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少年客假馆蓝滩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到蓝滩,一打听刘四师傅刘家祺,在当地果然很有名头,是个设把式场、开门授徒的名武师。袁振武留下心眼,先投店,后投书。歇了一晚,次早把那封书信拿着,逢人打听,寻到刘家祺设场子的所在。立在门前,略一端详;竹篱柴扉,院落宽展,真象是个练武人家。把式场子就在庭心,地铺细沙,架插兵刃;倚门而望,便可看见几个少年,正在院里抡刀舞棒,又笑又说。还未容袁振武敲门,便被一个粗壮少年瞥见;吆喝了一声,奔来问讯:“喂,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找谁?”袁振武客客气气作了揖,自说是从汉阳王五爷那里来的,有一封信送给刘四师父。
  那少年顿现愕然之态,把眼上下打量袁振武,半晌问道:“你贵姓?这里可是姓刘,不过,……你等一等,我给你问一声去。”抽身而回,把袁振武扔在门口;一直跑到人丛里,向那三五个少年同伴,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少年一齐注视袁振武;只听一个人说道:“大师兄,你过去问问吧。”
  立刻有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细高挑汉子,从院中走过来,站在门口,把袁振武重问了几句话;也照样把袁振武打量了一回,也抽身入院,一直进了上房。其余少年陆续凑过来,盘问袁振武从哪里来,有甚么事?袁振武毕恭毕敬的回答着。那个大师兄忽又出来,把这几个少年都唤进上房。
  又隔了一会,大师兄二番来到门前,向袁振武说道:“我们老师确是姓刘,不过他老人家并不行四,也没到过汉阳,我们老师也没有姓王的师兄。你莫非找错了人吧?你可以把那封信拿出来,我拿进去看看。要是不对,我再退还给你。”袁振武道:“哦,是的是的。”手摸着衣底那封信,不由有点犹疑,低声对那少年道:“写信的姓王,手底下很有功夫;会鹰爪力,是在下的老师。他打发我来,投奔这边的刘四师傅,叫小弟在这边住个一年半年。请老兄费心,领我见见四师父去……”袁振武胸怀着路上所闻杀官越狱那件事情的戒心,不觉吞吞吐吐,言不尽意的表说了这么几句话。那大师兄猜疑的眼光越发显露,突然把脸一沉,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分明是北方人,你怎么会从汉阳来的?你说的话全不合辙,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里跟姓王的一点也不认识,你不要弄错了啊!”
  那海捕鹰爪王的告条,已散布在各处,蓝滩这里已然晓得了。袁振武察颜观色,更不多言,忙向这位大师兄连连拱手,道:“老兄,不要动疑,在下是专心投书访艺来的,此外决无他意。王老师老远的把我荐到这里来,只要这里姓刘,那就没错。我就依着你老,请你把这信拿进去,请四师傅一看,自然明白了。”又加了一句道:“这决没错。”
  大师兄很不耐烦,道:“刚才不对你说么,这里倒是姓刘,可是从来没有姓王的亲戚朋友。并且这里也不会武功,也并不教徒弟;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在这里借地方,打拳消遣罢。……“
  袁振武晓得空言不足解疑,就把那封信掏出来,看了看封口,道:“老兄费心,把这封信拿进去;万一不对,千万赏还我。”壮年人笑道:“信不对,谁留下它做甚么?你信里还有银子、庄票么?”还要往下说,袁振武已将信递到他手。他只一看封皮,顿时注意,先验看笔迹,道:“咦,这不是姓王的写的呀?”一句话说漏了。袁振武意含不悦,假装不懂道:“是王老师家里人鲁老姑太烦人写的。你老兄就不必琢磨了,你只费心把信拿上去,给四师傅一看,四师傅自然明白。”
  壮年人不答,瞪了袁振武一眼;接过信来,转身就往里走。却刮的一把,竟将信皮撕开,把信笺抽出来,且走且看。直到上房门口,回头又瞥了袁振武一眼,直入内去了。
  袁振武偏听了鲁老姑太的话,就没想到刘四师傅家里人还有这么一手,睁着眼不肯相认。若依鲁老姑太说,信一到,刘四师傅还要远接高迎;哪知人家竟如此冷淡,而又如此猜疑,仿佛要拒门不纳了。袁振武呆呆的往院内望着,心中懊恼,奔波数百里,莫非鲁老姑太诓骗自己不成?……
  隔了好久工夫,突听院内正房竹帘呱哒一响,一个少年掀帘,从中走出一个不到五十岁的黄须男子来。穿着一身蓝绸裤褂,挽着又肥又长的袖子,形容瘦削,恍似病夫。来到门口,把袁振武钉了一眼,道:“兄台贵姓?找哪一位?”
  此人一出,几个少年都随着侍立在他背后,这人分明是个长辈。只可惜袁振武匆遽接信,未遑打听刘家祺的面貌。当下冒叫一声道:“四师叔,弟子袁振武,是王老师打发来的。有一封信,刚才由这位师兄拿进去了。”前迈半步,欲行大礼。黄须男子连忙架住,道:“原来是袁兄,不敢当,不敢当,请到里面谈。”很客气的把袁振武让入上房。
  袁振武侧身逊让着,请教道:“王老师派弟子投书拜师,你老既是四师傅,和王老师正是一样。并且王老师打发我来,本叫我投到师叔门下附学的……”黄须男子微然一笑道:“袁兄别要误会,我不是刘家祺。刘家祺乃是舍下的教师,是我跟前几个小孩子喜欢习武,所以把四师傅请到舍下。不过现在四师傅已经出门了。”
  袁振武闻言愕然,情不自觉的站住了,失口道:“你老贵姓?”黄须男子笑道:“我也姓刘。但是四师傅和我是宾主之分,又是至好朋友。他不在家,他的朋友我也接待得着。咱们屋里谈吧。你带来的那封信,我斗胆拆看了;内中意思,我不很明白,还要请教袁兄的。”
  宾主齐入正房,正房中的陈设亦雅亦俗,不贫不富,是中等旧家。案头既有图书,壁上也挂着刀剑,却有着很讲究的木器,桌椅皆是上好紫檀花梨木的。黄须男子让袁振武上座,自己在下座奉陪。那几个练武的少年却没全跟进来;只有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短装少年跟到屋内,给斟了两杯酒,退到一旁,侍立伺候。袁振武未肯上座,也退到茶几旁;偷眼看那八仙桌上,笔砚杂陈,鲁老姑太给的那封信就拆开了,散放在桌上。
  黄须男子坐在下首,把信纸拿起来,重读了一过。抬头一看,见振武也跟着两个少年站着,坚不就坐;便含笑伸手,做了手势,道:“袁兄,请坐下说话。这封信大概你先看过了,我还要请教请教你呢。。这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你是王老师的高足,但不知是甚么时候拜入王门的?这位王老师的外号叫甚么?你可晓得么?”
  袁振武肃然足恭的答道:“这封信是封好交给弟子的,弟子未敢擅拆,只知大意,不晓得内中辞句的。弟子是新近才投入王门,距今不过两个月。信是王师母和鲁老姑太叫人写的。王老师的外号鹰爪王。”遂将来意略说了几句。
  袁振武为人机警,猜想这个黄须男子必非泛泛的人物,大概未必是刘家祺的学东;多分是刘家祺的本人,或是他的家里人;不过存着顾忌,不肯直认罢了。但是自己却不可疑虑,略一低头,打定主见;莫如有一句,说一句,直直爽爽,把与鹰爪王的遇合,和鲁家三姊弟的关情处,从实说了出来,也叫他们看一看我的眼力、胆力。盘算着,要开诚具告,却又顾虑到侍立的两个少年;疑难之状被黄须男子看出来,便挥手命两人退出去。袁振武这才侧坐在一旁,说到慕名访艺、探监投师的话;把鹰爪王结怨被陷的缘由,鲁家三姐弟邀友议救的情形,和他们安插自己的原意,略略说了。只有自己夜探监牢,鲁家姐弟阴谋劫狱的事,仍旧留下一份小心,未肯贸然说出口来。
  那黄须男子拈着黄须,看着那信,一言不发,倾耳听着;忽而微微摇头,忽然噢的一声,笑着站起来,说道:“袁兄,你看看这封信吧。这封信的意思,好象打发你来寄宿附学,可又要我收你为徒。你既是鹰爪王的徒弟,怎么又是鲁老姑太给你写信?你师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是的,鲁家三姐弟你都见过他们了,现在他们几个都走了没有?你一定知道的了?”
  袁振武站起来,双手接信,刚要回答;忽然听那黄须汉子语露破绽,他已无心中,自承为四师傅刘家祺了,袁振武把信放在茶几上,拱手一立,道:“你老是四师傅!弟子听出来了。你老一定不嫌弃我,你老请上;……”恭恭敬敬,口称老师,叩下头去。磕了四个头,起身肃立在黄须男子的身旁。
  黄须男子起初愕然,又一想,明白过来,哈哈笑道:“好!听话听音,你真聪明!我也不瞒你了,你坐下吧。咱们俩慢慢的谈话。到底你师父现在怎样了呢?我在十来天头里,刚刚的听人说,你师父在彰德遭上官司了。说的人不知道详情,我这里很僻,得信又太晚;才一听说,吓了我一跳,就想奔去看看。哪知道过了几天,又哄传起来,说是彰德府出了大案子;现在官面上正在通缉要犯,我越发迷惑了。跟着就是你来找,所以我们不由得不多心,这倒对不过你了。”袁振武忙道:“自己师徒这可说不到;本来这事也该小心,万一大意了,就许吃上罢误。”黄须汉子道:“着啊!所以我嘱咐他们,只要有生人来找我的,就别说实话;不想你来了。看这信上的话,好象你师傅这回事,你也帮过忙。”袁振武谦逊道:“弟子有何德能?不过给王老师跑跑腿,送送信罢了。”说着,低头看那几上的信。
  黄须汉子道:“你太客气了。唔,这封信的辞句你既然没见,那么你现在可以先看看,回头我再细问你。这封信也不知道是哪位马二爷写的,说得糊里糊涂,简直看不懂。半文不武的,好象抄‘尺牍句解’,掉着掉着文,又忽然冒出大白话来,怪透了!好在信上本叫你详细告诉我,你只管对着信,向我细说。”
  袁振武重拿起信来,从头到尾细看,上写道:
  家祺四弟大人武安:自别之后,日月如梭。恭维道履清吉,合宅平安,武如私颂。敬启者,叨在知已,套言不叙。缘因愚兄命运多舛,逆事缠身;该下书人袁其姓,振武其名,直隶乐亭人也;其为人也,天性好武,欲投本门,求学绝技。愚兄本想不收,只因感其盛情相助,谊不可却,业经当面允收为徒。无奈愚兄身在难中,有心收徒,无计传道;望洋兴叹,无可如何。素仰
  贤弟德高学富,望重武林,胜兄百倍;为此修书一封,推荐前来。务乞本同门之义,曲予成全,将其留下,则愚兄感同身受,图报靡涯矣。所有愚兄之事,书不尽意,可问来人,当以详告。但盼吉人天相,不久脱身,即当趋诣
  崇阶,面陈一是。现下大姨姊、贱内、九舅、舍弟、天来、福基,与五弟、么七、红锦侄女、九如外甥,一切人等俱已仗义前来,搭救于我。不日定有佳音,勿念可也。尚望
  贤弟诸事小心,勿来看我,勿见生人。如有打听于我,尽可告以素不相识,为妥。别无可叙,修此寸犊,敬颂福安
  愚兄王奎顿首
  再者:此信乃大姨姐敬烦马二爷代笔。大姨姐谆嘱贤弟,袁姓少年立志可嘉,务求另眼看待。倏愚兄出头之日,多则一年半载,定然前往蓝滩,将其领走。万一愚兄不克分身,大姨姐亦必代我一行,决不久劳分神也。至恳看兄薄面,暂收为徒,将本门初步武功传授于他。愚兄及大姨姐、贱内,同声承情不尽矣。
  这封信意思倒很恳切,只是措词支离,颇难捉摸;袁振武看完了,也忍不住要笑。刘家祺眼望着袁振武,问道:“你看明白了么?”袁振武笑道:“弟子看明白了。”刘家祺笑道:“看明白了,可真不易。那么我问问你吧。你师父大远的把你打发了来,自然是因为他身子不自由,怕把你的学业荒疏了。不过我们师兄弟数人,就数长门的功夫硬;说到传艺,只怕我教不了你,倒把你耽误了……”袁振武忙道:“师叔客气了,弟子虽然一心好武,不过我实是初入门墙,本门技艺一点还没学过呢。”
  刘家祺道:“哦,你从前没有学过么?”袁振武想了一想道:“是的,弟子简直可以说是门外汉。”刘家祺道:“是么?”又拿起信来看了看,抬起头来道:“不错,你是新近投入师兄门下的。只是信上说,你在师兄眼前很出过力,我的大师兄很感激你。这必有情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近年来我和大师兄音信少通,他的近况我一点也不详细。究竟他怎么打的官司,怎么出来的?现时他究竟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新从那边来,你一定可以知道底细了。现在系马口,你王老师家里还有人么?”
  袁振武愕然说道:“这个……”刘家祺却又看了看信,接着说道:“你遇见过鲁老姑太,他们鲁氏三姐弟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信上说他们都上彰德去了;前五天,或者是前六天吧,我听说你师父……”低声道:“越狱出来了,这话可真么?”袁振武忙也低声答道:“是真的,我师父大概是越狱走了,老师家里人也离开系马口了。”
  到了这时,袁振武料无可虑,便将在鹰爪王家所闻所见,以及在路上所听的越狱传言,仔细对刘家祺说了。刘家祺叹道:“你师父是我的师兄,按理我不该讲究他;他实在是太不修小节了、方才惹出这些事来。我几次劝他,不要使酒任气,不要滥收徒弟,我们武夫不要跟绅宦阔人交往;他只不听,果然叫人陷害了这一下子。多亏有好朋友好亲戚搭救,算是逃出虎口了。可是这一来,就成了黑人,再不能在江湖道上出头露脸了。我看他最末一步,挤来挤去,免不了要挤入绿林!”说罢喟然。
  跟着又细问袁振武,到底在鹰爪王跟前,效过甚么力?袁振武不肯夸功,也不肯泄秘;尽管刘四师傅再三盘问,他只说不过给鹰爪王跑跑腿、送送信、探监赠银罢了。谈了一会,听刘家祺的口气神情,觉得此人性情狷介,似是武林中的隐士,对作奸犯科的行径,深露不满;袁振武就把自己深夜探监的话咽回去了。
  复又盘问袁振武的志趣、学业,刘家祺殷殷动问:“我看你体魄、骨格、精神、目力,一定是经过武功的锻炼。你不要客气,究竟你学过甚么?练过几年?你投入我们师兄的门下,你想学哪种功夫呢?”
  袁振武忽然存了一分戒心,觉得自己若把那负气出师门,别求惊人技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反招疑忌,也显着丢人。眼珠一转,急口的说道:“弟子实在可以说没有学过功夫。弟子倒是从小好武,无奈没有遇着明师。弟子的私心,愿学打穴的功夫;还想练会一两种暗器,要练得能接能发,能取人穴道才好;这是弟子一点痴想。我听说王老师善打九只纯钢透甲锥,非常厉害;暗器的分两既沉,手法又准。只要发出去,敌手不死必伤。可是听说他老人家从成名到今日,只用过一次。他老人家又会鹰爪力,善接各种暗器;不管铁蒺藜、三棱瓦面镖、甩手箭、飞刀、袖箭等,常人不能用手接的,他老人家都能用鹰爪力的手劲硬接。这两门功夫,弟子都爱;所以才千山万里,投访到王老师的门下。”
  刘家祺听了,寻思一回,道:“你喜好打穴?这可难学,学会用暗器打人穴道,这更不容易。至于学接暗器,也有难有易,现在武林中没有几家会的……”想了想,又问道:“我看你英华内敛,你一定练过内家拳吧?”
  袁振武吃了一惊,忙说:“弟子可不会内家的功夫,弟子只练过八卦掌,也没练好。”刘家祺道:“唔,你会八卦掌么?那就莫怪了,八卦掌本来跟内家太极掌相近。”
  袁振武顺着说道:“是的,弟子小时候,也胡乱跟人练过几天太极拳……”刘家祺道:“你师父是谁?”袁振武又一愣,顿了顿,陪笑道:“弟子哪有师父?不过是跟家里护院的瞎练,只学会了半趟八卦掌和几手太极。”刘家祺道:“那就是了。”沉吟了片刻,笑道:“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你是想学鹰爪力、接打暗器和打穴法。”袁振武答道:“弟子的私愿正是如此,只怕菲材愚陋,不堪教诲。还求老师推情鉴诚,把弟子收列门墙;弟子定要尊师敬业,不负老师的期望。”说着站起来,请行拜师大礼。
  刘家祺也立刻站起来,把袁振武扶肩接下,往身旁一坐,蔼然说道:“老弟,快不要这样。你既是在大师兄跟前效过劳的弟子,我决不能外待你。并且我看你的身形、骨骼,实是可造之材;漫说你还学过功夫,你就没学过,`也足够个好徒弟的资质了。不过你想学的这几种功夫,除了点穴、打穴不是本门武功外,其余鹰爪力和破解暗器,可说是本门武术的精华。你若是打头学起,可就非一日之功……可是的,你今年二十几了?”袁振武道:“弟子二十七了。”刘家祺道:“哦,二十七,正是始发愤之年。老弟,我说句不怕拦你高兴的话吧,要练鹰爪力,恐怕非童子功不可;你大概早已成过家了吧?”袁振武道:“这个,弟子现在还没有妻室哩。”这句话可就答得太模棱了。但刘家祺并没十分理会,只点了点头,又复沉吟起来。半晌,抬起头,说道:“老弟,你千里迢迢的寻师访艺,足见你志气坚定;你的体格又强,又学过几天;除了鹰爪力,你要学别的功夫,一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你大远的投奔来,又有大师兄、鲁姑太的推荐,我无论如何也应当拿你当本门入门弟子看待。只是本门门规最重长门,就是次门的师叔,有时还要服掌诫师侄的约束哩。这么办,你尽可在我门下,考求本门的技艺;名分上我可断不敢和你正师徒之分。”
  袁振武还要恳求,刘家祺道:“你看我还能跟你假客气么?你若因我年辈稍长,你就管我叫一声四师叔。你愿意练甚么功夫,只要本门有的,我能教的,你只说出来,我决不能自秘,一定倾裹倒箧传授给你。你在名分上,还是鹰爪王的弟子,我不过代师兄传艺罢了。况且信上说,你师父不出半年,就来接你;这么样,倒是两全其美。”说到这里,仁至义尽,再想拜师,已不能够了。袁振武这才起立,行了叩拜师叔之礼。
  这个刘家祺果然是武林中的隐士一流,性情似乎偏于冷僻。叫着袁振武的名字,慨然述怀道:“振武老侄,不瞒你说,我可不能比你师父啊!我们师兄弟好几个,顶数你师父鹰爪王技艺精湛,声震江湖。想当年你师父练鹰爪力,可真不容易,年轻时受的那苦,简直一言难尽。本门中的功夫,他一个人可以说拔了尖;要不然,他怎会是长门大师兄呢?按名次说,他实是行二。你师祖却嫌过去的刁师伯本领不济,竟越次传宗,把你师父超拔为掌门弟子;因此才把你刁师伯恼得一跺脚,永离武林,再不谈武。你刁师伯总怨恨你师祖授受不公,他可忘了他自己,脾气既坏,功夫又松;我们几个做师弟的,人人都比他强。他还永远端着个大师兄的架子,张口就骂我们,举手就打我们,比老师的规矩还大。我们几个人一多半闹着要辞师告退,说受不了刁爷的气了;我也是当时说抱怨话的一个。所以你师傅的本领实在是本门中的杰出人材,他当年待同门也很义气,就是太好滥交。至于我呢,和你师傅的脾气恰好相反,他健谈好交,我却连几句寒暄话都不会说。现在年纪大了,自然好多了,会应酬了;可是遇上隔行的朋友,或心中厌烦的人,我还是跟他说不上来。
  “我的功夫比你师父百不及一,我又举动冷涩,语言无味,我简直没有人缘。这些年几位师兄弟,人人都比我混的好。三师兄更阔,听说做了副将了。六师弟在三师兄手下,也混得不错,大概不是游击,就是守备。只有我,给人看家护院吧,在房东跟前伺候不下来;干镖局吧,又不会哄总镖头;做官,我更头痛。我干甚么好呢?只剩下练把式,当街卖药;和设场子,教徒弟,混饭吃了。卖艺卖业是咱们武林中落了魄的人干的,比讨饭强不了许多;就好比穷秀才卖文、测字、摆卦摊一样,倒八辈子楣,才干那个,我还拉不下脸来。因此,我在年轻时,瞎混了好些年,一点起色没有;我就一赌气,放下刀枪,抄起锄头来了。我这一身功夫,练来一点也没用,饥不能充食,寒不能当衣。我这才明白过来,练武只可说是一种癖好,决不是一种艺业,比画画儿、写字、吟诗,还不如。我在老家种了几年地,再有江湖上朋友邀我出山,我全谢绝了。”
  说至此,他忽然低声说:“老侄,你一心学武,下这大苦心,究竟图甚么呢?实不相瞒,‘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是骗人的话,朝廷上才不要咱们这群拳师哩。象三师兄能做到副将的有几个?可是朝廷不访贤,线上朋友却真下苦心,访求能人。你知道现在正在陕西闹哄的一窝蜂么?他们不知怎么,会访知我的根底?竟重金礼聘,请我出马去当二寨主。那份聘礼价值不赀,是宝刀一口、良马一匹、人参一盒、锦缎两匹、黄金一百两、银子五百两,一骨脑派人送来。真个是断草分金,金块拦腰剪断,夹着一束草……”
  袁振武怔怔的听着,不禁插言道:“你老去了没有?”刘家祺哈哈笑道:“你想,官还不敢做,我怎敢做贼?不过我也不愿得罪他们。礼物全不收,怕他们恼,我就只收下那两匹缎子。我亲自上山,面见一窝蜂大寨主金蜂李、三寨主游蜂赵,费了好些话,才得辞聘下山。我可就不敢在老家住了,一来怕他们再来麻烦,二来又怕地面上找寻是非;我就携带妻子,搬到蓝滩这个僻地方来。于今也六年了,百般无聊,才又设场子,教几个徒弟,好歹混碗饭吃。我有一个盟弟,前年给我拾掇了一个小买卖,劝我弃武经商。我推辞不掉,就胡乱领东,开起饭馆来了。这一来,把式场子非收不可;可是他们磨着我教,我推不出去;我这才把场子交给我的大徒弟迟云树,他就算代师传艺。”
  停了一停,他又道:“这两年我实在是误人子弟,我简直不常回家,更不用说下场子了。你看我今天正在家,你可知道今天乃是破例,我一连好几天没上饭馆了。缘因是……我正要预备着出门。你师父这档事,这里大概也知道了,声气实在不大好……现在一切说开了,你就先住在我家里。我得先出去一趟,回来咱两人再仔细考求功夫。现在我先把我这大弟子迟云树叫来,给你们两人引见引见。我不在家时,你可以跟他们在一处,先把本门筑根基的功夫练练。等我把事办完,我再教你。”
  刘家祺和袁振武谈了好久,跟着把大弟子迟云树叫来,别的徒弟也招呼进来,挨个儿指名和袁振武相见。
  刘家祺现有三十几个门徒,倒有一半是记名徒弟;真正升堂入室的弟子,天天来下场练武的,不过八、九名。大弟子迟云树就是应门接信的那人,年已二十九岁,身量比袁振武高点。腆胸挺肚,很露出有潜力的样子,专练本门铁扫帚功。但因他是掌门弟子,凡是师门技艺他都通晓一点。
  二弟子名叫蔡云桐,年纪倒比迟云树大,已有三十二、三了;学的是刘四师傅最得意的功夫———十二路锁骨枪,每天只上午来学艺。这人功夫倒很好,却是时候不长,也替老师传艺。三弟子刘云栋、四弟子刘云梁,是刘四师父的儿子,学本门三十六路大拿法和锁骨枪法。五弟子赵云松,学暗器听风术。六弟子黄云楼,也学暗器。七弟子、八弟子现时不在此处。九弟子窦云椿,学劈挂掌。十弟子、十一弟子,是当地两个富室子弟,也不常来的。
  当下刘门群徒都和袁振武见过了。袁振武抱拳拜揖,请照应,求指教;客客气气,说了一套话,把当日在丁门当大师兄的气概早收起来了。
  刘家祺吩咐大弟子迟云树和自己两个儿子道:“你们把西房单间给这位袁师兄腾出来。”看待袁振武一如宾友,礼貌上很是周至,鲁姑太的话果然不假。袁振武由迟云树引领,到了西耳房。
  原来这几间西厢房,全是弟子们寄宿的房间,每一间房差不多安放着四、五个铺;独有一个单间,只放着两个铺,都空闲着。刘家祺特为款待袁振武,命他独据一室,自占一铺。那另外一铺却仍空着,是专为阴天下雨,不住宿的弟子阻雨,临时休歇用的。袁振武把行囊安置在室内,和刘门弟子周旋了一阵。又到外面,买了些礼物,补献给四师父。又求见四师母。这四师母却是个文弱的妇人,跟前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好象这母女都不懂武术似的。
  吃过晚饭,刘家祺把大弟子迟云树和两个儿子唤到上房,嘱咐了许多话。掌灯以后,又命人把袁振武重请到客室,叙谈了一阵。对振武说:“我就要出门了。不管我在家不在家,你尽管安心住着。我方才已经嘱咐他们了,有甚么事,可以对云树、云栋说,也可以跟他们练练手法。”说罢,站起来道:“就是这样。你远来辛苦,想必困了,早点歇歇吧。”袁振武一听未免失望,忙站起来说:“四师叔,你老还要出远门么?……”
  四师傅看出振武有点为难,忙解说道:“你放心,我打算后天走,大约有十几天的耽搁。我可不是躲你,正因为你来了,给我带来这些消息,我必得出去一趟。你是明白人,你师父已经出来了,我总得见见他去。你只管住在我家,安心等我回来。我这里粗茶淡饭,一天三顿,你不要嫌恶,也不要客气。使的用的短了,可以找我两个小儿要。”仍恐袁振武新来不安心,又将迟云树叫来,当面重嘱了一回。到了后天清晨,刘家祺果然微行走了。
  自此,袁振武暂留在刘家祺家中,每日三餐果然不菲,礼貌上也款待得很好。只不过刘门中这些弟子对待他,总觉有些客气似的,称呼上也尊他为长门师兄。袁振武窃觉不安,极力和迟云树、刘云栋、刘云梁兄弟搭讪,亲近。袁振武住在小单间,一灯独对,想起月来所遇,不胜感喟。刘家祺说起师门废长的旧话,更给他不少刺激。于是他把当年做大师兄的气度完全收起来,对着刘门群徒极力的虚心谦让;请迟云树把他看成师弟,不要客气。他居然能屈能伸,丁朝威竟把人看错了。
  袁振武初到的这几天,刘门群弟子已有好几天停练技功,已经露出门里有事的样子来。但过了几天,复又开练。这一天清晨,忽听得窗外把式场中,人语声喧,步履杂沓,正似有人开招练拳。赶忙坐起来,侧耳倾听,只听一人说道:“你那是怎么练,你瞧你的腿!多么笨!”正是掌门师兄迟云树的声口。袁振武急忙披衣,略事梳洗,寻到场子来。
  一进场去,果见东一堆、西一堆;刘门弟子十多个人,俱皆盘辫子,穿短打,各练各的功夫。也有练拳的,也有练枪的,也有举石踢桩的;也有一个人站架子的,也有两个人打对手的。在把式场的西南角上,立着一副长架子,下垂长绳,绳拴许多沙囊;刘门六弟子黄云楼正站在当中,自己挥拳推打那些沙囊。把沙囊打开,荡回来,再打开;他一个人居然能打动七、八个沙囊。练武的站立在当中,就是不叫沙囊碰着身体。
  袁振武看了一晌,暗暗点了点头。复往北面一看,掌门大师兄迟云树穿着件灰短衫,大襟的钮扣全敞开,把小辫子盘在头顶,正在那里指手划脚,指点着两个较小的师弟,上手拆招。只有两个人拄着锁骨枪,在旁且听且看。袁振武忙走上前,给大师兄迟云树行礼。
  迟云树回头看了看,向袁振武点了点头,陪笑说道:“袁师兄起得早!”便住了手,吩咐两个师弟道:“你们自己练吧?”很客气的把辫子放下来,把衣钮也扣上,对袁振武说道:“袁师兄不要见笑,我这里给他们看招呢。师兄洗过脸没有?我叫他们打脸水去。”袁振武忙说:“洗过了。”
  两上站在那里,说起寒暄话,那两个练对手的也住手了,生辣辣的似乎不能合拢。袁振武忙说:“师兄不要见外,请练吧。小弟很想看看,也好领教。”那两个人笑道:“我们都是闹着玩的,不过借这个,磨练磨练身子,袁师兄不要笑话我们。”
  袁振武满想看看这一门的功夫,可是人家似乎因他是师伯的弟子,功夫必定好,不愿当着他练,似有点藏拙的意思,个个只对袁振武闲谈。袁振武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忙借辞躲开这里,心想:“我是才来,等着熟悉了,再下场子,请这位大师兄指点。”遂说道:“师兄们请练吧,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抽身离开这里,信步往场心走来。靠东西的一带短墙下,是四师父的第九弟子窦云椿,正在那里练着操手的功夫。面前放一个高仅一尺五六的木墩,上蒙一层猪皮,下衬数十层双抄毛头纸,面积一尺二寸见方。九弟子窦云椿站在木桩前,用短马桩的架子,两臂探出去,抡双掌照着木桩猪皮上面,一下一下的拍去;劈劈啦啦,一连双手四掌。拍打完了,身形不动,又一连反着手掌,在木墩猪皮上连拍了四掌。反复循环,连拍了三十二次,直身站起,来回在墙下遛了四、五趟;随在那木墩旁一个矮木架上瓦盆内洗了洗手。袁振武溜近前,一看盆内并不是水,是药物煎的汤。

相关热词搜索:武林争雄记

下一章:第十三章 游子试叩听风术

上一章:第十一章 高红锦留情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