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寒边围雨夜失马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快马韩天池场主才走,生客忽来,又在马群失事之后,牧场中自不免生疑。那个投效的壮士袁承烈说完慕名投托的来意,又复一揖。二当家魏天佑忙站起来答礼,顺手一指椅子,道:“老兄不要客气,请坐,请坐!”姓袁的壮士躬身说道:“魏当家的,是前辈长者,在下后生晚进,不敢借座。”
  魏天佑哈哈一笑道:“老兄别这么称呼,我一个粗人,在韩场主这里,也不过是混饭吃。老兄既然在江湖上跑腿,咱们全是一样;快请坐下,咱们好讲话。”来人这才落座。魏天佑道:“老兄,看你这份仪表,大概是武林一脉,没领教老兄属于哪个宗派呢?”
  袁承烈道:“我在下哪敢提武功二字?不过在少年时,倒也操练过身子,学的也只是庄家把式;这些年奔走谋食,连当初学的也全忘了。论到练功,我真可说是门外汉。不过若是承这边场主不弃,肯把我收留下,我在下手头没有本领,腔子里却有一股热血,卖给知己。这是我交友事上,敢说得出口的。”昭第姑娘听了,微微一笑。魏天佑也含笑点了点头,道:“袁老兄太客气了!我们江湖道上的人,彼此以诚相见,若是处处存着谦虚,那就不是我们江湖本色了。韩场主也是关里人,究汉子出身,这些年在关外闯出小小一点事业,也不过是刚能糊口。只是他老人家一生好交,乡里乡亲投奔来的,但有一技之长,或者有人举荐,他总竭诚款待,量材任用,再不然就帮盘川。因此,在江湖上,落了个好客的虚名,究其实这边规模小得很。这虚名也真误事,常常把有本领的英雄诓来,不想今天承你老兄枉顾了。你老兄来的不巧,韩场主有些不舒服,看病去了,这里就由小弟暂代。我们敝场主现有两处牧场,一座山林,和几处炭窑,倒是处处用人帮忙,不过都是负苦受累的事罢了。老兄大远的光顾到我们这里,但不知从前干过什么事情?现在打算怎么帮韩场主的忙呢?”
  袁承烈看着魏天佑的脸说道:“我从前么,……倒是干过几天镖行,现下还没有正业,只算是一个流民。我因久闻韩场主任侠尚义,最能提拔江湖上的难友,我方才腆颜投来。若讲到帮忙效力的话,我在下情实一无所长,既不会相马养牲,也不会耕田造炭;只有一份力气,三份胆量。若有什么护院巡更、守桩防匪、看围子、看马群,一刀一枪,卖命出力的差使,我袁承烈不敢夸口,情愿报效场主。”
  魏天佑听了,不由一动;那边昭第姑娘也哼了一声。“原来这人专为当更夫,做护院来的!可是这种差使也最容易当奸细卧底。”魏天佑面一整,暗向昭第姑娘摆手,两眼盯着袁承烈,微微摆头道:“你老兄就是这种来意么?你真是想给我们打更坐夜么?”
  袁承烈不解其故,率然说道:“当家的,我们江湖上的人最忌夸口;我在下既是竭诚前来投效,我若一昧说自己废物,你老也笑我太谦。我若过份自告奋勇,又迹近自炫。你老这里如果用得着看夜护宅的人,在下不才,实愿效力。而且我也是半生潦倒的人,一不求名,二不求位;只有糊口之处,存身之所,于愿已足。你老若能费心,领我见一见场主,更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的意思就是这么一点,和你老说,也是一样。”举一举手道:“还请魏当家的,代为美言一二。”
  魏天佑听了,又沉吟不语:“这个人说话倒很世故。”昭第姑娘在旁忍不住问道:“袁客人,你不是投奔赵庭桂赵师傅来的么?”袁承烈一侧脸答道:“这位姑娘……我在下确是投奔赵师傅来的。”说到这里,似有所悟;忙站起来,对魏天佑道:“我袁承烈在营口就听人说,快马韩场主乃是塞外的孟尝君,千里好客,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我在下因此一步一打听,跋涉山川,慕名投来。至于赵师傅,我们乃是同乡。贵场主不在家,诸位要是不便做主,请把赵师傅邀出来,我们当面对认。我本是直隶省乐亭县袁家庄的人,家里也有房有地,有田有产;只为呕了一口闲气,方才跑出来。赵师傅跟我是邻村,只隔着十八里地;我的根底他总知道。”
  袁承烈说了这些话,魏天佑和昭第姑娘互相顾盼,并不答碴;只由魏天佑欠身道:“袁兄请坐下说话。”半晌,那个司帐马先生忽然插嘴道:“我听袁大哥的口音,好象久闯关东的吧?”袁承烈旁睨了一眼道:“也有几年了。”马先生道:“这关外的事情,你老兄一定很熟识了?”袁承烈道:“这倒不见得,象这么荒远的地方,我还是初次来。”魏天佑接声道:“哦,你老兄是初次来?早先你常在哪里呢?”
  袁承烈低头一想,抬头答道:“我早先在营口、沟帮子、盛京、孤家子等处混过,最近才由千金寨转到贵处。”魏天佑道:“您是老关东了。可是的,你老兄久闻关外,象这马达子的事情,想必深知。最近听说烟筒山附近,又闹偷马贼了;我想你老兄必然晓得,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这也是跟牧场有益的事情呀。”
  这个投效的袁承烈闻言愕然,道:“这等事情,我怎会晓得?”魏天佑面视马先生,冷然笑道:“你老兄太谦虚了!你老兄久在关外混,我不信会不晓得马达子的事。你老兄尽请放心,如果实有所闻,只管说出来。我们彼此全是江湖道上的人,决不能把朋友当点子看待,也不能卖了谁。况且老兄这么坦然而来,更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场主虽然不在家,我们也能竭尽地主之道,教老兄面子上过得去。请问老兄,现下是在哪一竿子上的?你们当家的是哪一位?我们韩场主固然好交,可是近年来人也老了,交朋友难免有疏忽之处。好朋友如肯见爱,只管指明;我敢说我们场主有礼有面,不能教好朋友白忙活了。”
  昭第姑娘插言道:“袁客人,我们魏当家说的全是实话;你有什么意思,尽请明说,我们总给朋友留面子的。”马先生也嘻嘻地陪笑道:“对了,话讲当面最好!”说罢,三个人,六只眼睛齐视袁承烈。
  袁承烈不禁一怔,怫然说道:“魏当家的,你讲的究竟是什么话,倒教我好生不懂!照你这番话讲来,你们是把我姓袁的看成绿林了吧?哈哈哈哈,我袁承烈现在虽然落魄江湖,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若想干绿林,也用不着千里跋涉,跑到你们这里来了。关里关外,绿林道邀我的,就不止一处,不止一家。我袁承烈若肯干那无本营生,何处不能开山立柜?实不相瞒,我在下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富室出身。不过自幼好武,误交匪人,在故乡惹出一口闲气,跟着打起一场官司,把一份家业全断送了,乡里乡亲全笑骂我是个败家子。我为此才呕上一口气,只身出关,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回去好见我们乡里父老。我这一双手并没有半点血腥,我这半生也不曾做过犯法的事情。好在贵场的赵师傅可以替我作证,你把他唤出来,一问便明。我却不知我袁承烈身上,由哪一点露出不地道来,落得诸位多疑!这真是想不到的怪事;莫非因我贸然远来,招起疑忌么?但是我袁承烈望门投止,决非冒时,我实在打听了数月,访闻快马韩韩场主实是招贤好友,来者不拒;我在下这才抱着‘愿给好汉牵马坠镫’的心,大远地跑来投效。一来托庇英雄门下,找个安身立命之处;二来还想攀龙附骥,创业图名。谁想江湖的传言竟这么不足为据,我大远地奔来,连个佛前真面也没见着,便听了这么一套话。这总是我来的冒失了!恕我打搅了,诸位请坐,在下告辞!”言至此,奋然立起身来,同魏天佑抱拳,又一转身环揖,拔步就往外走。
  魏天佑看了昭第姑娘一眼,刚要出言拦阻;忽然门开处,闯进来看牧场的武师冯连甲和马师杜兴邦。两人当门一站,大声说道:“袁朋友别走,我们当家的还要请你吃酒哩!”袁承烈侧身止步,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的来意已明,贵场的意思我也晓得了;天色不早,我还要赶路。”冯连甲道:“朋友,你忙什么?我们场主旧有例规,江湖上的好朋友来了,不问知与不知,识与不识,进门必有欢宴,临行必有盘川。你先别忙,你的贵同乡赵师傅这就出来。”
  袁承烈挟着一肚皮闷气,本要甩袖子一走;听到设宴赠金的话,晒然一笑,意含不屑。但一听到“赵师傅这就出来”,便立刻止步,脸上堆出冷笑来,道:“好极了,赵师傅出来,跟我对证对证最好。”说着重又坐下,专看他们的举动。
  杜兴邦仍立在门旁,冯连甲紧走两步,到二当家魏天佑面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魏天佑点点头,一指内间屋,冯连甲迈步进去。魏天佑站起来道:“袁兄,你倒多疑了。我们因你是老关东了,不过是带口之言,向你打听打听,你怎么误会起来了?不要走,不要走,你请稍候一候。”只留马先生陪着来客,魏天佑竟转身进入内间,昭第姑娘也忙跟进内间,齐向冯连甲问道:“检查的怎么样?”
  冯连甲低声报道:“检查姓袁的行囊,只有一把防身的匕首、十几粒小铁球,象大拇指头那么大,也有几件衣服。倒带着很多的银子,足有一百五、六十两。另外一个小锦囊,内有两本书,好象拳谱。还有一对赤金箭环,份量很重。一只扁圆的漆黑‘酒鳖子’,份量更重,似钢非钢,似铜非铜。我看象是银子打造的,外面敷着漆。此外没有扎眼的东西了。”
  昭第姑娘道:“这个人身上带着这些值钱的东西,究竟是个干什么的呢?”魏天佑摇手止住低声续问道:“包内有没有信件和地图、人名单子等物?”冯连甲道:“这倒没有。”魏天佑道:“你们可全仔细检查过了?”冯连甲道:“没有一点遗漏。”魏天佑目视昭第姑娘,想了想,又道:“你们把他的行囊,照原样给他打好了。”冯连甲道:“已经打好了,绳子扣、东西堆叠的样子,一切照旧。”魏天佑道:“好。”
  冯连甲道:“杜兴邦杜师傅叫我告诉你老,这人实是投效来的,劝你老不要多疑了。”魏天佑笑道:“我自有道理。”遂低嘱数语,冯连甲含笑点头,转身出去。杜兴邦还在门口等着,两人一齐退出,仍藏在柜房两边,听候动静。
  魏天佑问昭第姑娘道:“姑娘你看,我刚才硬拍他那一下,怎么样?”昭第姑娘道:“拍的好象太猛了。二叔,这个人依我看来,还是把他留住。这个人一举一动,非常强傲,决不象素常投帮的人。”魏天佑道:“况且求帮的人决不会带那些值钱的东西。此人言谈举动处处,确是可异,等我再诈他一下子。”
  当下一同出来,魏天佑换了一副亲亲热热的面孔,向袁承烈说道:“袁兄,你刚才实是多疑。我们韩场主待承投奔他来的朋友,诚如老兄所说,是来者不拒的。他老人家却有个老病根,新近又犯了。在这么荒野的地方,没有好医生,他老人家自己带着个伙计,出去看病去了。缘因有一位朋友晓得医道,就住在八道江;韩场主他老人家连看朋友,带瞧病配药,已经出门三、四天了。有他本人在场,照应远道的朋友,自然周到。他既然不在场内,我们是他手下人,未免礼貌上差点,你老兄不要怪罪。刚才我们不过是闲谈,你老兄千万不要心存芥蒂,更不要往别处想。你老兄放心,既然你远道光临,自然是瞧得起我们韩场主,拿他当个人物;又承你老兄不弃,想给他帮忙,这更是我们引为深幸的事了。凭老兄高才,我们场主回来,一定要借重的;我们在一块凑凑,这更好了。我们场主现时不在,我就替他做东。我说冯伙计,教他们快备饭,要多热点好酒,咱们都喝喝。”外面答应了一声。
  袁承烈尚在推辞,却也将话语放和缓了些,说道:“既然场主不在,在下不便给你老添麻烦。这么办吧,我在你老面前暂时告假,趁着天色尚早,我先出去找店。多咱韩场主回来,还求你老替我美言几句;只要场主赏我一个信,我一定再来投谒。”
  袁承烈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很失望;他以为传言误人不浅,快马韩手下这些人太难了。他只想告辞出来,仍折回盛京,魏天佑极力挽留,竟留不住。
  韩昭第姑娘发话道:“袁客人,我们可不是强留你,这里近处并没有店;你要住店,还得走出三十里地才行哩。你不要客气了,就在这里吃饭;吃完饭住下吧,场子里有的是地方。况且,你跟我们赵师傅不是乡亲么?你大远地投奔他来,你也得见见他,叙叙乡谊才是啊。怎么忙着要走呢?”魏天佑道:“着啊,你老兄更不用走了。我说冯伙计,你们快把赵师傅找来,告诉他说:有位姓袁的乡亲,看望他来了。”外面又答应了一声。
  魏天佑复又面对袁承烈道:“赵师傅这就来,你请坐着吧,不要忙着走,走干啥?我也是咱们关里人,多年没有回家了,我还要跟你打听打听咱们家乡里的情形哩。”
  袁承烈明白了他们的用意,笑道:“如此说,我一定不走了。你老就教我走,我也不能走,我总得见过了赵师傅。”
  说话时,距开饭尚早,却故意提前半个时辰。武师冯连甲装做小伙计的口气,进来说道:“回禀当家的,给袁客人预备的酒饭,已经摆好了。”魏天佑说道:“开在哪里了?”答道:“开在客屋了。”魏天佑立刻拱手相让道:“袁老兄,你先用饭。”袁承烈道:“不必,不必,我还不饿。请你先把赵师傅唤出来,我们认对了,你老再赏饭,我吃着也舒服。”魏天佑哈哈一笑道:“袁老兄,赵师傅已经在客屋候着你呢。”
  袁承烈站起身来,也笑道:“好!我就先领您一顿饭,我也试试我的眼力。魏当家的,实不相瞒,我和赵师傅,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贸然一认,我就许认不得他。我记得小辫顶上有一块秃疤,是个特别记号。就怕他也认不得我了,我比他小着七、八岁哩。但是我们究竟是乡亲;他家,我家,见了面,总能说得上来。魏当家的先请,我不认得道。”又回顾马先生、昭第姑娘,虚让一声,道:“还有哪位?请!”
  他昂然拔步,走出柜房。不防他走得急些,外面又忘记知会,杜兴邦领着十余个刀弓手,分立在柜房两厢,竟来不及调动,被他全都看见。登时他把海口一撇,浓眉一皱,一对虎目傲然四顾,从鼻孔哼了一声。魏天佑急忙跟出来,举手相让,引路当先。那昭第姑娘素来不赴客宴,这一次父亲不在家,她要根究来人的底细,居然也跟出来了。
  客人紧跟在魏天佑前后,昭第姑娘紧跟在客人背后,三人齐赴客屋。冯连甲忙赶上一步,暗暗地卫护着场主的爱女,紧盯着来客的双手。昭第姑娘大大意意,毫不理会,睁俊眼,只仔细打量这虎臂熊腰的健夫,于是同进了客屋。这里说是客屋,实是很宽敞的饭厅,摆着十几张方桌,下首是五桌,已经坐满了人,见生人进来,一齐站起,哗然让座。一个个都是短打扮,穿蓝袄、蓝袴、扎青搭包。
  袁承烈走入饭厅,魏天佑和昭第姑娘齐往上让座。袁承烈道:“且慢,待我先见过了敝同乡。赵师傅在哪里?”闪目一寻,这些个人竟没有一个象他老乡赵庭桂的。冷笑一声,回顾魏天佑道:“当家的,这可是笑话,我们敝同乡并不在这里,教我怎么相认啊?”魏天佑故作诧异道:“怎么不在这里?我说赵师傅,你们同乡袁爷找你来了。”第三桌下首座位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应声出位道:“我在这里呢,哪一位同乡找我?”
  袁承烈急一回头,定睛一看,纵声大笑道:“这一位也姓赵么?恕我眼拙,却是不认得。当家的,我和这一位素昧生平。我的同乡赵庭桂赵师傅倒也是个四十岁的胖子,可比这位高半头。……我说你老兄怎么称呼?也姓赵么?也是乐亭人么?”
  那人站起来道:“您贵姓?我叫赵广全,我是乐陵人。”袁承烈拱手道:“老兄是乐陵人?我一听口音,就知不是敝同乡。”转面说道:“魏当家的,在下别看眼拙,还不会看错人。我和这位是初会。”魏天佑哈哈大笑道:“你们二位不认识?不是同乡么?”他拍着袁承烈的肩头说:“原来你是乐亭人,跟这位不认识。……你们传话的怎么传错了,乐陵乐亭,只差一个字,赵庭桂呢?”这矮胖人答道:“当家的找他么?我叫他去,他估摸在炭窑呢。”
  魏天佑摆手道:“吃完饭,再叫他吧。这位袁大哥请入座,咱们先吃饭。”袁承烈笑了笑,脸上摆出了不在意的神气,坐下来,向四面让了让,抄起筷子就吃。敬他酒就喝,他非常直爽。魏天佑在旁陪着,翻来复去问话;昭第姑娘不吃饭,坐在旁座上看着,偶而也插问一、两句。魏天佑心想,“这个人很透亮,与众不同,只是来历太突兀。”暗中打好主意,决计暂不放他走。
  几十人在饭厅吃饭,说说笑笑,素常很热闹;此时却鸦雀无声,恍入斋堂。冯连甲、杜兴邦凑着向袁承烈说话,套问事情。袁承烈有问必答,不亢不卑。少时饭罢,重到柜旁,献上茶来;魏天佑坚留袁承烈下榻。袁承烈道:“韩场主既没在家,在下是生人,新来乍到,不好打扰,不便给诸位添麻烦,我告辞了吧。等场主回场,我再来一趟。”
  魏天佑摇头道:“袁仁兄错会意了。场主不在家,我们一样可以款留远客。你看……”说时一指外面,外面一色长天,作昏黄色,朔风正紧。魏天佑接着说:“天色实在不早了,你老兄就出去了,也没有歇脚的地方;这里小地方,没有店。敝场有的是客房,你老兄不嫌屈尊,就多住些天吧;敝场主不几天就要回来的。并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关里人,直隶的,山东的都有,很想知道家乡里的事,要跟袁兄谈谈。”冯连甲道:“可不是,我也是咱们关里人,他乡遇故知,咱们得交交。”
  袁承烈这个投效壮士,自觉牧场中人款客之意不甚诚恳,坚欲告退。他越要走,魏天佑这些人留得越紧。袁承烈踌躇半晌,微然一笑道:“既然当家的不让我立刻走,我就打扰一两天,也没有什么。在下久慕韩场主的威名,实在很想一见。还有敝同乡赵庭桂赵师傅,我们是老邻舍,我很想跟他谈谈。说着站起来道:“请当家的费心吧。我该宿在哪里,烦哪位领了我去。你老事情忙,我不打扰了。”
  魏天佑也站起来道:“好!袁兄远来辛苦,我们可以早些安置安置。喂,你们把客房开了,把袁爷的行李搬了去。被褥不够,把我的被拿一床去。”当下,冯连甲衔命把袁承烈引到新客房,收拾卧处,给沏了一壶茶,坐下来,说了一阵外场话。跟着杜兴邦也寻来,凑合着打听袁承烈的身世。旋又进来几位马师,有唐山的,有滦州的,和袁承烈也叙起乡谊。彼此全是冀北的人,渐渐谈得亲切,由塞外风光、牧野情事,又转到故乡风土上。有一位马师拿来一大包落花生,和些枣子之类零食,几个人且吃且谈,居然一见如故。那冯连甲在牧场也是头目,闲谈了足有一个时辰,便把照应来客之事,转托一位名叫周诚的伙计;他自己抽身出来,径奔柜房。
  柜房中韩昭第姑娘还没有走,正与魏天佑说话。冯连甲走进来说道:“我已经套问这个人了。说起关外的马贼,他是真不懂,没有问出什么来。他的住处,我给他安置在新客房,一出一入,就在我们眼前。哪怕他来历不明,也摸不了什么去。他刚才要看看咱们的牧场马圈,我托辞把他谢绝了。我告诉他:‘今天太晚,明天领您看看我们这小场子。’看这人的言谈举动,倒很光明磊落,似乎没有什么鬼祟之处,也许是我们走了眼,自己起疑。”
  昭第姑娘沉思道:“就是他来的时候太不巧了。”魏天佑道:“也就是太凑巧了。……是真投效呢,还是奸细呢?大姑娘,据你看呢?”
  这句话未落声,那马师杜兴邦闯进来,粗声暴气地向魏天佑道:“二当家的,你这卦没有算准,人家真是投效来的。我跟他谈了好半天,一点可疑也没有。我们把人家搜检了一顿,要教人家知道了,太笑咱们沉不住气呢。我历来最怕这种瞎疑心病。大概没有我的事了吧,我管的那两圈该着放青了,我可走啦。人家不是奸细,咱们倒真当奸细了;再有这种事,二当家的,你另请高明!”说罢一翻身,走出柜房。魏天佑闹了个面红耳赤,气得脑筋绷起,两眼瞪着那杜兴邦的后影。
  昭第姑娘忙劝道:“二叔,你别理他,他象疯狗似的,得理不容人。咱们往后不论有什么事,全不找他,别跟他瞎呕气。这种人就是这种脾气;你们又全是老弟兄了,谁还不能多担待谁么?”
  魏天佑“咳”的叹息了一声,坐在桌旁,点点头说道:“我还敢当担待二字么?看这情形,若不是当着姑娘面前,我就许被他唾沫啐到脸上。我要象他们几位,抱着不哭的孩子,什么事不多管,不多说,倒乐得大家心静。姑娘你不知道:场主就常说我小心过火,可是我焉敢大意呢!”昭第姑娘道:“别看我父亲那么说,到底我父亲最信服你老呀。”她竭力安慰了一番,才把这件事岔开,彼此又评论一回,看这投效人的神情态度,倒真不象绿林道的人物,不过总是多提防一、二为是。
  晚饭后,魏天佑亲自骑着牲口,围着牧场围墙外圈,转了一周。将场外细细察看了一番。然后令守卫弟兄紧闭棚门,全上了锁。又绕着棚墙内圈,巡视了一番,嘱咐各更楼上守夜的弟兄,千万要比平日多卖些力气。场主不在家,更要齐心努力,不教出一点差错,才对得起场主厚待之谊。守卫牧场的弟兄全都慨然答应,决不敢偷懒,忽视守卫的重责,请二当家尽管放心。魏天佑查讫全场,又赶到各马圈上,把守马圈的弟兄也全叫到一处,嘱咐了一番。又遍告场中人,务必要多留神这远来不速之客。场中这班弟兄全是跟随快马韩多年,共过患难的;对于二当家魏天佑,也都听他指挥;这时一一答应,各自整顿精神,各尽其职。由各圈上掌竿的师傅们督率着,分头去巡查守卫。
  赶到黄昏后,天气忽然变了,浓云密布,星斗无光,西南风嗖嗖的,刮得草木“唰啦啦”阵阵作响。这里离着老林虽还有几里地,但是一无遮拦的草地,风起后远远听得无边的林木,发出巨声,如同怒涛澎湃,万马奔腾。
  昭第姑娘策马回宅,到了自己屋中。歇了不大工夫,猛听外面天气转变,赶紧出来查看。只见天阴如墨,星斗无光,伸手不见掌。再一查风向,便知准有雨来。推测天气的阴晴风雨,凡是久居边塞的牧人,或者浮家泛宅的舟子,全有这种本领。昭第姑娘慌忙转回屋中,抄起一身雨衣,点起一盏孔明灯,唤起家中人,抢着收拾庭院,遮当仓库。忽然想起牧场,狂风骤雨的时候,那马骤闻惊雷,最易炸群;父亲不在家,自己应该操心。忙请姨奶奶看家,要亲赴牧场,指挥一切。姨奶奶极力拦他:“有魏二爷,何必姑娘去?”昭第道:“姨妈,你不用管。……今天来了个生人,我怕出错!”竟率领伙计,提火枪,跨马赶奔牧场。牧场此时,早由魏天佑率众纷纷出来,防雨防变。
  快马韩的牧场距家不远,却须通过旷野,昭第姑娘策马奔来,时候并不算晚,却很黑;天上电火一条条闪光,霹雷一个跟一个,风吼草动,声势惊人。场中人万想不到昭第姑娘这么勇敢,一个弱女竟敢在这么山雨欲来之时,天昏地暗之际,摸着黑,来敲牧场的门。守门的伙计听出声音来,忙讨钥匙开棚,把昭第姑娘放入。人们不禁佩服道:“姑娘好大胆!漆黑的天,你也不怕狼?”
  风越刮越大,昭第姑娘哪里听得见伙计的话,一直扑奔马圈。魏天佑恰率一班掌竿的师傅出来,在望台前相遇。昭第姑娘下马相见,把魏天佑吓了一跳,道:“怎么了?家里有事么?”昭第摇头笑道:“家里没事,是我不放心牧场。”魏天佑不禁动容道:“好姑娘,你真行,果然父是英雄儿好汉,可是你二叔不是白吃饭的呀。”昭第忙笑道:“二叔,你可没挑眼,牧场交给您,我父亲都放心,我还不放心么?我是惦记着这小子:……”翘着手指一指那新客房。魏天佑道:“不碍事,有人监视着呢。咱们先忙着防雨吧。”昭第姑娘道:“这天气变得太快,大概这场雨下起来,就小不了吧?”魏天佑道:“今晚这场雨下起来,决小不了,并且还快。你嗅着这股子雨水气了么?姑娘,你回柜房吧,我们到圈上,招呼伙计们收拾。”说罢,一班人匆匆向后面走去。
  昭第姑娘提着灯,反奔了前面,亲自到柜房看了看。伙计们早把雨帘放下来,把绳子结好,提防风大时,雨帘被风掀走。这里并有四、五个得力弟兄,守护柜房。昭第姑娘重奔棚门一带查看,用灯照看壕沟,并无壅塞之处,这才放心。又嘱咐值班守夜的伙计,严防雨至马惊;把雨具兵器预备在手下,省得雨来了,临时慌张,抓什么不是什么。正在吩咐的当儿,一阵风过处,卷起地上的浮沙,触物有声。跟着雨点落下来,啪啪的打到草木沙地上,顿成繁响。天上电光如蛇,一道道青光映得人脸青白。昭第姑娘赶紧把雨衣披好,往回紧走,任凭脚下怎么快,经不得雨来很疾,猛然一个霹雳,大雨倾盆而至。虽有雨衣雨帽遮体,可是雨势太猛太大,跑到柜房,身上全湿了;尤其是脚下,出来慌促,没穿雨鞋,刹那间雨水深没胫骨。
  昭第姑娘跑进屋中,把手中孔明灯往桌上一放,取毛巾抹去脸上的雨水,把雨帽摘下来,顺着衣帽往下流水。伙计过来,赶紧把雨帽接了过来。柜房中只有司帐马先生,跟四个兄弟。马先生站起来,向昭第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大雨还到外边去?快请回去歇歇吧。风势雨势再大,有我们大家在这里了,姑娘请放心吧。”这时外面风声“砰腾”,屋中说话全听不清楚,得提高嗓音,才能辨得出来。
  昭第姑娘因已夜深,自己在这里很是不便,遂告辞出来,命伙计挑灯打伞,来到她父亲快马韩住的那间屋内,这间屋正和二当家魏天佑连间。过了一会,魏天佑浑身雨点,打伞进来道:“马真险些炸了群!看雨势,一时不能放晴,我只惦记着山洪。西牧场地势高,场子小,倒没有妨碍,就是这里吃紧。”又道:“姑娘不在家里,跑到这里来,怎么办?若不然,我送你回家吧。家里防雨的设备很好。”
  昭第道:“不不,二叔只管忙你的去。你老人家不用管我,我不是给您添烦来的,是给你老帮忙来的。”魏天佑见昭第一定不走,也知此时天黑,冒雨难归,便不再催,却又说:“姑娘,你就在你父亲这屋里歇着吧。我教陈老头在外间给你值夜。”
  昭第摇头娇笑道:“二叔只管马吧,不用管人了。我困了,就在这床上一倒,不碍的。”魏天佑道:“那么你歇着吧,我打算带几个人,到西牧场看看。”……说着起身出来。
  外面风狂雨骤,骇目惊心。昭第姑娘生长辽东,恶天气倒是常见。只是象今夜这样声势的风雨,究竟少有。生恐勾起山水,那一来,只怕牧场就要付与狂流。昭第坐在板床上,惴惴不敢入睡。直耗到约摸三更左右,雨势才稍煞,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去。
  又过了一会,淅淅沥沥的下起细雨来。昭第姑娘仍旧披上雨衣,带上雨帽,换蹬油鞋,提着灯到外面巡看。一出屋,突觉凉风拂面,细雨如丝。场地上的积水未消,低洼处约有尺许深。全场挂起许多盏风雨灯,可也被风刮雨打,灭了好些盏。趁着雨势稍戢,场中弟兄纷纷披着雨衣,分头持灯奔向马圈查看,有那遮不严,漏进水去的地方,大家忙着收拾,遮挡好了,怕是再下起来。马师们也全出来。督率着伙计们,分头的查看全场。直到把各处全查看完了,细雨霏霏依然没住,可是场中积水逐渐消下去了,平沙场地上冲出许多小沟来,直似小河。这种暴雨别看来的疾,积的水多,可是雨水退的也快。
  场中马师们仰看天空,鼻嗅雨气,觉得雨势收转,不致再有大雨,人人把心放下。本来近山的地方,就怕山洪降下来,那就立刻酿成巨灾。昭第姑娘在马圈上遇见了二当家魏天佑,心中非常欣幸;向魏天佑道:“二叔,你看这场暴雨,真把我吓着了。不到雨季,又没有堤防,真要是勾起山洪来,岂不把人毁死?我长了这么大,真还没经过这么暴的雨。”
  魏天佑道:“莫说姑娘你骇怕,我也十分担心。象这么暴的雨,要再下几个时辰,就险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了,虽然还没有跟着放晴,总不至于再出什么差错了。姑娘,你也歇息去吧,这里不用你牵挂了。”
  昭第姑娘答应着,回转父室,掩上屋门,把身上沾了雨的衣履,能脱换的,全脱下来。造次之间,本没有替换的衣袜,她就把父亲存在这里的小衣服包儿打开,挑了一件小衫穿上。把自己的长袍、小衫、袜子、湿透了的雨衣,全晾在椅背上。昭第姑娘是在关外生长起来的,没有缠过脚,此时就光着一双白足,拖着父亲的鞋,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姑娘好洁,一点也不将就;末后把外面的裤儿也脱下来,晾在床头上,然后就穿着红粉衫裤和父亲的白小衫,赤脚上床,扯过被单,往身上一搭,就枕安歇了。屋中的灯并不熄灭,墙上挂的兵刃也摘下来,压在枕下。
  方才朦朦胧胧睡去,蓦地被一种巨响惊醒。昭第姑娘翻身坐起,迷迷糊糊叩额一想,刚才那声音好似雷音,又似胡哨。再侧身倾听,又没有动静了。自己正在迟疑不决的当儿,突听得住房两边,连响了两声胡哨,跟着东南北三面全接了声。吱……吱……吱……尖锐的声音。在夜间听得格外刺耳。这分明是牧场中的伙计们发的信号。这种撮唇音哨,场中弟兄人人皆会,用以示警。
  昭第姑娘耳熟能详,此刻一听到这种连发的警号,不禁大惊,料到场中定有事故发生,急忙跳下床来,把床头椅背上晾着的衣服摸一摸,半干微潮,匆遽间只索性不管了,抓过来,就往身上穿。赶紧结束好,浑身短小打扮,蹬鹿皮“鹿唐玛”,左手把枕下那一柄七宝穿云剑抽出,开门奔到隔室一看,魏二叔不在,堂屋值夜的陈老头也出去了,堂屋内大开着。昭第姑娘心中明白,必定出了事,忙仗剑跑出屋外,立在牧场心。
  快马韩的住宅是在场中单间木石圈起一道小院落,为是居中可瞭见一切。昭第姑娘一到院中,耳中听得西北一带,一片哗噪声音,比屋中听得真切,并夹杂着一片马蹄奔腾之声。昭第姑娘不敢迟延,急践雨路,扑奔西北。黑影中后面蹄声忽起,昭第姑娘赶紧往旁一停身,跟着一道昏黄的光焰扫过来,往昭第姑娘身上一幌,灯光顿敛:随听蹄声错杂中,有人喝问:“喂,道旁站的可是昭第姑娘么?”昭第姑娘一听,大概是掌竿的刘义,忙答道:“刘师傅么,是我,场中出了什么事?”
  掌竿的刘义忙说:“别提了,马圈中走了七匹好马,连场主亲自选的那三匹好骏马也在数。冯连甲冯师傅正在验看,派我们查看从那儿挑的道。我们业已验明贼人是从西面偏北进来的,出水可是从正南挑了一段棚栏。验看他们做活的情形,大概全是个中老手,手底下很利落,跟明摘明拿差不多。姑娘,细情还得问冯师傅,我得赶紧报告二当家的去。”
  昭第姑娘诧异道:“真又丢马了?二当家呢,可是上西牧场了么?”刘义道:“可不是,还是冒雨走的呢。”这时候雨还是时停时下,却小多了。昭第姑娘一挥手道:“你去吧!催魏二叔赶快回来。”掌竿的刘义答应着,脚踵一磕马腹,如飞奔去。昭第姑娘暗暗气恼;这几年父亲把万儿闯出来,一向风平浪静,万不料一出差错,接二连三。莫非暗中有人作弄,不教我父女再在关东三省立足么!咳,事出偶然就罢了,真要是有人算计我父女,我们宁可把这事业全抛了,也得较量较量。
  昭第姑娘心中盘算着,遥望西北,一片火光。忙寻了过去,眨眼间到了马圈前;一班马师们,打着二十多只灯笼,正在马圈四周,察看地上的蹄迹,七言八语的议论。昭第姑娘来到近前,马师傅冯连甲也随着火把,往圈外走去,昭第姑娘急忙招呼着:“冯师傅,您请回来,我有事跟您商量。”冯连甲听出昭第姑娘的声音,转身来,立刻脸夹耳根红起,不禁叹了一声道:“姑娘你来了。完了,我冯连甲算栽到家了。我有什么脸面见你父亲!”昭第姑娘忙用话劝慰道:“冯师傅不要介意,也许是雨天,马炸了群。等到天亮,咱们派人出去找找。”冯连甲一挥手道:“姑娘,现在不是那个事,马圈内外盗迹显然,决不是炸群。我们不捞着失去的马,我们拿什么脸去见场主啊!”
  杜兴邦拍着头发狠道:“也对不起二当家的呀!人家临上西牧场的时候,就把这里的事托付给咱们俩。不到两个更次,就出了这错!”两人引咎自责,十分着急。韩昭第姑娘忙安慰二人道:“咱们先验验马圈,二位先不用着急,这回出了错,也是我的责成哩,我不是替我爹爹正驻场么。”
  大家匆匆地借灯火内外查看;偏是不作美的风雨,不时将灯火吹灭。大家踏行雨路,验视失马的踪迹。几位有经验的马师不住的吆喝:“你们大家小心,不要踏乱了脚印,赶明天天亮,更不好查看了。”一人道:“这就天亮了,还是等一会验。”杜兴邦发急道:“不成,这时赶紧勘查,回头再来一阵暴雨,任什么形迹都冲没有了。”马师赵金禄道:“这话很对,我们得赶紧查看,大家脚下多留神吧。”长竿挑灯,紧贴着地皮照看,里里外外又搜了一遍。
  忽听一片蹄声,双骑破暗驰来,正是掌竿马师刘义,把二当家魏天佑寻来了。
  魏天佑浑身是汗,下了马,便叫:“冯师傅呢?”冯连甲满面通红,走了上来,正要报告,魏天佑摇手道:“不必说了。不是丢了七匹马吗?快领我到失马的马圈看看去。”大家重奔马圈。这失马的圈栅已被贼人拔下两处;偷得了马,又给活按上。牧场西北围墙的木棚,有一处也被拔下两根木柱,一处拔下三根。盗马的人实是高手,地上蹄迹错乱,看不出趋向来,栅墙外面,贼人未留一点痕迹。
  魏天佑勘罢,仰面浩叹道:“真是有人跟我做对!”昭第姑娘忙道:“二叔别这么说。这是跟我们父女做对!这明明和烟筒山是一档子事,有您什么事?”魏天佑看了昭第一眼道:“咳!你爹爹没在家,把整个场子交给了我,这才几天,就出错了!而且上半夜我们还都出来防雨,大忙了一阵,下半夜竟被贼人乘虚而入,这简直给我一个大难堪!……”说完,就从破栅口走出来,往外面踏看。
  此时实已到黎明时分,只是阴雨天,夜幕犹浓。遥望西北,黑忽忽一片旷野,夹着林莽,任什么看不见,四外连点火号也没有。待侧耳倾听,也听不出什么,只有阵阵野风呼呼啸响,和细微的雨声罢了,猜想盗马贼早已远飏无踪。昭第姑娘凝眸望了一会,道:“怎么样,二叔?”魏天佑不答,面对东南,愣了半晌,一跺脚道:“走!我猜贼人必是奔这面走的。”说时一指前面,道:“这场雨固然害得我们失盗,可是靠这场雨,路上准能留出蹄迹来;我们赶快追,也许追得着……我们分两路搜寻,赶上他们,把马夺回来。若是夺不回来,我魏天佑就没脸在这场子里混了!”
  昭第姑娘忙道:“这个,丢了马总得找。不过二叔何必这样挂火?这盗马贼也许是近处吃‘风子钱’的,二叔可知道他们谁跟咱们闹过气的?”
  魏天佑道:“姑娘,事势紧急,你先不要问了,你只紧守底营。我这就追下去。明天能够回来,咱们还可再聚。要是回不来,好姑娘,你告诉你父亲,就提我魏天佑要把这条命报答知己了。”说完这几句话,向伙计们一点手,要过一盏孔明灯,拔步径奔柜房。急急安排一切,便传齐一班马师和掌竿的,抱拳发话道:“众位师傅,我如今要连夜出去寻马。唔,是的,紧一步是一步的便宜。诸位有愿意跟我走的,就请预备家伙,一齐上马,咱们分两路往下淌。我看贼人得手后,不是奔西北,就是奔东南。西北是李家店、营城子、下九台有一拨吃‘风子钱’的,新在那里安窑立柜。不过还没有听谁在近处拾过买卖。可是咱们这回事很象,他们从西北角入栅,正和他们的老窑方向相对。刚才刘义刘师傅也这么猜测,怕是下九台来人掏的。可是我又看挑开的道,往东南去还有蹄迹,那就是奔老林、霜头寨、黑石岩、宁古塔的去路。这条线上也有两处老窑,一处是赤石岭,一处是商家堡,这两处也有马贼,也是最有嫌疑。我们必须分往这两条路上,溜一下子看看。我们先奔东南,再转西北;哪位跟我走。请随我来。”魏天佑这么交派完了,就要收拾兵刃,往场外走。
  昭第姑娘喊道:“二叔,你就要走,也得留人看家,还有白天来的那个小子,怎么样呢?”
  魏天佑矍然道:“可是的,这也是块病!这小子不知醒了没有?冯师傅,你过去假装没事人,去看一看他,探探他的口气,验验他的鞋底,有泥水没有。此时他若是醒着,……”司帐马先生道:“那一定有毛病。”魏天佑道:“不然,这大雷雨,他若是真是投效的人,就该惊醒,他若是奸细,他一定蒙头装睡。冯师傅,你务必偷偷看看他的鞋。”
  冯连甲依言,奔往北客屋。魏天佑却不闲着,忙着分派留守的人和寻马的人。他还是不放心牧场,派的留守人多,出寻人少。大家就说:“二当家的出去寻马,要多带人才好。不管怎样,您当天总得赶紧回来;或者有了眉目,先打发一个回来送信。”魏天佑哼了一声,忽然那从外面进来的冯连甲大声嚷着道:“二当家不好,那小子没影了!”
  众人一齐吃惊。魏天佑拿眼盯着冯连甲,冯连甲盯着杜兴邦。杜兴邦蓦地红了脸,跳起来骂道:“这小子敢情真是奸细,可把杜大爷冤苦了!”翻身就往外跑。
  昭第姑娘这些人也都忍不住了,更无暇细问,打起灯笼,齐往北客屋寻视。
  那投效的壮士袁承烈,不但人已失踪,连小包袱也已不见了。屋地上泥迹脚印,历历分明。此人必曾冒雨出去过,然后回来,带包逃走了。魏天佑骂道:“我说怎样?这东西一定是盗马贼派来卧底的奸细。杜师傅白天还说我多疑,究竟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咱们找他去吧!”杜兴邦抓耳搔腮,愧忿难当,立刻自告奋勇,要随魏天佑出发;他抽出一把刀,比比划划,恨不得见了奸细给他一下。
  魏天佑把场中事重托了司帐马先生和昭第姑娘。他自己刻不容缓,率领十几位马师,出离牧场。牧场中混进奸细,以致失马,固然很可耻;可是反面一想,寻人认贼,又似添了一层把握。魏天佑打定了主意,要遍访各马贼的老巢,指名问人讨赃。当下放开马,带着猎狗,如飞地寻下去了;沿路的蹄迹和马粪做了追踪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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