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升平治世龙蛇混杂 胡虏当前忠佞立分
2025-07-1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这样看,毛俊是看不起满清八旗兵的战力,也痛恨投降清的汉奸的了,可是他心上隐隐的别有一层不可告人的顾虑。
  毛俊是北方人,祖籍直隶宣化府,拥有良田数十顷,还开着骡驮行,经营西口货,在当地堪称首富,声闻口北。他本人行三,他的大哥、二哥仍在故乡当绅士,现在可是沦陷在敌手了,受满清统治,已非一年。只有毛俊三房一支,早就宦游中原,他的妻子现时就在信阳州城以内。
  自从宣化府沦陷胡疆以来,毛俊的胞兄毛大爷贪恋家财,怕死偷生,就不得已投靠了宣化府一个旗人,把自己的良田割去一大块,报效给旗人,分润了一些给替胡人当翻译的两个流氓,同时他的骡驮行也捐献给八旗营做军用。以此献产买命,毛大爷便做了大清国治下的一个小官了。清吏和汉奸们也提到毛三爷:“他哪里去了?”那时候清兵刚占据宣化大同,北京城还在闯王治下,河南省义民蜂起,政令总还算属于南明,满清、闯王、明福王,这就把中土割成三截了!毛三爷那时是福王驾下称臣,故此出仕满清的毛大爷就惴惴地向大清官吏表说:“舍弟携眷南游,久无消息,存亡莫卜了。”又长叹一声说:“闯贼这么闹,流寇这么多,恐怕舍弟性命早就不保!”似乎是毛大爷捐献的资产很不少,满清官吏已经趁心,就笑了笑说:“如果他还在,把他叫回来吧。”说过也就算了,当时并没有深究。
  这情形毛俊并不知道,后来,就在毛俊由南阳镇步兵教头荐任守备的时候,宣化府故乡忽然来了一个本家,传来密札,是毛大爷重病垂死时写的遗嘱,上面说:“只为保家护产,降为胡奴,惧不投袂南奔,追悔何及!侧闻新君即位南京,兴复可望。深冀吾弟忠君报国,力图匡复,为先人雪耻,为故君复仇,无以家为念也。”
  这封信到达毛三爷手中的时候,福王在南京的小朝廷早覆灭了。毛三爷却由守备升任信阳都司,那送信人对毛俊说到眼下的家况。大概是宣化府毛家户大、人多、产富,深为踞高位的鞑子所注视,要利用他;也为居下位的鞑子所羡妒,要陷害他。毛大爷屈节出仕,捐产媚胡,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降胡以后呢,依然受着意想不到的凌辱,依然是把身家性命放在毫无保障的境地。毛大爷大概很怨苦,而毛二爷似乎很幸运,细情不得知,只知毛二爷他老人家正率同子侄辈,专心一志的学习满洲话,似乎是尝到当胡奴的甜头了,再不然就是真正地看到了秘本推背图,相信“胡达方张,明室必亡”了吧!
  毛三爷接到密信,听到两位胞兄的糟心作为,正是一霎时亡国之恨,丧家之痛交迸,那么毛俊对满清鞑子,自然是不甘心低头的了。也就是他不能说没有忠心。但等到信阳州官绅大会商议战守方策时,多半人进疑不决,毛俊顾虑到陷胡的故乡和降胡的手足,不由己的也跟随别人同样迟疑不决了。
  时局紧迫,不容人迟疑不决。在河南通省陷于混乱状态的不久,紧跟着满清八旗兵开到许州和洛阳。旗营主将似乎就拿许昌、洛阳为经营河南通省的两个据点,从这里派兵点将,分徇各城,伴随着武力,还有新委派的地方官和安民劝降专使。乱世人命不如鸡犬,鞑子兵恣情焚掠,各县人民纷纷开始逃难。信阳州是豫南咽喉,情势骤然吃紧。那满清大营派出来的信阳州知州,名叫什么全福,由一个鞑子兵官护送着,来到了信阳州北境。自然他带有译员和引路的汉奸,就利用汉奸,又来驰檄劝降了。
  信阳州此时朝命早断,外援已绝,州标兵早就退守孤城了。清营使者率一小队人,前来叩城投书,依然还是那一套说法:“我大清仗义出师,先礼后兵,该城官绅宜速归命。三日不降,即行攻城,城破即行屠杀……”末后就举扬州嘉定为例。阖城文武官员更和绅宦人等十分惊惶,一面闭城固守,一面议论是否迎降。迎降的气氛已然很浓了,据密报,邻郡许州就是迎降的。
  知州马鸣远,邀集同寅和乡绅,把清兵已临州境、专使驰书劝降的话,对众说了一遍。跟着就把守城之责,推到本城绅士身上,他说:“鄙人报官本州,毕竟是客籍人,任满是要走的。现在敌兵临境,战则守土尽忠,降则保城免祸,这关系着全城七八万民命,还是请诸位绅士们断一下,鄙人无不听从。”
  毛俊听了这话,眼望绅士们,冷笑着一言不发。他一向跟州官不和,那些绅士们见州官推诿,守将负气,也就左顾右盼,不但拿不出准主见,也不肯说出真心意。沉默良久,时不容缓,马知州又催问了几句,那信阳州著名的袁、赵两家豪绅,就又曲曲折折,讲出来拒降名城失陷后的屠戮之惨,显见他们是保家恋产,主张趁早献城。甚至他们原原本本,说出议和的门径和条款来,所谓议和,当然就是议降了。他们照旧又讲到大明天禄永终,大清国运方隆。这样一讲,惹恼了州城内退职闲居的一位老主簿邓友松,还有那年少英锐的州同谢天恩也被激怒了。一老一少抢着发言,谢天恩声色俱厉地说:“诸位同寅,诸位父老,常言说:危事不曲,当仁不让,兄弟我官虽小,年虽少,我不能不表白我的拙见了。我们全是读书人,我们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尊王攘夷,种族大义,我们难道不知?固然今日朝命已断,大明半壁河山已经支离破碎;可是我们食毛践土,尽是大明子民,我们难道忍耻偷活,投降胡虏,甘心做鞑子的奴才?今天事危,我们不客气说,州尊年老多病,方寸已乱。但是治世重文,乱世重武,我们这区区信阳城的存亡安危,要全看毛寅兄的了。你是本城守将,你实在是责无旁贷,你不要一言不发,低头沉吟,你要等候谁对你发号施令呢?你要明白,全城士民,以及各位同寅,正是要等候你发号施令呢。来来来,你快把你的拒降、守城、杀胡、报国的大计拿出来,我们大家情愿共推你为信阳州……不不不,应该从今天起改为信阳镇,我们大家公推你为信阳镇杀胡保国招讨将军。我们大家一体结盟起义,布告远近。我们头一步就该把投檄劝降的清营来使杀了祭旗,我们就大会全城父老商民,筑台拜帅,请毛寅兄为我们的盟主元帅……”
  谢天恩侃侃而谈,须眉愤张;那退职老主簿邓友松听到激切处,也就眉飞色舞,啪的一声,把桌案一拍道:“对对对,谢老爷高见很对!我们不幸生逢乱世,再不能拿承平年月那种循规蹈矩的做法,来应付时艰了。我们眼前之事,正像季汉末年,天下大乱,各州牧郡守起兵声讨董卓,共推袁绍为盟主,今天时势恰和那时相当,正是忠臣效死,英雄立显之日。我们信阳州地方虽小,拥有数县,也足以建功创业。现在各县义民纠众抗胡的很多。我们不该再像从前,把凡是啸聚山林的人都当作乱贼。为了尊王攘夷,我们应该结纳他们,跟他们联兵。不但对据地抗胡的一般绅民应该刮目看待,就是那些闯贼的残股,照本朝王法说,诚然是反叛,是逆贼,然而今天时势不同,强胡压境了,王朝已覆了,我们就该联合他们,一同守土拒胡,此外还有一些郡县,跟我们一样。既未秉受唐王,或鲁监国的朝命,也未与国姓爷郑成功通使,也不曾献城降清,只是乱糟糟地坐等吉凶,我们应该火速通使,承制颁给他们恩命,把他们全收揽过来,勿分畛域,一体勤王抗胡。顶要紧的,是不要争正统,凡在南服称尊号的藩王,我们都拥戴他,千万不要妄分正僭,自相残杀,至于邻封各邑,已经投敌的,正打算投敌的,我们应该传檄号召他们反正;不肯反正,我们就出兵攻打他。我们应该有据一州以经营天下的宏图。我们担起兴亡重任,不要自轻自馁。不过刚才谢老爷推举毛将军,乱世重将,固然很好,区区不才却以为州尊乃一州之主,我以为我们还是公推州尊为勤王抗胡的统帅,执掌治民理财整兵留后的全权,毛将军可为副帅,兼先锋使,专主用兵,这样文主守,武主战,两面都顾到了……”
  州同谢天恩,退职主簿邓友松,一递一声,慷慨陈词,说得那安心纳降的人闭口结舌,而意存观望的人却被激励起勇气来。当下就议定:赶紧布置起兵抗胡勤王。决于三日内,在文庙筑台拜帅会盟,届时就树起信阳镇勤王义旗来;当下并决定把那清营劝降来的使者用好言款待,暗中软禁起来,届时要借他的头祭旗。
  这样,信阳州拒降之议已然决定,毫不动摇了!
  哪知官绅散场,夜幕罩下来,黑暗之中,鬼祟悄悄蛊惑。只隔了一晚上,大局又骤然变了卦!
  知府马鸣远左思右想,认定强胡压境,乱贼四起,大明兴复绝望,今日之计,不宜捐躯报国,只可明哲保身。于是他有良心不肯当秦桧,他也没勇气做文天祥,他为自己选择了谢叠山、郑所南的路途。他却是忘了谢叠山乃是兵败力尽之后才归隐,郑所南更是两手握空拳的没出仕文人,他们并不是守土有责的现职地方官。马知州很怜惜自己,他不肯当降奴,他就挨到次日,悄悄地挂冠微服弃城离职而去。等他走后,他的亲近侍者才把一颗知州印信,和一封留别书,给都司毛俊送了去。那时,马知州已然走出一百里以外了。
  留别书就借口州同谢天恩那天的议论,既然公推毛俊将军为元帅,知州衰老无能,乱世轻文重武,理合退避贤路,把兴复大业全搁在毛寅兄身上,这最好不过,“小弟今后唯当黄冠采薇,为故明亡国之遗老耳。”自以为独善其身,可保忠狷,其实他无形中已认定明室必亡,大清必然入主中夏了。
  他就这样走了。
  那信阳守将毛俊呢。……到了文庙登台拜帅的那一天,突然称病不出。“献城”他不肯,“抗胡”他也不干了!
  毛将军在那天官绅聚会的傍晚,同归私邸之时,竟有一个很面生的人,跟踵前来投谒。这人带着毛将军旧东杜总兵的一封信,杜总兵现在早已降了清,信中内容不言可喻。并且信阳州城的两位豪绅也跟清营秘密通了款。毛将军的故乡沦陷胡疆,那边尚有毛将军两位胞兄,已然出仕清廷。这情形不知怎的,竟被豪绅袁锡林晓得了。现在袁锡林决计做汉奸,就拿这个来引诱毛俊,来要挟毛俊,请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倘若识时务,则高官得做,骨肉得全。倘若不识时务呢,袁锡林就威吓毛俊:“时机不对了,咱们的兵心民心全变了,你不献城,别人就要献你了。”
  袁锡林特别道破一点:说是开近州境的清兵虽只三百铁骑,可是清兵大营正拥有数万雄师,驻屯许州。信阳州如肯纳降,全城文官一律升官晋爵,倘或称兵拒降,大清兵数万三五日内必到,“人家却是兴王开国的锐师。不像咱们明朝的败残之兵,一战即溃啊!”随即密劝毛俊,杀了州官马鸣远,提头献降,一定可以封侯拜帅。那杜总兵的劝降书,也说的是这一套,“军心不固,叛降者滔滔皆是;吾兄难欲尽忠,须防部下卖主将而投强敌也。”下面就举了两个例。最后便说:“降则手足同事一君,抗则徒死无补于大局。”
  汉奸袁锡林露骨劝降,似乎很胆大。但因袁锡林、袁锡朋弟兄,在信阳很有势力,在北京南京又很有门路,一向结交官府,手眼通天,信阳州的文武官全得买他的账。孟子说过:“为政不得罪巨室。”毛三爷做了官,就懂得做官的诀窍。这一回袁锡林夤夜劝降,双方正是屏人密语,彼此设誓要“开诚相见”,谈的话约定决不外泄。袁锡林翻来覆去地劝毛俊献城,最后又现身说法,讲到他自己,“投降则在小弟是全躯保命,在你老兄是升官发财。人家大清国实在是应运而生的真命天子,八旗兵虽然有点滥杀,乃是我们不早投降之过。自来新兴帝王,必须要保全顺民,决不会把人种杀绝了,做光杆帝王。现在人家大清圣人正用得着一批从龙效顺的人物,要投降就得抢先。晚了就摸不清吃头份了。咱们俩应该合起手来,大清八旗营中,我有许多满汉显贵朋友……”
  毛俊听了这些话,皱起眉来,他仍然不愿得罪巨室,对袁锡林的话也不面驳,也不立诺,只说小弟要细细想想,一切明天再讲。袁锡林又叮咛了几句,在夜影中,悄悄告辞走了。
  毛俊不住地摇头、吁气,心中麻乱起来。他看不起袁锡林这种为虎作伥的天生汉奸;他也看不起知州马鸣远这种风尘老吏,遇事猾退的做法;他又看不起谢天恩那么少年鲁莽。那么他愿该怎样做呢?嘻嘻,他不知不觉,陷入了不战、不守、不降、不走的境地了,他不知不觉地还是拖!
  “矢忠抗胡,殒命徒劳;献城降敌,终身蒙耻!”
  毛俊将军咄咄书空,愁眉不展,在私邸客堂走来走去,心如油煎,亲兵站在阶下伺候着。毛俊坐立不宁,耗过三更。桌上书本下藏放着杜总兵的劝降书和袁锡林的献城条款。却是州同谢天恩,退职主簿邓友松的慷慨神情,以及守土殉城的誓词,宛然仍在目前耳畔隐现。
  他默想降了胡,骚鞑子趾高气扬,拿汉人不当人,而自己便须低三下四,自称奴才……
  他默想拒降而胜,出师劝王,连战皆捷,立下田单存齐的奇功,成为大明中兴的名臣……忽在耳边,恍惚有人低低示警道:袁崇焕剐了,熊廷弼传首九边。汉高祖灭了项羽,就诛彭越,斩韩信。本朝太祖高皇帝统一中夏,便杀了胡惟庸、蓝玉,吓死徐达。既以天下为私,必以大功为罪……
  毛俊将军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些话原是一个闯将传檄邀和的警语,原是劝毛俊不要效忠明廷,当助义民除残去暴。这些话却在此时激动了毛俊,不啻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毛俊顿足长叹了一声,闷闷自语道:“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毛太太在内宅久候丈夫归寐不到,连遣使女催请不来,她就亲自出来了。客堂之中,夫妻见面谈话,就又讲到“献城”或“拒胡”的利不利,竟不问该不该。毛太太“妇人之见”,短见怕事,劝丈夫最好跟着知州走,知州是一州之主啊。却是她也还是以当胡奴为耻,她劝毛俊弃官退隐了也罢。毛俊苦笑了一声道:“你不懂得,兵临城下,文武官弃职而逃,其罪当斩啊!”
  的确是的,按国法,地方官弃城而逃,罪名是很重的。却不料紧跟着马知州的亲信悄悄地送来了知州印信和留别书。马鸣远公然以南奔桂林行都,献表劝进为由,推请毛俊为城主,他倒不畏罪,他倒先跑了!
  这一下给一个不轻的刺激毛俊将军。素称优柔寡断的马鸣远,他倒见机而作,抢了先步。“他能抢先,我毛俊反倒落在他呆翰林后头么?”
  马知州的微服出走,刺激得毛将军夫妻马上打定主张,那就是:“你会走,我也会走!”头一着,将军毛俊闭门称病,暂不归营。第二着,潜行改装,换穿衣行衣靠,施展飞檐走壁之能,越城出去探道。同时贤内助毛太太忙着捆细软,收拾行囊。第三着,那就是“无官一身轻”,将军毛俊要负子携妻,飘然远引。
  于是,马知州的抢先出走,毛都司的打点出走,影响所及,造成了信阳州的突然混乱,帮助了投降官绅献城迎敌的荣宠第一功!
  他们俩一文一武,一个是微服弃职,一个是避不出面,做得自以为很机密,他人不知晓,哪知道不到一天,全城官民影影绰绰都觉察了,人心士气全耸动了。
  人心惶惶,讹言百出。
  谣言传说:“马知州逃了。”
  “毛俊都司遇刺了。”
  “本城某某大姓已跟清兵通款了!”
  商民备户惊扰号呼,走投无路,州城四门已然紧闭,想逃难是不行了,晚了,出不去了。更不幸的是,城内无主,文武官已逃的消息,不知怎的竟很快地传到州境敌人那边去了。清营所派的信阳知州全福,携同迎降的豪绅袁锡朋,率领八旗营三百名骑兵,火速地开到城下。幸而守城的小武官和防卒,还知道忠于职守,他们慌忙放下千斤闸。慌忙登城拒守,慌忙驰报州尊和主将。却是外面胡骑已然耀武扬威,列队在护城壕桥头边,大呼小叫,喝命献城!同时在闸厢放起火来,连发响箭,射入城中。箭上缚着“大清国摄政王亲命信州正堂全”的告条,很严厉地写着几行字,是“限尔全城官绅商民人等,三日以内献城。如还即行纵兵焚屠,勿谓言之不预也!”是很通顺的汉文,不是胡语满洲文!
  这可真是兵临城下。文武守臣失职,投降劣绅丧心,信阳州大劫难逃了!却是民族正气依然存在。头一个便是州同谢天恩奋袂挺身而出,他一获到知州微服出走的消息,大惊大怒之下,立即奔至正衙,传集全衙中吏员皂隶丁壮,先向他们敷陈种族大义:我堂堂华胄,应该誓死守城拒胡,斩头沥血,不做降奴。随后又说出清兵的残虐和城陷的惨祸,劝大家勿作迎降之想。跟着就问大家,愿意跟我谢某同生共死的,请留衙中,只想全躯保命的,请尽管散去。
  经谢州同这一番激劝,衙中竟有百十人应声而起,“情愿听谢老爷指挥,跟清兵背城一战。”
  谢天恩大悦,立刻命人打开兵仗库,把兵器分给众人。然后派出数人,巡街鸣锣,号召全城年富力强的壮汉,为了保家救命,赶快来州衙投效请领兵器,登城抗胡。又派出数人,去催请本城绅士,赶快出丁,捐粮、捐饷,助战、助守。更派人去知会防营官兵,火速整队备战。最后他便率领一拨人,亲找毛俊家劝驾,求他以大局为重,扶病到文庙,登台挂帅誓师。谢州同去访毛将军,当然扑空。毛将军称病不出,其实他本人早不在营中,也不在府上;他秘密的另有去处,只有毛太太知道,却不肯说出口。在毛公馆客堂上,谢州同再再追诘,请毛太太说出地名来,好派人去找。毛太太无可如何,方才嗫嚅道:“他出城看病去了!现在鞑子兵忽然围城,把他截在城外,想必是回不来了!”
  谢天恩不觉动怒道:“这叫什么话?敌人兵临城下,军务万分吃紧,怎么毛寅兄倒擅自弃职离营,私自出城?他他难道……不怕国法,不畏士义?”毛太太也变色道:“国法?士义?这个得请示州尊,马知州是一城之主,谢老爷你可以找他去,叫他找我们老爷去!”谢州同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大难当前,那就各从己志好了!嫂夫人请转告一下,我们同事一场,请他务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愤然拂袖要走出毛府客堂,这才觉察出毛府乱糟糟的,颇有“凛乎不可留”的要出走的气氛!谢州同哼了一声,忽然毛太太追了出来,命亲信把一包东西递给谢州同说:“这是昨晚州尊送来的,外子未出城之前,本要面交谢老爷的,现在就请谢老爷拿去吧。”
  谢州同打开一看,是知州印信和留别书。谢州同微微一怔,旋即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文武二吏,萧规曹随。这倒要看我谢某的了。”头也不回,奋步走出毛公馆大门,策马赴衙。半路上碰见了徒步而来,气喘吁吁的退职主簿邓友松,和几位力主凭城拒胡的本城士绅。
  这些士绅听到知州挂冠弃职的谣传,还不敢信实,就依据那天官绅会商的办法,特来敦请公推的全城统帅毛将军,为全城八万生灵做保障,登台拜帅誓师之后,立即提兵出城御胡。城外胡骑并不多,他们还没有把全城四面合围,现在出击正好。他们士绅就联合起来。推邓友松领头,到大营去请毛将军,营门伍长说都司老爷有急病,没有到营,他们这才转向毛公馆来慰病来促驾了。
  邓友松一见谢天恩,就大骂豪绅袁锡林、赵亚铭。他们两家大姓,共有家奴百数十名,若能授兵授甲,足可用他们杀胡御侮(防御闯将的时候,袁府家丁就这样做过,挑出七十多名壮丁,登城助守)。不料他们两家,当强胡迫城的今日,竟也闭门谢客了,只叫家丁护宅,不肯助军拥城,“他们太混账了!”邓主簿气得不得了,他哪知道,袁赵二家别有诡谋,他们夤夜密议,准备着迎降清兵和新知州。他们把顺民旗做好了,还做好了什么正黄旗、镶黄旗,跟八旗营一样的军旗!他们秘密地集合百多名家丁,授给武器,还没告诉怎样打和打谁。他们要抓一个机会,“里应外合”,袭击抗胡的队伍,迎接东海新兴圣人大清国的“义师”,迎接“为明报仇,声讨国贼”的入关义师,迎接“占据了北京到南京,擒杀了偏安一方的明藩王,并吞了全明疆土,不止不休”的满洲“义师!”他们只求他们两姓的身家性命田产财势能保住,他们更热心地迎接新主和新的荣宠!
  在当时,他们的无耻,邓主簿想象不到。邓主簿只骂他两家临变退缩,不识大体,护家而不护城,短见得可恨罢了。邓主簿叫不开“闭门谢客”的豪绅的大门,碰见了谢州同,就一面诉说,一面询问马知州出走的准信,一面仍要一块去请毛将军扶病出头。
  谢天恩冷笑摇头道:“毛将军也不见了,现时在他公馆的,只有他的太太和一家丁!”
  邓主簿骇然道:“毛将军哪里去了?他不是病了么?难道说他也追从知州马鸣远,弃职弃城,一走了事么?难道说他连妻子也丢弃了,独自一个人偷跑,比知府还脆弱么?”
  谢州同道:“反正他没在家,也没在营。听他太太口气,似乎和陈婴母子一样见地,是不为福首,也不为祸先的,他大概不肯做我们守城抗胡义军的统帅的了!”
  绅士们齐声惊呼道:“胡骑开到城下,他是武将,他不肯做,谁做?况且马知州又先走了!”
  州同谢天恩厉声道:“他们文武大员全走了,不要紧,还有小弟我,我,我!”“好,好,好,我们公推谢老爷为我们一城之主,执掌全城兵、民、战、守大权!活,我们活一处;死,我们死一处!”绅士们失声地喊起来了。
  “我献议,我们再推邓大爷给谢老爷做帮手。”这是一位烧锅掌柜说的。大家立刻说好。“就推邓老前辈做副帅,二位正好一个治兵备战,一个理民兼筹饷。”
  退职主簿邓友松刚要推让,立刻想到这不是推让的时候了,他就慨然大声说道:“邓某年衰力弱,可是时至今日,义不容辞。我们今日生死存亡或战或降。为荣为辱,为忠臣,为降奴,全靠良心上自作主张,丝毫不容勉强,我们大家还是往文庙去歃血会盟!”
  大家刚说好,谢天恩正色叫道:“不然,不然,会盟则可,至于或战或降,诉之良心的话,小弟切切不以为然。我以为我们信阳州官民人等,一定不做降奴,也不能,也不许做降奴;谁要做降奴,谁就是反叛,反者必诛,通敌者定杀无赦!我们要厉行军法,凡摇惑军心、守城不力者,一律以通敌论,格杀勿论!诸位父老以为如何?”
  “对,对,对,谢老爷真有统帅之才,我们就马上去到文庙誓师去吧!”一个吏员献议道:“我们官民万众一心,在文庙创义抗胡,应该先挑出堂堂正正的旗帜来,才好号召全城志士前来投效。既然公推谢老爷、邓老爷为首,也要建起二公的帅字旗来,叫大家全明白。现在绣制帅旗来不及,不妨先写一下。咱们工房唐书办写得一手好魏碑,应该找他赶紧写出来,还得买几足红黄绸子。”一个胖绅士现开着绸缎店,就说:“不用买,我捐献一匹红绸,一匹黄绸。”工房唐书办踊跃说道:“我立刻去写。写什么辞呢?还是回衙写,还是到文庙写?”邓主簿道:“不必回衙,柳秀才的住宅,就在前边,他也写得很好,我们可以就近到他那里去借笔砚,一面烦他帮写,一面商量词句。”唐书办道:“是不是还要出告条?”
  谢州同忙道:“当然也要出告条,你们几位所见都很对很好,这不必细琢磨,我们各展所长,分头赶办好了。总而言之,以速为妙。你们几位专管制旗帜告条,我们大家先奔文庙。王头、孙头你们沿路鸣锣集众!”
  于是,唐书办、柳秀才等,就用杏黄绸、大红绸,写出了几杆大旗。头两杆旗上写着“大明信阳镇尊王攘胡守土保城救民驱虏三军司命兵马大元戎谢”和“副元戎邓”,另外还写了红、黄、白、杂色的大大小小的旗帜,有的写“杀胡自救,守土全忠”,有的写“招募义勇,保城御胡”,有的写“忠臣义士盍兴乎来”“投效壮士请到文庙”,更有的写“降胡必死,通敌必诛”“斩获一胡虏,赏银三百两”“告发汉奸敌谍者重赏”。那“招募义勇”的小旗子格外多,这是预备派隶役瓦夫鸣锣持旗,巡街招兵用的。另外还有一些简短的文告,也都说的是“守城所以图存,献城反招屠辱”的话。
  这里几个人忙着造旗帜,写文告,那谢州同一行大众,就浩浩荡荡,扑奔文庙。一路上大街小巷,很有些商铺关门上板,住家闩门闭户,充满了一派乱离之象。可是人在围城中,依然要过活。上了板的商铺又开了半扇门板做生意,闩了门的住家又放出人来买柴米油盐。街上行人见少,走路的惊惊忙忙,你看我,我看你,各从眼神刺探吉凶。谢天恩这一群抗胡官绅蜂拥而来,街两旁的老百姓有的就远远跟随,要看着他们上哪里去。——谢州同竟忽略了招呼这些百姓,然而,百姓们反倒感召了他!
  谢州同、邓主簿或骑马,或坐小轿,走到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聚集了一大群人,正有两个市井汉子,粗着脖颈,瞪着眼睛,在那里大声疾呼,呼喊士农工商全起来抗胡!
  那一个黑瘦敞衣汉子,像个难民,是本城烧锅新雇的挑水短工,正在拼命大叫:“列位乡亲,大叔,大哥!我小子叫刘二虎,我是从山东徐州府逃来的,我的爹给鞑子活活打死了,我的女人叫鞑子抓去缝军装,从此没了影,听街坊说,叫他们卖了!我的妹子,才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东藏西躲,好容易逃出来,叫鞑子看见追上,一头跳到河里去了……连死也不叫你死干净,他们打着地面上的人给捞出来,先糟蹋,后来赤着身子开了膛!我一家大大小小十多口,我们守着产业,过得好好的日子!鞑子杀来了,我们城里不要脸的官绅卖国求荣,开城迎降,一仗也不打,就把鞑子迎进来,宠得他们看不起咱们中华人。任意奸淫烧杀,大放抢三天!我们一家大小十多口,死里逃生,只剩下我背了老娘,逃到你们贵地。我的老娘头半月死了,我只剩了光杆一条,我把鞑子恨死了,我们千万千万不可要献城!徐州府就是献城吃了大亏,投降的地方,老百姓全都受了大害,我刘二虎一家大小就是榜样!乡亲们,我们越怕死,越对付着求活,越活不成。我们只有一招,守住了城,跟鞑子打,跟鞑子拼。鞑子他们不成。他们人少,离咱们这里远。他们好几千里跑来欺负咱们,抢劫咱们,他们就全靠装熊唬人,全靠巧支使汉奸。只有咱们齐了心,合了心,关上城门不投降,跟他耗下去,他们耗不过咱们,迟早要走,他一走,咱们就追,杀他一个痛快!”
  听众听得直了眼,另外一个外乡人应声道:“这位大哥说得对,我知道献城投降的害!献了城,鞑子们进了城就横行霸道,一家养一个鞑子,他们住在老百姓家,赛过活祖宗,专糟蹋妇女。我舅舅家就……他们简直拿人当畜类,逼得你死活不得。我们只有一条活道,千万别献城,要大家拼死命守住城……”
  一个人反诘道:“城里人守住城,跟鞑子耗。我们城外呢?乡下人怎么办呢?”
  刘二虎身旁一个粗汉抗声道:“乡下人比城里人更好办!大队鞑子来了,俺们乡下人就往山林野地跑,小拨来了,我们就捉住他们活埋。你们没经过鞑子们的扰害,瞎,他们简直混账透了。鞑子们勾着奸细,占了村庄,就要鸡要猪要牛要羊,要姑娘,逼得妇道们跳井上吊!汉奸们引着他们做坏事,没有汉奸,他们摸不透底细,不敢进村。进了村,糟蹋得不痛快,就放火烧房烧粮。俺们那里受过害,把人挤红了眼,一见鞑子来了,全都跑了,把整个村子奉送给他。到了夜晚,俺们年轻小伙子摸回来,报仇雪恨,就往土炕上摸小辫,凡是编辫子的,不是鞑子,就是假鞑子真汉奸,我们就给他一切菜刀……你们打听打听,鞑子全不敢下乡,他们只会攻城,吓唬城里人,吓唬绅士财主。”
  听众立刻愤然道:“我们城里人也不是贱骨肉,我们但凡有一口人气,也要保全我们的父母姐妹和妻子,我们不献城!”
  “对,我们跟鞑子打,跟鞑子碰!”
  “我们要跟鞑子碰!可是怎么碰呢?”“我们大家赶快找衙门大老爷,快找军营大老爷。我们跪求他们老爷们拥城拒胡,我们情愿效力卖命!”
  “对,对,我们走!”
  “可是,我听说州官大老爷挂印逃走了!”
  “没有,没有,那是奸细造谣!”
  “不是造谣,是真情。不过我们舍亲就在衙门当差,听他说现在是由谢老爷做主,谢老爷打开兵仗库,正在给壮丁们散发刀枪弓箭,愿告奋勇,守州城杀鞑子的,可以到州衙跟文庙去投效!”
  “嘻,不用上州衙了,这不是诸位大老爷们全来了,我们迎上前去吧!”
  果然州同谢天恩,退职主簿邓友松,蜂拥地行经十字路口来了。
  刘二虎,他是徐州府逃来的市井小民,因为身受胡患,害到家破人亡,现在是给信阳城酒店做挑水短工。那粗汉曹小春,他是开封府乡下逃来的庄稼汉,鞑子们占据了他们曹家庄,挑取曹小春当伙夫,当着曹小春的面,强奸了他的妻子。他忍不住了,他当场挥菜刀,杀死两个鞑子,一个汉奸,弃家冲出来了。他的田地、家业,骨肉、亲丁,不用说,都变成了劫灰。他对侵入中原的鞑子,恨入骨髓。为了报仇,他当过闯将部下,旋被“官军”击溃。
  他只身逃到信阳,一面觅食糊口,一面逢人骂鞑子兵,劝人不要投降。他和刘二虎两个壮汉,现在就大呼小叫,上前拦住投效杀胡。十几个穷汉和贫苦的小贩,因闭城断了生活,尤其怨恨城外的胡骑,他们一哄而上,也跟着刘曹二汉来告奋勇。
  谢州同大笑道:“好好好,你们都要投效杀胡!由此观之,义民志士遍地皆是,只在我辈士大夫正气感召,而善用之耳!快鸣锣聚众,鸣锣聚众!大家一齐上文庙!诸位父老愿倾满腔热血,为王家保国土,为自家保身命者,请随下官来盟誓出征!”
  于是谢州同下了小轿,立委刘二虎、曹小春为记名千总。把其余投效的义民也都激励了一遍,大家就一齐步行前驱,直奔文庙。
  却是这信阳城官民,此时竟暗分三派。谢州同这一帮“抗胡”义士,赶到了文庙,叩拜至圣先师孔子,叩拜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灵牌。跟着官绅登台、歃血、订盟、誓师,慨陈抗敌守土大义。跟着竖起大旗,推定将领,派出许多人,打着杏黄旗、大红旗,鸣锣四出,宣讲誓死守城,并招募义勇。
  另外有一帮人“惶惑不定”。那就是本城防营的官兵。都督佥事毛俊闭门称病不出,他的部下士卒,当然大感惊诧,弄得讹言纷歧,军心骚动起来。经谢州同、邓主簿一再派人催请所有营官莅盟,只有记名守备邢昌彦,千总叶良辅,带四十名小队替毛都司赶来文庙,参预这场文武官兵绅民创义守城大会盟。其余很有些官兵,蠢蠢摇动了!
  那就是本城第三派力主“献城”的劣绅袁锡林、袁锡朋们,暗中鬼鬼祟祟鼓动,很有些兵油子受了蛊惑。袁锡林甘心降胡,早就秘密收买防营官兵,预备清兵开抵城下,就在城内制造兵变,乘机献城。据说清营许给他封侯,他就也拿高官重利,贿买防营兵弁,如果临敌不战,开城迎胡,就升官三级,饷发半年,另外还有许多好处。所谓另外的好处,却最歹毒,他竟潜许给防营兵卒,“大清兵进城之日,也准许你们跟随旗营,大放抢三天。除了插顺民旗的户头,那是迎降新贵,当然动不得;此外寻常人家,所有的财帛女娘,都由得你们性儿取乐!你若编入旗营,还可以跑马圈占民田,那更阔了!”这一下厉害,把很多的营混子、兵油子,不以宗国同胞为念者,都煽动了。
  当此危发千钧之际,谢州同、邓主簿已经在文庙誓师就任信阳镇勤王抗胡义师统帅,并已将全城抗胡义士,无分官绅兵民,都统摄起来,大家“通功易事”,把设防、出战、筹饷、安民、搜间(除叛)等重大军务,各委专人司理。他们刚刚草创就绪,便获得隐名绅士的告密,道破袁锡林等摇惑军心,阴谋献城、保私产、邀新宠的密谋。
  这时候城外清兵不过开来了铁骑三百名,屯扎在北门外,相信明朝吏卒早无固志,而且他们很有把握地等候信阳献城。城里的老百姓摸不清敌兵有多少,劣绅袁锡林等夸大其词,极力替胡骑张目,把三百人说成三千。可是勤王统帅谢天恩,早据探报,并询据北郊难民目睹情形,获知清兵的大概数目;他正准备选勇将,选先锋死士,出城夜袭敌兵。其实以目前实力论,城中兵开城一战,足可把清兵全军歼灭,但是受了劣绅替敌张目的影响,难以探明,仍不敢相信清兵仅仅这么一点,谢州同不能不审慎。
  不料就在这时,死士虽已有一百五六十名自告奋勇,勇将还未以选定他突然接到告密,获知城内竟有叛绅。他不禁万分震怒了!
  他立刻采取紧急措施,讯实确证之后,火速地发兵掩捕叛绅袁锡林、袁锡朋昆仲。
  袁氏昆仲是城中大姓,有家奴上百。可是他弟兄也疏于自卫,把抗胡义士看成豆腐。谢州同亲率吏卒,登门拜访,请袁绅捐银犒军。袁锡林在客厅延见,面对捐簿,还在推多争少,谢州同把袍袖一拂,吏卒上前,把袁大爷架出客厅,扶上小轿。逼搜内宅,袁锡朋袁二爷渺然不见,却搜出两个拖小辫的鞑子来。这可是实犯真贼!
  谢统帅勃然大怒,押解人犯,立即回衙,并普请士绅,遍邀文武,在大堂上审讯这一个汉奸和两个鞑子。袁锡林依然骄抗。他说为了保全全城生灵,才跟胡人通款。他说:“现在明室已亡,你们闹着据城抗胡,不只徒劳无益,简直是鼓动全城老百姓送死!”
  谢统帅冷笑道:“好一个徒劳无益!你可知文文山曾说:父母疾笃,为人子者不能不下药;宗国危亡,为人臣者不能不挽救;自古以来忠臣义士断头沥血,奔走无益之举,取义成仁,除死方休;就是身死,心还不死,仍以为天下事尚有可为。况且你不曾尽力,怎知不可为?袁先生,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早死了,活着也无味,也无益,倒给大明子民丢丑!推出去,斩了吧!”把公案桌一拍,拔下刑人的旗子,掷给刽子手。部下兵弁立刻把叛绅袁锡林,连同鞑子,一同绑出去砍了。
  三颗人头悬挂在通衢,标明:“斩决通敌劣绅袁锡林一名,斩决胡虏奸细二名。”谢统帅的意思,是要及时镇压阴谋献城的叛徒,消弭动摇反侧之辈;为了紧急措施,就未过细追审通敌叛徒的党羽,他怕穷究叛党,激起意外之变。他读过后汉书,他记得汉光武帝焚叛书,“令反侧子自安”那句古话。
  他错了!他的宽大,反而使那些与袁锡林通谋的无耻军官和兵弁,栗栗危惧。他们不相信这种宽大,他们似乎自知罪不容诛,他们很快地另起叛变诡谋!
  谢统帅认定内奸既经肃清,便当赶快驱除外敌。他派遣谍探,探明了城外东南西三面,只有土匪窃发,乘乱打抢;除了城北,此外别无胡骑。并据探报,突进北郊的胡骑,约有五六百名,这却是估计得太高了。乃是受了明兵屡败、士气低馁的影响,只一看,就把清兵看得了不得!
  其实清兵不过来了三百名,他们屯驻在关城北厢,恃有内奸,正坐待城中劣绅叛军投降,他们并没有想到城中还会抗拒。这些鞑子们占据民宅,抓了许多倡女和良家妇女,陪着他们喝酒玩闹,其中很有些投降的无耻汉人,给鞑子帮闲找乐,出坏主意。
  谢统帅获得这些敌情,十分愤恨。为了拯救城外难胞,为了激励守城士气,决计要亲率死士,出城御敌,无论如何,要打一个胜仗,在明师屡败之后,他自己也似乎没有必操胜券的把握。他叹道:“毛俊若在,以他那本领,开城偷袭敌营,必可把敌骑全歼!”他是文官,自憾素不知兵,因此他打定了奇兵夜袭的主意,要夜开西门,悄悄绕奔北郊,“攻敌所不备”。于是他安排战守,把守城之责交给了副帅邓友松,他自己定在三更以后,四更以前,率死士一百数十名衔枚偷营,去打清兵。
  谢天恩晓谕士卒,枕戈待发。……那漏网汉奸袁锡朋,往来奔走通敌,在他弟兄袁锡林枭首后,竟得先一步逃出,给清营送信去了!那受袁贿买、预谋通敌的防营营官席秉文,也惧罪要叛卖南门!北门正对敌队,由义勇刘二虎、曹小春等忠诚士兵把守,汉奸们不敢轻动。通敌营官席秉文只想乘夜偷献南门,里应外合,把清兵引进城来。
  可是,汉奸乘夜卖城之计虽辣,敌人却没有勇气来捡便宜。义勇夜袭敌营之计虽高,竟被叛绅袁锡朋先期卖给清营主将和清营知州全福。
  清兵情虚,竟先一步整队移营,往北退出二三十里。谢统帅亲率一百数十名义勇,杀到北关,竟扑了一个空!
  谢统帅大怒,以为战报不实,要把探子提出军前斩首。几个北关老百姓上前控诉,只因劣绅袁锡朋越城出来送信,鞑子方才撤走,他们撤走的方向,老百姓有的知道,情愿给官军引路,前往杀胡报仇。谢统帅方才明白,这是军情泄露了。他就不再细想,立刻统众追赶下去。
  一百数十名死士,尽是步兵,硬追赶三百名骑马的清兵,众寡不敌,骑步不敌,可是居然追上了,居然打起硬仗来,居然打了一个胜仗,把清兵击溃!
  死士背城出击,斗志很强;胡骑饱掠待降,气势太骄,这就分了胜负。鞑子们掳掠了许多良家妇女,恣行淫乐;他们移营时,恋恋不舍,把所俘少艾女子驮在他们的战马上,他们自己倒在步下押着走。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古陌阡”提供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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