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快马韩争雄牧野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快马韩是塞外的豪家,名叫韩天池;祖籍北直,自幼好勇使气。二十几岁时,曾因械斗杀人,被流到宁古塔。不久,被他逃出配所,展转亡命,寄迹在边荒草莽之区。旋逢大赦,得脱重罪,他便做起贩马生涯。他少遇名师,获得北派拳技真传,擅长惯跤,能骑劣马。以一杆八母大枪,一骑花斑马,名闻辽东,争雄牧野。
  仗他为人胆大心细,长于规划,又知人善用,颇得到几个好帮手。只二十一、二年光景,便名成业就。计拥有大小牧场两处,谓之东场、西场;又有一座山林,附开着数座木炭窖;田地不多,只有一方半。由打前年起,又收买了一方熟垦地,三方荒地;招辑关内流亡难民,开垦农田,事业越来越大。遂在龙岗岭北,起盖下一大片庄堡,堡墙有碉楼箭道,俨然一座小城。这堡围子起初无名,后来人家叫开了,称它为“寒边围子”。乃是把他的姓叫俗了,望文生义,捏成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快马韩黑面长髯,头大身短,外表气象粗豪;他却智勇兼备,好客轻财。上则结交官府,下则结纳江湖豪士,在塞外蔚成一种势力。韩家牧场放出去的马群,走遍关东三省,从没有失过事。手下用了许多人,给他帮忙;有一个结义的盟弟,名叫魏天佑,专替他照料牧场,人称为二当家的。
  快马韩现年五十八岁,结发之妻早已死去,只给他留下一女。现在他房下却有一妾,是在当地娶的;生得白白的,矮矮的,并不十分漂亮,但会骑马。他的女儿名叫韩瑛,乳名昭第,已经二十一岁了,现尚待字闺中。
  这姑娘处在辽东荒寒之地,竟出落得俊目修眉,容光照人,一把长头发,漆黑柔亮。快马韩偌大家业,只此一女,把她爱如掌上之珍。从小就请了家馆教师,教她认字;又将自己的一身本领,悉数传授给她。昭第姑娘遂深娴骑术,又擅长弓矢,从七、八岁时,就敢扬鞭控辔,驰骋于山原绿野。赶到十几岁上,骑术愈精,往往鞍不施,驰骤于重山叠岭间。牧场中的马师偶然陪着昭第姑娘,小试身手,有时就被她窘住。快马韩手下的健儿,把瑛姑娘看如公主娘娘一般。
  东牧场设在孤山子下,广漠无垠的原野,茂草丛莽,一望无际。地旷风高,一阵阵风过处,卷得那乱草摇青,直似碧海翻波。西牧场设在河口,水草丰肥。两座牧场占地各十余里,筑短栅墙,环绕牧场一周,作为屏藩,四周各辟巨门。沿木栅墙每隔里许,有一间木板小屋,四面挖着方才盈尺的小洞,在木屋里,依然能查看四周。这木屋专为马师们夜间巡守马群而备的,遇到严寒风雨之夜,可以作栖息之所。木栅外更挖起一道十余尺宽的壕沟,一半为防群兽,和盗马贼的骚扰,一半是防雨季的雨水,跟秋冬的野烧。在塞外草原地带,这种野烧最为厉害;野火燎原,有时能够延烧数十百里,在辽东一带是常见的。
  快马韩经营牧场多年,尚无疏漏。在进牧场不远,一片旷场,用细砂子铺的颇为平整。这片旷场上,埋着不少的拴马桩,正是训练烈马的所在。在这牧场的中央,有一座两丈高的平台,用碎石叠起的;台面一丈见方,登上平台,全场一览无遗。上面也有一座木板小屋,其构造也跟下面防守栅墙的板屋一样,可以居高临下,瞭望四面。这种设备,就是专为防备盗马贼。
  辽东一带,在当年拉大帮的掠马贩,和接财神的绿林豪客,几乎遍地多有。虽全做的是没本钱买卖,却讲究硬摘硬拿,以勇力服人,鼠窃狗偷之辈决不容在关东立足的。单有一种马驳子,专吃牧场,一下手,就许掠个二、三十匹走。可是也有小帮的盗马贼,三个五个成群,十个八个便算一帮。他们练就了一身小巧之技,选马的眼力极高,能在昏夜微光下,大批的马群中,挑选神骏的好马;在严密防守下,把马盗出牧场。牧场里常常吃这种哑巴亏。快马韩这两座牧场,仰仗着场主的威名大,交游广,倒不怕大帮的马贼、结伙的胡匪;但防范这些窃马小贼,从来不肯稍为疏忽。这就是丢得起马,丢不起脸面。
  这日秋阳当午,山风吹面,快马韩手下二当家的魏天佑来东牧场中,看着相马师跟掌竿的师傅们,督率马夫,调驯烈马。数十名马夫个个剽悍精强,持鞭在旁等候。马师们选马分群,把那分好的马交给掌竿的。哪一拨马归哪一竿子管,分拨定后,再交马夫去“压”“遛”。那已上笼头的马,野性已去了一半。由马夫先“压”后“遛”,骑上它沿着场中的木栅墙,如风驰电掣的奔驰数趟,看看马的脚力。这种马虽上笼头,烈性仍有,不时盘旋蹴踏,掀腾人立,想把背上的马夫掀下去。只是马夫全是深有经验的能手,贴在马背上,如同粘上了一样。直到把马累得力尽筋疲,马夫反振起精神来,不容它稍缓。鞭策驱驰,直到这马驯服,不再犯性,这才缓缓的去遛它。
  那未上笼头的生马,由马夫用套马竿子捋住了,挥动长鞭,吧啦啦!吧啦啦!或前或后,忽左忽右,直往马身上暴打。长鞭抡得山响,似雨点般往下抽打。那如同猛兽般的怒马,哪肯受这么鞭挞,铁蹄翻腾,蹄登口啮,如风似狂的乱捶。马夫们都将套马竿牢牢握住,长鞭不住手的叱打,毫不容情。马夫调弄一匹烈马,也累得热汗蒸腾。直到这匹马见了鞭子,只有忍受,不敢抗,不再惊;这才套上笼头,绾上缰绳,另换马夫去压马。有时遇上没法羁勒的烈马,马夫调制不下,便由相马师们接过去;用他那特种的手法,长鞭一动,专打马身上几处极护疼的地方。这一来就把马制服住了,只一见鞭影,立刻全身战栗。马鞭子的巨响只到它腿前,便不敢再咆哮了。不过马师这种手段不肯轻用;倘遇良驹,经过这番挫折,恐它雄威尽敛,不能再临大敌。
  当时牧场上调马的数十条长鞭,响震数里。数十个健儿各压着鞍辔不施的烈马,奔驰于短栅墙内。所有的马师们都聚在木栅内平场里,把这批才贩到的新马极力驯调;再调个三五日,就能够上缰绳,跑大圈了。
  二当家魏天佑负手观望,场门上的伙计忽进来通报,盛京将军派了差官前来采办军马。魏天佑忙把这位差官迎接进来,引他到围子里,面见快马韩。快马韩衔着大锅旱烟袋出来,立刻吩咐设筵款待。赶到一接头,据这差官说:“这是官马,不论沟计算,要有一头算一头。挑选能够立刻入营编队的,一共要选二百五十匹,一色黑马,杂色不要。本场不够,可以兼往别场采办,但立须派人护送到盛京。将军见喜,定有另外的赏犒。”
  快马韩把这位采卖军马的差官好酒好肉,先买住了,又叫了两个土娼陪着。跟着先把差官买马的回佣银子二百五十两递过去,另送程仪五十两,合成三百之数。差官毫不客气,很爽快的笑纳了。立刻挑着大拇指,向同座称赞快马韩;果然是开眼识面子的外场朋友。这水买卖就算成交。
  原来牧场里原有这种规矩:除了马贩子,凡是来买马的,经手人倒得一份丰厚的回佣。可是别的牧场没有这么大方;必得把马交上,领下马价来,钱赚到手,才肯花这笔钱;早花了,诚恐一个卖不上,这笔钱就要落在空地上。快马韩眼力高,看的准,拿的稳,重人轻财,舍得抛杵(花钱),敢办人家不敢办的。即如盛京将军这号生意,一向本在吉林范家马场采办。快马韩以为我近彼远,我界内的生意反倒越出省外,未免丢人。居然被他亲赴盛京,不惜大倾资财,极意联络;终从将军的亲信人手下,把这号买卖承办过来。范家马场干生气,没法夺回。近六年多来,差不多关东三省的官马,都到他的牧场采买。他有这大的手眼,这才造成了偌大声势,人也落了,钱也落了。
  当下,快马韩一面叫二当家的款待买马的差官,一面亲自到牧场马圈,站在高台上,监视掌竿的挑选马匹。就在这时,马师宗仁路站在快马韩身旁,突然“咦”了一声,用手一指场外,道:“场主,你老看,这人好快的身手!看情形,不是奔碗口街,就是往咱们这里来的。”快马韩顺着宗马师手指处一看,在半里地外,有一骑白马奔来;马背上驮着一个人。那马撒开了四蹄,超尘疾驰,迅如脱弦之箭;马上人挺腰踏蹬,纹丝不动。快马韩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身手。”
  说话时,这骑马越走越近,穿着荒林茂草,时隐时现,眨眼间已来到近前。快马韩不禁失声道:“吓!原来是他!糟了,马群一定出岔子了!”马师宗仁路也是瞠目惊呼道:“陆老七怎么半途回来,大约是路上有事了!”彼此惊诧之间,疤脸子陆七已直入马场,翻身下马,喘吁吁满头是汗,衣服上尽是黄尘。
  宗仁路迎上来问道:“陆老七,你怎么回来的恁快,可是路上出了错么?”疤脸子陆七喘息方定,忙答道:“可不是出了事了!咱们的马群,头两天按站赶着走,没出一点事。就在第三天太阳刚落,赶到了烟筒山附近;因为大批马群不能进镇店,我们择在店后水草方便的地方,安上围子,把马圈好。不料就在当夜,被人盗走了十七匹马!”马场中的人听见这种警报,都围上来问讯。
  这疤脸子陆七正是奉了场主之命,陪同三当家的吴泰来,押着九十八匹好马,往吉林送去,不想中途失了这些。宗仁路急将陆七引到快马韩面前。
  快马韩举着一根大锅旱烟袋,走来走去,瞪着眼看定陆七,道:“马丢了这些,又是在野地现打的圈,难道你们就没派人守夜么?”陆七答道:“我们焉敢那么大意!我们除了三当家的和赵伙计,是通夜宿在店里;其余这些人全分上下班,守着马群,连吃饭都是换班去的。一到天黑,就由齐、邱二位武师,各带四个伙计,分为两班,绕着马圈来往梭巡。圈内是马师和掌竿的,分班看马上料,里里外外防备很严。直到下半夜,傍天亮的时候,马师查点马匹,方才晓得失盗了,到底也不知道偷马贼甚么时候下的手。”
  快马韩道:“你们连失盗的时候全断不出,贼人怎么偷的,一定更不知道了!”陆七满面羞惭说道:“猜是猜出来了,大概是在下半夜。”
  快马韩含嗔不语,半晌道:“猎狗放出来没有?”陆七道:“放出来了。最奇怪的是猎狗前半夜还号叫,下半夜就没听见咬。”快马韩道:“不用说,你们喝酒了?”陆七低头道:“值班的时候没有喝。”快马韩哼了一声道:“吃饭的时候一定准喝了。……旷野地方,夜里又冷,你们会不喝酒?我也得信哪!”想了又想,复问道:“这一夜,马没有炸群么?”陆七叹然道:“不错,约莫在四更天的时候,圈中的马炸了一回群,可是没有出圈。”
  快马韩听了,忍不住怒焰炽腾,面对众人大笑道:“我说怎么样,马丢了十七匹,怎会一点动静没有?那马炸群分明是贼人下手露了形,难道你们都睡死了不成!你们就没有把值夜的人挨个儿都盘问盘问么?尤其是吴老三,整天价吹牛,肚子里有妙计千条似的,怎么马行半途,既是店里住不开,他反倒离开马群,跑到店里睡了?”
  陆七的疤脸一块块通红,接着答道:“失马之后,我们立刻就报知三当家的,三当家把值夜的人,挨个都盘问了一次。据说他们全没有睡觉;那天夜里就是风太大,委实没有听出别的动静来。只在三更左右,我们听见狼嗥了;跟着又有人看见对山山根,有火光一闪一闪的。值夜的齐师傅曾经叫我们预备火枪,多加留神。跟着又没有动静了,就是这么胡里胡涂的把马失的。现在吴三当家的后悔的了不得,连邱、齐两位武师也都觉得对不住你老,他们现在都极力想法子哩。”快马韩笑道:“想法子,让他们想去吧。不是才丢了十七匹马么?没有全丢,还算不错。那匹艾叶青也丢了吧?”陆七道:“也丢了,丢的全是好马。”
  快马韩又嚷起来道:“这匹艾叶青乃是我许给朋友的,原来也丢了!吴老三只会说大话,一向是那样的人物。随行的齐、邱二位武师,乃是久走江湖的,怎么事前竟没有一点觉察,事后又没有一点办法?我这牧场开了这些年,就没有丢过马,这还是头一回!告诉你们,十七匹马是小事,这个跟头我栽得起么?”
  陆七忙道:“场主息怒!这回失事,齐师父倒没看出甚么来。邱师父是个中老手,在前两日白天,已经动了疑;看出一个走道的小矮子,说恐怕是风子帮踩盘子的伙计。这小子打由半路上缀下来,邱师傅曾经拿话点他,又提出你老的字号来,这小子就躲了。没想到他真个的在我们头上动起手来。现在三当家的跟齐、邱二位师傅,正在根究失马的踪迹。我临来时,他三位已经查出:偷马的贼大概是往西北走下了。因为沿途留有马粪蹄迹,不难踩访的。大概这些东西们决不是久闯关东的老江湖;若是在关东有个万儿的,他怎么也得摸摸咱们是怎么个主儿。”快马韩道:“别吹了!凭咱们这个主儿,才一丢十七匹马哩。现在马群呢?吴老三打发你来,就是专给我添腻来的么?还有别的话没有?”陆七忙道:“现在马群已经赶过一站,落在黄土坑;那里有大店,暂且住下来。三当家的意思,是一面请齐、邱二位根究偷马贼的老巢;一面叫我回来,请你老的示下,可不可以暂补出十七匹马,把这号买卖先交了,回头再认真抓贼抓马。”快马韩素日为人脾气最暴,但是闹过去便完。手下人做错了,一向由他自己揽了过去。当下大发雷霆,闹了一阵,忙叫着陆七,回到私宅。那二当家的魏天佑急着赶来,督促马师,精选良骥,替快马韩把采办马匹的差官打发走了。跟着出离牧场,到韩家围子,面见快马韩。
  快马韩在本宅大客厅,聚集手下头目,共筹应付失马之策,面向众人说道:“马是在烟筒山丢失的。我想烟筒山附近,北方乃是马贼霍一溜的巢穴,南边又是肉头麻子时常出没的线路。这两处跟我们牧场都有来往,只是肉头麻子已死,由他的老表金贵贤代领着。这金贵贤却是新上跳板的,只闻过名,没有见过面。刚才陆七说,吴老三和齐、邱二位武师,已经预备拿我的名片,求见霍一溜和金贵贤去了。吴老三云天雾罩的,我恐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打算就照他们的话,先拨出十七匹马,把丢失的数补上,由我亲自押送,一面根究盗马的贼踪。”
  二当家魏天佑忙道:“仅仅十七马,得失何必介意。当家的若是不放心,可以由我亲押了去;一面多带几位武师,到那里看事做事,务必把马找回就完了,用不着你老亲自劳动。”快马韩摇头道:“我们的马丢了,找得回,找不回,还是小事一端;我们的面子,却必须找回。老二,你不知道,这回事我很起疑。我觉得这不是寻常的偷马,这件事说文就文,说武就武,弄不好,就许象那年闹起大吵子来,打群架也说不定。他们不是勘得偷马贼的踪迹,似奔西北去了么?你可知道西北方是谁在那里?”
  二当家魏天佑憬然道:“西北方半山沟,有兴记牧场在那里。”快马韩扪须笑了,看着陆七道:“大概吴老三也把这事看小了。我只怕这偷马贼把马一转手,弄到别家牧场。但是,不拘他们弄到哪里,我也得把原赃掏回来;掏不回原赃,我快马韩还在关东闯个甚么劲?”又道:“咱们现在先吃饭,老二。你就连夜挑选二十四匹好马,我这一回要多带打手去。这场里的事,请老二和司帐马先生、书启赵先生,多多费心。”当下把从行的武师马师派定,也邀到客厅,告诉此事。
  快马韩又口顾伙计,道:“你们把姑娘找来,我们要多带几两银子,说不定我们还要借重官府的力量哩。烟筒山东甸里有防营驻着,是一位守备、带着马步五百多人在那里。”
  伙计应命转入内宅,少时出来道:“姑娘从一早带着陈伙计,出去打猎玩去了。姨奶奶问老当家有甚么吩咐?”快马韩眉尖一皱,旋又堆欢道:“这个丫头,简直是个野小子!出去打猎,有时连火枪也不带,万一遇见猛兽,怕不吃大亏!下回告诉陈伙计他们,如再陪着姑娘出去,千万带火器,不要一味倚仗弓箭。你告诉姨奶奶,把我的好酒拿出几瓶来。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阵,赶明天一上路,咱们就滴酒不准入口了。告诉厨师,把咱们腌的鹿脯子肉,也给收拾出来;再宰一口猪、一只羊。”魏天佑面向众人道:“别看今天是丢了马,我们倒要吃犒劳了。”大家哄然一笑。
  酒筵摆好,无非是肥肉好酒和野味。魏天佑忙命伙计,把围子内的小铺掌柜、牧场炭窖掌杖的同人,凡在近处的,也都请来。快马韩不敬酒,由二当家魏天佑代做主人。快马韩趁这闲空回转内宅,安排出门的事。
  就在这时,从牧场外,风驰电掣,飞奔来一骑白马,一骑黑马。白马上的人,头戴紫风兜,男子装,系皮带,窄衣紧裕,脚蹬控云“鹿唐玛”,背弓带箭,跨刀顺枪;人骑在马鞍上,伏腰微前,稳若泰山,迅若飘风,倏然策马,奔入围墙。直达到宅门前,戛然而止。把马上横放的一只土豹子丢下地来,然后翻身下马。后边那匹黑马,是个短衣黑脸汉子骑着,驮一些新猎来的野味,也如飞追到,跳下马来,把白马牵过。来的人正是快马韩的爱女昭第姑娘和陈伙计,到柳林一带,游猎归来。
  昭第姑娘直奔出二、三十里地,才打得一头土豹子、两只野免、一头獾。一进家门,就嚷道:“可惜!可惜,忘了带火枪,把一群野鸡空空放过了。”宅中别的长工将两匹马牵走,打来的野味也送到厨下。只有那只土豹子,约如狗大,勇猛异常,却是最狡猾、最难猎取的东西。
  昭第姑娘笑吟吟的命陈伙计扛进宅来,向迎出来的女做活的问道:“老爷子呢?”女仆说:“在姨太太房里呢。方才老爷子找你呢,你老快去吧。老爷子就要出门,说是咱们牧场里把马丢了。”昭第姑娘愕然道:“马丢了?可是遇上狼群了么?”连忙抢进堂屋,自到内间,大声叫道:“姨妈,老爷子在屋么?”
  快马韩正在房里套间,命侍婆开柜取银,应声叫道:“是瑛儿么?你又打猎去了?这几天柳河口直闹狼群,你怎的这么大胆!”昭第姑娘笑嘻嘻的挑帘进来,说道:“爹爹,我给你老打来下酒物了。可把我累了个不轻!两个野猫儿诈极了,我也没带鹰,也没带狼头棒,直追了六、七里地,才把它射着;这东西好快腿呢!最可恶的是,它专钻马走不过的地方。这个还不新鲜,你老瞧,我还打着一只新鲜物呢!”
  快马韩心中实在不快,但一见爱女,立刻欣然道:“捉这种野味,全靠鹰扑狗掏;你连火枪也不带,硬拿马腿跟兔子比赛,你也不怕把马糟踏了?”昭第立在桌旁说道:“爹爹,我这匹马好极了,跑不坏。你老瞧,我还打着这么一只土豹子哩!”
  侍妾见昭第已将风帽摘去,一身男装,遍体黄尘,发际有许多汗,就笑着说:“姑娘,你这一回出去的更远了吧?”忙代喊女仆,给小姐打脸水。昭第姑娘一边更衣净面,一边问道:“爹爹,我听说我们的牧场丢了马了,是真的么?他们还说你老就要出门,可是的,丢了几匹马,你老出去做什么?”快马韩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就知道吃喝玩闹,打打猎,放放荒。告诉你吧,丢了马是小事,有人要跟你爹暗中作对哩!”
  昭第姑娘虽是个关内女子,已濡染塞外强悍之风;听了这番话,蛾眉一耸,杏眼圆睁,嗔道:“真有人敢大胆惹我们么?咱们父子在关东城,乃是一刀一枪闯出来的天下;谁要跟咱们下不去,咱们就叫他看一看。爹爹你老打算往哪里去?我陪了你老去吧!”快马韩失笑道:“你陪我做什么去,可惜你又不是小子。”昭第粉面一红,道:“小子怎么样?闺女怎么样?难道我就不如男子了?”快马韩道:“好丫头!是你爹爹的女儿,谁说你不如男子来?不过有的地方,你就不能替你爹爹。比如上衙门见官,和官场拉拢,你能行么?”昭第忙道:“爹爹,您要知道,我并不怯官呀!”快马韩道:“你是不怯官,无奈官场中并不与女子进门,你又有什么法?”遂命昭第姑娘坐下,缓缓吩咐道:“我现在就要出门;这里家务事,里里外外,我就是要全交给你。我正想把你找来,嘱咐嘱咐你。我明早就走,你遇事可以内与姨妈商量,外与魏二叔商量。咱们父女,一个守内,一个出外。丫头,我不拿你当闺女,我从来就拿你当儿子看待啊!”当下将烟筒山失马之事,和自己的打算,详详细细告诉了昭第姑娘,然后又嘱咐她小心照应家事。
  昭第姑娘听了,摇了摇头,道:“原来是在外道丢的,我当是咱们牧场丢了马呢。爹爹,这也许是新上跳板的黑道上的小卒剪去的,我们要是跟他们斗气,可就有些犯不上了。”
  快马韩摆手,道:“真要是折在黑道上,或是落在风子帮的老合们手里,咱们非要找回场面来,那算是我们爷们小题大作。不过这些年来,凡是遇上江湖上的朋友,跟吃风子行的老么们,我没有不开面的;要面子给面子,讲用钱就帮钱,没有照应不到的地方。这时竟会出这种事,不论他是哪路人物?显见着有点诚心跟我们爷们过不去。所以我这一趟,必须彻底根究一下。”
  昭第姑娘恨声说道:“这是明欺负咱们了,咱们非根究个水落石出不可。爹爹,您就入手办吧。家里的事您就交给我,女儿纵然无能,也决不能给爹爹输脸。”
  说话时,二当家魏天佑进来报说:筵散客去,马已选妥。快马韩请他坐下,因说道:“二爷,您看我们瑛姑这份心胸,真胜过男儿;我虽没有儿子,有这个女儿,也跟儿子差不多了。”魏天佑道:“场主说的一点不差,昭第姑娘心灵性巧,有胆有识,又有你亲传的这一身本领;漫说女流中,就是男儿队里也很少见哩。”说着笑了。昭第脸上一红,道:“别人不捧我,就是爹爹和二叔捧我。我有什么本领呢?刚才我要跟爹爹去,爹爹还是不叫我去。”魏天佑道:“当家的要自己去,连我还不去呢。我和姑娘,咱们爷俩一内一外,专管留守,也是一样。”快马韩道:“二弟刚才只顾照应客人,大概也没吃饱,你就在这里吃吧。你侄女给咱们打来下酒物了。”昭第姑娘站起来,说道:“你老这就吃?我叫他们收拾去。”
  当晚,快马韩和魏天佑、昭第姑娘设家筵共饮,一面商量出门的事。所有内宅、牧场、炭窖、山林,都已分别将负责人叫来,谆嘱一番。所有从行人也都备好行囊、火枪、兵刃。每人还有一套貂皮帽子,和不挂布面的老羊皮袄,以防半途上天气骤变时御寒之用。
  这时,劲风吹面、秋草朝阳。快马韩骑上他那匹花斑马,率领二十四骑,分成两行,如飞而去。疤脸子陆七也夹在群中,应赔的十七匹马,就在这二十四骑以内。魏天佑和昭第姑娘直送出数里,方才回来。
  快马韩去后,昭第姑娘不回内宅,竟到牧场柜房,和二当家魏天佑,以及司帐、别位马师们攀谈。她一心想打听这次马群失事的来路,到底是象哪路人干的。魏天佑莫说真不知道马贼的踪迹,就让他猜测出来,也不敢率尔向昭第姑娘说。因为瑛姑纵惯了,平日任性而为;场主不在家,她要听了自己的话,依仗自己工骑善射,单人独骑的出去找场。倘或出了什么差错,魏天佑却真担不起这份沉重。所以任凭昭第姑娘怎样询问,他只是不着边际,随便搭讪。
  正在说话的当儿,外面守场门的伙计进来报道:“启察二当家的,外面有一个姓袁的,说是从关里来,求见场主。”
  魏天佑道:“什么?求见场主?你不会告诉他,场主没在家;问他有什么事,可以留下话,请他改日再来么?”守门伙计答道:“我已经这么说了,只是这人说跟咱们场主慕名已久,深知场主仗义疏财,收穷恤难。他从关里奔来,好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论如何,也求场主相见。他又提出一个熟人来,他说跟咱们牧场里的赵成桂赵师傅是乡亲。他这次是千里迢迢,为投奔赵师傅来的。要烦赵师傅给他引见,求场主把他留下。听他的话,说得很恳切。我们做不了主,场主又早有话,我们也不肯过于拒绝他。现在他在栅房等着呢;二当家的,你看,该怎么办?”马师杜兴邦插言道:“这个人多大年纪?听口音是哪里人?”守门人答道:“大约三十多岁,很透着精神,倒是乐亭口音。”司帐马先生道:“这个人许是投效告帮的吧?”
  魏天佑一听,不禁沉吟。这个姓袁的自说是投奔赵成桂师傅来的,赵师傅偏又没在家,刚刚押着那二百五十匹马跟着差官,上盛京去了。有他在这里,当下一认,也就完了;现在却是没招没对的事,不得不加小心。眼望着昭第姑娘,一时拿不定主意。
  昭第姑娘却沉不住气,向马师们说道:“众位师傅们,这要在平时,按着老当家的场规来说,我们用不着犯掂算;脱不过收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搁在那里,全闲不下。只是牧场刚出了这场事,场主头脚走,这人跟着就来投效,未免太凑巧了!说不定就许是贼人的爪牙,到咱们这里卧底来的;这倒不能不见他,不能不收他了。我们索性盘问他,谅他弄甚么诡,也逃不出咱们眼皮底下去。别管盘问得出,盘问不出,先把他留下,好在他是自投来的,我们没找他去。二叔,你看怎么样?”
  这一番话说得面面周到,众人无不暗服。魏天佑连连点头夸好,却又说道:“这个人真是来的太巧了,姑娘这番打算决不是多虑,咱就这么先诈他一下子。”说到这里,他又向屋中共坐的马师杜兴邦等说道:“杜老弟,你赶紧出去找人;千万别露声色,至少调二十人:要十名刀手、五名硬弩、五名套索,全都伏在柜房左右。你在柜房门口守着,听我的招呼。只要我咳嗽一声,十名刀手一直入柜房,把来人看起来;那五张硬弩、五挂套索,把柜房一围,提防着来人,倘有真功夫,叫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可就栽了。”又吩咐守门伙计道:“这姓袁的就是单身一人来的么?”伙计道:“没有同伴,他只提着一个小行囊、一根木棒。”魏天佑道:“行囊里准有暗器,牧场外没有人暗等着他么?”伙计道:“这倒没有留神。”魏天佑忙道:“你要登高瞭一瞭。”
  魏天佑这番布置,自是谨慎。杜兴邦是个性情刚急的汉子,刀搁在脖子上,不带皱一皱眉头的。听魏天佑这么小心,不禁冷笑道:“二当家,你怎么把来人看的这么重,把自己看的这么轻?别说来人未必就是奸细,就算他是,他难道就不先摸摸脑袋长结实了没有?韩场主在关东三省,是一天半天的人物么?真要应了二当家的话,我看他是活腻了!”
  昭第姑娘忙说道:“杜师傅说的倒也是实情,只是场主没在家,咱们小心无过错。要没有新出的这场事,咱们也就不多心了。杜师傅,你就照着二当家说的预备去吧。”杜兴邦见昭第姑娘这么讲,遂不便再说什么,只从鼻孔哼了一声,答道:“好吧,小心没错。这件事交给我,不用管了。”立刻转身出了柜房,暗中去调集场内的弟兄。
  这里二当家魏天佑心中不悦,向昭第姑娘道:“你看兴邦这种二愣子的性情,没个改了。他碰的钉子也不少,就是教训不过来他。”马师冯连甲笑道:“杜师傅净碰钉子不行,得叫他多坐几回蜡,倒许可以回回味。”众人哗然大笑,二当家魏天佑看了他一眼道:“你胡说甚么?也不怕失了身份!”冯连甲猛地省悟,这里还当着女少东呢,不由臊得红头涨脸,很难为情。司帐马先生忙打岔道:“杜师傅这种二膘子脾气,场主也是恨他,不过杜师傅的心肠热,场主爱他直爽,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事;所以虽是事情办砸了,也担待他。”
  魏天佑点点头,令众人退去,只留司帐马先生和昭第姑娘,向守门伙计说道:“把这姓袁的领进来吧。”伙计转身出去。
  工夫不大,把来人领了进来,指着魏天佑,向来人道:“这是我们魏当家的,场主没在家,有甚么事朝他老说,也是一样。”
  这来人挺胸健步,趋走如龙,来到柜房一站,双眸环视,先向魏天佑看了看,又向昭第姑娘瞥了一眼;立刻转身,面对魏天佑抱拳拱手,道:“魏当家的,在下姓袁,名承烈,原籍直隶乐亭。只因来到辽东,访友不遇,谋生无路,流落在江湖,没有安身之地。久仰这里寒边围韩场主慷慨好义,威名远震,在下冒昧的投奔前来,恳求场主曲予收录。在下是一个武夫,没有什么能为;只有一把笨力气,愿供场主的驱策。”说罢,深深一揖到地,神情爽朗,吐属不亢不卑。
  二当家、昭第姑娘一语不发,一面听着话,一面细细的打量来人。只见这人年约三旬以上,豹头环眼,身材魁梧;满面风尘,掩不住英挺之气。浑身旧衣,毫不带寒酸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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