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八亩园前龙争虎斗 九里关中英雄会师
2025-07-1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书启先生不高兴道:“骂他一顿有什么用?我若能把郑范骂死,岂不比你的金刚秘宗咒又省事了?”
  太谷僧捧腹大笑道:“书启先生动火了,我是说,我们辅佐庄主,要文武并用,各尽其道。我们庄主既图天下,奉天承运,百灵相助,跟区区草寇开仗,固然要用武将,也要用文臣草诏骂贼。要打他,先得骂他一顿,这才叫仁义之师呢。”
  书启先生道:“你说的话倒好,你叫我骂他们什么?”
  侯阑陔不耐烦道:“骂他们容留逃叛,败盟挑隙,侵袭加盟邻庄,这不是现成的词句么?”
  书启先生脸一红道:“对,我就写。”于是他哼哼哧哧,费了吃奶的劲,写了一封讨贼檄文。差一员勇士,把檄文缚在箭上,骑马打着小旗,来到交界对峙区,喊了几句话,开弓把檄文射了过去,并通知乡团教师,向九里关挑战。
  侯阑陔又催书启先生,修书一封,给信阳州毛俊,问周彪是否逃来,并宣布周彪的罪状,请毛俊顾念同盟,把周彪拿下交来。又催太谷僧赶快行法,咒讥仇人。太谷僧就转过来,催促庄主快给他搭法坛芦棚。侯宅执事人忙把天棚改为法棚,用许多张桌子和铺板,高高搭起法台。应用法物法器,该备办的也备办妥了。这就立刻看着太谷僧行法“一咒死活人”了。太谷僧到了这时,又提出枝节来,他说诵咒须办七七四十九天。侯阑陔说:“日子太长啊!”太谷僧说:“哼,不长不能有效,请想:把活人硬咒死,没有个多月日程,行么?”侯阑陔道:“那么就四十九天。”太谷僧又说:“还有,那八对童男童女固然要备用,另外,得要六丁六甲,以生人降天将……”太谷僧提出道儿来,侯阑陔样样依从他。从佃户中,找了丁年生的两个人,丁月生的两个人,丁日生的两个人,甲年甲月甲日生的也照样,这一共又是十二个人。还有三间净室。至于黄表、朱砂、五谷、红布、金银铜铁锡、白鸡黑狗、宝瓶、摄魂镜、摄魂牌、摄魂葫芦……左开单,右开单,刚预备完,又添出一堆来。然而侯庄主有钱有人,要什么,备什么,太谷僧到底无法闪展腾挪,只得升坛作法。
  行法的地方,是在侯庄主的后花园养静室前。行法的时辰,是单择“子”“午”。太谷僧说:“最好是子时,要朗月无云,可吸阴气;午时要密云遮天,以引真阳。如果遇上这样的好子午,法效是大增的。”
  太谷僧一连气作了七天法,弄得八亩园人心惶惶,有的信,有的惊疑,有的认为一邪引百邪,这不是佛门上乘大法,这简直是妖术。可也有人暗地骂道:“上乘大法也是个屁,不过给财主开心洗罪,穷小子就是佛祖也不保佑的。你瞧这举动,咱们穷佃户再也摆不起法坛的!”
  这些偷偷议论的,大都是佃户乡兵,在庄主家下当差的,至于门客西宾们,除了书启先生,都很替太谷僧捧场。他们都是一流人物,都是哄财主的篾片,谁也不拆谁的西洋镜的。
  作法一七期满,太谷僧又用细灯草扎了几个草人,写上孙九如、周彪、郑范、杨封这些人的姓名,然后拿了草人,找千顷侯侯阑陔,说要这几人的生辰八字。
  千顷侯愕然道:“周彪、郑范、杨封的生辰八字,我是知道的,我们加盟换帖,写过八字,可以找出盟单查一查。孙九如是临时雇来的,他的八字,我如何知道?”
  太谷僧道:“你不知道,我可怎么咒死他?”
  侯阑陔道:“怎么,咒人一定要生辰八字么?”
  太谷僧道:“那当然了。”
  侯阑陔便命手下人,把盟单找出来。可是打开盟单一看,郑范、杨封、周彪等人只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吉时生”,并没有时辰。太谷僧哈哈大笑,说:“八字缺两个字,咒起来,这可怎么能生效能?我们白费事了!”
  侯阑陔有点发急,说:“你这不是开玩笑么?百设铺张,要金子,要银子,要六丁六甲、童男童女,末了还是不行?”
  太谷僧陡然面目变色,连忙合掌,仰天祷告,念念有词好半晌,才说:“罪过,罪过!庄主你这几句话,可是亵神不小,你的信心不固,就凭这几句话,多么灵验的法术,也会失了效验!这都是贫僧劝导不诚,辅主无方之过,祖师爷恕罪恕罪!”太谷僧手忙脚乱,登坛跪拜,忏悔良久才罢。样子很惊慌,把个侯阑陔也吓毛了。
  但是,筑坛咒活人的事,这么大铺张,若因八字缺少时辰,当真吹了不算,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太谷僧于是又出主意,他长叹一声道:“贫僧又要作孽了,我恐怕多害生灵,不免又要损寿十年。”侯阑陔道:“怎么多害生灵?怎么损寿?”
  太谷僧说:“就拿乡童做例吧,他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时辰虽然不详,可是此年此月此日,一昼夜间有十二个时辰。把十二个时辰全开上去,一并诅咒,那便是要咒死郑范一个人,就得另外有十一个同日异时生的人陪着一同咒死。要咒郑范、周彪、孙九如三个人,就得有三十三个同日异时生的无辜之人同被咒死。如此,多杀无辜,上失天和,下损人命,行法的人是有很大罪孽的。太谷僧为了扶保真主,就不得不造孽,自损阳寿了。”太谷僧唉声叹气说着,拿眼瞟了侯阑陔一下,看他怎么说,不料侯阑陔只关心费了许多子,花了许多金银,一定要咒死郑范等人,方才趁愿。也就是只留意诅咒的灵效,并不关心行法之人损寿不损寿,并且他想:“太谷僧自告奋勇,要筑台念咒,损寿乃是他自甘情愿,我不过是花钱雇你的!”况且人家扶保真主的,还有肝脑涂地,杀身尽忠的;损个十年八年寿数,又算得了什么?侯阑陔既然这样存想,就立刻催太谷僧赶快念咒,损寿不损寿,半句嘉勉的话也没有,那是法师分所当然。
  太谷僧把大话说满,无论如何,得做出一个样儿来。于是他把六丁六甲十二个乡下人,童男女十六个人,聚在了后花园,日里夜里,熬炼起来。
  熬炼到二七,把六丁六甲熬得渴睡不堪,童男女更是七头八倒。这就因为太谷僧可以闭目打坐,默诵咒语,又可以跪伏在蒲团上,说他是诵咒也可以,说他是睡一觉,歇一会,也可以。跟他在台上台下持幡、打旗、捧法宝、仗法器的童男女和六丁六甲便只能规规矩矩挺腰直立。这样直立十几个昼夜,每一个丁每一个甲都立得昏头搭脑,面无人色,浑身森森有鬼气了。个个是眼珠子通红、脸膛发绿。等到他把法坛下六丁六甲熬得由“天兵天将”变成瞌睡鬼的时候,太谷僧就转而琢磨这八对童男女了。
  这八对童男女,大半都是体格清秀、姿容俏俊的。这里有几个是千顷侯侯阑陔派家奴,从逃难饥民队中买来,其余是从苏州戏班买来的,本来是被拐卖的小孩,落到人牙子手里,要把这些小孩做摇钱树子,于是转被财主买来练法。太谷僧没安好心,对这八对童男女,他要假借施法,拣那最秀丽的潜行淫污。却不料在讲买童男女的时候,惹起了事端。因当时有一对表姐弟,乃是抗胡难裔。主人兵败殉国,家奴背救出小主人,中途变心,卖给了人牙子。可是这姐弟俩,姐姐张锦华,年十四岁,弟弟周绍麟,年十一岁,全是从小读书,智识早开,竟晓得自己陷入恶人手中了。在人牙子家中,监管极严,无法逃出。被侯阑陔家奴转买到手,登车住店,晓行夜宿,这两个小孩子竟落谋要潜逃。当然小孩子斗不过大人,逃出来,又被捉回去,反而挨了一顿苦打。这两个小孩子挨打时,咬牙不哭,监管人稍不留神,便悄悄向行路人喊救。结果,惊动了几个游侠儿,暗中跟下来了。
  这几个游侠儿名叫范玉昆、范玉峰、周玉琳,江湖上称为江东三侠的。他们三个人在故乡为了救人,杀了恶霸,恶霸势力强大,官府供他利用,范氏弟兄三人在故乡存身不住,要奔投九里关义盟郑范,上山聚义。不料在半路上,遇见了人贩子和侯宅家奴,起了疑心,暗缀了一程,窥出了大概,就在荒郊野地,人迹罕到的地方,把人贩子和侯宅家奴截住,持刀逼供,究问真情。人贩子还不肯说,侯宅家奴却吐露了一些。等到江东三侠问两个小孩,两个小孩儿竟侃侃而谈,说得有头有尾,并跪向三侠,哀求救助。
  三侠大怒,范玉峰举刀就把人贩子和侯宅家奴杀了。周玉琳拦阻不及,就抱怨道:“二哥,你太鲁莽了,你把他们全杀了,这两个孩子作何安插呢?”范玉峰道:“不杀他们这两个孩子就有法子安插么?”
  范玉昆道:“人已杀了,就不必再追悔了,现在我们还是赶紧设法安置这两个小孩吧。”
  三侠商量结果,就带着两个小孩,去到八亩园,寻访千顷侯侯阑陔的情形。却只走了几天,便遇上丁鸿一行人。
  丁鸿等一行人被官军诬害,截江逃跑,投奔四流山,半路被官军堵抄,辗转投奔九里关义盟,已然弄得溃不成军了,却还有几十个人,竟与江东三侠范玉昆、范玉峰、周玉琳遇上。双方起了误会,丁鸿等误认范玉昆等是拐卖人口的匪徒,便截住诘问。’范玉昆等不肯受盘诘,三说两说,两方动起手来。却是那两个受害的小孩,姐姐张锦华、弟弟周绍麟竟十分聪明,十分胆大。他们俩看见他们大人打起来,就侃侃发言,说明真相。他俩对丁鸿等说,这位范叔叔是救我们的,你们不要屈赖好人,你们不要多管。
  小孩子的话很有力量,于是双方停斗,重新叙谈。丁鸿便劝范玉昆,把两个孩子安插在那里,随后再找八亩园侯阑陔算账。范玉昆等犹豫未决,就在这时候,鬼见愁穆成秀、陶天佐、陶天佑、铁秀才赵迈一行也追赶来了。
  三方相会,彼此认识(穆成秀是和江东三侠范玉昆共过事的),就立刻会在一起。穆成秀向丁鸿道歉,说自己因诛讨大成教妖人,以致误了帮助丁鸿抗官起义的大事。“现在事已至此,我们索性找到八亩园,把太谷僧这一伙弄个了断。”铁秀才赵迈大不谓然,说:“师兄你一误不可再误,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先投四流山或九里关,以后再谈别的。”二陶说:“投奔四流山已经不行了,官军已经沿路布防,把我们的前路剪断了。”赵迈毅然说:“那么,我们就投九里关。先有了安身之处,再谈别的。”穆成秀还想提出别的方法,但看出二陶不甚愿意,丁鸿更露出怪怨之态,就只好说:“我从众吧。”
  三拨人都想先投九里关,结果就决定投奔九里关。
  然而,事变万千,往往不随人意料。他们不再向八亩园挑隙,决意去投九里关,可是沿路必须经过八亩园的乡勇的地界,乡勇不准他们通过,把他们当“流贼”看,要拿办,要活埋,结果这些起义好汉就和侯阑陔冲突起来了。
  江东三侠范玉昆等,镇九江丁鸿等和鬼见愁穆成秀、铁秀才赵迈等三拨人,意欲偷渡关津,投赴九里关,却被八亩园乡勇察觉,陈兵阻拦,还要拿办他们,把他们活埋。这三拨豪客岂肯受人摆布,两边立刻打起来。八亩园人多势众,铁秀才赵迈等一战而败,撤退下来。准备偷袭八亩园,乘机闯过去。就在这时,豫军五虎营红蜂杨豹等也因北伐失败,退了下来,路过八亩园,也和八亩园冲突起来。
  红蜂杨豹和快马何少良,用诈败之计,骤然撤退。八亩园乡兵,负勇追击,赶上前去,却中了红蜂杨豹的埋伏之计,把好几百人陷入重围。这就够吃的了,更不防丁鸿、赵迈、范玉昆等乘虚进袭,攻入八亩园街里,虽未能全部占领,却将柴禾垛点着了,大众鼓噪起来。八亩园乡兵顿时慌乱,还兵自救,放松了红蜂杨豹。红蜂杨豹、快马何少良趁势反攻,直弄得八亩园兵心不固,惨败到底。而豫军五虎营杨豹、何少良等,与江东三侠、鬼见愁穆成秀、铁秀才赵迈,以及镇九江丁鸿等,居然直赴九里关,和九里关义盟郑范,聚义会盟了。
  四方会盟,重推领袖,即以郑范、杨豹为正副都头领,其余好汉全为分会会头。鬼见愁穆成秀不肯占山,仍要方游,他独自下山去了。
  却是山中聚义英雄骤然增加,连原来的人已够一千六七百名,山小地狭,瞻善不足,而且邻疆还有个八亩园千顷侯的乡团跟他们作对,他们必须趁快设法,方能立足。如若不然,就要以食匮而人散了。
  并且这时候,明廷已亡,闯王已散。九里关义盟已与闯王残部消息隔绝,他们的举义旗号也已有变。他们不再是“从闯王,不纳粮”,而是“保大明,抗胡兵”了。
  红蜂杨豹和义盟盟主郑范商计:“我们现在总以固根本,立基业为要策。闯王下落不明,明藩纷起勤王,胡骑已然南下,我们必须先站住脚步,然后才好打算下一步的做法。我们现在要设法养活这一千几百人,‘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大家活下去,然后才有办法了。”
  义盟盟主郑范连声说对,他们就把新旧盟友重新整编一番。仍出招贤榜,访求豪杰,并在九里关附近几个关隘,设下卡子,凡有商旅绅豪过境,他们就索讨“买路财”,收了买路财,就发给盟旗,持旗可以通行豫鄂交界方圆几百里,有人保镖。到各处刺探豪门大户,谁家囤粮,谁家积财,谁家富而不仁,探明了,就传出绿林箭,找这种财主借粮借饷,不给就抢,毫不客气。
  可是饶这样四下里张罗,依然养不住这一千多名好汉,这就因为河南全省太穷苦了。天灾兵祸交乘,良田坐荒,没人耕种,豫陕鲁三省都闹着饥荒,而且乡间农家,担不住这边南明军征粮,那边满清兵抓夫,还有散帮土寇不断出没,因此各地壮丁多半逃亡了,或者早就丢下锄头,抄起刀矛来了。因此豫省原是中州故土,却忽然增添了许多荒田,待人垦种。义盟诸豪杰见到这一层,由红蜂杨豹创议:“圈占荒地,分兵屯田。”从这一千多名好汉中挑出农民出身的几百名小伙子,试行耕地;为了救急,先种红薯,蔓青。又通告各城邑各码头下卡子的盟友,遇有流亡乡民,可以自称是大富户的管事,重金招人开垦,把流民邀到九里关来治田。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也应照样雇来。
  他们首先在九里关下试办屯田,又在豆花屯地方试行雇农开垦。豆花屯本是个穷苦山村,居民逃荒,所剩户口无几了。义盟几个首领亲到那里查勘了一回,便遣精干盟友,假扮行商,到荆襄一带,采买耕牛、种子和农具,把外招的流民和本地灾民,编甲编排,实行垦起荒田来。说起来,红蜂杨豹竟是个庄稼汉出身,对这些种五谷,种菜园子,居然样样在行。
  倒是盟主郑范、登山豹杨封,不知耕田。他们为了度过饥荒,也就由汪青林编成数支猎队,分上山岗,猎取飞禽野兽,既获肉食,又得皮革使用。山上很多野果,他们也轮流采摘,至于木柴,更是取之不尽。
  快马何少良只会打仗,不会耕猎。大家商定,就叫他率领一些英勇盟友,把守关卡,抽取过路财。同时选出一批精强盟友,乔装负贩,到通都大邑,去采购盐铁布帛。没有盐,人是活不了,没有铁,就保不住他们的兵力。可是这一变,采办盐铁的盟友,竟变成秘密私商队了。不久,他们就组成了骡驮队和私货船。
  他们挑起了“反明抗胡忠义盟”旗号,本来兵败之余,饥疲无奈,退一步打算,才投托九里关,暂踞关山,休兵养力,以图将来大举。却是这一来,为饥寒所迫,不得不关上门找食疗饥,便形成割地自守的局面,把反明抗胡,挤成了据山结义了。他们养精蓄锐,立誓还要出兵北伐的。他们在桐柏山九里关息兵数年,聚众屯田,可以说养成气候的了。不料这时候,闯王的死耗业已访实,闯王残部多被歼灭,南明固然是南渡又南渡,终免不了亡国,最可恼的是满洲鞑子兵公然要一统华夷,把北京到南京全占领了!
  而且更可恨的是,忠义盟众英雄居然也接到南京满清大经略洪承畴的檄告,劝他们也学他那样,弃明降清。弃明则可,降清怎讲?鞑子兵真就“三分天下有其二”,把华夏神州占有了么?
  义盟群雄一时也曾想,划境自保,偏安自治。可是转念一想,“偏安”恐怕偏不住!他们放出去的关卡,随时都送来谍报,讲到鞑子兵滥杀淫掠,讲到了汉人的劫难,讲到了嘉定的屠城,扬州的残杀。……义盟群雄忍无可忍了,他们说:“我们应该怎么样?”
  他们早就挑出来反明抗胡的旗号,现在该当怎样去做?
  依了郑范,就要斩使毁书,把洪承畴派来的小汉奸杀了,传首各营,以申大义,红蜂杨豹最恨洪承畴这样人,可是斩使的做法,他认为稍拙。他要行使反间计,他主张厚礼来使,请他回去替说好话:“要叫我们义盟降清未尝不可,却是我们拥众逾万,欲罢不能;欠饷很巨,散伙不易。今欲罢兵归田,这一笔遣散费,我们筹措不出,你说怎么好?若是不遣散呢,收编降卒,改换旗号,也得颁发半年或三个月恩饷。”总而言之,红蜂杨豹对于劝降者,要敲一笔竹杠。并且拿甘言诱哄来使。“如果阁下在洪大经略驾前,多说几句好话,木本水源,我们当了将军,你老兄就是监军使;我们领到恩饷,一定分给你老兄一个肥份。”
  就是这样,把来使打发走了。义盟就等着南京汉奸送钱来。可是来使一去多时没消息,好像南京方面局势有变,又好像他们诈降骗饷的机谋被人识破,南京这个路子模模糊糊中断了。荆襄满洲行营另派来特使,发到檄告。这也是一路好汉,受着吴三桂的节制。檄文陈天命,讲时势,照例劝降,却要调他们离开豫南,开赴鄂北,士兵点名放饷,将校加官晋禄。这分明是调虎离山,忠义盟英雄收下来使的犒军费,拒绝了他的劝降檄文,把来使硬架出去了。
  随后又来了一批招降使者,大概是从北京来的,是正副两个使者。正使者是鞑子,副使是汉人,却穿了全身的胡服,说着一口的北方话,却夹杂着胡语,意态骄横得意。说到“大清兵替你们明朝报了君父之仇,杀吾仇者吾君也。你们大明子民,感恩报德,理应归降新朝”。
  义盟群雄听了,个个发怒,郑范和杨豹、丁鸿且忍耐着,打听受降条款。来使说:“只要你们攻打下武胜关来,你们的官兵一律给三个月恩饷,一律超升三级。”不过头一步要请义盟先派出二将,跟随来使谒见钦差,也就是先派出两个人质,给他们做押当。
  快马何少良再也忍不下去,竟用很冷酷的口气,诘问副使:“你到底是汉人还是鞑子?你说的话,怎么总夹带着胡言胡语?”问得副使满面通红,发起怒来。何少良突然立起身道:“我看你舌头一定有毛病,割下来看看吧!”嗖的掣出刀,将副使舌割去,这可把正使吓坏了!
  郑范、杨豹拦住何少良,向正使喝道:“骚鞑子休要害怕,我们不想杀你,还要借你的狗嘴传话。你们当是我们真心议降么?我们是骗取你们的兵饷、刺探你们的情形,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多尔衮,我们中华大国人心不死,朝堂之上或有降奴,山林之中还有气节!转告你们那多尔衮,趁早滚回建州卫去!你们不过是巧借明廷的昏聩无能、叛将的丧心病狂,才得捡便宜,窃掳了燕京。你们以为内地十三省全像这么容易拿么?你们比大元如何?大元蒙古兵无敌天下,可是八月十五杀鞑子,到底我们翻过手来,把他们赶走。你们建州鞑子也妄想入主中原,你们将来的结果,比大元更惨,大元还能逃回漠北,你们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趁早断了劝降那股肠子吧,我们汉人遍地都是杀胡手!”遂命盟友,把满清营的来使和一个从人,剥去胡服,管押着驱逐出九里关。却在暗中密遣两个盟友,假扮作乡愚无知的小行贩,埋伏在半路。等到这清营使者和从人踉跄逃到荒郊,饥疲垂毙,四顾无援,这假行贩就用市恩计,把他们救了。不但解衣推食,又把他们引出险地,这清营使者自然感激入骨,把小贩带到身边,混入清营卧底了。这是郑范、杨豹布下的一个棋子,以备将来使用。
  可是他们这一回纵使拒降,竟引起许多盟友纷纷猜议。
  他们义盟最初起兵,本来是为了反苛政,抗官差。由于杨豹的主张,才借用闯王的声势,挑出“反明”旗号。现在清兵南侵,他们不该贪图小利,接见清使。他们固然是假意议降,阴谋骗饷,可惜他们几个人暗打主张,没有和盟友大家商量,也没有把真意暗中晓谕盟友。他们存心是想“保密”,结果竟弄得滋疑了。
  盟友很有北方人,故乡受过鞑子兵的淫掠。看见几个首领几次三番款待清营来使,不由犯了疑、以为义盟群雄也许看到明室已亡,清兵南攻,孤军难以自立,真个要投降胡人了。盟友三三两两议论,有人就骂道:“我们聚众造反,为的是抗明,明朝倒了,鞑子来了,我们反倒薙发辫,穿胡服,当胡奴不成么?鞑子到处杀人放火。是咱们汉人的死对头!咱们头儿真要降胡,我不管别人,我只好落草,再不然下海投奔郑成功去!”
  这些猜疑不忿之言,由盟友很快地传到郑范、杨豹耳中。杨豹着急起来,认为这是军心动摇,忙向郑范等引咎自责道:“我们起意要诓骗胡奴,不意倒惹得盟友疑惑,真不如早听斩使毁书之议了。为今之计,我们应该赶紧向盟友挨个儿解说。”郑范道:“杨兄不必追悔,我看此事很容易解说。我们应该再来一下会盟,先要明心释疑;其次博访众意,然后统合众志,宣扬我们义盟的誓约,打定今后的方略。”
  杨豹、丁鸿、赵迈、何少良、杨封一齐称是:“还是大哥能见其大!”遂由郑范出令,轮流邀集全关卡盟友,前来大寨,恳谈目前大局,妥商以后大计。历时半个多月,同盟宣誓,挑明了“杀胡反明忠义盟”的称号,并写出誓词:“反明惩贪谓之义,尊华攘胡谓之忠,纠众起兵,共图大事,谓之同盟。凡我同盟誓共死生……”这是赵迈的手笔,文绉绉的四六句,盟友们只记住“杀胡反明”这一句口号,可是这也就很够了。
  这时候,清兵南侵,汉奸引路,由北京到南京,尽蒙胡尘,中原河洛陷入包围,形势非常不利。但是九里关一带忠义盟群雄,率同盟友,表现抗胡之志,已然露骨分明。就在这时,义盟大寨的南面,是武胜关守将,还是拿保明抗胡,剿除流寇为号召,他自居是南明的忠臣。在义盟大寨的东隅,是千顷侯侯阑陔的绅富民团,是以拥众自保,反闯贼,拒胡骑为旗号,在义盟大寨的北方,是信阳州州城,知州马鸣远,守将毛俊,这一文一武,先后接到满清兵大营和降臣洪承畴的两份劝降书,另外也接到国姓爷郑成功的勤王抗胡密檄,和明桂王永历帝即位南荒,密召失陷各省义士起兵勤王的蜡丸诏书。这马知州和毛俊将军,已经数度的集会全城官绅,密议大计。似乎这些官绅都看见了“推背图”,觉得大明气运已尽,口头上有的仍要“保明”,表贺永历即位,有的要“跨海”联络郑成功,却也有的打算“降清”,只口头上不肯明说,吞吞吐吐骂闯贼,说闯贼刨了明皇陵,破了风水,所以江山难保,意思之间,暗指南明中兴无望。有的就说:“满清兵占据这里了,满清兵占据那里了。”意思之间,暗指清兵太强,除了投降,别无好道,却到底不敢明说降敌。议论到归结,还是举棋不定,多半官绅存着“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的心肠。他们要暂看风色,以观“天命”。他们似乎毫不理会:抗胡救亡,是切身利害,人人该当奋袂而起,决计观望不得。观望就是投降,观望就是延颈等待屠戮!
  他们文武官绅大会的结果,没有起兵勤王,没有起兵驱胡;他们仅仅停止了剿贼清乡的部队,却撤回来按兵守城,把四乡和辖县全置之度外。他们似乎是等待清兵完全戡定了中华,他们就哭丧脸献降书,做顺民;或者是南明北伐成功,桂王或郑成功统兵入豫,他们就欢天喜地递表效忠。知州马鸣远是东林党,还真清流,他可是秘密地把家眷送回原籍了。都督佥事毛俊毕竟是武官,为了守土有责,他就不断发出探子,刺探外郡外县已沦陷的敌情兵力和未沦陷的职守情势。
  都督佥事毛俊,是新调到信阳州的一员武将,原本是南阳镇的步军总教头,步下技击很精,骑射功夫却差。他出身富家,为人慷慨好友,挥金如土;他是自少习武,中年从戎,实在说起来,并非大将之才,只算是草野间一个剑客,一向以闯江湖、保镖、游侠为乐,从来没想到捍边守土,从军打仗。南阳镇总兵官杜思永和他有私交,重金聘他当了全军的步兵总教头,住在杜总兵的内衙,暗带护宅,以后遭逢“国变”,福王在南京称尊,南阳杜总镇力保毛俊武功精强,才堪大用,把他叙在报捷的保案内,得了守备,游升信阳守将。
  毛俊虽做了一方守将,仍是信爱自己的金镖鬼头刀。训练本标士卒,也只是侧重劈刀、击剑、投镖、掷石,全是游侠儿的技术,对于刀盾队、花枪、弓箭手、火枪手,以及骑射、战阵,一切用众会战等等兵法,他漫不留意。他对大明皇室,矢忠矢勇。对闯王宛如一般士论,是切齿痛恨着的,他以为都是这帮流寇,才断送了大明江山。他并不推想流寇是怎样起来的,他以为清兵入关,决非骑射之力、善战之功,那实在是抗敌良将熊廷弼、袁崇焕无端的遭到冤杀,而降将洪承畴、吴三桂,无耻降敌,才替胡骑开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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