想起二人独挽逆舟,飞越江面的本领,怎会不信?不由吓得屁滚尿流,慌不迭地诺诺连声,一面开船顺流赶路,更番来赔小心。说家中俱有妻儿老小,适才无知发昏,说错了话,务请不要见怪。见了那位道爷,千万不要提起,多多美言两句才好。二人只管分说,决不见怪,船夫仍是不放心,只管不时进舱絮聒。恼得张鸿性起,喝道:“对你说是不会,偏来咕噜。再麻烦时,我便不饶你。”船夫才行吓退。

  因二人催快,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船行下流急浪之中,真个似利箭脱弦,快马狂奔。只见两旁危崖树石飞也似顺船旁倒退下去,迎着半江明月,习习清风,煞是爽快。

  张鸿道:“人怕凶,鬼怕恶,真是不差。以前我见川江船夫勒索舟客,好些恶习,还打过不平,不想出了一个毛贼,就这么害怕,真也可怜。”

  吕伟道:“他们整年在惊涛骇浪之中,拿性命劳力换饭吃,遇见险滩,一个晦气,身家全丧,怎不想多赚客人几个?如今又是世乱官贪,年景不好,正不知怎样过日子呢。你只见他们畏盗如虎,到底他明知有盗,还敢载客往来,不过多加小心罢了。还没见他们遇见贪官时,畏官吏更有甚于畏盗呢。恶道所劫官船,不知是好是坏,我们到了那里,不可莽撞。那官如是个贪的,率性让恶道杀了他,再杀恶道,以便一举而除双害。不除了恶道,不过多每隔三五日失些人命财物,有时还可伤财不伤人,受害者还较少;如是救了一个贪官污吏,走一县,害一县,留着个不操戈矛而拿印笔的亲民大盗,那才是贻祸无穷呢。”张鸿点头称善。二人又商好下手时步骤。

  下水行舟,不消个把时辰,已达柿子滩。还未靠岸,船夫便来报信,说官船还在,船头上七个骷髅粉印也未涂去,道爷已走。看神气,船中的人尚未觉察,道爷少时必来。问将船停靠在哪里。这时已是半夜,吕伟命将船靠上游一箭之地的一个山坳里,灭了灯光,少时若有响动,不可出声张望,天明必有好处。船夫子留神二人话语神气,不似和恶道是旧交,不禁心里又打起鼓来。不敢再问,只得各人听天由命,如言办理。

  吕伟嘱咐已毕,便同张鸿不等那船停好,便双双飞身一纵,到了岸上。细看了看岸上,只几户卖酒食的人家,业已熄灯关门,静悄悄地不闻声息。恶道也不知何往。再看官船头上,躺着几个船夫。船舱内灯光犹明,侧耳听去,似有咿唔之声。二人施展飞行绝技,如鸟飞坠,纵落船上。二人就舷板缝中往里一看,靠窗一张条桌旁坐着一个丰神挺秀的青年,不过三十左右年纪,秉烛观书,正在吟咏。那边设着一具茶铛,茗盘精致。铛旁一个垂髻童子,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已是沉沉睡去。

  细看那少年,眉目清俊,神采秀逸,并不带一毫奸邪之容,衣饰也朴实无华,不像是个坏人。只是文房用具、茶铛茗碗却甚是精美,颇有富贵人家气派。吕伟暗忖:“这人相貌不恶,如此年少,千里为官,却也不易。一旦死在恶道手中,岂不可惜?”刚刚有些怜惜,猛一眼看到船榻旁高脚木架上,堆着十几个上等木箱,外笼布套,看去甚是沉重,分明内中装着金银珍宝贵重的物品,落在久走江湖人的眼里,立时便可看出。再加箱外俱贴有湖北武昌府的封条,舱外官灯又有新任云南昆明府字样,料是由湖北武昌交卸下来,转任云南昆明。箱中之物定是从任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无怪恶道将他看中,不肯放过。

  吕伟正在寻思,忽觉张鸿扯了自己一把,便一同飞回岸上。张鸿道:“这明明是个贪官污吏,管他闲账则甚?乐得假手恶道杀了他,我们再来计较。”吕伟道:“这官所带行李箱物太多,虽然可疑,看他举止端详,眉宇英朗,不似恶人。我们还是摸清了底为是,不要误杀好人。”张鸿道:“大哥的心太慈了。你想天底下有从家里带着二十几箱金银财宝出来做官的么?”吕伟道:“箱子固然沉重,万一我们看走了眼呢?反正时已深夜,他这船也没法开走,我想趁恶道未来以前,进舱去盘问他一回如何?”张鸿道:“天已不早,该是恶道来的时候了。这等贪官污吏,见我们忽然进去,必要做张做致,拿出他那官派来,叫人难受。虽说他死在眼前,谁耐烦去看他的鬼脸子?”吕伟因张鸿执意不肯,只率罢休。二人便向船旁高崖寻了一个可以避眼的所在坐好,静等恶道回来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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