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篇
2024-08-28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点击:

(六)

  南部壮轩战死,损失部下万余,空前的惨败让杜部宗达犹如烈火般怒不可遏。
  立刻,他向相模、武藏各地将领下达了紧急命令,要求他们火速动员五万兵力,报仇雪恨。
  谋臣多田荀亮犯颜直谏,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起兵复仇。
  荀亮急了。他加重语气,非常严肃地再三谏道:“五万大军,此乃主公继任国主以来的空前大动员,然而诸将对此并不认可。他们会以为:充其量只有三四千人防守的一座小城,要攻陷它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师动众?换言之这无异于自坠权威,大大降低自己的威信。……确实,若是以五万大军前去讨伐,美造时政必会弃白鸟城而走。然而彼有军师左马之介,此人神机妙算,高深莫测,纵使我军最终能攻下白鸟城,也不知要因其计谋折损多少兵马,而若伤亡太大,则对众将的恶劣影响将无法估计。”
  但宗达依然执意要打,不肯罢兵。
  五万大军出发了,浩浩荡荡地直扑白鸟城而来。
  左马之介闻报后再次问时政:
  “主公无论如何都无意入隅田城,任新城主吗?”
  “断无此意!”时政的态度一如既往,毫无变化。
  “无奈,只好如此了。”
  左马之介下定了决心。
  这日他胸病发作,吐血升余,但他对谁也没说,仍然带着高烧升堂号令:
  “首先,须令城中百姓、商人、无论男女老幼悉数远迁他乡以避战乱。此事须作速张贴告示广而告知。……世田关之进,汝率千余骑兵逆流而上到多摩川上游,以早已备下的沙袋堰塞水口,阻断江水。注意,但闻下游处人声鼎沸,战马嘶鸣,便立即扒开沙坝,让江水飞泻而下,同时兵发下游,进攻敌军。……多摩张十郎,汝也领千余骑埋伏于多摩川渡口,待关之进部至,合兵一处,大破敌军。”
  接着他又唤道:“龙马!”
  “末将在!”
  “汝率剩余人马准备薪柴茅草。注意!须是干透了的。裹以火药,运往城楼上堆好。我看这天象,明日傍晚时分必有西北风刮起,汝可待相模军得了胜,蜂拥入城后,分兵三路伺机于西门、北门、南门三处放起火来,让全城化作一片火海。而汝须引兵在东门守候。相模军遭西、北、南三面火攻,必争先恐后逃奔东门而来,届时汝只管趁乱尽情砍杀便是。”
  如此一一派拨完毕,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不能自持。
  但他还是以非凡的意志努力镇定了下来,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而在场的人竟全无察觉。
  他一回到府中,就有如朽透了的枯木般砰然倒地,失去了知觉,有如一具僵尸般一动也不动了。
  突然,他感到有人用浸了冷水的布敷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时已傍晚,屋内一片昏暗,一张凄凉而苍白的面庞犹如梦幻般漂浮在他的眼前,那是思姬的脸。
  “这女人,她不恨我吗?”
  面对着如此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尽管是敌人,他还是在心灵深处微微地感到了一丝歉意和一点心痛。
  决战准备已全部就绪。
  杜部宗达率大军进抵鬼女原,接到了数名探马的飞报:
  “前去左右都是山,山上有红、绿旗帜飘舞。时政似已出城,扎营于其中一座山上,所带兵力数量不详。”
  宗达当即命榊原伊豆守前去打头阵。伊豆守处事谨慎,敏于应变,由他打头阵让人放心。
  山不甚高,却挺拔陡峭,难以攀爬,又兼坡上老树森森,遮天蔽日,巨岩累累,嶙峋兀立,仿佛杀机四伏,草木皆兵,令人两股战战,不能前行。
  忽然,一边山顶上飒然飘出一面红旗。
  几乎同时,对面山上也有绿旗不断挥舞,相互应答。
  山中却死一般地寂静,让人不寒而栗。
  伊豆守严厉告诫部下:
  “没有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队伍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静静行进着。但敌人却连一个影子也没有,有的只是初夏时节飒飒拂面的和暖南风。
  不久,太阳燃成了一个通红的火球,落下了西山。山凹里骤然间暗了下来。回望东天,一轮圆月正跃出山顶,慢慢地爬上了天空。
  “咦?什么声音?”
  两万士兵猛然收住脚步,竖起耳朵,抬头仰望着明亮的中天。
  在刀削一般陡峭的断崖顶上,他们终于发现了第一个敌人的身影。
  但这身影却不慌不忙,悠哉游哉,仿佛不是处身阵中,而是正在闲庭信步一般。
  他在悠然自得地吹着横笛。
  笛声美妙悠长,乘着将夜的缕缕凉风,悠悠扬扬、飘飘乎乎地飘到了山脚。
  “这——”
  伊豆守满腹狐疑,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带着两三骑,策马登上了小山坡。
  在山脚,视线被老树巨岩遮挡着,看不见。登上小山坡后他看清了:东边山顶上旌旗分明,迎风招展,中间有两人相对而坐在马扎上。
  随着圆月渐渐升高,那两个模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了。
  其中一个无疑是白鸟城主美造修理丞时政。
  另一个没穿甲胄,一身白衣,飘然若仙。
  “那就是风祭左马之介吗?!”他突然有如闪电般感到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山顶上的两个人在慢悠悠地斟酌饮着。
  “是最后的酒席?还是……”
  此情此景,大大出乎伊豆守的意外。他深感狼狈,大惑不解,仰着头,久久地盯着山顶。
  “好!就这么干!”
  他悲壮地下定了决心,驰下小山坡,发出了号令:“奋勇前进!出击!”
  他心里清楚:无论前方是多么危险的陷阱,他都只能不惜一切代价地向前猛冲。
  但是,直至白鸟城下他也未遭遇一兵一卒,而且白鸟城也空无一人,完全成了一座空城。
  “能进能退,真是个高明的军师。这左马之介想必是自知不能取胜,于是果断地全军而退,潜踪匿影,以待来日。”
  如此想着,他不无得意地面带微笑,入城而去。当然,城内空空荡荡,一个伏兵也没有。
  白鸟城虽是孤城一座,却也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如今未费一兵一卒,唾手而得,相模军自然是欢喜非常。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庆功宴刚刚开始时突然刮起了西北风,而且越刮越猛烈。
  忽听有人大喊了一声“失火啦!”接着就见城西一带乱哄哄地骚动了起来。
  “哪个混蛋,煮饭也不看好火!”
  众将领倒也未特别惊慌。但城西骚动未止,城南却又传来了惊呼:
  “失火啦!”紧接着城北也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快!”
  惊叫声接二连三,连续不断,城内转眼之间乱作了一锅粥。
  大火由三方熊熊燃起,黑烟如龙卷风般直冲云霄,火龙吐着鲜红的火舌舔上了房顶,吞没了楼宇。须臾之间,所有的楼房屋宇都随着巨大的爆裂声轰然倒塌,只有火舌追着火星窜上了高高的夜空。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转眼之间,白鸟城就成了一座通红的火焰城。
  烈火燃着干柴的巨大爆裂声仍在继续着,而每一次爆裂都把无数的人马送上了西天。
  哇啊!
  无数的痛苦呻吟声与绝望的喊叫声汇聚一处,有如狂风的怒吼般响彻了全城。
  所有的人,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全都发了疯似地冲向了唯一没有起火的东门。
  为躲避有如雨点般从天而落的火星、火花和着了火的碎木片,万余人马争先恐后地拥挤进了窄小的城门洞。一些人带入的余火烧着了门洞里仿佛蚁窝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人们痛苦地挣扎着,扭动着,推挤着,践踏着,约有一半人被烧成了焦炭。
  但噩梦并未就此结束。
  在东门外,小笠原龙马率领两千精兵正静候着猎物的出现。
  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也不会错过。他们尽情地射杀、刺突、砍倒这些斗志尽失、狼狈不堪的敌兵。
  九死一生逃离了虎口的相模军兵抱头鼠窜,好不容易逃到了多摩河滩。但刚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却不料埋伏于上游的世田关之进听见下游喧哗,已及时扒开了沙袋堤坝。
  江水怒吼着,翻滚着,在月光下有如一匹脱了缰的白色野马般飞泻而下。
  转眼间就有无数人马沉入了河底,成了淹死鬼,而其数量还在迅速增加。
  即使如此,埋伏于渡口的多摩张十郎也不肯对那些劫后余生者有丝毫的手软。
  就这样,两万入城大军席不暇暖,还没喝上庆功酒就被烧出城去,全军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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