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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程黑鹰选婿联镖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原来铁掌黑鹰程岳,自接掌江南太极门以来,以拳、剑、镖三绝技,蜚声山东、江北。他本是山东曹州府人,从师南游,在江苏省江宁府、海州府,混了多年。等到恩师十二金钱俞剑平传宗赠剑,封剑闭门以后,程岳在老师家里,孝敬了三年。
  那时候北京城王公贝勒,竞富斗势,纳士招贤,大开延宾之馆。有的广延儒修,博古右今;有的纵情笙歌,教演优伶,以声色自娱;有的玩赏古物,收集金石书画;有的又招聚拳师武士,摔跤举石,较拳论剑;有的就招些帮闲清客,豢鹰蓄犬,逐走射飞。真是个点缀升平气象,表面看好像崇文右武,实际上不过是皇亲国舅,有钱没处用,拿着活人当玩物。当时盛传达摩肃王府比武,国子监马梦太角技成名,这些古话并非尽是小说点染,也倒真有其事。只不过年代错误,不在康雍时代,实在清中叶嘉庆、道光朝罢了。
  天下英才终不免受着名利的牵诱,于是草野英雄“尽入彀中”。一时文人学士、骚客通儒、弈棋国手、书画名家,纷纷集会在京师,各挟所学,以炫鬻于势家豪门。便是各派拳师剑客,为了给本派传名,也纷纷地束装北游,投托在京城这爷府、那爷府,不为干禄求官,也要争名逞胜。那时节,真可说是人才济济了。虽然隐忧潜伏,蕉苻不靖,可是朝野的眼光齐注到了日下繁华,哪管那路边冻骨、海疆狼烟了。
  当那时,十二金钱俞剑平听说,少林拳在北方盛极一时,京城论者齐推少林派为武术正宗。他这太极门的拳术,只在江南、山东久负威名,不曾远及,未入国门。遂命黑鹰程岳带着一两个师弟,到京城创“万儿”,借以昌大本门武学。但是同行相妒,自昔皆然。黑鹰程岳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把太极拳的武术在北直创开,颇收了些资质好、堪造就的门徒。程岳在北京东城设场子,亲传师门拳、剑、镖三绝技,自谓下此苦心,终不负恩师所托了。
  只可惜十二金钱镖的绝技,传习太难,学者无多,只有太极拳盛行一时。那时候说到及远的兵器,只有玉幡杆杨华夫妻传下来的连珠弹和铁莲子,在直隶、湖南最为时兴;飞豹子袁振武传下来的三十六粒铁菩提,也在辽东、河北有名。黑鹰程岳不肯和玉幡杆夫妻争弟子,更不便和师伯飞豹子相倾轧;因此索性把十二金钱镖这一种绝技,暂停传授,打算将来遇着有缘人,再择授一两个,免使绝技失传而已。
  黑鹰程岳在京师创万儿成名,复遇上一段好机缘,获得一笔巨金。他遂携金来到保定府,创办镖局。镖局不在北京开张,乃是让同行、避声气的意思,因为出资的东家都在朝中为官。清朝制度,是不准现任职官与民争利的。
  程岳开安远镖局,比起他师父俞剑平,成功难易,相差甚巨了。那时俞门三绝技威名久著,在山东、江南道上叫得最响。走镖时又循着俞剑平安平镖局的旧镖路,自然得收事半功倍之效。黑鹰程岳的镖旗,也是绣着十二金钱,形式与俞剑平的镇相差不多。只是在旗角上,加绣一只黑羽飞鹰,乃是奉师命加上的,与当年的金钱镖旗,稍表不同,飞鹰镖旗只走了两三年,镖道便已大通,生意十分兴旺。
  会值秋节,黑鹰程岳修书一封,带银三百两,派一个弟子名叫黎成基的,衔命到海州云台山,给师父俞剑平、师母丁云秀,禀安问好,报告景况;就便要找师父要人,或者再派一两个师弟来帮忙,或由师父代邀江南名手。
  十二金钱俞剑平拆信一看,欣然大悦。捋着白须,对夫人说道:“想不到程士峻(程岳的号)混得这么圆。功也成了,业也就了,名利兼收,居然给我们太极门争光露脸不小。你看,他也收下这许多徒弟了。”遂叫过徒孙黎成基来,细打听了一回。
  程岳的意思,是求师傅,把四师弟杨玉虎打发出来。还有小师弟俞瑾(俞剑平之子),师傅如舍得他到北方闯闯,尤其盼他同来。黎成基将镖局兴旺的情形,对师祖说了一番。头一年赔钱了,第二年下半年便赚得不少,这一节更好,足赚了五千。俞剑平听罢,眼望夫人道:“你看看,我说程岳是员福将,果然不假。你还记得么?我和你当初在南京创业时,冒过多少次险,着过多少次急!记得头一年结账,各处送礼请客,赔了二千七。第二年赔得不多,也有几百两银子,我记不清了。直到三年整时,结大账,才落得刚够本,这一回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才分到好钱六十八两。第四年上半年,才算真见赚钱。若不是岳父老大人(丁朝威)接着,凭我俞剑平,宝剑虽利,无奈不能偷人抢人,早得赔关门了。所以说战将不如福将,程士峻命运实在比我强。”
  夫人丁云秀微笑道:“不是那么说,开基创业难,循规踵迹易。程岳的镖店别看新立字号,究竟有你的金钱镖旗影子在前面罩着,无形中不知给他遮蔽多少风雨。你那时候就不然了。一者你是自东自掌,他却是另有财东。二者你就没借着我父亲的光,我父亲威名只行在北方,南京城只知道‘绸缎丁’,不知道‘太极丁’。三者咱们那时候,是什么年头?咱们年轻创万儿的那当儿,正是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清平世界,夜不闭户,谁家走道肯保镖?哪像现在,东一股,西一股,遍地尽是吃横梁的贼匪,不但商家运货得保镖,连官绅出门也得请镖客,程岳这孩子赶上好时候了。”
  俞剑平哧的失声笑道:“这才叫好时候呢,遍地出土匪,开棺材铺的莫怪盼闹瘟疫了。”说得丁夫人也笑了。俞剑平又道:“程士峻是四十多岁,奔五十的人了,你还孩子孩子的叫他?”
  丁云秀道:“他就拄拐杖,长了白胡须,能怎么样?他到底也是孩子。他不但是你的徒弟,也是我的徒弟呢,他不能只管叫我师母啊……”
  俞剑平笑道:“是啊!他还得管你叫师父哩。”丁云秀笑道:“本来我教过他么。”
  俞剑平遂命管事先生写了回书,三百两节敬欣然收下。与丁云秀商计,爱子俞瑾年已二十余岁,仍舍不得叫他北上。只派人把近处的弟子叫来,问他们谁愿投大师兄去。头一个便是八弟子紫天王陆嗣清,现正没事,很想到北京城玩玩。杨玉虎有事缠身,不能立刻就去。黎成基再三拜求,也只能答应半年后再北上。
  唯有七弟子武凌云,现正当年,技艺也已大成,家境又清苦,俞剑平前已将他荐到胡孟刚的振通镖局去。胡孟刚此时已告老,振通镖局现由他的侄儿胡同英主持一切。俞剑平遂与胡同英商量,把武凌云、陆嗣清,全打发去了。又由双友镖局的铁矛周季龙,代给荐送两位好手。黑鹰程岳所以这么邀请帮手,便是预备开创西路新镇道。
  等到镖局事业经营得根基很稳固,程岳便起身南游。先到曹州府省亲,次到海州探师,顺路仍拜访各处武林的名手和草野的豪杰。这开镖局的生涯,第一要紧的诀窍,就是眼界宽,须与绿林道通声气,然后镖旗一扬,通行各地,都有人照应。
  黑鹰程岳骑上一匹黑马,穿一身黑衣,肋下悬青锋剑,腰间缠藤蛇棒,袖底藏十二金钱镖,只带一个趟子手,暂别京、保,先游齐、鲁,还乡小住;旋到海州,叩谒师尊,细说别情,也算是创业荣归。俞剑平特为他设盛宴,招群徒,衔杯欢饮。宴罢,程岳取出土仪对同学故友,人人都有表赠,师尊更不必说。复由自己备宴,普请附近武林。在海州盘桓半月,这才动身,奔赴久别的南京城。
  南京城的老朋友更多,也大宴数日,程岳这个人可以称得起胆大心细,志豪量宏。比俞剑平还精明,比胡孟刚还热烈,且又能言健谈,处世对人,最有人缘。他这番来派,武林中传为美谈:“你看人家,可以称得起衣锦荣归了。”
  话传到十二金钱俞剑平耳内,越发欢喜,竟对着老朋友黑沙掌陆锦标说道:“你看程士峻也太张狂了,他这势派也太大了,一路上到处投帖请客,把我老头子都盖过去了。我当年像他这么大岁数,就不会这一套。你听吧,人家张口一个黑鹰回来了,闭口一个黑鹰回来了,好像多么惊天动地似的。说实了,黑鹰有什么真本领。这家伙嘴头巧,手腕圆,会占便宜罢了。”居然把俞剑平美得说出这带嫉妒意味的话来,真个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黑沙掌陆锦标笑道:“程黑鹰的玩意儿,本来没有真的。这家伙不走运,没碰上好师父,遇见滑头老师了,才教他耍嘴皮子,手底下稀松平常。”
  俞剑平哈哈大笑,道:“这才像你的话,你会顶我。”陆锦标道:“你这家伙美不够,我不噎你,你还臭美。要不然,你怎么叫臭鱼呢。”
  一对老头子,时常下棋消遣,说笑,嘲谑。当下黑鹰程岳早已离开南京,欲赴杭州西湖。奇缘凑巧,正遇上一个少年壮士,骑白马,挎利剑,竟从一伙土寇所放的卡子上闯过。这一伙土寇一共二十几个人,拉开了拨子,要劫夺过路客商,把少年壮士也圈在线里了。少年上前答话,强贼突发冷箭,“射人先射马”,照少年骤下辣手。
  这少年好硬的骑术,并不拔剑磕箭,反把马缰一带,霍地一跳,闪开了箭,仍不退不逃,双足一磕镫,唰的扑过来,这才亮掌中剑,与贼交斗。马上用剑,本来很难,这少年仗骑术巧妙,拍马一冲,竟冲倒两个贼,又抡剑刺倒一个人。未容贼人发箭攒射,倏地飞身离鞍,直扑上来,猛如怒狮,手起剑落,又刺倒一贼,手法好不利落,又很沉重有力。
  黑鹰程岳带趟子手,从岔道赶来,一眼瞥见,急上前招呼罢战。那贼酋正闻风紧,从隐僻瞭敌处,放马扑出来。但群贼总数约有二十多个,散布开,巡风放哨,守窑踩道的,倒占用了好几个,现在动手拾买卖的,不过十一二人。
  遇劫的客商,乍闻响箭匪警,吓得四散奔逃。此时一见有人打头阵,那商人中也冒出来三四条大汉,手里居然也掣出防身的兵刃,冲上来,大呼小叫,意欲拼斗,看模样似会个三招两式的。
  两边人数一比,贼人的势力并不见得强。只不过商队这边怕有大拨伏贼,干嚷不上前,一味虚张声势,想吓跑了贼,他们就可以夺路闯过去了。可是在当时,两方面总算旗鼓相当,对峙起来,麻秆打狼,未尝不两头害怕。
  黑鹰程岳急急地飞马奔来,向贼酋连说出江湖黑话。那少年壮士年纪虽轻,人很在行,立刻收剑一退,道:“老英雄敢是要给我们说和么?我们不过是借道,没打算动手拼命。”
  黑鹰程岳立刻横身在两边的当中,趟子手拍马跟上来,抽刀掩护着程岳的后路。程岳空手抱拳,连忙向贼酋发话,自报字号,说明自己不是多管闲事,乃是纯为江湖上的义气,绕着弯子,说出自己不是助客队,乃是帮绿林道。
  贼酋吕二混却并不浑,登时说出场面话:“原来是黑鹰程老英雄!程老英雄到场,冲着你老的面子,好吧,我们这票买卖让了。”
  程岳急命趟子手拿出钱来,给弟兄们治伤。吕二混连说:“不不不,这可不敢当,在下交朋友了。自己兄弟,脑袋掉了,碗大疤瘌,别说扎这么几个刺,碰个小疙瘩,满不要紧。”话非常的够外场,却冲着程岳诘问少年的姓名。程岳不肯代答,少年自己竟冲口叫出来:“在下冒失了,伤了诸位,诸位不怪罪,我这里作揖赔礼吧。我们不过是几个走道的,实在没有钱,倒耽误了诸位的正经买卖。我们给诸位凑一瓶黄酒喝吧。我在下姓林,名叫林廷扬。”
  走回商人队中,共凑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程岳。程岳递给群贼,群贼嫌少,不肯收,又险些弄僵。林廷扬很机灵,只一看光景,立刻掏腰包,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群贼扫兴而去,贼酋向程岳举手告辞,拍马走了。
  商队结合起来,向程岳道谢解围之功,也要赠送路费。程岳大笑拒绝。少年壮士林廷扬容得群贼退净,这才向黑鹰程岳拜谢解围之恩,口称救命之德,竟行大礼,磕头立起,然后从行囊中找出一封书信,双手献上。
  程岳看此少年,剑眉虎目,蜂腰猿臂,气度昂藏。再拆信一看,是狮林观主耿秋原道长写的一封请托信,推荐他这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林廷扬,求在黑鹰镖局做些事业,不在糊口,只为历练他的技业。林廷扬本要持书前赴保定,不想在此地巧遇上。
  黑鹰程岳看林廷扬既果敢,又精明。虽是少年,似曾经忧患,人极稳练,便把他收下了。等到黑鹰倦游北返,连林廷扬,竟又搜罗了三个少年壮士,都延进自己镖局,由老练镖师引路,分入各路镖道。
  不久,林廷扬随紫天王陆嗣清,押镖踏入江湖,应付绿林,非常得法,越发得到黑鹰的倚任。又不久,黑鹰竟把膝下唯一的爱女程金英,许嫁给林廷扬了。林廷扬身世孤单,既结缡,夫妻欢好,如影随形。那程金英又会一身的好功夫,成了狮子林有力的内助。狮子林感激岳丈,事之如师如父。
  然后黑鹰程岳的镖局生涯越发兴旺。杭州胜字号镖局因一个镖客闯祸,丢失了一票镖。这票瞟既很重,失镖的镖客又羞愤自杀,胜字号的镖主连赔镖,带打人命官局,把买卖弄得十分扫兴,一赌气要关门。倒是手下一群镖客,须设法安插,遂又想把镖局出倒。恰巧被黑鹰程岳赶上,几次协议,胜字号镖局,换东不换匾,全盘倒给黑鹰程岳。程岳命爱婿林廷扬、爱女程金英,随师弟武凌云、陆嗣清,南下接办胜字号。名义上还是胜记镖局,骨子里变成保定安远镖局分号了。分号的总镖头,起初是武凌云,后来武凌云另有他就,这总镖头的担子,便落在八师弟紫天王陆嗣清的肩上。
  紫天王陆嗣清本是鹰游岭黑沙掌陆锦标的次子,武功超越。幼承家学,既会铁砂掌的功夫,又入太极门,学会了太极十三剑、太极拳。在俞剑平群弟子中,论年辈顶数陆嗣清幼小,论技艺,他算是很拿得出来的高足弟子,既掌分号,颇尽心力。林廷扬与爱妻程金英,跟着师叔做事,靠近胜记镖局,赁下小小一所房,白天在镖局做事,夜晚归家。夫妻俩还要相督相勉,练习功夫。夫妻俩的情感非常要好,有时林廷扬押镖出去,程金英还要女扮男装,私自陪伴丈夫一同出门。
  这种事儿是两口儿偷偷地背着黑鹰程岳做的。黑鹰程岳虽把生平武功传给了这个女儿,却是性情古板,一向不准女子逞能炫技的,守着旧家门风,姑娘们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程金英姑娘天性好动不好静,在闺中不敢拗着老父,出嫁后住在保定,守在父亲眼皮底下,也不敢随便。但一到杭州,这小两口琴瑟静好,相亲相爱,本来好得寸步不离。等得林廷扬押镖出去,程金英可就磨着丈夫,非带她出去,开开眼界不可。林廷扬果然从命,瞒着师叔紫天王陆嗣清,两口子私自偕行,押镖出离杭州。镖局的趟子手和伙计们,待承东家的姑奶奶和姑老爷,当然要趋奉的,程金英叫他们瞒着,他们自然不敢泄露。
  夫妻俩双双押镖私行,一连数次,浪静波平,未生事故。但也有一两次,遇上绿林,依着林廷扬,还在道字号,讲交情,同拦路贼借道。程金英好容易抓着试技的机会,跳下镖车,娇叱一声,抽剑上前,和劫镖贼人交起手来。
  程金英的打扮,本是改装为男子。穿一身急装紧裤,把一握绿云盘成双辫,结在头顶,用帽子一压。脚登窄勒皮靴,里面塞了许多棉花。腰系紧带,肋挎豹皮囊,外面用长袍一罩,显得是个风姿翩翩温柔美少年,倒看不出像个女子,但也不像镖客。夫妻俩押解镖车,狮子林骑马,程金英坐在车上,乍看倒像是雇主。及至对敌,把长衫一甩,提剑与贼相打,趟子手无不暗暗喝彩。狮子林慌忙过来,一面迎敌,一面照护着爱妻,打得格外出力。
  程金英本有一囊暗器,足以却敌,她竟不肯施展,运用俞门太极十三剑,和敌人猛搏,只几招,便把为首贼人刺伤。林廷扬手底下更狠,唯恐程金英初试身手,或有疏虞,乃和敌人对面,便发出数件暗器,将抵面之敌打倒,立刻抽身帮娘子的忙。贼人呼啸一声,围攻上前,旋看出形色不利,狂啸一声,骤然撤退下去。程金英高兴得娇笑连声,还想追赶贼,趟子手和林廷扬忙把她拦住。
  强贼既退,镖车前行。晓行夜宿,把货镖交到地方,夫妻双双回转杭州。相约好,仍瞒着师叔紫天王陆嗣清。不过,女子炫才,得意还想再往。这趟护镖获胜,和丈夫谆谆订下后会,再有押镖之事,她定要一趟不落,随丈夫联保。又因有这次经验,发觉缠足女子男装应敌,实有不便,跑起来,时恐跑掉了靴子,她自己就亲制套鞋和铁尖鞋,对丈夫说:“还是女装利落。”又悄问丈夫:“女子护镖,江湖上也有吧?”
  林廷扬也正在少年喜事之时,见爱妻能帮助自己,早乐得闭不上嘴。不久,又有一趟镖该由林廷扬押护。他忙回家告诉娘子,叫程金英先穿男装,藏在城关外等着,容得镖车出发,离开镖局门口,程金英便可偷偷上车。他们还想瞒着陆嗣清,哪知道陆嗣清早已晓得,只是装糊涂罢了。
  这一晚夫妻俩正在家中打点行装,陆嗣清忽然登门来找,面含不悦,似欲有言,坐定半晌,才说道:“我说你们两口子,要闹什么诡?上回出了错,怎么这回又要去……你们瞒着我,你们瞧你这师叔太傻了吧!”
  夫妻俩都很乖觉,忙赔笑说了实话,一齐央告陆嗣清。林廷扬又道:“你侄女总磨着我要去。”程金英说:“他一个人去,我在家不放心。”
  却不知陆嗣清也是好事之徒,看见程金英那样乔装,也扪须笑了,旋又板着脸说:“你们这么胡闹,你父亲一准不答应我!”但是程金英素知陆嗣清好饮贪杯,忙给端上酒菜来,热了好酒,夫妻陪师叔小饮良久,一味软磨,到底逼得陆嗣清答应了。
  酒酣耳热,又说起女子保镖来。程金英问道:“江湖上到底有没有女镖客?”
  陆嗣清道:“也许有吧?”此时他酒入欢肠,话满舌边,不禁失笑道:“傻孩子,你师祖太丁云秀就帮你师祖保过镖,你竟会不知道么?”
  程金英笑道:“您还不知道我父亲那古板脾气么。他老人家一张嘴,就是女孩子家应该学习针凿烹调,讲什么三从四德。像这些事,他老人家从来不肯告诉我。不过我们师祖太丁云秀,是老师祖的爱女,武功很强,我是听说过的。可不知她老人家也保过镖。我自己还觉着新鲜呢,哪知早走在前辈后头了。”紫天王哈哈大笑道:“姑娘,我再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吧。除了你父亲是俞门大弟子,还有你二师叔、三师叔、四师叔,他们是你俞师祖亲自教的。像你别位师叔,谁都跟你师祖太学过。尤其是我,在俞门算是老幺,入门的年岁又最晚最小,简直的说,我的一身武艺,完全是师娘教的。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师娘就拿我当小儿子看待,就欠没给我擦屎沾尿罢了。所以我只要听人一骂‘师娘教的’,我就一愣,好像跟骂我一样。”
  一席话说得林氏夫妇忍俊不禁,扑哧的都失笑了。从此程金英助夫护镖的事,就算走了明路,只瞒着她父亲黑鹰程岳一个人罢了。其实也算假瞒着,程岳怎能毫无耳闻呢?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做父亲的,对于已出嫁的女儿,也只好这样。
  两年过去,程金英夫妻联保镖车,已非一次,外面渐渐有人知道了。忽一日,紫天王陆嗣清正在镖局,新到任的浙江巡抚达善阿,派一名差弁,持帖邀请镖头程岳到衙一叙。陆嗣清觉得奇怪,达巡抚怎会知道胜记镖局是程岳接办的呢?怕是出了别的麻烦,忙向来人打听。这来的差官也说不上来,只知名帖是由内衙交出来的。
  紫天王慌慌张张换了长衣服,代替程岳,到抚院去了一趟。达巡抚亲自接见,礼貌上相当客气,自称与程岳也是患难旧交。现在要迎娶儿媳,听说程镖头的女儿武功甚好,打算烦程氏父女,护送舅爷、舅太太,到福建去一趟。
  紫天王忙道:“回禀大人,这胜记镖局虽由程岳接办,可是程岳本人并不在此地。”
  达善阿点点头道:“我知道,他的女儿和女婿不是在这里么?可以叫他们两口子去,我好放心,并且也方便。”遂命原派的差官,领陆嗣清到内账房,接洽护送起程的日期,当时发下五百两银子,跟着又入内衙,见了舅爷略谈数语,便把紫天王送出来了,教他赶紧预备。
  紫天王皱着眉,抱银子回到镖局,和管账先生说了。这一回保主指名要镖头的姑奶奶、姑爷亲自出马,沉重又大,推辞不开,怎么办呢?斟酌一回,便对林廷扬说了。林廷扬要把程金英叫来。紫天王摇头道:“不用,你先回家吧。告诉姑娘,给我准备点酒,到晚上我上你家去,咱们爷三个仔细合计。”
  林廷扬领命离开了镖局,回家告诉娘子。程金英大喜,高高兴兴地吩咐娘姨,预备酒食,自己忙着打点出行的衣物兵刃。
  晚饭时,紫天王陆嗣清果然来了,依然是面有难色。这不是寻常保镖,这乃是给当地巡抚护眷迎亲,不但要恃武功,还得像伺候官差一样。好了,落俩钱;不好,就怕得罪官府。
  程金英道:“你老放心,听您这样说,不过叫我陪着官娘子,由福建坐船坐车,北上浙江。这没有什么,这个我还办得了。”紫天王道:“办还办不了么,只是伺候老爷、太太、小姐。”
  程金英道:“咱们也是买卖道,他们还把咱们当奴才看不成?他这是求咱们,不是咱们巴结官,上赶着效力。”
  紫天王道:“姑奶奶就只想一面,你不知他们在旗的那些臭例,官架子,多么不好受哩。”
  商量了一会子,唯恐年轻人应付官场不行,遂由紫天王陆嗣清,亲率狮子林廷扬、程金英夫妻,带数名镖客、趟子手、伙计,应了这号买卖。
  等到登程,达巡抚的内兄毓舅爷,预受达巡抚的嘱咐,待承镖客,礼貌很周至,尤其对待林廷扬夫妻,竟称之为林姑爷、程小姐,毓舅太太更亲自款待程金英;一路上住店,特给林廷扬夫妻留出单间房;坐车乘船,也另留一车一舱,倒闹得小夫妻很不好意思。紫天王本虑舅爷官气凌人,到此方才释然。那毓舅爷是个蔼然老者,竟非常和气,只是虚排场稍为多些。
  这一行迎亲的共有十几个人,一路上晓行夜宿,却喜行囊简单,一路平安无事。不一日到达福州。毓舅爷夫妻,会见了亲家连道台和连夫人。内堂设宴,略事酬酢,旋整理行装登程。
  连夫人亲自送爱女于归,男女两家所带的仆妇丫鬟、官弁长随,凑在一起,竟不下四十余口。妆奁富丽,行囊阔绰,雇起车船来势派很大,一路上地方官都照料送迎。这一来,未出仙霞关,便被旱路强人打眼,一入浙境,更惊动水上的贼人了。
  潜伏在浙南龙游的水寇,聂四疤眼聂永奎手下的踩盘子小伙计,竟迎出三站路来。还有那岭北陆路的山寇,仙霞岭的奚一刀,竟也潜带三十多个强悍的贼党,随后紧追上来。连道台护行的官弁没有看出来,却瞒不了久涉江湖的紫天王陆嗣清,登时被他觉察。
  官眷登程,照例派一两个长随,先赶出一站路,觅店房,打公馆。紫天王一见路上不稳,便密嘱林廷扬夫妻留神,另派趟子手赵忠辅,跟着打前站的干仆,往前蹬道。
  这么防备着,谁知就在仙霞关内,便和贼人朝了面,过了话。投店打尖时,陆嗣清看见所雇的车轿,内有一个四十一二岁的黑脸车夫,落了店,牲口没卸套,便跑到店外转角处,与一个生脸男子喝喝对话。两人的眼东张西望,一看见陆嗣清,便不言说了,立刻匆匆走开。这也是很平常的事,陆嗣清尚未过分介意。
  等到饭后,该登程时,一群车夫都忙着套车,单单这黑脸车夫落后。直等到人家都眼看开车了,他才匆匆从店外回来,一眼看见陆嗣清,便把脸扭到一边去,装没事人,神色上显见得有些情虚内怯。陆嗣清暗告林廷扬夫妻一齐注意这个车夫。
  行抵仙霞关,住店投宿。毓舅爷带来的干仆特给主人包了一个整院,请连夫人、连小姐住上房,舅父、舅太太自住东厢房,把西厢房留给林廷扬夫妻住。晚上掌灯以后,毓舅太太到连夫人房间,闲叙家常,说起一路上的辛苦,遂提及护行的镖客林廷扬夫妻来。毓舅太太盛夸程金英的武功。连夫人听了,很觉稀奇,便命丫鬟,把程金英请到上房,待茶闲谈。
  林廷扬冲着程金英直笑,夫妻俩调舌道:“程小姐,人家官娘子请你了。你可摆着点牌子,不要露了怯呀,人家还要考较你的武功哩。”说得程金英瞪了他一眼,才跟丫鬟去了。
  林廷扬便找到陆嗣清,在店院内外溜达了一回。男女两家所带的仆从,投店歇息,背着主人,私下里耍起钱来。陆嗣清看了看,退身出来,与林廷扬,顺脚走进柜房,向司账打听了几句闲话。
  又找到车夫歇息处,看了看,那个黑脸车夫竟未在屋内。紫天王陆嗣清急向各车夫打听,车夫们都说:“谢老二刚才有人找他,他出去了。”
  陆嗣清道:“谁找他?”答道:“许是他的乡亲。”
  陆嗣清抽身出来,命林廷扬把住店门,自己急找出店外。一路搜寻,竟在隔街小酒馆内,看见那黑脸车夫,躲在僻座,与两个生脸人,低着头饮酒私谈,语声很小。
  陆嗣清一步闯进去,这车夫猛然抬头,和陆嗣清眼光一对,脸上登时变了色。未容陆嗣清上前,便站起来说道:“陆镖头,这边坐,喝两盅么?”手指同坐二人道:“这两位是我的乡亲,好久没见面了,我们聚一聚。”极力地向陆嗣清解释敷衍。
  陆嗣清把这两人打量了一眼,微微笑道:“他乡遇故知,该喝几杯呀。”也不再说别的话,就在旁边,拣了一个座位,随便要来一壶酒,自斟自饮,看住三人。那两个生人自起毛骨,勉强吃完,向黑脸车夫告辞。车夫谢二算完饭账,向陆嗣清招呼一声,就要回店。
  紫天王陆嗣清哈哈一笑道:“朋友,你的乡亲走了,咱们两个可以喝一杯了。”竟把车夫强行邀住,低声与他密谈。
  陆嗣清在江湖上很有经验,自信没有走眼,并且为人外朴内明,除了好喝酒,应付事情上很有手段的。
  当时陆嗣清把车夫拘住,一点也不放松,立刻拿江湖话,点破他的阴谋,挤取他的实情。他对车夫说:“光棍不瞒光棍,朋友,我留神你已经好几天了,你想必也明白。你们瓢把子是哪位?可以说出来,给我引见引见。这一回我们胜记镖店护送达巡抚大人的宝眷,不净为生意,这里还有私交。江湖道上的朋友,总得给小字号闪点面子。”
  陆嗣清又道:“达巡抚乃是一省之主,说实了,也不好动他。他这是迎娶儿媳,你想万一道上出点事,扫了他的面子,他岂肯甘休?弄不好,沿路上地方官都吃不了兜着走。好朋友,让过这一水吧。这票生意也没多大油水,瞒不了行家的眼。只这一点点嫁妆,此外并没有多少‘现水’。我烦你转达你们瓢把子,冲着小字号,让过这一步;我在下知情感情,必有对得住的地方。别看护送的还有好些官弁。我盼望老弟你只冲着我一个人,和我们总镖头黑鹰程岳,别的人你全甩开,不要往眼里放。”委屈宛转,点逗了许多话。谁想这个车夫咬定牙根,不承认是贼党的底线。
  紫天王陆嗣清又亲自给车夫斟了一杯酒,再用好话套问,以后更用话威吓。车夫仍然是不拾这个碴,弄得陆嗣清不得下台。他不由心中蕴怒,眼珠一转,又想出一套话。因猜知这车夫是旱路线上的朋友,便把路上有名吃横梁子的、拉大帮的,指出名字来,挨个儿盘问他。
  陆嗣清且问且说:“也许你不肯揭底,怕落埋怨。你可以把你们瓢把子说出来,我这里有帖,我就立刻按规矩,拜山投帖。”这个车夫好生呆板,又像太嫩,不敢吐实似的,任凭怎么说,仍旧瞪着眼装好人,又想溜走,越发把陆嗣清惹急了。他将酒杯一推,面色一绷,道:“呔,相好的,我的话说尽了。‘光棍’一点就透,‘轴子’棒打不回。我可是拿你当朋友看待。相好的,你不要自找倒霉!”愤然站起来,取出一块银子,丢给堂倌,对车夫瞪眼道:“走,跟我回店!”
  车夫的黑脸登时变得焦黄,双眸怯怯,似欲觅路逃走,但这哪里走得开?陆嗣清桀桀地狂笑道:“朋友,你走不掉了!”伸手一拍车夫的肩胛骨,把铁砂掌的功夫只用了三分,车夫失声喊叫起来。
  这时两个人正站在饭馆柜台前面。引得饭客和堂倌,都张眼诧顾。陆嗣清顺手把车夫揪在饭铺外面,时已二更,街上昏黑。陆嗣清诡笑道:“相好的,像你这么废物,你还要挣扎,你还打算逃跑?乖乖地跟我走吧。”扯住了车夫,不从灯影里走,单拣黑道暗隅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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