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节 秘剑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就在这时,可以望见游廓灯火的草地小径上,有七八个黑影不发一语地行走。惟有带头者的服装不同于其他人,而且他脚上装着义肢,走在地上叩叩作响。在他身后排成一列的黑衣武士们,像是昔日在日暮池迎击源四郎的柳生道场密探组。高垣弥九郎被小野道场逐出师门后,便投靠密探组。
  这名小野道场的高徒,为了贯彻复仇的执着信念,不择手段,向敌人通风报信,甘于沦为走狗,他只一味在脑中想像神子上源四郎血雾喷飞,倒卧血泊中的画面。一名负责监视的无赖,得知源四郎进人游廓找寻美音的事,立即向他们通报。弥九郎明白源四郎不是他能独力斩杀的对手,于是改为向柳生左马介求助。源四郎,今晚就是你的死期!这几天,他脚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使他执着的信念益发激昂,近乎疯狂。
  “高垣兄……”背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弥九郎回头,与柳生左马介头巾下那对因月光而闪闪生辉的双眸互望:“你说神子上爱上一位名叫美音的姑娘是吧?”
  “没错。我有一位在小野道场的心腹向我通报,说源四郎为了救出那位姑娘,而前去打听我的住处。”
  “嗯……”左马介望着弥九郎再度斜倾上身向前迈步的背影。
  “你似乎对神子上恨之人骨呢。”
  “没错!只要能收拾源四郎,我不惜一死。”之后又走了两百多米,来到上空映照着红光的游廓。
  “高垣兄……”左马介再次唤道,“你刚才说,只要能收拾源四郎,不惜一死,对吧?”
  “没错。”
  “这次我们一定会取他性命。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左马介冷言道。弥九郎矍然一惊。他会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表示他历练尚嫌不足。
  “你说什么?”弥九郎转身反问,这才发现,打从刚才起,左马介冷峻的目光便一直蕴藏对他的杀意。
  “我说,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左马介以没有抑扬顿挫的低沉嗓音清楚地说道。弥九郎以义肢在地上使劲一蹬,往后跃离一米远。
  “你竟然设计我!”他纵声咆哮。
  “我没设计你。从你来求我们帮忙的那时候起,便已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已没有一名剑客应有的气概。留你活在世上,只会多一个堕落的无赖。”
  “住口!”弥九郎迅速拔剑在手,剑持青眼:“我没料到柳生左马介竟是此等阴险的小人,算是我瞎了眼。来吧!”他将刀尖微微抬高二寸,朝刀身注人一刀流一刀斩的刚猛斗气。左马介并未拔剑。他率领的七名刺客却一同拔剑,像一阵风似的奔向弥九郎两侧。弥九郎光凭单脚,根本无法抵御。
  “唔!”弥九郎笔直朝单独留在正面的左马介冲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刀风朝他背后呼啸而来。这一剑从弥九郎左肩掠过,这证明他的剑技仍未衰退。一人豁出性命,十人亦不能敌,接下来的数分钟,弥九郎展现此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斗志。就连左马介看了也赞叹一声“厉害”,不得不拔剑出鞘,抵挡弥九郎的攻击。在弥九郎的奋战下,一死一伤。然而,左马介手下这班人,毕竟是从柳生道场内精挑细选的高手,在他们的团团包围下,弥九郎的奋战不可能持久不衰。他的眼、耳、口、肌肉、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因斗志而舞动。
  “喝啊!”他发出近乎猛兽咆吼的吆喝,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朝四方闪躲,施展扭转战局的迅捷身形,几欲打乱敌人的杀阵,但随着身心的消耗,在白刃形成的牢笼中跃动的狂乱,已开始控制了他。密探组以执着的耐力,等候弥九郎出现疲态。弥九郎是从十五岁开始,便刻苦练剑的一流剑客。敌人的策略,他当然心知肚明,但他就是无法冲破那白刃的牢笼。在后方三米远,双臂盘胸,静静观战的左马介,颔首下令道:“可以了!动手!”敌方的黑影不约而同地解除先前的包围圈。
  “喝!”
  “哈!”
  “呀!”敌人接连发出厉声呼喝,刀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可恶!我岂能死在这里!我要活下去!弥九郎在心中呐喊,胡乱挥刀,但肩膀、手臂、身体、双脚,都接连感受到冲击。尽管身受刀伤之苦,但弥九郎还是不停狂奔,他的灵魂可说已化为恶鬼。他已完全丧失人类的感觉和意识。我才不要死呢!弥九郎以刀为杖,昂然而立,心中无声地叫唤。他已气空力尽。
  左马介缓缓移步走近。“你最后的奋战表现相当不错。”可、可恶!弥九郎瞪大双眼。左马介一剑挥出,斩向他的面门。真是讽刺。青楼里有十二名丫环,受托将战帖转交源四郎的,偏偏又是金弥。金弥见对方像黑影般离去后,如同冻结般,在原地呆立良久,无法动弹。怎么办?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名武士果然是死神。金弥心里恨透了源四郎,很想把这封信撕个粉碎。
  等明天早上再交给他吧。她如此暗忖。但若真这么做,今晚肯定无法安眠。少女只能乖乖将信送往茶室。正当金弥悄步来到露天空地时,源四郎正起身要带美音离开。源四郎认为没必要付钱替美音赎身,而且他身上也没那么多钱。美音从源四郎那里得知自己是被卖往青楼,为之错愕,对于这样不告而别,有种犯罪的感觉。
  “走吧。”源四郎冷静地催促道。
  “真的不要紧吗?”
  “大可光明正大地离开。我们又没做亏心事。”源四郎笑道。然而,他一感觉到有人走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视线移向门口。他看见有封信从门缝中塞了进来。美音以不安的眼神望向源四郎,但见他表情平静,走向土间拾起那封信,这才松了口气。源四郎拆封后,展信阅读,神情如旧。
  “请问……是什么事?”面对美音的询问,源四郎面不改色地说道:“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是……”美音颔首。金弥双手抱胸,蹲在门口,完全没察觉两人已从后门逃走。柳生左马介对源四郎指定的决斗地点,是王子十条野的尽头,亦即那处暗藏五十万两军用金,充斥浓浓魔气的场所。决斗的前一夜,源四郎带着美音抵达丰岛清光寺,走进佛堂后方的别房。这是美音的祖先丰岛权守清光住过的馆邸。
  清光出家后,此处建造了宏伟的寺院,但两度惨遭祝融,如今一片荒废的景象,寻不着往日的踪影。重建的正殿、佛堂、方形斗室,规模都小,所以供奉弁财天的泉水也已干涸,掩埋于荒烟蔓草中。只有这间别房还微微留有当时的样貌,让人遥想起和武藏江户氏一同争霸的往昔风采。两人在灯火下对坐时,源四郎温柔地说道:“你应该累了,躺下来休息吧。”
  “不,我不累……”说来很不可思议,美音并不觉得累。自从与源四郎见面后,体内便盈满活跃的年轻生命力,她心里有这种感觉。美音似乎尚未察觉,快要油尽灯枯的火光,最后会绽放艳丽的光芒。她喜滋滋地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件黑色纺绸男装。这是美音在青楼的茶室里精心缝制而成。
  “请您穿上它。”
  “感激不尽。”源四郎欣然起身,脱去满布尘埃的旧衣裳。这时,那封书信从他怀中掉落,在美音面前敞开。美音不经意地低头望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这句文字像闪电般,在美音眼中闪过。得知指定的决战日期就是明天早上。源四郎心里明白,美音势必会看到这封信,他就此穿上新衣。他望着向他递出腰带的美音,双手微微颤抖……两人再次迎面而坐时,源四郎以沉静的口吻道:“我的生命也许只到今晚。”美音睁大双眸,像少女在使性子般,不住摇头。源四郎微微一笑:“所以今晚我要你当我的妻子。”美音朱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她口中传出的,只有一声“啊……”的悲切喘息。喜悦与不安,以同样的劲道在美音病弱的身躯里奔流。
  “到这边来。”源四郎唤她过来。美音往前坐,源四郎伸出双手抱紧她。美音将脸埋进他浑厚的胸膛,眼泪夺眶而出。
  “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口中如此祈求。借由这句话,美音在获得爱情的勇气下觉醒。女人应该为了这一刻,全力展现上天赐予的温柔与美丽,美音已不再犹豫。
  “我是为了您才降生这世上!”她使尽全力,紧紧依偎着源四郎,清楚地如此说道,“您不能死……我想要幸福。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源四郎紧搂着那不住颤抖、惹人怜惜的纤瘦身躯,心中也充满爱的感动。
  “我会活下去的!我不会死!”
  “我好高兴……”源四郎爱抚她那柔顺的黑发,慢慢低下头去,与娇喘的美音四唇交接。美音合上眼,一个不像人世的恍惚世界在她眼中朝四方扩散。欢喜的战栗渗进她的四肢百骸,接着连意识也逐渐远去。幸福!我好幸福!她在心中持续呐喊。过了好一会儿,相接的四唇才分开,美音白皙的脸蛋泛起潮红,源四郎凝望着她,感到美艳不可方物。
  “美音!”他轻唤道。
  “在。”美音睁眼。
  “我与你已永远合而为一了!”
  黎明到来。美音静静望着从防雨门缝隙泻入的数道白光。终于还是天亮了!美音一直祈盼黎明不要来,时间竟然转眼就这么过去。她祈求躺在一旁呼吸规律的源四郎不要醒来。她悄悄沉浸在为人妻的幸福中,但不允许她这么做的悲伤,却一分一秒地镂刻在她心中,度过这寂静的片刻。我是在做梦吧?源四郎低声发出无意义的梦呓。
  我得起来才行!美音如此告诉自己。身为人妻,得送良人离去,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美音想起父亲决定斩杀仇家那天,出门离去时,母亲那沉稳的态度。身为剑客的妻子,必须有送良人前赴决斗场的觉悟。美音悄悄从床上坐起。正当她想起身时,突然有股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涌上喉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她极力忍住。我现在不能倒下!我要以笑脸送行!美音整理好仪容。
  这座别房的庭院荒草丛生,但仍留有昔日丰岛家豪宅的余韵,井水清澈如昔。美音拉着棕榈绳,想吊起水桶。这时,一股温热之物以挡不住的力道从喉咙涌向口中。美音抓着绳子,屈膝跪地,张口呕向脚下的石头。鲜血在石头上扩散开来。啊!美音身心皆在颤抖。可怕的事终于来了。她合上眼,在呼吸困难的状态下拼命祈祷:神啊!请您至少让我活过这天吧!美音发现寺院的方向有说话声朝这里走近,就此猛然回神。急忙拉起水桶,清洗石头上的鲜血。远远便发现美音身影的,是黑兵卫与修太郎。
  “美音姐!”修太郎像头小鹿般,一跃而起,快速奔来,一把抱住美音:“美音姐!真的很对不起!”美音强忍眼前紫烟缭绕的晕眩,稳稳抱住使劲朝她依偎过来的修太郎。
  “修太郎,你道什么歉呢?这下大家全聚齐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我……”修太郎抽抽噎噎地抚着美音的背。
  “修太郎,救我的人是神子上先生。我一直相信神子上先生会来救我。”美音如此说道,轻抚着修太郎的背。
  “这么说来,叔叔他也在这里啰?”
  “是啊,他在。”修太郎突然大声叫道:“嗯,我懂了!”
  “美音姐,你终于成为叔叔的妻子了,对不对!”
  “是啊……没错。你说对了。”美音把脸靠向修太郎头上,如此应道。
  “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修太郎由衷地祝福。然而,站在一旁观察美音的黑兵卫,在开口祝福前,却不禁因担忧而蹙眉。啊,不妙!他心中黯然低语。上天竟然对这位身心皆美的姑娘这么残酷!她已不久于人世。如果能折寿给她,我很乐意这么做……如果办不到,至少也希望她和源四郎两人能有十天的日子好好独处。
  “啊!”黑兵卫急忙奔向前。因为美音突然昏厥,倒在修太郎身上。
  “叔叔!”修太郎神色慌张地冲进别房。黑兵卫抱着全身瘫软的美音走来,听修太郎大喊:“叔叔不在里面!”他忍不住怒吼道:“怎么可能?”
  “真的不在嘛!”
  “不!可能是在附近散步吧……”然而,当黑兵卫走进房内,让美音躺在床上时,修太郎向他指出一张放在诵经桌上的纸条:虽仅一夜相伴,但此情长久,你我皆命如朝露,既然相信未来之幸福,便无须追求仓促之别离……珍重。
  阅毕,黑兵卫摇头。武士就注定得如此无情吗!他盘起双臂,静静凝望美音那色如白蜡的睡脸。修太郎似乎也深深感叹美音悲戚的命运,端坐在她枕边,屏息不语。待半个小时过去,美音这才眼皮颤动,微微睁眼。
  “噢……”黑兵卫和修太郎皆靠过来看她。
  “……源四郎先生。”仿佛源四郎就坐在身旁般,美音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叫唤。这名好心的盗贼和好胜的孤儿,面面相觑,神色黯然。
  “请您一定要活着回来……不论敌人再多再强……您也绝不会输……我相信您……请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也会好好活着,等您回来……请您答应我。”她的双眸已失去光芒,无法辨物。黑兵卫和修太郎紧抿双唇,强忍呜咽。
  “……请您一定要活着回来……”这句低语,成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遗言。此时,乳白色的天空正绽放耀眼的光芒。源四郎驾马赶抵富士之森时,已过巳时(上午十点),而约战的时间是辰时末(上午九点)。之所以迟到,并非是为了让敌人感到焦急,而是途中突然心神不宁,有股不祥之感,所以他掉转马头,折回清光寺。当时美音已不在人世。源四郎朝她那宛如沉睡般的遗容凝望良久。
  “等着我。”他留下这句话,再度上马。为他送行的黑兵卫和修太郎纷纷大喊,要他平安归来。源四郎此刻感觉自己恐怕是无望生还了。那位对他恩重如山、犹胜生母的恩人,他得亲手救出她才行。尽管肩负此等重要使命,但源四郎却被迫得和眼前的强敌一决生死。自己是否能活过明天,只有天知道。此刻,源四郎心境空明。之前他躲在神社后方,等候敌人到来,今日则是在鸟居前弃马,悄悄穿过鸟居。他将所有策略屏除脑外,因为时间已过,敌人肯定早已在现场等候。惟有凭借腰间长剑,发挥自身的斗志。
  来到社内中央,他陡然停步。从巨大老树的树梢洒落一地斑驳阳光,源四郎沐浴其中,静止不动。社内一片死寂,没任何动静。地底涌出的毒气早已泄尽。源四郎知道,松平伊豆守已悄悄掘出埋藏的黄金,运离此地。虽说是悄悄运离,但伊豆守却率领了数百人前来挖掘。柳生的密探组无从阻止。五十万两黄金应该已放进江户城内的金库。这是怎么回事?正当源四郎感到狐疑时,有个人影悄然无声地从正殿现身。这是!站在石阶上,令源四郎瞠目结舌的这名敌人,并非柳生左马介,而是宫本伊织。伊织瞪视着他,大喊一声“神子上源四郎,你来得真晚”。证明他此刻前来,是为了与源四郎决斗。
  “我明白你向我下战帖,但我尚未决定时间和地点。”源四郎冷言道。
  “住口,我已收到你的答复了。”
  “那是有人设下的奸计。《史记》有云:‘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这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源四郎朗声说道,要让藏身暗处的敌人听见。
  “那也无妨。只要赢的老虎再收拾那头驽犬就行了。”伊织昂然耸起双肩,撂下豪语。
  “我的目的,就是尽情施展剑术奥义,与你一较高下。至于假冒回复者有何企图,根本就微不足道。我和你就像日月无法并存,此乃宿命。拔剑吧,神子上源四郎!”伊织全身散发骇人的杀气。源四郎仍旧秉持沉稳的态度,提出忠告。
  “《孙子·虚实篇》也有云:‘善战者,制人而不受制于人。’希望你好好想想,你我此刻正受制于第三者。”源四郎从黑兵卫那里得知,伊织被丝耶射出的怀剑所伤。战胜负伤的敌人,毫无光彩而言。
  “多说无益!拔剑吧!”伊织迅捷如电地拔出爱刀,持八双架式。
  “听说你受伤不轻。”源四郎始终不愿与他交锋。
  “住口!我宫本伊织既然宣布与人决斗,就算只剩单手单脚,也一定会赴约!这是剑客的尊严!神子上,你还不拔剑!”伊织单脚走下一阶,摆出像猛禽紧盯猎物的姿态。源四郎立于地面,伊织位于石阶上。两人位置利与不利,一目了然。彼此相隔近四米的距离,源四郎不顾自己的不利条件,迟迟不愿改变位置,只因对方有伤在身。因为在这样的位置关系下,双方正好条件相当。
  “快拔剑!”伊织三次叫喊。因为自己有伤在身,对方刻意让彼此条件平等,伊织的自傲无法容许这种事发生。他应该是想让源四郎先拔剑,然后猛然冲下石阶,对他说一句“吃我一剑”。但源四郎仍是双手垂放,沉默不语。
  “唔……”伊织咬牙切齿,白皙的脸蛋慢慢涨红。时刻已到。伊织微微扭腰,右手握住长剑,剑尖指天,架式古怪至极。如果是单手持剑,应该是左手才对。换言之,是右手拔出短刀的二刀流招式。咦?源四郎感到讶异,但同时也对伊织接下来会展现何种意外绝招充满期待。这表示他仍感到从容。
  “我要出招啰!”伊织朗声预告,同时右手高举过顶。就在那一刹那,他已取出暗藏怀中的飞镖,激射而出。先高举长剑,摆出大上段架式,以光芒扰乱敌人视线,再击出飞镖——此乃养父武藏独创的秘招。飞镖迅如闪电地射向源四郎所站的位置——不,正确来说,是掠过他原本所站的位置。源四郎之所以能躲过这九死一生的险境,只因为他全神注视伊织的左手。伊织左手的动作神速无比,绝不会出错,但源四郎闪躲的速度又更胜一筹。凑巧的是,飞镖贯穿的空间彼端,发出一声惨叫。
  源四郎并未回头,伊织也没将目光投向该处。这座空间盈满凄厉的杀气。秘招失手的伊织,改持下段架式,缓缓走下石阶。源四郎仍未拔剑。伊织单脚踩向黄土,就在那一刹那,源四郎向后跃离。不见源四郎拔剑,他人已立于剑身后,伊织立于原地凝睇着他。
  “喂!”双方历经数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伊织口中发出一声宛如呻吟般的叫唤。
  “来吧!”源四郎以压低的嗓音应道。伊织在地上向前滑行了两米。在灿烂阳光下,这两对眼眸蕴含着让这世界瞬间归无的剑气,激荡出肉眼看不见的火花。之后……不知过了多久。说到这处决斗场上会动的物体,只有两人脚下长长的影子。若有人目睹他们此种怪异的对峙方式,一定会担心他们将永远这样持续下去。因为两人的身影映在第三者眼中,完全看不出丝毫的优劣差异。
  生命力的消耗程度极为惊人,在两人体内形成明显的落差。就伊织而言,肩伤是他严重的负担。疲劳从肩伤向外蔓延,开始袭向四肢百骸。不久,伊织眼前开始慢慢弥漫灰烟。在他逐渐迷蒙的视野中,源四郎的身影忽远忽近,左右摇曳。唔!伊织将全身机能发挥至极限,想维持斗志与气势的均衡。但源四郎的身影终究还是从他眼中消失。到此为止了!伊织反而在剑气发挥至极致的完全虚无中,感受到超脱生死的平静。
  “喝!”他往地上猛力一蹬,一剑击出。跃向黑暗空中的身躯,竟是如此轻盈!伊织站在他跃下的地点。他站着失去意识,达数秒之久。就像薄薄的纸一张张撕去般,伊织的视力逐渐恢复。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他苏醒的意识,道出心中的纳闷。接着,他明白这是自己挥剑斩向对手后所摆出的残余动作。我斩杀他了吗?他一时间产生错觉。
  应该没斩中才对。因为挥剑击出的刹那,那股空虚令伊织感到绝望,他就此失去意识。完全恢复视力的伊织,首先发现的是远方一具俯卧在老杉根部的尸体。那并非源四郎。伊织明白,他朝源四郎投掷的飞镖,碰巧贯穿躲在老杉树后的密探胸膛。那家伙!伊织在心里低吼。一股难以名状的屈辱在他心中激荡。躲哪儿去了?此时当然会感到纳闷不解。正当他想转移视线时,却猛然一惊:我的宝剑,三条宗近从刀锷上方三寸处断成两截!
  我输了!一股悲戚像浪潮般包覆他全身。我竟然输了!伊织就像一名梦游的患者,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源四郎站在石阶上,静静凝望他的背影。他早已还剑人鞘。此刻源四郎想起空斋曾断言这把剑的剑相。他说这把剑是村正,佩带者必会丧命。这绝不是村正。剑相并非大凶,而是大吉。源四郎如此告诉自己。其实源四郎与伊织对峙时,已明白柳生左马介在背后埋伏,心中已做好必死的觉悟。然而,左马介竟死在伊织的飞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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