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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邓飞蛇延贤被拒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这个人与那先进来的客人不同了,虚眯着眼,堆满笑容,竟似浑身都装着谦抑。到这小单间,反客为主的,坚请少年上座。窃看少年神情越发冷漠了。
  这大汉自己报名道:“白师傅!小弟名叫薛绍彭,和咱们薛五爷是远房本家。”又指着先进来的客人道:“这位蔡老弟是小弟的至好,我们哥几个很久很久地羡慕着你老哩。”把大指一挑道:“你老可称得起扬名四海,侠风千古!”不伦不类,掉了几句文,跟着很卑虚地侧坐在少年身旁,说不尽的仰慕话,一口气讲了数十句。少年只是无言,含笑皱眉,摇着扇子,眼望门口看。
  这薛绍彭说完了客套。忽地把声音放低,接续着黑牡牛蔡大来的话头谈起来,仍是敦请少年,做他们的领袖。唠叨半晌,少年忍不住发话道:“二位的来意,说了半天,我只是不明白。我也不晓得二位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二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姓薛的大汉装出自来熟的神气,呵呵地笑道:“白师傅,你老说这话,可该受罚!小弟跟蔡老弟别看是线上的无名下将,可是若提起你老来,我们还算有眼能识泰山,小白龙的盛名谁不知道?白师傅,你老就不要戏弄您这两个傻兄弟吧。我弟兄奉命而来,不为别的事。就为敦请你老上山。我们这个拨子。别看规模小,也足有二百多弟兄,你老要是一人拨子,挑出牌去。只凭您的万儿‘小白龙’三个字,就足以压倒中原的道上同源,第一把金交椅不能再让别人了。我们临来时,我们的军师爷就只嘱咐我,只怕浅水住不了卧龙,再三叮咛我们哥俩,务必请你老到我们拨子上,先把合一下子,您看着顺眼,您再留步。”
  那蔡大来接言道:“白师傅,只要你一接舵,就知道很值得一干了。我们那里的声势……”那薛绍彭道:“什么白师傅,是方师傅。”蔡大来道:“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过,还是这么称呼好。”
  两个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劝少年给他们当老大哥,大当家的,说的话很多。少年好像真不懂,大半晌才又摇着头,吐出一句话:“二位的话,我还是不明白。我和二位不认识呀。我更不晓得什么小白龙,小白龙是什么呢?”
  这一来话又绕回去了,两个汉子说:“你老一定是小白龙。你老不是小白龙,谁是小白龙呢?”于是又举出话来,证明他们怎么知道这少年就是小白龙。证明了一回,便又称赞一回小白龙的水陆武功,然后话归本题,还是劝驾,但是任凭二人怎么样磨烦。这少年沉住了气,咬定了牙,并不恼,也不认。忽然他就失笑。忽然他又淡漠下来,对于二人的话,始终坚持着说是不懂,不懂,一百个不懂。
  两个大汉相视无计可施。蔡大来搔头不悦,看着同伴,说道:“白师傅这么峻拒我们,想必我们都是下三滥,不值俯就的了,我们也真不敢高攀。不过白师傅看在薛五爷的面上,总得叫小弟们回得去呀。你老一定不肯去,那也没法,可不可以把这封信拆开看一看,赏给我们一封回信呢?我哥俩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啊!”
  少年眼望桌上一看,信皮上写得明明白白:“内函面交太湖方大爷印靖亲拆,龙门薛缄。”
  少年站起来说:“我可不便私拆人家的信。二位不知,我白文隆也是个读书人,非礼勿施,非礼勿动,偷拆看别人家的书信,也和偷听窗根一样,都不应该。”说时眼望后窗,又抛了一眼,微微一笑。
  那薛绍彭哈哈大笑道:“白师傅心路来得真快,立刻就骂上我了。我可不敢偷听窗根。老实说,我倒是偷看窗根来着。我久已羡慕你老,无奈没有好机会,没得见过面,我才扒窗眼,偷看看你老,其实没别的。”
  少年哂然不语,用手又一指后窗,刚要点破外面的另一个人影,忽然一想不对,又忍住了。但是窗外的人影却觉察了,顿然缩回去。少年只做不理会。
  一个汉子说道:“白师傅不赏脸,足见你我的面子薄,我看咱们不如把四当家的请来吧。”外面登时咳了一声,少年也登时也说道:“索性都请进来吧。”
  于是履声橐橐,那个黑瘦汉子也进来了。小小单间,主客四人,把屋子装满了。略叙寒暄,落座叙话。时已二更以后,店家连进来两趟,给拿开水沏茶。
  容得店伙去后,这个黑瘦汉子也开始游说,却与二人措辞不同了,刚见面。便一举手道:“兄台!小弟马济生。”献茶之后,这马济生对薛、蔡二人道:“你们两个大呼小叫的,那是怎么说话?”
  二人应声道:“白师傅不肯赏脸。”马济生道:“那是你哥俩废物,你当是绑票么,当下就要人家的回话?”
  这人凑了凑,也到少年身边,低言悄语道:“兄台,你我慕名没见过面,可是兄台的一往侠踪,小弟久已晓得。小弟的贱名,你老也许听人说过,也许不知道。你老可知道尹鸿图尹老前辈的令高足舒延松么?那和小弟乃是十五年的老交情,共过患难的。还有薛五爷,是你兄台的老同学,老朋友,他和在下却也熟识。说起来,咱们彼此都有点渊源。薛、蔡二位贤弟是个力笨汉子,心上钦佩你,嘴里说不出来,干会嘟哝罢了。他们二人白跟你老兄絮聒半天,没的倒叫你老发烦。兄台也别笑话他,他两个是直性人,不会弯弯角角的,也难怪他。现在小弟既然出来了,可要向兄台讨近了。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三个实不相瞒,是专诚奉命,来请你老兄的,我只请示你一句话,你兄台如果不弃卑微,肯赏脸率领我们哥几个,就请择日上山。你老兄若有不便,我们决不敢勉强。老兄的人品我很知道,是最狷介的,可是兄台也要看清楚了。我们哥们潜伏在草野,避祸待时,决不像寻常同道。一味打家劫舍,那么胡闹。我们弟兄也有一点小小作为。”
  这人放低了声音道:“我们也是宁为盗,不为官。”此人又一摸小辫道:“为了这个……兄台,你我也是志同道合的呀!只不过兄台是单闯,我们却是凑了一伙。兄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大远地奔寻到兄台面前。路程不嫌千里之远,时候已经访求三个多月。也很不容易,即此足见小弟们这番志诚了!可是我们决不敢强人所难。还有一节,兄台想干的,我们也正干的是这个。道不同不相为谋,道相同还是合伙干的好啊!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打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顾忌,也就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难处。方大哥,长话短说,你老到底怎么个打算?你或者怕我们言不顾行,不愿跟我们趟混水!我也不敢说我们走的尽是干净道。但是,大哥,你不妨慢慢打听。”
  薛、蔡二人一齐看着少年的嘴,料到马济生这番话可以打动少年了。然而少年还是不言语。马济生于是又钉了一句:“兄台可以先到敝窑看一看。”少年抱拳道:“马大哥,对不住!”
  马济生爽然失望道:“那么,……唉!”回顾薛、蔡道:“方大哥不愿意跟咱们一伙屎蛋一齐混,这可没法了。但是还有一样,我们就是现在做的,有对、有不对的地方,方大哥上去之后,我们还可以力守将令。一大哥叫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我们奉请大哥归窑把舵,给我们当家主事,我们自然事事要听你老的约束调遣。就是本窑的一切成规,看着应改的就改,应留的就留,一切由您独断独行,我们都听你一个人的。你老只要肯去,我们哥几个的身命事业,连脑瓜子,一齐交给方大哥。这可是至矣尽矣的话了。方大哥,咱们一言而决,只问你作兴不作兴?”
  一面说,一面看少年的脸色,还是无动于衷。马济生自知绝望了,却仍不死心,一转话锋道:“既然大哥不肯下顾,那就一切作罢。不过小弟还有一点不知进退的要求,不知大哥肯赏脸不肯?”又回顾同伴道:“大哥一定不肯去,咱们只求大哥赏一回脸,帮我们一点小忙,总可行了?”
  薛绍彭立刻应声道:“白师傅做事最有分寸,最讲义气的。马四哥,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出来,我想白师傅决不会再驳咱们这回面子的。”
  蔡大来也道:“并且这又是白师傅惯做的。”薛绍彭又道:“况且又是彼此有益的。”说时一齐抬头,察看少年的神色,少年兀自无言。
  马济生微一低头,舐了舐嘴唇,放低了声音,说道:“方大哥!我们也晓得方大哥素常是独行独往,不肯搭伴。像小弟这一伙子酒囊饭袋,我们尽管自觉不错,大哥没跟我们共过事,自然要仔细一下,就搁在我身上,也是不肯轻诺的。入伙的话,咱们就放在这里,请大哥往长里看,往细处品。不拘哪一天,看得小弟们还有一节可取,只要赏脸光临。或者赏一个信,我们还是欢迎的。咱们先说现在的。现在小弟访得一桩小买卖,很值得一拾。我们哥几个的意思,打算恳求方大哥临时捧一捧场,拔刀相助,帮着小弟们,把这桩买卖做下来。所得的好处,我们分文不要,尽听大哥处置,只求大哥给咱们江南绿林道争这一回脸,我们就承情不尽。”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色有些不耐烦了。右手把洒金扇连摇。忽然砰的一下,往身上一拍,微微笑道:“做什么买卖?诸位看小弟哪点地方像个买卖道呢?”
  马济生也怫然不悦。他想:到了这步田地,还拿这种话来搪塞,岂不是太过的藐视人了!他强将怒气按下去,换转词锋,赔笑说道:“方大哥,不要误会!方大哥乃是当今大侠,我们就胡糊杀,也不敢拿寻常的无本买卖,来强人所难。我们哥几个说的这桩买卖,不客气说,乃是不义之财。动手拾了过来,倒是与民除害,为民泄愤。在行家面前,我们决不敢闭眼胡嚼,说那没影的事。大哥赏下耳音,容我仔仔细细地说出来,你老圣明,你可以耐心想情!”
  说罢稍停,马济生将茶杯端起来,骨嘟嘟地喝了下去,复又说道:“大哥!我们弟兄身入江湖,深慕侠风,自誓杀富济贫,戒淫戒贪,钢刀虽快,不害善良之民。所谓盗亦有道,我兄弟一向努力这么做下去。但我们尽管如此存心,究竟失足绿林,拔不出身来,也每每自恨。无奈困于衣食,不得洗手。我们的先辈又留有遗言,颁下戒条,断不许我们为官为吏。方大哥,你要知道,你和我们门径不同,师法各异,说到归根,总还是一脉呀。你要明白!”
  末后几句话转了方向,少年听了,双眸一张,身躯一挺,把三客重看了一眼。忽然,他又一耸肩,面色登时又回复过来了,仍旧淡淡地听,不肯赞一辞。这马济生无形中已窥见少年的神情,登时顺势而下,抓着这一点,往下说道:“方大哥,我的师傅是谁,大哥也许有个耳闻。”
  他把手指一屈伸,做了个手势,接着说:“因为这个,大哥,我们挤来挤去,不准为官,就只好为盗了。真是随便什么人,各有各自的难处,各有各的做法。还是那句话,我们尽管不自爱,也不敢妄戕良民,擅劫义财。这份意思,方大哥一定理会得出来。可是说到现在……”
  马济生突然站起身来,往内外看了看,做出小心精细的样子,给少年看。然后转身归座,自己取茶壶,斟上两杯茶,一杯献给少年,一杯自饮,润了润喉,又低声说:“天色真不早了,大哥困了吧?我先说要紧的。”手沾茶水,在桌上画了几个字,道:“大哥久游江南,这个人想必早有耳闻,听说过他的劣迹吧?”
  少年拿眼角扫了一下,灯影下看不清水迹。可是少年也不说明,也不诘问。马济生不放松,看着少年的脸道:“怎么样,知道吧?不知道么?”少年仍无表示。马济生又往跟前凑了凑,低声悄语,继续说道:“这个姓连的家伙,你只一看他的姓,就可以晓得他的出身。嗯,他是旗员,辈辈做大官。他本人一连两任盐法道,吃肥了。大哥一定晓得他的底细。”
  薛绍彭在旁帮腔道:“错过是他,谁敢那么大胆!白师傅,他的名字就叫连宝惠,在江南官场上,是有名的辣手。”蔡大来道:“你还不知道他的外号哩。”薛绍彭道:“他的外号怎会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叫作‘连剥九层皮’么!”
  少年愕然,暗自揣想,江南道上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叫“连剥九层皮”的古怪外号,不禁问道:“这个连剥皮现在哪里?做什么官?”
  马济生暗暗欢喜,以为这一着没有走空,急忙说下去。少年一面听,一面仍自暗想。恍然听谁说过,连宝惠是一个清耿刚直的能吏,治狱刻深,可以入酷吏传的人物,但没有人说他贪赃。马济生几个人却坚说此人贪渎卖法,多所残害,不但是酷吏,又是个假道学、真赃官,做出许多残民以逞的事情来,少年不觉诧为奇闻,马济生讲得更起劲了。
  据马济生说,这连宝惠连剥九层皮,既是旗员,朝中有人,又是巧吏,善会逢迎,在任上贪婪残酷已极。黑心杵(昧心钱)搂了十几万,却是巧于粉饰,他的上司反倒夸他是干员,曾以卓异,专折特荐。只有江南百姓,把他恨入骨髓。他却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老百姓呼天吁地,也不能把他怎样。他手下的豪奴干仆,比他尤其凶恶,倚仗主势,横行民间,又不止是欺压良善,鱼肉乡民。只那良家妇女,清俊子弟,糟践在这群恶奴手里的,更不计其数。
  马济生接着说道:“最可恨的是,连剥九层皮在建宁府做知府的时候,纵容恶奴,连兴大狱。当地富孀李寡妇母女三人,控告管事霸产,落到连九手下人圈套内,不但含冤丧产,母女三条命反倒活活被逼死。他们买出人来,说李寡妇和家生子有奸,娘儿三个一齐服毒全贞,丢下一笔绝户产,恶奴胆敢化名吞占。后来激动公愤,那赃官连剥九层皮,袒庇恶奴,直使母女三人沉冤海底,临死还落个不贞之名。那动公愤的七个当事的士绅,没过一百天,一个个被他买盗攀诬,叫案牵连,也弄得个个倾家败产,还死了一个老书呆子!”
  马济生切齿摇头地说道:“这是一案。”福建地方,男色之风甚炽。有一缙绅之家,姓林名某,乃是个富举人。膝下一个爱子,年才十五岁,资容秀美,婉若处子。在家塾读书,曾考中案首。许多有女之家,羡艳璧人,愿得为婿,若干逐臭之夫,又思窃余桃,谋尝异味。林氏子却珍重千金之躯,守身如玉,不但不敢滥交匪类,连大门也不肯轻出,他家也深知防闲,林氏子每一出一入,必遣家仆紧紧随护。但后来终被当地一个富豪觊觎上,用阴谋,设美人局,把小妾装饰了,倚门挑逗,潜存下不利孺子之心,骗林氏子上当。不意弄巧成拙,林氏子险入虎口,终于逃出陷阱来。这一案闹得人言啧啧,传为话柄。那富豪谋奸未成,吃了个哑巴亏,自然不敢声张。林举人引为奇耻,自然更愿既往不咎,把案子掩饰下去,以全颜面。
  但他们这些贪官讼棍却故意放出谣言,硬说林氏子已与小妾成奸。那富豪也确把林氏子捉住,硬给鸡奸了。怎么脏,就怎么讲。连剥九层皮立刻居为奇货,要借这一案,把那富豪大大敲诈一下。竟据匿名帖,要拘传两造,开堂审讯,以正风化,而除陋俗。题目像是很正大的,可是放在缙绅之家,如何受得了。富豪当然宁倾万金产,不愿叫小妾下公堂,林举人又如何肯教爱子打“鸡奸未遂”的官司?痛恨儿子不肖,因贪女色,自招污辱,把儿子痛责了一顿。林氏子横遭傥来之祸,被责含羞,竟阖户自尽。他父痛心爱子惨死,伤心门楣沾辱,竟致发狂!
  马济生说到这里,一拍桌子道:“这又是一桩惨案。”
  马济生把连剥九层皮的劣迹,如数家珍说出来,一连举出六七件,件件皆令人发指。一面说着,一面窍看少年的神色。
  马济生叹恨了一声,跟着又说道:“连剥九层皮劣迹昭彰,不一而足。可是皇天无眼,一点报应没有。他在现时官场中,居然上邀帝眷,中得上司器重,下获同僚羡慕,称他为名利兼收,夸他为吏治干才。什么疑难大狱,到他手下,便可快刀斩乱麻,一下断清。这小子盗名欺世,殃民肥己,尽有济恶之才!百姓固然切齿痛恨他,可是惹不起他。”
  马济生又道:“他任凭到哪里做官,总有些绅士跟他要好,方大哥当然明白,这正是宦途的秘诀,贪官劣绅必得通同作弊。小弟们想,上天没有报应,小民敢怒而不敢言,绅士和他狼狈为奸,上官反倒刮目看待他。他的罪恶已然贯盈,却没人惩治他。我们可就想到了。”
  马济生手一指肋下道:“可就想到我们的青字了,我们在江湖上游侠

  窑,朝了骨子(送官法办),那也是杀剐任命。哪知他们竟自居为外行,把咱们亮过万儿的朋友,当做了小螽贼,打折腿,还灌尿,这不是活作践人么?他还说你们江南的绿林道原来都是些鸡毛蒜皮,把咱们骂了个不亦乐乎!”
  少年不禁问道:“这镖客叫什么名字?他们现在哪里?”
  蔡大来欢然说道:“他们现时正在衢州,要雇船改走水路。大约后天大后天,可到金华。因为他们这次北上,访闻还要顺便逛逛杭州西湖。大哥要动他的手,就可以先在兰溪江埋伏下,等着他个狗日的。”
  薛绍彭也忙说道:“这个家伙不留真名,报字号是保定什么镖局黑鹰程岳的手下人,凶横极了。”
  少年默默地听着,忽然张目道:“唔,程岳?”
  马济生看出少年词色不对,连忙抢过来说道:“你不知道,你不要瞎猜。方大哥,这几个镖客,据小弟看,全不是什么正路货,别看功夫硬,多半是冒牌,和黑鹰程岳不相干的。我们仔细刺探过,访闻内中有个姓石的,叫作什么石作霖(此影射狮子林),又有一个姓路的(此指紫天王陆嗣清),全都是蛮不讲理的北方汉子,尤其看不起我们南方人物。可是他们这些东西,别看面子上不懂人情,手底下可是真硬、真狠、真辣。要动他,非有惊人出众的本领不行。听说他们从福建北上,一路通行无阻,沿途绿林道折在他们手里的,已有三拨,我也不知道我们怎的这么泄气,该着人家卖狂罢了。而且每到一地,打店主,骂寓客,闹得凶极了。小弟眼见他们一个大小伙子,把一个卖菜的老太婆打了。”
  马济生接着道:“他们还会无事生非,绿林道不找寻他,他会找寻绿林人物。他们在店里,曾把一个过路的黑道朋友拾掇了,照例灌了尿,还给挑断脚筋。所以我们想,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拼着喝尿,也得斗斗他们。若这么轻轻放他们过去,他们更看不起我们江南绿林了。他们说,我们南方绿林道都是溺壶,只配灌尿,你道可气不可气!并且赃官这一笔不义之财,足够十几万,原封拾过来,也有很大的用处。你说拿来干什么不行?小弟们看到这步棋,觉得在义气上,必须动他。可是在能耐上,又怕拾不下来。真个喝了尿,未免替同道丢人!”
  说时笑了,少年也微微一笑。马济生又接着说道:“不怕大哥笑话,我们这才临时起意,要请大哥捧场。说真了,小弟们决不是为图利,只为争面子。动手的时候,自然是小弟们先打头阵。只是到了关节眼上,请方大哥仗腰子,助一拳。这几个镖客倒是饭桶居多,内中真有一两个棘手的,非方大哥制他不可。得了彩,我们分文不要。”
  马济生双拳一抱,低声道:“还是那话,小弟们志在为民间除害,给同道吐气。嗯,我们就是只争一口气!得的彩不拘十万八万,扫数都送给大哥,请大哥分派着济贫救灾。现在咱们浙东正闹着饥荒,咱们拾过来,拿这银子救救可怜的老百姓。大哥,你瞧,这有多么好,呛?”
  滔滔地说了好半晌,马济生还嫌怂恿的力量不够,更再二再三描说,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为了江湖上的义气,要剥一剥这连剥九层皮的皮,要儆戒儆戒这伙狼烟雾气的镖局子狗腿,为什么拿马鞭打老太婆,拿尿灌合字朋友,说话时,义形于色,愤不可止。然后又把动手的步骤说了出来,在何处埋伏,用何计诱敌,施展什么法子来打劫。然后又说到连剥九层皮人虽万恶,那镖客情虽可恨,却是我们钢刀尽快,永不见血腥,除了过招斗技,断不肯枉杀一人。
  马济生叫着自己的名字道:“方大哥,你可以放心,我马济生和这几位弟兄,既然敦请你老出山,跟你老手下做事,那就给我们添光贴金了。一切事情都请你老指点,指挥,叫我们怎样,就怎样。上阵我们跑在大哥头里,做法跟在大哥后头。大哥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别看临时邀你帮忙,无形中也就是推你老领导我们做这一场义举。我们是只要连剥九层皮的财,不要他的命;只抹镖客的脸,不伤他的人。连九的家眷,小男妇女很不少,小弟一定约束众位朋友,不许惊动人家。怎么讲呢?跟着好人学好人,我们从前没敢走错步,这一回更要做个样儿,给大家看看,看小弟们是不是还可以做侠客的下手。”
  这一切打算,全是盗侠行径,大仁大义,绝非滥贼的勾当。但是,马、蔡、薛三人说了恁多话,再看少年时,起初神色上不无动容,等到马济生舌敝唇焦,越说越多,说到末了,少年的脸上反倒一点踊跃的意思也没有了。容得这说客住了声,喝茶润喉,少年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漠然的态度,并且脸上又带出似乎惶惑不解的样子来了。
  小小一间店房,杯茗孤灯,一主三客,低声悄论,忽然听外面鼓打三更了。少年站起来,似呈倦态,打了一个呵欠,很文雅地说道:“好,在下闻所未闻!不过像这种事情,对不起,小弟只可听听热闹,至多说两句不平话罢了。小弟无拳无勇,恕难为力。”
  马济生十分不悦,不禁冷笑了一声,和蔡、薛二人互相示意,一齐站起来,告辞,道:“小弟的意思,已经说到至矣尽矣。不过彼此总是新交,仓促之间,我也不便立等回话。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听你老兄的吩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明白人不能装糊涂。小弟不才,盼望老兄今天晚上仔细琢磨琢磨。赶明天,打开窗子各说亮话!”放下这几句,举手告退,一齐出来。
  少年冷冷地说:“恕不远送。也不必明天,现在就可以打开窗子说亮话,恕难从命而已。”马济生越发怫然,一转身道:“那么,小弟不敢动问,方大哥你贵姓?”
  少年把扇子啪的一下,往左手掌上一打,变色说道:“呼牛唤马,随你老兄的便。你老兄要明白,我在下和你素不相识呀。”论少年的本意,决不愿得罪这三个不速之客。但是话挤话,究竟扔出这么一句来,终于要落到不欢而散了。
  马济生气得面色全变,由红而紫,头筋直迸,双目圆睁。怒哼一声道:“好,漂亮!哥儿们,咱都白费唾沫了。走!”说罢扭头就走。
  但是少年忽然又把话拉回来,临送到门口,又客气了几句,道:“假如有缘,也许小弟能够从命。只是小弟自有小弟的难处,违命之处多多海涵。”顿了一顿又道:“一切事明天再谈吧。”
  马济生也立刻回嗔作喜道:“那么,我听老兄的信,刚才是我失言。”江湖道上,不愿明白翻脸,各又饶上几句场面话,长揖告别,各自归自己的房间。
  马济生回去往床上一躺,对蔡大来、薛绍彭道:“他娘的,怪不得邓二哥不敢自己出面,这家伙真难对付!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他有一定之规,硬把咱们绷出来了。好难请的诸葛亮。”
  蔡大来道:“四哥刚才扔的那几句话很有劲,小伙子也得思量思量。他跟你我不同,咱们是没家又没业的。好便好,当真瞧不起咱们,娘拉个蛋,先把他的私窝子给挑破了。”
  马济生笑道:“得了,倒有你这么一想。可是你再转面一想,他敢在七子山下买宅置产,装良民充绅士,他一定有护身符。他又是单人匹马独闯,你就想卖他,你得抓住他的真赃实犯哪。”薛绍彭道:“写黑信。”马济生摇手道:“不行,他在那里,打着绅士秀才的幌子。在县衙一定埋着底钱,黑信准没效验的。再说咱们是请他帮拳复仇,也犯不上那么干。回头咱们先告诉你邓二哥,听听他怎么说。”
  蔡、薛二人恨恨不已道:“这小子这股劲儿太气人了,明明揭穿他的假面具,他还是瞪着眼跟你装没事人。”马济生忽一望后窗道:“低声!天不早了,咱们睡吧。”
  这三个人聚在一个房间,一铺长榻上,把灯吹熄,嘀嘀唧唧的,倚枕附耳低言,一面计议,一面窃骂少年。商量定了,到了次早,便要重到少年房间,再作一次切谈,并索少年的回话。不料一夕无话,才到次晨,三人还未容前往,店房中的伙计已来敲门送信。说:“白大爷已经到兰溪去了。诸位有事,请只管办,不必等他了。诸位的店钱,白大爷已经付过了。”
  马济生道:“什么?”霍地从榻上爬起来,蔡、薛二人也连忙下地,向店伙细问。又追到少年原住的那房间,那房间早已空空如也。
  蔡大来对马、薛二人说道:“小白龙这家伙真恨人,咱们怎么办?赶紧追他去吧!”薛绍彭道:“不行,追上他,又该怎样?咱们还得等邓二哥呢。”
  马济生想了想道:“邓二哥那里,我们何必等他,不会找他去么?”蔡大来道:“咱们先找邓二哥,找着了他,再追小白龙去。”
  马济生道:“那一来,又怕误了,咱们三个人应该分头办事。”遂命薛绍彭找飞蛇邓潮,命蔡大来找海燕子桑七,他自己急急地奔兰溪而去。
  数日以后,兰溪江上,果然驶来四号大船。船上乘客,正是马济生所说的那个连剥九层皮,连道台连宝惠,和他家眷。却不是卸任荣归,乃是由他的夫人和他的胞弟,买舟北上,出聘爱女。也不是顺路往杭州西湖游逛,乃是他的亲家翁达善阿现任浙抚,他的娇婿涓吉本月完婚。连宝惠遣女于归,有官职羁身,不敢擅离,所以托他的二弟夫妇,把女儿送到杭州,替自己主婚。不过连道台心怜爱女远嫁,舍不得叫叔叔婶婶单送,他那夫人竟也为掌珍,不惮千里,亲自送来。可以说,趁此看看东床,会会亲家太太,同时逛逛西湖。
  当此时海疆不靖,盗贼横行。浙抚和连道台,一方迎亲,一方嫁女,两家都是显宦,自然沿路上颇有不少官弁护送。浙抚达善阿仍不放心,特从杭州镖局,加聘来几个有本领的镖客,相助官弁,沿路护行。因此排刀执戟,前呼后拥,显得势派大些。这一来,果惊动了沿路贼匪,多有心羡丰奁,潜思胺箧的。但是人家邀来的镖客功夫很硬,三不知的小螽贼只一碰,就吃了苦子。
  连九大人在任上以风裁称,确是有峻烈之名的。但是“连剥九层皮”的外号,乃是贼人顺口捏造的谣言。他的官声并不甚恶,好像也是施世纶一流人物,治理民情,有点意气用事;贫民告状倒占上风,富民打官司,反而讨不了便宜去。马济生糟踏他苦害良民,交结绅士,却一点也不是实情。即如雇用镖客,沿途肆扰这一事,更非真相。
  但是马济生为什么要造他的谣呢?这里面颇有曲折。简单一句话,就因为护行的镖客,内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黑鹰程岳最小师弟紫天王陆嗣清,一个是黑鹰程岳的爱婿狮子林廷扬。而林廷扬是马济生等所要专诚找寻的。
  马济生为什么要找林廷扬呢?这就是飞蛇邓潮为报兄仇,纠集同盟,预备下了好几年,直到这一次,方才大举上场。邀能人,设机谋,捏造下一番挑拨的话头,要唆使少年帮着助拳。少年非别人,就是那鼎鼎有名的小白龙方靖。
  但是狮子林廷扬在保定镖局做事,为何此日在闽北出现?这却是说来话长。狮子林廷扬在保定创业,乃是壮年的事,今日的林廷扬正当年轻,刚刚与黑鹰程岳的爱女程金英成婚。小两口儿奉了他岳父之命,跟随着他岳父的师弟紫天王陆嗣清,来到杭州,接办胜字号镖局。到胜记镖局不及一年,山东布政使达善阿奉调署理浙江巡抚,又数日,达善阿定期为爱子完婚。便聘黑鹰程岳护送亲迎。程岳远在保定不能分身,达巡抚又指名要请女镖客程金英,伴护儿媳,这林廷扬夫妻便随着紫天王陆嗣清,和岳父门下弟子顾金城,替程岳应邀,前来护行。
  署理浙江巡抚达善阿是显官,黑鹰程岳是名镖师。这一文一武,一官一民,却有着七八年的私交。这一段私交,乃是达善阿在北京做京官,黑鹰程岳在北京争名创派时,交结下的。小京官多半清苦,达善阿被事情挤住,多亏了黑鹰程岳慨助他一臂之力,才把缓急的情事疏解开了。后来达善阿居官荣显,便出资帮助程岳,扩充镖局,以报此情。这可是多年以前的旧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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