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节 邪宗门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啊,是鹤。”一个娇小的身躯从橡树林中蹿出,如此朗声喊道,笔直朝丘陵的缓坡上奔去。坡顶的草丛里,立着一对体态优美的白鹤,待少年来到它们身旁四米远时,这才展开巨翅,轻灵地舞上高空。
  “啐!”少年暗骂一声,捡起石头,朝它们飞离的身影丢去,接着转头唤道:“美音姐!”头戴市女笠,拄着手杖的美音,出现于山脚下。
  “走这边才对,修太郎。”
  “到坡顶上休息一下吧。”修太郎不予理会,一屁股坐下。走过上野来到这里,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一望无垠的武藏野,放眼望去尽是草木。缓缓起伏的丘陵,也仅有零星几株树叶落尽的杂树,呈现一片淡淡的冬日景致。浮云蔽日的苍穹洒下天光,大地上的草木全无半点生气,这幕萧瑟光景,令这两名来自江户市内的少年与姑娘莫名感到一阵落寞。
  “美音姐,清光寺离这里很远吗?”修太郎拔起枯草含在口中,以不满的口吻问道。
  “不,就快到了。你看,那里不是有座微尖的山丘吗?就在它对面。那一带已经算是丰岛郡了。”
  “嗯……丰岛是美音姐祖先的姓氏对吧?”
  “是啊……”
  “曾经统治过这么大片的土地啊。后来被德川家康给灭了是吗?”
  “不,早在德川将军之前便已灭亡。”
  “被谁所灭?”
  “一位叫太田道灌的人……”美音指着东南方一隅。
  “那一带有座平冢城,听说城池固若金汤,但最后还是在太田道灌的火攻下被攻陷。接着练马城、石神井城也一一沦陷……”修太郎薄唇紧闭,仔细聆听,突然应道:“接下来换江户城要被攻陷了。”美音大吃一惊。
  “修太郎,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为什么。他们坐拥江户城,已经威风了三代,接下来应该会出现某位厉害的武将来打败他们吧。这是一定的!”
  “修太郎!”美音难得会板起脸孔瞪着少年。
  “中国古时候有本叫《战国策》的书,里头有句话提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你明白意思吗?许多已故的武将,脑中只想着武家的荣耀,野心勃勃,想完成一己之霸业,所以当他们达到目的时,势必得将地位和权力让给下一位敌将。这是错误的。管子曾说过‘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让人民受苦的,正是战争。只为了一名武将的野心,要让成千上万的人民受多少痛苦呢?战争已经太多了。如今国家好不容易才走向和平。我们只能祈求今后幕府内的人好好主政,为百姓谋福。”
  “可是……被德川家消灭的那些大名,他们的家臣又该怎么办?要他们忘了仇恨,安分地当个老百姓吗?这是武士之耻啊。他们可是武士啊。武士信奉的是武士道!主君被人杀害,岂能躲在被窝里哭泣!”修太郎激动地说个不停。
  “修太郎……”美音反省自己刚才强迫少年接受的态度,改为柔声相劝,“你认为武士很伟大,老百姓很卑贱是吗?”
  “武士可是奉献生命,战死在主君的马前啊。老百姓却只是负责翻土,种种米麦而已。”
  “所以你认为战死很伟大,种米麦很卑贱是不是?”
  “生为男人……想当一名武士,是很理所当然的。”
  “你说得没错。可是,肚子空空可没办法打仗哦。正因为有百姓耕种米麦,才有办法打仗。不,武土应该是为了让种米麦的百姓能过和平的生活,才和敌人打仗,保卫家国才对。”
  “我知道啦。没人攻打江户城总行了吧。德川家永远统治天下,这样你高兴了吧。”修太郎愤愤不平地捡起地上的石头,使劲掷出。
  “对不起,修太郎。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美音远望萧瑟的原野。
  “正因为出身武士之家,我的祖先才会全部命丧刀下…”祖父兵卫尉丰岛赖重,加人秀吉征讨小田原北条氏的大军,在攻打忍城时战死。父亲明重在殿内挥刀斩杀老中主计头井上正就,自己也自杀身亡。美音的弟弟主膳正继重身为家中继承人,年仅十四岁,便随父亲切腹谢罪。弟弟在聆听使者的残酷宣旨时,美音就在邻室。
  “令尊死得壮烈。你身为丰岛家最后的男丁,也应壮烈切腹。”当美音听使者如此宣布时,内心强烈的反抗,以及全身的颤抖,令她永生难忘。爹杀人之罪,为何要由弟弟来背负呢?美音无法明白。她不知道父亲是因为何等无法隐忍的原因,而斩杀老中,但为此而必须让年仅十四岁的弟弟领罚切腹,这样的处分令人无法接受。
  十六岁的美音忍不住憎恨这人世所定的规矩。母亲、姐姐、还有美音,都不许观看继重切腹的模样,但担任介错[注1]的柳生道场高徒户泽新八郎一刀挥落时的刚猛呼喝,传进一旁忐忑不安的房内时,她们三人感受到一股犹如身受刀斩的冲击,双目紧闭。检使人内告知,“非常壮烈的切腹。不愧是武藏名门之后,令人佩服。”虽不知当时母亲和姐姐心中作何感想,但美音却是在心中死命摇头,无声地呐喊着:弟弟,你为何生在武士家呢!
  美音如今将修太郎当作自己那不幸的弟弟,百般疼爱。所以她希望修太郎能有和平的未来。半个时辰过去,两人穿越原野,绕过某个丘陵山脚,正要来到一处狭窄的溪谷时,突然同时停步。那是什么?两人面面相觑。枫树林中传来一阵悠扬的乐音。似乎不是笛声,也非尺八,曲调相当陌生。两人隔着树丛窥望,发现一座以木片铺成的人母屋样式屋顶。
  “去看看吧。”修太郎立刻打算将好奇心付诸行动。
  “可是……”美音显得踌躇。他们是为了抄近路,才碰巧选上这条羊肠小道,所以这处远离大路的溪谷,肯定是专为避人耳目所挑选的场所。看来,也只有必须远离人群的人,才会把此地当住处。
  “还是算了吧。”美音催促修太郎快离开此地。但修太郎并不听劝。
  “有什么关系嘛。现在正好是中午,不如请对方帮我们做个便当……”的确,这乐器的旋律蕴含了悲切,扣人心弦。美音被乐音吸引,走进枫树林,心中微微有股不安的预感……
  “嗯……”当修太郎来到一处地点,眼前雅静的宅邸景致尽收眼底时,他发出一声沉吟,“就像是落魄大名的隐居处。”连这名少年也看出这栋宅邸有一股高尚不容侵犯之气。冠木门两旁,粗大的角竹彼此间隔一公尺的距离,井然排列,形成竹林,这也是用心维护的景致。整面冠木门长满了野菇,洋溢古色古香的典雅气息。
  “修太郎。”美音朝紧闭的大门望了一眼,拉住修太郎的手。
  “我们就别再靠近了吧。”
  “这怎么行!都来到这里了,就进去吧。怕什么!”修太郎一步步走近,一把推向大门旁的竹编小门。
  “有人在吗?”修太郎扯着嗓门叫唤,那阵乐音就此戛然而止。此处典雅的气息,就像某位大名喜爱乡野闲静,钻研茶道,因而挑选这处林泉之地,搭建茶室。站在屋檐向外延伸的玄关处,微微飘来一阵芳香,这更令美音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感到忸怩羞惭。修太郎还是一样毫无顾忌。
  “有人在吗?”
  “请稍候……”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应道,笔直的走廊深处门板开启。走来一名年近半百、气质高尚的妇人。她朝站在玄关的美音与修太郎望了一眼,一脸纳闷地在走廊上驻足了片刻,接着才走近:“请进。”她单膝跪在榻榻米上,双手交叠摆放单膝的姿势,是很高贵的动作,此乃身份高尚的大名夫人向身份低的访客问候之礼。
  “我等素昧平生,贸然登门叨扰,尚请见谅。”美音恭谨地告诉对方,自己在旅途中听闻那从未听过的奇妙乐音,为之神往,因而循声来到此处,希望有缘能叨扰一餐。
  “小事一桩。请入内随意就座。”妇人笑容可掬地答应,唤婢女前来。美音与修太郎绕过屋檐下的袖壁,走进庭内。导人溪水的细流,在阳光下微微闪动着亮光,两人被引领走过这饶富野趣的园间小路后,眼前是一片石板地,上头设有个小茶亭。
  “请在此稍事休息。马上为两位端茶来。”婢女领两人人内后,返身离去。
  “美音姐,刚才那位大婶举止不俗,很像大名夫人呢。”
  “可能以前是吧。”
  “她一个人住这里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很孤单吧。当女人真吃亏。家没了之后,就得自己孤零零地住在这种地方。”话才刚说完,修太郎便猛然惊觉,伸手敲了一下脑袋。
  “啊,对不起!我忘了美音姐也是。”
  “你说得没错。当女人真的很无趣。”美音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低语道,不过,我很清楚身为女人的幸福是什么。她眼前浮现源四郎的面容:你现在人在哪里?从他面容浮现的那一刻起,美音便感到胸口隐隐作疼。离开江户来到这里,她心中有些后悔,因为她担心再也没机会和源四郎见面。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只和源四郎见过两次面,对他的思念竟是与日俱增。想必他还不明白我的心思。这样也好。美音如此说服自己,因为她自认病躯无法长命,对凡事不抱希望。
  美音自从父亲、弟弟、母亲过世后,便认定自己这一生绝不会有幸福降临。就是这样的念头,让她原本的纯洁天性,更加透明无瑕。偶然以飘然之姿出现的源四郎,就像一道光箭,在她孤独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原本沉睡于心中的一切,因这道光束而觉醒。然而,她内心的表面,尚未激起任何涟漪。美音的态度和举止,仍和认识源四郎之前一样。这正是美音的悲哀。就算永远无法与源四郎重逢,美音也能悄悄地活下去,静静迎接死亡的到来。
  婢女端来热茶。这时,修太郎已将炒饭塞满嘴。美音客气地道了声谢,接过热茶。修太郎喝了口茶之后,向婢女问道:“那位大婶是什么人啊?”婢女默而不答,只回以一笑。祭完五脏庙后,少年再也坐不住。
  “啊,修太郎。”美音才刚出声制止,修太郎已一溜烟地跑远,旋即已跑在园间小路另一头。美音本想随后追赶,但仔细想想,还是决定待在原地。修太郎满心好奇,那个乐器,我要瞧个仔细。他来到主屋的天花板边条处,悄悄往上爬,单眼凑向柱子与拉门间的缝隙。在宽敞的厢房内,那名年近半百的妇人就坐在对面,目光静静投向壁龛的挂轴。那是什么?
  那是连修太郎看了都觉得古怪的一幅画。图中一名身穿雪白长衣的女子,怀抱一名光溜溜的婴儿,女子如波浪般起伏的长发呈白银色,后方画有光彩夺目的金色光圈。长衣下摆流动的白色物体,看似白云。非但如此,仔细一看,背景的云端之上,还站着一个人,模样庄严地伸出双手。好像如来佛……修太郎以为那是尊奇怪的佛像。妇人手中还拿着佛珠,所以他认定那是佛像没错。
  这时,妇人口中诵念着祈祷辞:“我们的天父,愿您的名受显扬,愿您的国度来临,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您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您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阿门。”咦!好古怪的经文啊。
  “……万福玛利亚,您充满圣宠,主与您同在……您在妇女中受赞颂,您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利亚,求您现在为我们临终时的罪人之身祈求天主……阿门……”咦?她称自己是罪人呢。这位大婶是罪人吗?正当修太郎感到纳闷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刹那间,修太郎以野性动物般的迅捷身手从上头跃下,躲在袖壁前的石灯后。石灯周遭长满茂密的木贼,从外廊看不见修太郎的身影。其实他没做坏事,大可不必躲藏,但少年敏感的本能命他这么做。
  三名骑士走进门内,个个黑布蒙面,模样看似某地的藩士。带头者翻身下马,是名高逾六尺的大汉。他低声向身后两人说了些话,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修太郎从石灯后窥望绕过袖壁的三人时,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带头的那名大汉,他那眼窝深陷的双眼,有对炯炯生辉的蓝色眼珠。修太郎立即明白厢房壁龛上的挂轴为何。天主教徒!他小小的心脏,以惊人的速度跳个不停。
  就一般人而言,天主教徒的存在就像瘟疫般,令人避之惟恐不及。这里是天主教徒的藏匿处!修太郎感到眼前发黑。怎么办?我得告诉美音姐才行!这里顿时摇身一变,成了残忍可怕的馆邸。修太郎觉得,若想逃离此地,非得全力一搏不可。可恶!腋下冷汗直流。那三人没察觉修太郎藏身暗处,走进厢房后,便解下黑布。当中只有一名外国人,其他两人相貌堂堂,一看就知道是某处的旧家臣。
  外国人在妇人对面坐下后,摇着头以生硬的语调说道:“没办法、没办法了,志津女……”名唤志津女的这名妇人,脸上蒙上一层黑雾:“没办法了吗?”她以悲痛的声音重复说道。
  “你的预感没错。”外国人说。眼前这名大汉,被江户的天主教徒尊奉为传达天主福音的圣者,他就是耶稣教会的传教士胡安·葛雷克,日本名为寿庵。自沙勿略开教以来,日本的天主教派在幕府雷厉风行的打压下,几近全灭。在传教初期,主要以九州岛及京都、大阪地区的传教为主,在秀吉发布禁令之前的四五十年间,除了山阴地区外,日本西半部到处都有天主教的存在。他们的寺院、学校、医院,也所在多有。
  在京都,他们于秀吉特赐的土地上建造一座名为“天使圣母”的气派教堂,设有欧式回廊与美丽的庭园。还在长崎建造大型医院,分别收容了上百名病患,日本人也参与这项事业,募得不少捐款。天正十五年,秀吉突然发布传教士驱逐令。统一天下后,开始连人们信仰的自由也要剥夺。不过,秀吉这项打压的举动,应该只是一时兴起。
  接着掌握天下大权的家康,对天主教派的打压意图更是强烈。但另一方面,他也采取利用外国教士促进海外贸易的政策,所以家康对许多方面都睁只眼闭只眼。由于颁布了禁教令,而且九州岛各地有像加藤清正那样近乎疯狂的憎恨举动,导致迫害、殉教事件频传。但在江户,家康为了海外交通,对传教士相当礼遇。据说担任口译的胡奥·罗德里格斯(Joao Rodrigues)等人,能自由进出于京都或伏见的城门。本多正纯也常保护传教士,向家康说情。
  史料记载,庆长十年,日本全国有五千五百名新受洗的信徒。家康把将军一职传给秀忠那年,暗示着天主教徒们灾难的命运即将到来。秀忠一方面在江户市内逮捕天主教徒,另一方面却又礼遇担任外国使节的教士。江户原本在八丁堀有座名为“玫瑰圣母”的教堂,浅草也设有方济会事业之一的麻风病患收容所。然而,生性保守的秀忠,还是逐步厉行禁教令。
  最早的大迫害,在庆长十七年爆发于骏府和江户。秀忠听闻旗本当中有人受洗,为之盛怒,命人彻底调查。同时下令破坏教堂。当时旗本中的要人原主水逃亡,所以幕府趁此机会,定下每年突击搜捕的方针。庆长十八年,终于逮捕了一名交易使节,传教士索特洛(Luis Sotelo),以及二十七名教徒。二十七人当中,除了武士外,也有木匠和门卫。
  这一年,各地的天主教徒被逮捕或处死的情况不少。由于大阪冬之阵开战,迫害的情形看似有暂缓之势。传教士们讨论后,认定这是活动的好机会,但那不过只是昙花一现。随着丰臣家灭亡,德川名副其实地握有天下大权,要展现其为政的严峻,打压天主教是最好的方法。在国外通商方面,荷兰与英国已逐渐夺取先来者的势力,所以幕府已没必要为了通商而利用天主教的传教士。牧师禁止入国,从此传道成了地下活动,不断躲避追捕,与迫害对抗。
  不过,秀忠的政策仅只是逮捕江户、京都、大阪的信徒,予以处罚,当作是杀鸡做猴。就算西班牙王的使节前来,也不表示欢迎,拒绝接见,不收赠品,直接遣返,以此作为恫吓传教士的间接手段。元和九年,家光接任三代将军后,他的打压更为严厉。为了让世人了解幕府的威严,迫害的处刑总是举行得特别盛大。
  该年,旗本的重要人物原主水及其他五十多名教徒,与安杰利斯、加尔维斯这两名传教士一同被捕,于芝海岸(现今的田町九丁目)接受火刑,其殉教之惨烈,连混在围观群众中的信徒见了,也不自主地跃进竹栅栏内,恳求一同接受火刑,此事史料上亦有记载。家光听闻信徒中也有小姓组的武士后,撂下豪语道:“数年后,我要让全日本没有半个天主教徒。”当时江户尚有数千名信徒。
  宽永元年,五男七女遭受火刑,死在狱中的尸骸也一起被投人火中。宽永三年,麻风病患收容所被夷平,六十八名患者被关进大牢,悉数病死。宽永六年,一群身份不俗的人,夫妻连同孩子共十三人,被处以浸水的责罚。一位名叫中川清左卫门的浪人,被浸在水中三天,最后被人以竹刀砍下首级,但他断气前,始终诵念着耶稣之名。宽永八年,有五个家庭遭火刑,一名不满一岁的女婴,在父母面前活活被杀死。
  …详细情形不胜枚举。而就在昨天,幕府终于在江户市内各个十字路口立起告示,颁布最严苛的政令。那就是对每一位江户市民进行宗教调查,并命他们踩踏圣画[注2]。同时,还悬赏给密告天主教徒者,对象若是传教士,赏金两百枚银元;若是信徒,赏金一百枚银元。此外,一人有嫌疑,其家人及兄弟姐妹皆视为同罪,处以火刑。若有人胆敢以文字批评政令,四处张贴,也视为信徒拘捕。此公告正是对天主教徒的最后通牒。
  厢房里悲痛的沉默仍持续着。志津女长叹一声,低语道:“为了守住幕府的尊严,不知已有几万条人命被送往天主身边了!”寿庵葛雷克静静注视着志津女惨无血色的脸,沉默不语。其他两人也低着头,动也不动。不久,寿庵以沉重的口吻说道:“志津女,你要不要去长崎?长崎目前还算安全。”但志津女摇头应道:“我要留在这里。”
  “可是……这里不久就会被发现的。”
  “江户市内不是还有上千名信徒吗?他们不管遭受何种迫害,也不会逃离江户。”
  这时,其中一名武士突然板起脸,犀利的目光扫向庭园:“什么人!”外廊发出的叫唤声,与修太郎如同脱兔般迅速从木贼后冲出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站住!”武士纵身一跃,欲制服修太郎。他的长臂搭向修太郎肩膀——就在那一刹那,修太郎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划出。武士见他是名少年,一时松懈,发出“唔”的一声呻吟,右手腕血花飞溅。
  “臭小子!”另一名武士瞠目瞪视,跃向庭园。
  “我岂会让你们抓到!”面对这样的危机,令少年燃起粗暴的野性,为之热血沸腾。他丝毫无惧。修太郎佯装逃跑,向前奔了几步后,转身面向对手,双脚立定,大喝一声“来吧”,摆出青眼的架式。不论斗志还是架式,都足以令武士吃惊。
  “小鬼!把刀子放下!”
  “才不要呢!你们是天主教徒!就是你们破坏天下的规矩!”他扯开嗓门大叫。志津女来到外廊,见到这名小恶鬼,好像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啊!”武土们发现要空手逮人诸多不便,彼此互望了一眼。于是那名手腕受伤的武士,跑去拿了一根六尺长棍来。在此同时,美音也脸色大变,从细流旁的园间小路快步奔来。
  “修太郎!”美音在前方三公尺远处放声大喊,一时喘不过气来,双膝一软。
  “不、不可以!修太郎!不能这样……快把刀子……收起来……”但修太郎仍是横眉竖目,龇牙咧嘴,维持原本的姿势向美音说道:“美音姐!他、他们是天主教徒!”
  “什么!”美音蹒跚地站起身,就此呆立原地。志津女也已走下庭园。
  “可否交由我来处理?”志津女向武士们如此说道,走到修太郎面前。修太郎瞪视着她那优雅的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短刀。“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修太郎充满敌意地耸着肩。
  “你叫什么名字?”
  “啐!”修太郎暗骂一声,“要问对方姓名之前,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基本礼貌。”
  “啊,我向你道歉。我叫志津女,是西国一位已故大名的妻子。”
  “我叫室伏修太郎。这位是美音小姐。美音小姐的祖先曾是统治这一带的望族。”室伏修太郎?志津女暗自复诵这个名字,似乎没任何印象。“你的故乡是哪里?”
  “若狭。”
  “什么!若狭!”志津女脸色微变,“你在若狭长大,父母是若狭人吗?”面对这个问题,修太郎马上露出激愤的神情。他觉得志津女瞧不起他,心生反感。面对少年敏感的神经,志津女一时显得过于心急。修太郎会坦率地告诉黑兵卫、源四郎,还有美音,自己是从小被丢弃在小滨湾一处名叫赤礁崎的海岬上,但不知为何,对这名气质高尚的陌生妇人却感觉难以亲近。他大叫道:“我当然有父母啊,不然我怎么诞生、怎么长大!”
  “这……话是这样没错……”
  “我有父母!我爹是名了不起的武士,他生前是大谷吉政大人的旗本!”志津女为之一愣,噤口不语。美音一直观察志津女的表情,闻言后猛然一惊,从后头伸手搭在修太郎肩上,轻声道:“修太郎,人家如此客气地问你,你也该好好回答才是啊。”修太郎肩头使劲一晃,甩开美音的手。
  “这位大婶想问我是不是孤儿。我才不是孤儿呢!我爹是大谷吉政大人的得力右手!怎样?”修太郎发狂似的纵声大吼。
  “修太郎!”美音用力抱住他。
  “我明白了。”志津女明白是自己态度不对,和善地颔首,低头向修太郎行了一礼,说道:“我绝没轻视你的意思。我向你道歉。”修太郎皱起鼻头,撅着嘴。接着把短刀插入刀鞘,向美音催促道:“美音姐,我们走。”美音走到志津女面前说道:“失礼冒犯之处,敬请见谅。由于我们贸然来访,造成您的困扰,实在抱歉。我们正欲离开江户前往他处,所以您大可不必顾虑。在此答谢您的厚意,也希望您能让我们离开。我发誓绝不泄露贵府之事。”
  志津女怅然一笑,慰言道:“姑娘是丰岛家的后裔,本应好好促膝长谈一番,在此一别,日后恐无相见之日。你看来身子赢弱,要好好保重才是。”修太郎已快步朝大门走去。美音一再鞠躬答谢,随后跟上前。志津女静静回到厢房,寿庵低声道:“那名少年,和你有几分相像。”志津女沉默了半晌后,悄声答道:“这只有天主才知道。”另一方面,美音来到原野后,向修太郎责备道:“修太郎,你为什么向那位大婶说谎?”修太郎使劲踢飞地上的石子,应道:“我就是觉得火大嘛!”

  注1:陪同在切腹者身边,在当事人切腹后,挥刀斩其首级,助其解脱者。
  注2:命民众践踏圣母或耶稣的图像,以证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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