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韩昭第凌晨缉盗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过了一会儿,雨未放晴,天已大亮。昭第姑娘知道魏天佑此次非常震怒。场主把全场的事业、财产,一手交给他照管,不想竟在他手中闹出事来。偏巧又是在烟筒山三当家吴泰来失事之后,这不啻凑对儿给场主添烦;因此魏天佑越琢磨越心窄,自觉无面目再见场主。听他的口气,此去不访着贼踪,再不肯回来。昭第姑娘容他走后,和司帐议论此事;司帐说:“魏二爷要拜山寻赃,恐怕弄出差错来。”昭第听了,不禁着急,魏天佑不止于是父亲的患难至交,并且是条得力的膀臂,决不能教他有了失闪,这可怎好?
  昭第姑娘一只脚踏着凳子,手拄帐桌,默想了一回:“魏二叔率众出去,踏迹寻马,自是无妨;若真如司帐所说,他要拜山讨赃,那可就不好了。魏二叔和近处马贼素少拉拢,人又性急口直,弄不好,倒许给父亲惹出事来。”
  昭第一拍桌子,站起身说:“这个,我得追他去!……我们想个什么法子……。”
  话没说完,吓得司帐马先生连忙劝阻道:“姑娘,姑娘,这可使不得!怨我多嘴,我不过这么猜想;魏二爷是老关东了,也不会激出错来。您是场主的千金,您可不要出去。您要出去,咱们这里成了空诚计了,一个主事人也没有了。贼再来捣乱,那可怎么得了?姑娘,您趁早别去,千万千万去不得!”连说了好几句去不得。
  昭第姑娘微笑道:“我想去,也得敢去呀?”
  又谈了一会,昭第姑娘打个呵欠,说道:“闹了一夜,好困!雨住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这场子里,马先生多偏劳,日里夜里应着点。陈伙计给我备马,我要回家去了。”且说且起身,出离柜房,趁雨住天明,复到马圈上,重勘一过。已拔的棚木,早经重按牢固。
  有几位马师正在那里讲究;见昭第姑娘走近,一齐招呼。昭第姑娘笑说:“我们真是贼走关门了。”便凑到失盗的马圈旁,加细复验。当下看出贼人下手,非常巧捷;并有驯马的高手在内,所以那样的生马,竟老老实实容他牵走。
  这丢去的七匹马中有三骑是快马韩亲自选出来的骏马。据说这三匹马全是难得的良骥,虽不是千里驹,全有六、七百里的脚力;要是驯出来,全能价值千金。这三匹个个不在场主那匹银鬓雪尾马之下。不过凡是良马,天生的力猛性烈,不容易受羁勒,比较平常的马调着费事,还得有真经验,有真本领的马师,亲下功夫,排、压、控、纵,须懂得马的脾性,才能着手。若是驯调不得法,反容易把这种良马糟踏了。快马韩在这拨马群里,得了这三匹良驹,非常高兴,每天亲自调练。在十分忙时,只教老马师刘义帮着自己,概不准别人妄动。
  这三匹良马,内中单有一匹火烟驹,浑身毛皮如同赤炭,夹杂着一片片的黑毛,正象烟火燃烧似的。这一匹尤其性烈力大,不受羁勒;在马群里没挑出来时,已伤了两、三个伙计。每回都由快马韩亲自动手,才能给它挂上笼头。直下了七、八天的工夫,还是不时的犯性;并且爱咬群;在大圈里,也是单立糟口,不跟别的马挨近。不料这三匹烈马竟被盗马贼一举盗走,这等身手怎不惊人?
  昭第姑娘验看大圈里所失的四匹,还不怎样惊异;贼人只是用极好的刍豆,诱得牲口贪食,便把它一匹一匹牵引出圈。只那三匹烈马,决不是刍豆能诱得住的;可是小圈里的蹄迹并没有凌乱挣跳的形迹,猎狗也没有闹,这就可怪了!只不明白贼人用什么法子,犹能仓卒间驾驭得了这种烈马?并且三匹马便被盗马人的威力镇住,凭这种马,就是不咆哮,也得嘶鸣一两声,在马圈邻近的守夜伙计也可以听见,怎会一点声息没有?或者是马走蹄声虽有,却被雨声遮过,这是天与其便,由不得人了。
  昭第姑娘验看完马圈,复到牧场外围看了一遭,看罢又是惊异,又是愤怒。嘱咐一班掌竿师傅,多加小心照管马圈,自己折奔马圈后的排房。
  牧场里伙计们住宿的房子,跟场主住宅的夸房瓦舍截然不同,这只是板筑的窝铺罢了。全用木板搭盖,方丈小屋,高一丈二,每间只容两个至四个人住宿。通体是木料,只有顶上盖木板,外加一层茅草、为是搪雨雪渗漏。每一排八间,却占十五间的地址,第一间跟第二间隔开一间木屋的地方,为是防备火灾发生。假如第四间木屋着火,第三间、第五间不致被延烧。这些木屋拆卸时极易,再移挪到别处,依然能用。这因为畜牧的事业本是游牧性质,水草一断,这个地方便不能再住,立刻得迁移到水草丰肥的地方去。天时地利,变化无常,本是水草丰足之区,经过数年,或许水源干涸,土脉起硝,或野烧太广,也不得不迁。如到极边远的地方,连木屋全不用,一律用帐篷,全为迁移便利罢了。可是象快马韩所设的牧场,地在龙岗山麓,襟山带水,实是大好牧场,不会有变化的,不过不能不提防。
  这木屋每五排,四十间是一部,在第五排排房后是一座庞大的饭厅。饭厅倒是按土著民房建筑,是圆形苇把泥坯墙。光圆茅草的顶子,里面轩敞异常,足容百余人吃饭。后圈也是照样搭着木板排房。另有客屋,其实也是板屋,无非稍为高大罢了。
  昭第姑娘径奔前面排房第二排查看;这里的弟兄已全数出动散布开,每排只留一人看守。昭第姑娘查问白天那个自称姓袁的奸细,现已逃跑,昨夜他有什么口风没有?
  那留守第二排房的弟兄忙将周诚找来,周诚本奉命暗中监视袁承烈,不幸昨夜风起防雨时,他也抢出来帮忙;一时大意,竟令袁某逃走。此刻站在昭第面前很觉抱愧。昭第姑娘抱怨他几句话,跟着就问他昨夜监视盘诘的情形。
  据周诚说:此人口风很紧,一点什么也套问不出来。我们故意的拿江湖道上的话引他。听他口气,不过一知半解,好象实非此道中人。至于他是不是故意装做那样,就不得而知了。
  “当时我们又跟他谈起走关东,练武功,打把式卖艺,到处吃香,受好朋友另眼看待;别管会的多会的少,总要手底下明白两下子,才能在关东三省吃得开。这个姓袁的听这个话时十分叹息,据他说:关东三省是好汉出头、英雄用武的地方,可也全靠老江湖,眼睛亮,有人缘才行。若没有真才实学,眼里又不认得人,好汉子一样吃亏上当,跌倒爬不起来。手底下有根,满不如心眼里有数;江湖饭还得让江湖人吃,言下颇有吃尽亏、上过当的意思。”
  昭第姑娘听了,眉头紧皱,向看守排房弟兄和周诚等一挥手道:“好吧,你们小心守护。如若那姓袁的万一装没事人,溜回来,你们就把他看住了,别教他走了。他如敢支吾,你们就赶紧鸣警,召集留守的老师们,把他先拾缀了,等我来场发落;现在我要回家了。”弟兄们连声答应着。
  昭第姑娘又亲自把排房里查看了一遍,认定这新来投效的人,是盗马贼的内应。自己赶紧上马,折奔本宅,向姨奶奶屋里打了个晃,忙返自己屋中。匆匆换了一双鹿皮包尖靴,背铁胎弓,跨弹囊,佩双股剑,提一根花枪,收拾出来,对姨奶奶说:“牧场闹贼,我要代父守场。”
  快马韩的侍妾固是长亲,却非嫡室,素日怕着小姐的。她看出昭第姑娘面容紧张,全副武装,要问不敢,装不知又不能,刚叫了声:“姑娘,你昨儿晚上……”
  昭第姑娘回眸一笑道:“姨妈,我不会偷跑:就是昨晚下雨,才闹的贼。二当家追贼去了,我得替他守场子。”边说边走,已经上马了;陈伙计策马跟随在后。
  昭第姑娘重返牧场,进了柜房,对司帐马先生说:“我要带几个人,出去勘道。”
  马先生说:“这个……”昭第把眼一瞪道:“丢了马,不找行么?”又放缓声音道:“马先生,你多偏劳,好好看着咱们的牧场。二当家往东南去了,我只打算往西北验验蹄迹;不到午饭,我准回来。”马先生搔着头皮道:“姑娘午饭在哪里吃呢?”昭第道:“我叫他们带着干粮水壶,不过是个预备,我也许午饭前赶回来呢。”
  马先生和一班马师都劝不住,只得嘱咐道:“姑娘多加小心,多带几个人去,能够不再出事故才好。”
  昭第笑道:“我也是关外土生土长,这种生活过惯了,有什么可怕?何况又不是临敌上阵。并且我这匹玉雪驹,只有场主的银鬃雪尾驹追得上,可也就是短趟子;要是跑长趟,哪匹马也比不了。万一路上遇警,我纵马一跑,立刻化险为夷了。我这回只要勘出形迹,一定先翻回来,和诸位从长计议,断不教老师傅们悬念。诸位只把场子看好,不再在白天出错,就很好了。”
  司帐马先生和留守的马师们,被昭第姑娘这一番话,说得稍稍放心。昭第姑娘更不迟延,忙选了三位武师、一位马师,伴她出寻。选人时她用了一番心思,单选那气豪胆大的莽壮少年,免得他们畏慑不前。遂将玉雪驹牵来,接过缰绳,左脚微点镫眼,腾身翻上鞍去。那根花枪就顺在腿下。又一抖缰绳,这匹骏马一声长嘶,四蹄放开,冲出场去。随行武师也忙上马,跟了出来,却忘了携带猎狗。
  出离牧场,略勘近处,有许多蹄迹,越过一片草原,折向东南。众人都说:“这是魏二当家率众慑贼的遗迹。”
  昭第姑娘志在寻人,尤要于追马,便说:“我们先勘东南。”
  众武师听了,一齐加鞭策马,往东南荒径上走去。两边半人高的荒草,被野风振撼,沙沙作响,夹着老林发出来的涛声,倍增荒凉之感。举目一看,天高地旷,把人越显得格外渺小。在这一望无垠的野地上,只有这几骑骏马奔驰;昭第姑娘虽说胆大,但也觉得气虚。走了一程,遇到有积水的地方,恐怕陷入泥泽,就得觅着较矮的草径绕过去。草中的爬虫狐兔之类,猛被铁蹄惊起,吱吱发着怪声逃窜。人们听了,未免有些心悸;走久了,也就不理会了。遇到有岔路的地方,就驻马审视地上是否有蹄迹。
  昭第姑娘一气儿淌出四十余里,面前忽逢歧路。有三股岔道,都没有蹄痕,更没有一点马粪遗溲。魏天佑带着不少人,总该沿路留有蹄迹,怎的会一个追不上,连蹄迹也没有了?莫非他们是踏荒走的?
  韩昭第心中怀疑,下马细勘。勘完,揣度情形,择一条道,又走出十数里,估计着已到黑石岩不远,离宁安只有一短站。蓦地想起魏天佑临离牧场,曾说这一带有绿林的垛子窑,自己太疏忽,怎的当时竟没留神;离牧场时也没有向留守的马师们细问。在平日闲暇时,郊原控辔,虽见过两处小村落,但是绝不象绿林人出没之区。迟疑了半晌,问随行武师,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只知近处有绿林,不知巢穴确在何处。昭第姑娘想了想,决计蹚到宁安城;实在追不上,只好翻回牧场,再作计较。
  昭第姑娘拿定了主意,立刻重往前蹚。这一带已近老林,无边林木涛声更大了,风过处,猛如牛吼。昭第姑娘试汗扬鞭,骏马如飞地又往东奔出十几里的光景,前面又有一条道,分成两股岔路,不知道该奔哪里去。遂勒住了牲口,往南北望了望,什么也看不出来。
  昭第姑娘遂从马上下来,走上一道高坡,凭高眺望。北面那股岔道,荒草甚深;南面那股岔道,不远便有一片积潦,哪还看得出有人迹蹄迹。昭第本着先难后易的道理,立刻直趋南道。从草地里,越过这段积潦去,走出十几丈外,地上见了没有积水的地皮。遂低头仔细查看,发见地上确有蹄迹。往前又查看了十几步,不禁大为失望,敢情只是一匹马的蹄迹。忖度着魏天佑决不会一个人瞠下来;还有随行的那班人,断不会不紧跟着魏天佑的后踪缀下来。这一定不是牧场的人了,当然也不是单行的贼踪。昭第姑娘十分怅惘的折回来,复向北道寻去。
  不意这一带地势凹凸不平,往北去的路口,又有荒草掩遮。直走出一里地,面前忽现泥泽,水面更大、积水更深,地下不能往前再走。照第姑娘遂上了马,招呼随行武师,教牲口蹚着泥水往前探。直蹚了半里地,才见着平燥之地。昭第姑娘下得马来,抽枪拨草,逐步往地上寻看。忽发见几个蹄印,再搜下去,立刻惊喜十分。只见地上蹄迹散乱,留有马粪,分明象是马群经过的情形;并且雨后泥湿,尤易辨认。
  昭第姑娘寻得了马群趋向,心里略微安慰。可是又想到这条路十分生疏,自己从前并没走过,也不知这条道究竟通到哪里。虽查出蹄迹,准是不是,还不敢定。万一是别的马拨子,那可糟了!昭第姑娘这一转念,愈觉前路茫茫。她带来的壮士却很欢喜,不住说:“这里还有蹄印!那里还有蹄印!”以为很有把握了。
  昭第姑娘默然不语,拄枪四望,暗打注意。无意中,忽一眼瞥见通左十数丈外,荆棘上挂着白素素的一团东西,远望辨不出是什么,可是格外刺目。昭第姑娘遂提枪拨草,一步步蹚到近前,往荆棘上一看:原来是一块长大的布巾,正象自己牧场中人所用的。这种布手巾二尺长、一尺宽,两头全有蓝色横条子;这是快马韩在宽城子布机房定织来的,凡是牧场里的兄弟,每人全发给一条;工忙用他拭汗,不用时往脖颈上系,用作本场人的标记;虽在昏夜,也可以一望而知是否自己人。
  昭第姑娘手持这条布巾,不禁精神一振。心想:这定是场中弟兄由此经过时,遗落下的。这一来,足可以证明魏二叔确是从这里蹚下去的;这倒免得教我大海捞针、望风扑影了。赶紧告诉三个武师、一个马师;大家齐喜,遂飞身上马,一抖缰绳,很踊跃地蹚了下去。
  这条道盘旋曲折,忽左忽右;昭第姑娘走着,微微动疑。天然的草径,绝不会这么曲折,看着颇象用人工开出来的,幸而走了一程还没有什么岔路。约摸又走出有五、六里地,仍不见魏天佑等人的踪迹。那个马师说道:“怎么蹄印马粪又没有了呢?”一个武师答道:“你得下马细看。”
  大家正在议论,昭第姑娘猛抬头,望见前面林丛,忽有两三只飞鹰,盘空打旋,忽上忽下。趁着这荒天旷野,振振风鸣,另展开一种图画;昭第一心勘迹,也无心领略。一个武师在后面望见,出声嚷道:“姑娘你看,那边林子后头,一定有什么……”
  一言甫了,忽听林后“扑”的一声,惊破长空,紧跟着又篷篷连响两下。顿有一只鹰双翅一旋,一翻一复落下来。其余两只鹰突然疾如骇电,穿云直上,飞开了。一个马师叫道:“咦!莫非是蒙古猎户么?我们可是白蹚了。”
  一个武师道:“绕过去一看,便知道了。”
  哪知:他们五匹马刚刚放开铁蹄,远远地便听见林边道旁,草丛之中,“吱”的响起一声胡哨。昭第姑娘这时恰在第二骑,不由诧然一惊;急一勒马缰,把牲口放慢了。头一骑那个武师也就勒住了坐骥,一齐张望。突见五、六十丈外荆丛棘中,嗖嗖窜出两个短衣壮汉,当途而立,高声喝道:“来人少往前闯!是朋友,早报万儿,免得误事。”
  昭第姑娘一听,附近真有绿林道的垛子窑。昭第姑娘懂得规矩,忙翻身下马,侧身站住,刚要举手发言;那第一骑武师早已抱拳高声答道:“在下是快马韩牧场差派来的,有紧急事,要在贵窑的线上借道。当家的请念江湖义气,借道放行;改日快马韩定然亲身拜山道谢。”随行的众人全都下了马,站在路边。
  那两个绿林道彼此私语了一阵,才由内中一人答道:“原来是韩当家的牧场来的,我们久候了。但不知这个女子是谁?也是你们场里的么?”武师答道:“那是我们姑娘。”
  二贼相顾,私语道:“谁的姑娘?”一贼又大声道:“你们诸位大约是找人来的吧?先下来的那些位,全在敝窑歇马;你要见他们,请上马吧。喂,这条线上,你们走过没有?”
  昭第姑娘此时不便抗言,知道一近他们垛子窑,定有埋伏;不如说实话,免得上当?连忙抢答道:“二位辛苦了。在下头一次到这线上,请分神指示路径吧。”
  那人答道:“我们奉命守土,不便擅离。从这儿到我们垛子窑,还有五里地,共有三道卡子,从这里往北,走出八里多地,见着树林,早早打招呼。那里自有人指点道路,躲避埋伏。过了那片树林,奔西南走,又是三里多地的苇塘泥潭。把泥潭走尽了,就可以望见堡墙了,那里设有两道卡子。再走一段路,只要看见堡墙前的马棚,你只管把牲口交给他们,自有人领你进堡。听明白了没有?别乱走,别处的埋伏很多,告诉你也没用。请吧!”两对贼眼不住地打量昭第姑娘。在他们心中,有许多奇怪猜想。昭第姑娘已跟匪人答了话,不论前途怎样,也只得闯一下子看。说了声:“有劳指教!”腾身跃上马鞍,一抖缰绳,冲了过去。随行的武师自恃场主与这边绿林有交情,竟不阻拦,反而紧跟上来;连魏天佑的情形也没打听,打听也怕二贼不说。那两个贼登时往旁一闪,让开了路。昭第姑娘马走如飞,率众闯出不远,隐隐听得那两贼一阵狂笑的声音;昭第姑娘看时,已竟隐入草莽中,又看不见了。
  昭第姑娘一边走着,一边盘算,就算魏天佑确已率众奔到这里,但是这里匪巢是什么情形,自己懵然不知;硬往前进,实在危险得很,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直闯。这时马走的不敢太快了,慢慢地往前蹚。不大的工夫,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丛林;昭第姑娘知道第二道卡子到了。离着很远,把牲口一勒,按规矩一打招呼;果然有人暗中出来答话,盘诘一过,指点了道路。
  昭第姑娘过了第二道卡子,顺着草塘泥潭往西南走。这一带形势非常荒凉险恶。右边是苇塘泥潭,左边林深菁密。所幸雨早住了,并且这一带土地是沙粒地,雨后水都泻入泥潭,路上倒十分好走,尘土不扬。昭第姑娘和四个武师提起全副精神来,提防着暗处。又走过一大段泥潭,目光所及,西南远远浮起三两点星星之光,测度着尚在半里地处。她虽说胆气豪壮,究竟在这时,既不知人家底细,未免有些惊耸。眼前这条道是荒林夹峙的一股窄径,有的地方枝叶低垂,人在马上就得伏下腰去,不然枝叶会扫在头面上。叶上面雨水未干,只一碰便唰唰地落下来,洒人一脸一身。
  五个人穿行林间,猛然间从左边树林里发出“嘿”的一声,跟着发出一件暗器,“啪”的打在马前五、六尺外的一株老树枝上;枝叶随响,纷纷落下。昭第姑娘正策马当先,一勒玉雪驹,左脚退出蹬眼,往后一斜身,把铁胎弓摘下来,右手探囊扣弹丸,预备迎敌。
  韩昭第方要喝问,只听左边树林里有人发话道:“魏当家的连所带的人,都陷身在商家堡,凶多吉少;姑娘明去不得,最好请回;如要救人,也必得乘夜暗入,骑马不行的。我先走一步,姑娘还是请回吧。”跟着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昭第姑娘忙惊问:“说话的是哪位?你先别走!”哪知林中寂然,声息顿渺。
  昭第姑娘急忙下马,往林中搜寻,暗中示警之人已然去远。此骑彼步,丛林荆棘,牵着马难以穷追。昭第心中不禁着急。怎的魏天佑跟所带的人全陷入贼巢?这一定是根寻着盗马贼的巢穴,一时失计,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只这暗中示警的,却是何人?为敌为友,善意恶意,都不可知,也许是故意吓唬人。魏天佑落在贼巢,是真是假,也很难猜,怎的他们一群人,就会被人一网打尽?
  昭第姑娘满腹狐疑,一时拿不住主意。随行武师说:“既已到此,不能后退。”昭第终于咬牙说道:“不论如何,我们也要见个水落石出!”遂与四个武师低声商议,为小心慎重计,一齐下马步探。只是到了敌境,这几匹马却须藏好。大家说着话,取出水壶和干粮,略进饮食。
  这时候天色已然不早,日光渐落;大家歇了一会,起身牵马前行。在这辽东深山大林的地方,最容易迷路。乍走进去,还可以记住方向,工夫一久,入林渐深,稍不小心,就要迷忽。昭第姑娘五个人且探且用器械在树杆上留标记。挨到夜晚,就可以辨星认方向了。众人走了片刻,渐近盗巢,昭第姑娘想要把这几匹马隐藏起来,却须藏在林深树密的地方,才免得被人盗去。大家在树林中钻了一阵,拣了一片枝干较密的地方,把这匹玉雪驹和四个武师的马,都拴在树干上。然后大家把弓剑全备好,穿着树林,往正南蹚下去。曲折而行,不到三箭地,林尽见山,便已望见山麓下那商家堡的土围子了。
  昭第姑娘和四个武师停住了脚步,借林木障身,侧目细细地打量着前边土堡的形势。这时候已到黄昏时分了。
  这座商家堡建在山麓,地势并不算太大,也就是方圆一里地大小;围子尚不过丈余,四角上也起着更楼。围子上黑沉沉,看不出什么来。五人所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堡墙北门;那里出现两三只灯笼,被野风吹着,不住的摇摆。在暗淡的灯影下,隐约有人来回走动。距堡门数丈,东西各有一间房子,是否就是那放哨贼党说的拜山接马的所在;离着过远,看不真切。
  昭第姑娘打量盗窟形势,想往里闯,还不致费事。急忙退回林中,命那个马师看马,自己决计亲率三个武师,进探土围。当下绕林穿行一片片的蓬蒿荒草,从侧面扑奔土堡的东墙,避开堡门上巡守的匪徒,伏身猱进。
  昭第姑娘最擅长骑术,对于轻功提纵术会而不精;但是登土围墙,却还不难。今晚她是初试身手,和三个武师,轻登巧纵,展眼间来到土堡切近。这时已看清:这土堡只有南门上站着四名匪徒,全是短衫裤,光着头顶,不打包头,辫子盘在脖颈上;每人提一口双手带的大砍刀,来回在堡子附近走溜。堡门前东西两排草棚,果是歇牲口的地方,马棚黑洞洞的,并没有马。昭第姑娘向三个武师暗打招呼,轻身提气,拨草伏行,来到壕沟前。腰上一叠劲,借着腾身猱进之势,扑向围墙。用“八步赶蟾”的身法,脚点土墙根,唰地腾身上了土围子;三个武师也跟踪而上。昭第已登堡墙,恐怕上面有潜伏的贼党,赶紧向围场箭垛旁一伏身,往左右查看。见两旁并没有瞭高的人,自己这才放心,一长身直起腰来。
  只见这围子内,附近没有房屋,有住宅也全在数丈以外。揣这情形,里面房屋不在少数;当中走道纵横,颇形宽敝。西南方一片火光,人声鼎沸。昭第和三个武师听这种声音,心头腾腾跳个不住。忙稳了稳心神,往四面看了看,径奔那盛张灯火的地方扑过去。沿着东墙走了一半,前面的灯火之光反被房子挡着,看不见了。昭第姑娘轻轻现身,凝目往下面看。下面院子内也是黑暗无光,从这所房往西去,房屋相衔,接连不断的有好几十间;不过这些房子,散散落落,都不成格局;有的四、五间一段,有的四面全是一排十几间。当中有数十丈的大院落。很象堆谷场院,又象练武用的武术场子。
  昭第姑娘与三个武师分做两起,往土堡深处探视,越过两三箭地,立刻眼前陡现光明。灯火挂在木栅上,木栅前面又是一片极空旷的地方;远远望见对面的堡门。在这空地旁,又有一道木栅栏墙,圈起一大片房子。这里的房舍盖造得较够格局,数排长房,很是高大。从栅隅房角隐透灯光。更历历听见人声喧嘤,可是听不清一个字。昭第观看良久,相度形势,恐怕正是全堡的主房,必须冒险一窥才好。
  昭第姑娘向伴行武师一点手,先后溜下平地;那分路踏勘的两个武师就势也跳下土墙。四人遂又合在一起,伏身急行,窜到东面;借着房屋隐身,仔细往栅院内看时,不禁蓦然心惊。
  栅栏内,正房前,灯光之下,赫然入目的是一个敞穿长袍的匪首,身旁站立着四、五名头目,两边散散落落聚着匪徒。倒有二十多只灯笼火把,或手持,或插壁,照耀着全庭。离开匪首数步,地上倒着几个人,内中有一人身边似有一大片血迹,不知是死是伤。又一拨匪人,各持着明晃晃的大砍刀,监视着地上被捆倒的六、七个人。这被捆之人衣服穿着,越看越象是自己牧场的人。
  空庭当中,有五个匪徒,牵着五匹枣红马;每匹马全用绊绳拴牢马身。绳子的那一头,紧拴在地上被捆的一人身上;两手、两足和脖子,各拴一套。这分明是匪首要用惨无人道的酷刑“五马分尸”法害人。地上这人手足脖子既被巨绳缚住,那边五匹马各拽一绳,只要牵马的一松嚼环,一挥马鞭,五匹马五处一挣,这个人就得被马分裂。即不然,也被绳套勒项,气绝而毙。这本是塞外牧场相传的一种酷刑,没听谁实行过。
  昭第姑娘乍见之下,十分惊骇。尤可诧异的是,所用这五匹枣红马驹,很象自家牧场选出自用的马匹。这样看来,魏天佑等一定陷身这里了。只是将被这五马分尸的人,和地上别个被擒的人,究竟全是谁?自己隐身处,只看见背影,竟看不出面貌。
  昭第姑娘心中着急,便忘了危险;一手提弓,竟顺着栅墙,藏在黑影内,鼓勇往前面绕去。正面全是很轩敞的空地,栅门已经紧闭。昭第藏在木栅后,从栅缝往里窥看。三个武师也照样做;内中也有持重的,要把昭第拖出险地;昭第甩手示意,誓不后退。却幸火把的光只照及空庭三、两丈以内,昭第伏暗窥明,居然看见那地上被擒之人,正是牧场中的马师、伙计;一个个捆绑在地上,不能动转。再看那将被裂尸惨刑的,正是魏天佑。。
  昭第姑娘这一看明,倍觉惊疑,想到魏天佑一身武功,并非泛泛,做事精干,素为爹爹重视;这次竟会被人一网打尽,足见匪党厉害。自己人单势孤,要想伸手救人,未必能行。只是目睹生死呼吸,哪有见危不救之理?她这里焦急惊恐,进退两难,急出一身汗来;她手下那三个武师全是鲁莽少年,此时竟也不度德,不量力,一齐跃跃欲动。
  就在这工夫,火把光中,群贼往前挪动,似得动手行刑;那匪首冷笑发话道:“牲口拴好了,赶紧动手。这几位好朋友大远地寻上门来,足见看得起我们。我们要好好待承人家。他们不是找马来的么?咱们就教他跟着马回去。”
  匪首这一发话,立刻就有手下头目们豁刺往前一冲,全扑奔过来。
  昭第姑娘,这时刚把匪首的面貌认准。只见这个匪首年约四十来岁,肥头大脸,下颌透青,一脸酒糟疙疸,从眉宇间流露出塞外一种犷野之气。这班匪党往前一冲,看这情形就要动手收拾人。
  地上被缚的魏天佑好象才醒转过似的,忽的破口大骂起来。昭第姑娘按剑细听,只听魏天佑高声骂道:“我魏天佑在关东道上总算是条汉子,什么样的英雄人物全都见过,就没见过姓姚的你这份朋友。好汉子讲究一枪一刀,脑袋掉了,怨它长得不结实。你这么对付魏太爷,我就是栽在你手里,决不心服,使暗算的是什么人物?姓魏的不过是牧场小伙计,可是,明去明来,我哪点不够朋友,请你点出来。我要有违背江湖道的地方,你就是把我寸剐凌迟,我死而无怨。你这么摆治人,我就是死在你手,也不心服;只算我瞎眼上当,日后总有找你算账的。”
  魏天佑一阵狂骂,那匪首勃然震怒,立刻奔过来,俯着身子冷笑道:“魏朋友,到了这时,你还道什么字号。你还想唬我么?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得给我们拜弟报仇。你伤了他,让他一辈子落残废,我只好对不住你。我商家堡在这条线上,这些年没有招扰过好朋友。你们自寻苦恼,找到我们头上,这是你们不睁眼。我要不给你们个厉害,也教别的好朋友们看着商家堡是容易沾的主儿了。姓魏的,就着你没死前,把话听明白了。你是英雄,教你死的也英雄;你是贩马的,教马送你的终!我还教你放心,快马韩他不是你们的头儿么?他在关东道上也有个万儿,跟我也认识,我这是替他清理门户。我发送完了你们哥儿们,我自然就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上门口欺负人,这是怎么讲。我姓姚的专斗的是人物,从这时起,算是定下约会;我倒要看看这名震辽东的快马韩,是怎么样的英雄,我要领教领教他?话已说明,这总教你死得明白了。你就闭眼吧,相好的!”
  匪首说到这里,转身挥手。那五个拴马的壮汉,各把鞭子一举,眼看魏天佑被五马分尸,惨死在商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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