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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凌娘子疑诘生客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凌伯萍先到了家,杨春芳娘子迎头说道:“大爷,你这门房可了不得,太宠得不像样了。大爷不在家。有什么事,他竟敢自作主张!”从头至尾把凌安的罪状宣布了一顿,跟着说,“你要不惩办他,还不知他闹出什么诡来呢!”
  凌伯萍赔笑安慰娘子道:“等几天,把这看门房的差事交给凌祥好了。”春芳娘子道:“凌祥看着比他老实得多。”因又问起故乡送礼的人,“这到底是谁呀,人家大远地送来礼物,为什么不收呢?凌安说,是你嘱咐的。你是这么说过的么?”
  凌伯萍含笑坐下来,丫鬟献茶。春芳娘子还是盘问这件事,又问伯萍:“你上清凉寺下棋怎么一去三天不回来?你这位干仆居然擅作主张,把来的客硬拒出去,礼也不收,人也不见,连我也不回一声,可真是凌安比老薛保的辈分还大呢,你别是他抱大了的吧?”
  凌伯萍噗的一口把茶喷出来,笑道:“你才是他抱大的呢。大娘子,别生气,你听我说,这送礼的没好事,又是托我求人情;我早先真是嘱咐过他。”春芳娘子道:“那更妙了,你嘱咐他,可不嘱咐我一声。这可是我错怪他了,我赔个罪吧。”
  凌伯萍皱眉道:“罢罢罢,大奶奶不要生气,是我的错,我的疏忽。”
  春芳娘子也笑了,仍然睁着一双星眼,睃定伯萍道:“本来么,你们净拿我当外人,还怨人家生气。人家奴才比主家娘子还拿权哩。我可倒好,谁叫我进门浅,一问三不知。”玉颜生嗔,娇喉宛转,一口气说出这些反射的话来。
  凌伯萍没法子答对,忽地站起来,把春芳拦腰揽住,道:“你还有完没完?我看你长着几个舌头?”把脸向春芳偎来,夫妻调笑一阵,才把这事揭了过去。
  晚饭后,夫妻对坐品茗。春芳似乎放心不下,重提起这送礼的人来,对伯萍说:“我听丫鬟说,送礼的来了两个人。你不愿见他们,到底为什么?他们都是谁呀?有什么事,大远的投奔你来?”
  凌伯萍道:“不告诉你,你闷得慌;告诉你,这话可又长了。”春芳道:“你瞧你,你们凌家门的事,我一点也说不清,还不许人家问问么?”
  伯萍道:“问,随便你问。告诉你吧,我们老家祖坟上有几百棵老柏树,有几个穷本家过不去节,打算锯百十棵卖了。还有顷半公田,他们也要典出一半去。他们特地为这个,要把我找回去。就算五个房头的长支都到齐了。我明天还得赶紧动身,叫凌安、凌祥看家,我自己一个人去。”
  春芳娘子道:“哟,这和送礼有什么相干呢?”凌伯萍道:“本来不很相干……”春芳还要问:“既然不相干,你到底为什么不愿见他们呢?”
  伯萍忙拦住道:“我明天就要走。还有几封信,我得赶忙写完。芳姐,我不陪你了。还是叫宝芬和你做伴,我要自己到书房睡去。”说着,目视春芳一笑,附耳道:“至多二十天以后,我一准回来,我再陪伴你。”春芳脸一红,道:“呸!”
  闺房调舌,惹得婢仆掩口偷笑。才到定更,少年凌伯萍果然径到书房独宿去了。这也是常事,每隔三五天,少年必到外书房习静养心;每过十天半月,又必到别墅流连几天;习为故常,上下皆知,届时只由僮仆伺候。使女、仆妇平时无事,向例不许私出二门的,凌伯萍也不用他们服侍。就是春芳娘子,是主妇身份了,也轻易不到外书房去。少年治家有法,门庭肃然,内外界限很严。
  第二天,春芳娘子晨起梳头,凌伯萍竟没有再进内宅。管家凌安却进来回话,在帘外轻轻咳嗽一声,回禀道:“回大奶奶,大爷今早起五更进城了。”
  春芳道:“噢,什么事呀?”凌安道:“因为有事,有人来找大爷,没吃早点走的,叫小的等大奶奶起来的时候,回禀一声,请大奶奶自己用饭,午饭不用等候着了。大爷是带着凌祥进城的,没有坐轿。”
  春芳握着头发,停了一停说:“知道了。”一摆手,凌安退下来。春芳忽又想起一事,隔帘叫道:“凌安,是谁找大爷来了?可是昨天那个送礼的么?”
  凌安道:“唔,……不是他,是城里的陆四爷。”春芳娘子道:“噢!你去吧。”
  但到这天晌午,那送礼的两个客人真又来了。一语不发,把礼物强放下,两人扭身便走,只留下一封书信,被凌安连忙收藏起来。不等内宅问到,凌安忙着将这些礼物先送上去,单把这信悄悄地压在书房文具盘下面。
  午饭时候,春芳娘子独自进膳。饭罢茶来,正想叫凌安来,盘问伯萍什么时候才回来,又要叫他派轿去接。不想凌安未等着问,又先上来回话道:“回大奶奶,大爷已经同城里的陆四爷搭伴进省去了,因为有顺便的行轿。说是昨夜已经对大奶奶念叨过了,叫小的跟凌祥看家。大爷本想回家一趟,只是来不及了。陆四爷还有别人,他们一块儿包了八座行轿,一同从陆宅起身走了。大爷临走时,没嘱咐别的话,只叫凌祥跟大奶奶回,说是得过二十多天,才能回来。顺便也许到铺子里看账去。大奶奶可把凌祥叫上来问话么?”
  春芳娘子斜倚妆台,听了丈夫匆遽离家,不禁默默不悦。丈夫行踪飘忽,说走就走,床头人不得与之握别,这固然叫做妻子的不高兴,并且这个凌安和那个凌祥,在群仆中似独得丈夫过分的推信,觉得比妻子还深切。春芳娘子意含不快,又说不出口来。大娘子跟家仆争气,未免离奇得可笑。可是凌伯萍实在也太偏信这两个干仆了。即如这次借奴才的口,给爱妻带话,情理上岂不是也太难点了!
  春芳娘子烦恼起来,向凌安挥手道:“走了走了吧,不用向凌祥问了。”凌安肃然退下去。
  春芳娘子懒洋洋的,倚在绣榻上,信手抓来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哪里看得进去?喟然微叹道:“怎的一回事呢,走得这慌?”寻思一回,粉颊含愠道:“不行,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他。他为什么,……莫非他……”
  她此时已有身孕,怀娠女子的脾气,仿佛格外娇性似的,无故还要生闲气。现在她丈夫飘然而去,就好像把她抛了一下,越想越不乐。忽又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止不住掉下泪来。抽手巾把眼泪擦了擦,跟着摆弄着手巾,细细地揣想丈夫待己之情。丈夫每每地说爱恋自己,胜过前妻。口头上的话固然不可尽信,但是每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有时把自己看得抬不起头来,便故意佯怒,推他,骂他:“装着呆相做甚?”他那时必然脸红失笑,猛一揽自己,说:“爱你么!”分明觉出他是真真动情,真真贪恋自己。只是他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却臂力极强,绣帐调情,有时会把自己像抓小鸡似的提到怀抱。有时他忘情胡闹,一点形迹也不检点;任凭自己羞愧难堪,极力支拒,竟一点也扭不动他。可是,你说他贪恋自己罢,却又每隔三五天,他必搬到书房独宿。而现在,他跑到山寺下棋,一连五日不归,刚刚回来,又匆匆别去。到底他是爱自己不爱呢……
  春芳娘子回想未成婚之前,初救他时,他对自己确是有心。初成婚之时,他又那样沉醉于温柔乡里,夜夜把自己缠磨得几乎失眠,告饶;他还是偎着人,不肯稍休。他到底是怎么一种心情呢?莫非他经常出去,别有外遇了不成?却又听侍妪使女说,大爷最正经不过,自经前妻亡故后,素来厌恶女人,并且有独身不娶的话。这回娶自己,他事先说,纯为报恩,并非贪色。可是自己也盘问过他,到底是纯为报恩么?他又是脸一红。笑了。他说:“你自己想吧。”至于联姻时,迎娶前,伯萍自承初婚,未讲实话。他说这不是隐瞒,不过萍水相逢,偶诉身世,出于一时的愿颜饰词。但是洞房之夕,伯萍已实告自己,娶己乃是续弦,先有发妻已殁。他并没有骗哄自己。然而他这次不告离家,突然一走,究竟为了何故?是何居心呢?
  春芳娘子想了又想道:“他这个人真是个怪物。等他回来,我一定要盘问盘问他,为什么抽冷子一走,不在我面前告别?下回他再出门,我叫他带了我去。”
  春芳娘子在内宅怅惘怨慕,其实只由于伯萍这猛然的一走,动起疑猜来了。那两个干仆不劳支使,在外院大忙起来。这一片大宅,素常并无护院更夫。此时竟由凌安、凌祥两个管家替换着班,值夜巡更,倍加小心,街门早关,灯火早熄,前后院日夜梭巡。家中别的仆役有的就不解。春芳娘子也问下话来:“你们两个人,这是怎的了?放着觉不好好睡,个个熬得那样,用得着你们打更么?”
  凌安熬得眼眶青,眼珠红,向春芳娘子回禀道:“回大奶奶,咱们宅子太旷,又是在村子里,离城远。听说前几天,隔村吴家失盗了。大爷又没在家,小的们不能不小心一点。”
  春芳娘子闻言,倒很喜欢:怪不得伯萍这么看重他俩,这两个人倒也真能忠心卫主。是的,他们见我年纪轻,家里女人多,男子少,他们俩自然要加一分小心。
  凌安不但如此,还叫他的女人章妈(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女人,看样子很有一股子力气的)到上房来,在外间值宿。还有使女宝芬,十八九岁的大丫鬟,也派到上房值夜去了。自从春芳娶进门来,立刻主持中馈,伯萍的姑母远嫁异乡,迄今没有来过。家下除了仆妇,更无亲人。伯萍不在家时,他们做奴仆的,忠心事主,自然要在上房留人值夜的。这也是富家的常态。
  这样过了两三天,家主凌伯萍既已出门,凌宅上下老早的安眠了。忽一日,才交三更,院中啪哒的一声,管家凌安在更房中忽地坐起来,一探枕,摸出一把刀,又一推伙伴凌祥。两个人悄悄地摘下弩弓兵刃,悄悄扒窗缝,往外窥看。在外院厢房后,竟发现高矮两条人影,隐身在房脊后,正向内院探头。凌安一声不响,与凌祥慢慢开门,溜了出来,两个人藏在回廊下暗影中,提刀绰弓,看房上人影的动静。
  那两个人影交头接耳,只露出上半身来,在房脊后打晃,旋又蠕动,似往内宅移挪。耗了一晌,啪哒又一声,猛见两条人影倏然分开,又一闪不见了,微微听见扑噔一声。凌祥大惊道:“不好,下来了!”就要抄后墙,奔寻过去。凌安一把将他抓住,道:“慢着!咱得看明白了,别给主子惹事才好,只要加倍留神,来人倘不惊动上房,千万不要开弓。”
  于是两个干仆依然注视房上和外院角门。过了不大工夫,一条高大的人影重现于外院房顶。那另一条胖矮的人影当下真下了平地。角门一响,闯了出来,竟绕奔外院庭心而来。脚步轻轻,东张西望,嗖的一蹿,到了院心。复又伸头探脑,闪来晃去。黑影中,凌安、凌祥分藏在廊柱后,细辨来人,穿一身夜行衣,却似背后并没有插着兵刃,只手中拿着短短一物,那房上的人影伏在房脊后不动,似替下面这人巡风。
  凌安、凌祥一动也不动,眼珠随着地上人影转,手中弩弓早已插上短箭。只见这地上人影竟很胆大,略一张望,竟走跨院,直奔外书房去了。凌家二仆顿时看不见他的举动了。凌祥便想挪动地方,凌安抓住他的手,一指房上,附耳悄言道:“使不得!”那地上人影袭入跨院,也不知鼓捣什么,半晌没见出来,凌祥沉不住气,低问凌安:“他也许穿房绕进内宅了?”凌安也有点惶意,便循着回廊,往内宅溜。猛抬头时,见厢房上的人影也已挪了地方,慢慢地往内院深进一层去了。忽然间,嗖的一声,凌安、凌祥急急地匿身回顾。地上那条胖矮人影忽地从跨院蹿出来,急走如飞,推屏门,竟奔内宅中院内书房而去。眼睁睁见此人扑到内书房门前,先攀窗内窥,又一旋身,抽出短刀,便要拨门。凌家二仆不由骇然!
  凌祥又忍耐不住,把弩弓一端,低声道:“开吧?”凌安道:“等一等,看他拨门不拨?”
  这胖矮人看似要拨门,却又迟疑,房上那人影低啸了一声,意思是不叫他妄动。
  这人影回头一看,不拨门了。虽不拨门,但仍留恋不走,似已弄破窗纸,往屋里探看。鼓鼓捣捣,从身上掏出一物,破窗投入室内。凌祥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凌安心中大吃一惊,怕是贼人放火。可是没见火亮,这才略略放了心,怒目盯住这人。这人影又似旋风一转,稍一徘徊,直转到内院。两个管家立刻从回廊下,借黑影障身,往内院里挪移跟缀。
  内院堂屋双扉紧闭,微露灯光。只见这人影向四面张顾一下,便直走庭心甬路,抢奔上房,脚登台阶,便要历阶而上。二仆登时发急,这贼简直要闯上房。上房东间便是春芳娘子的卧屋!凌祥再按捺不住,从明柱后悄悄地、急急地往前移动,约莫够上尺寸,把弓端好,把箭瞄准。只要狂贼胆敢无礼,拨弄上房门,便不客气,咯噔一下,把此贼射倒,再射房上那个巡风贼。凌安比较持重,但见贼人各处窥探,深入不已,又想不出怎么办才好,于是也把弓端好,心想不必瞄中,只把他惊走了也罢。
  两个干仆两对眼睛注视着这胖矮人影。这人影上了台阶,踏走窗前。五间正房出檐抱厦,都带窗挡。这人影鼓鼓捣捣,似想穴窗内窥,已不能够。但是堂屋门扉都是纸糊的,可以穴视。这个人便挨上门前,一弯腰,重抽匕首,要破扉往内偷看。猛然听咯噔一下,嗤的一声,这人影霍地一跳,退下台阶。同时门扉铮然一震,这人影一惊,急张眼往四面一看。就在这时,猛听厢房顶上吱地响起一声低哨。那巡风的高大人影在内宅东厢房顶上现身出来。那地上的胖矮人影竟彷徨四顾,欲退未退。忽又听吱地响起了一声更低的哨声,突从正房房顶上,又涌出第三条人影来了!那地上的胖矮人影一眼瞥见,失声一呼。那明柱后的凌安、凌祥也几乎失声一呼:“怎的来了这些人?”
  厢房上高大人影竟对第三人影发了话。第三人影一晃身,往后园一指,轻轻呼道:“来!”语音幽咽,故意改变着嗓音。又吱地打一呼哨,向房上高大人影、地上的胖矮人影连做手势。然后,第三人影一闪不见了。房上人影向下面招呼了一声,立刻登房越脊,追赶下去。那地上的胖矮人影也飞身一蹿,蹿上短墙,由墙头蹿上房,一直抢奔后园,也如飞追赶下去。
  三条人影顿然消失。凌安、凌祥捏了两把冷汗,急急地跳出廊下来,也要追奔后园。堂屋门呼隆的一响,门扉大开,女仆章妈、丫鬟宝芬手里捏着东西,探头出来。凌安急急地低叫道:“快进去,关上门!”女仆章妈还想说话,被凌安一迭声地催进堂屋,一迭声地问:“大奶奶醒了没有?听见没有?”
  丫鬟宝芬道:“没有。”凌安、凌祥一齐放了心,嘱咐她俩小心一点,把上房门闩好,别惊醒主妇。二人然后忙又往各院各处,搜巡了一遍。开了内书房、外书房的门。这两处纸窗皆破,从内书房屋心捡得一封红柬帖。凌安一吐舌头,把柬帖与凌祥草草看了看,便藏匿起来。这一夜两个人通宵没敢再睡。
  到了次日,凌安避人悄问他的妻子,才知他妻子章妈打出一支袖箭来,把破扉偷窥的夜行人惊退,却还不晓得这两个人影是被第三个人影引走的,更不晓得那第三条人影竟是凌伯萍秀才。
  几个心腹下人们嘱嘱私语,加倍防备。幸而主妇春芳娘子不晓得,便把这事哑密下去了。凌安、凌祥瞒上瞒下,仍然提心吊胆,怕那人影再来。却是奇怪,章妈这一箭打草惊蛇,这两个人影从此不再来了。那来访的两个客人也自此绝迹了。
  这里面顶数内宅的章妈和宝芬,外院的凌安和凌祥,最为关心。凌安特意把丫鬟宝芬重嘱了一顿,叫她千万嘴严密点,怕是主妇娘子知道了,妇道人家胆小。章氏在旁听了,点头会意,叹息说:“姑太太要在这里,也还有个主心骨。”无奈凌伯萍的那位姑母在夫家一直未来。章氏反嘱凌安多多留神,主妇娘子人太精明:“问下来,怕你没话答对。”凌安笑了笑道:“我知道。”
  凌安又叫凌祥到别墅查看一趟去,别墅幸没有失物。凌安道:“丢点什么不要紧,你留神看看,没的凭空多添出什么来,那可更不好。”
  凌祥点头一笑道:“我明白。”但是凌祥到底还不甚明白,依然猜疑那第三条人影,到底是谁。凌安冲他只撇嘴。道:“好糊涂!你猜这第三条人影是谁?不是多亏他,才把那两个人影诱走了么?你难道说三条人影是一块的不成?”凌祥不禁连连点头,心下恍然了。
  太湖堤边,七子山麓,凌伯萍的男女仆婢,瞒着主妇春芳娘子,直戒备了半个多月才罢。宅主凌伯萍出门流连,悠悠未归。……在七子山西南二三百里之外,莫干山阳,仇溪北岸,出了小小一件事故。
  凌伯萍家在江苏境西南。又在凌家西南,山川环抱,风景幽静的地方,有一脉水,叫作仇溪。上流从莫干山麓发源,自西北向东流,曲折行来,旁经塘栖镇,汇入运河。运河南北行,东西便横贯着钱塘江。这小小市镇恰当运河西岸,又接近钱塘江。“塘栖”二字或者就由钱塘江得名,也未可知,地方却在浙江省境了。
  有一天,塘栖地方,顺运河自北而南,驶来一艘不大不小的帆船。船载着一位孤行少年客,要到东天目山附近探亲。所以驶到塘栖,便即停泊,再走就要逆流西溯了,船家须要雇用纤夫。这船是少年一人包的。少年服饰豪华,举止雍容,似是个贵公子,却独行无伴,连个侍仆也没有。但他应付船家,答对店脚。样样很在行。绝不受蒙骗,花钱又大方。船家服侍他,倒很小心。
  船家忙着找纤手,少年就对船家说:“要上岸住店,歇一晚上。因为身上觉得不很舒服,也许受了河风了。”就叫一个水手,引他投店。客店字号叫作隆顺兴安寓客栈,少年一个人占住了三间上房,命船家把他的两只皮箱、一份铺盖送到房内。给了酒钱,道:“你们忙你们的吧,后天一早,你们再来。”
  船家谢赏回船,把船靠河边下碇。一个水手拿了一串钱。上岸沽酒买肉,预备晚上赌钱。忽然,从北边顺流飞驶来一艘瓜皮小艇。奔到帆船前后,也拢岸停泊了。塘栖本是小码头,停泊航船毫不足怪。于是从这小艇上,站起来三个大汉子,雄赳赳,气昂昂,非常魁伟;却穿着长袍马褂,又似文质彬彬的样子,不过人人脸上带着风尘之色。三个大汉,一高二矮,两胖一瘦。那高个儿生得一张紫糖脸,胖矮子生得一张黑脸,瘦矮子生得一张赤红脸,没一个面貌白皙的。年纪大致在三四十岁上下,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八九,最年长的不过四十一二。三人一齐下了小艇,手摇纸扇,东张西望。看了看帆船,就由那个瘦而矮的汉子走向帆船而来。那沽酒买肉的水手恰好上街回转,瘦矮汉子看着迎面截住,举手道:“费心大哥,我烦你一点事!”
  水手看这汉子,恍惚很眼熟,好像在前途遇见过,疑疑思思地答道:“你这位客爷……什么事?”瘦矮汉子拿捏着斯文样子,回头看了看四面,悄声说道:“大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水手道:“哦,打听哪一位呀?”汉子低声道:“就是雇你们船的那位少年客人,他哪里去了,不是上岸了么?”
  船夫错愕起来,不住打量这人,吞吞吐吐地说道:“唔,不错呀。人家早不在船上了,走了。”
  汉子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纸包,塞在水手的手里道:“大哥,这个给你喝酒。可是那少年客人已经雇到地头了么?开发了你们的船钱没有?他是改起旱路,走下去了么?”
  这个水手见纸包欢喜起来。但是他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好几包肉食熟菜。小纸包塞入掌心,竟没法检看。也不慌答话,忙忙地弯腰放下酒瓶,先看船上的同伴,没人理会他,他赶紧腾出手来,把纸包打开一看,不是铜钱,是银子,而且差不多够一两。满脸堆下笑来,忽一转念头,急问道:“客爷,这银子,你老叫我买什么?”
  汉子道:“是送给你喝酒的。”水手忙道:“我谢谢!”
  汉子接着说:“你只告诉我,坐船的那位客人,到底奔到哪里去了。你费心帮我寻着他,我这银子就都送给你。”
  水手觉得古怪,顺口说道:“你老打听人家做什么?……”还没说完,忽见客人神色不对,怕这一两银子跑了,忙改口道,“这位坐船的跟你老认识吧?”
  汉子道:“对了,所以我才打听他。我们是同乡,他是跟家里怄气偷跑出来的,我们受了他父亲的重托,来找他回家。”水手道:“那就是了,怪不得你老缀了一道,原来是为这个。”可是这个就很不像话。水手为图白捡这一两银子,忙装糊涂,倾囊相告道:“这位坐船的客人没有改旱路,他还坐船呢。他是趁我们雇纤手,到岸上歇一天。”
  汉子忙问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住在哪个店里呢?”水手略微寻思一会儿,觉得说出来,与己无碍,便把隆顺兴客栈的字号,告诉了这个瘦矮的汉子。不待重问,索性把少年的姓名也说了出来。姓白名文隆。是往东天目山探亲去的。又道:“客爷。你老可用我领了去么?我可以先把这瓶子酒和熟菜,先送上船去。我再陪你老,找白大爷去。”
  汉子道:“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你只把去路指给我,我们自己寻了去。可有一样,你回头见着少年,千万别提咱们过话的事。也别告诉他,我给你银子,他听见了,一定不愿意。”
  水手道:“我任什么不说就是了。”瘦矮汉子道:“对了。”
  瘦矮汉子抽身回去,向那两个同伴一点手,结伴一同走入塘栖镇去了。寻着隆顺兴客栈以后,他们却另找了一处店房住下,然后仍由那瘦矮汉子,重到隆顺兴客栈去了一趟。然后在隆顺兴客栈,也定了一个房间。傍晚时候,由瘦矮汉子独自潜入隆顺兴客栈住宿。
  挨到次日,瘦矮汉子和那个高胖汉子,商量好了说词,肃衣整容,来到那姓白的少年房门前。高胖汉子轻嗽了一声,叫道:“白大爷在屋么?”屋内悄然没有动静。高胖汉子又叫了一声:“白大爷在屋里么?有朋友找。”屋内依然悄静,高胖汉子侧脸向瘦矮汉子道:“唔,对么?”矮汉子退了数步,低声道:“一清早还看见他呢。”
  两个人在外面耗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弹窗叫了一遍,顺手推了推门。这一闹把店伙惊动,跑来问道:“客人什么事?找人么?”二人道:“不错,这屋里客人可姓白么?”店伙道:“不错。”二人道:“那么你给我们言语一声。”店伙道:“白客人出去了。”二人道:“唔?什么时候出去的?”店伙随口答应道:“刚出去,许是到外边吃饭去了。”又问了问,说是客人的行李没有搬走,柜上还存着多余的店钱,当然他还要回来的。
  两人愣了愣,只可返回自己房间。那个高胖汉子去到另一店房,给同伴送信。只留下瘦矮汉子,把门扇大开着。少年如果回店。便可看得见。耗了一两个时辰,瘦矮汉子忍不住出来,到街上遛了一趟。旋邀同伴,走了几处饭馆。随便用过饭,重到河边看了看。听船家说:“少年客人刚才来了。因为纤手明天雇到,还得多耽误一天。”三个汉子放了心。
  转瞬入夜,仍由高矮二汉子到隆兴客栈叩门,不想少年还是没回来。店家也不由多了心,店伙过来帮着叫门,里面竟一点动静也没有。二人相顾示意。对店伙道:“你看看吧,客人许是走了吧?”急急地用力推门,已从里面上了闩,推了推窗也推不动。
  店家诧异道:“这是怎的呢?”两个汉子忙绕奔后窗,试一掀动,果然窗扇随手开缝。掀窗内窥,屋中l圆然,人已不见,行李也没有了。
  这时已经二更多天了,店伙们惊怪起来。却是不短店钱,未丢东西,店家自觉侥幸。故意装憨,向两客人说道:“客人也许是出去遛逛去了。”
  两客哼道:“你别糊弄了,这里头有事!”急急出店,找到同伴,齐奔各处搜寻。又扑到河边一看,竟上了船家的当了!那艘帆船已然不见。向同泊的小船打听,据说那艘帆船竟在傍晚的时候,突然解缆启行,不奔仇溪东天目山,已经折回运河,往北驶下去了!
  三个大汉骇然相顾,细问水手:“你们看见少年上船没有?”水手不曾理会,随口说道:“没有上船吧,是空船开回去的。”
  三个大汉又问:“看见脚夫搬行李,上船没有?”水手想了想道:“好像天黑的时候,有一个人从街里走出来,大概扛着箱子。”
  高胖汉子道:“你别胡猜,到底你真看见什么没有?”水手忙道:“是真的,真有一个人扛着东西上船来着。天黑,倒是没有看清扛着的是什么。反正不是铺盖卷,就是箱子、衣包。”
  三个大汉啧啧赞叹道:“好利落的手法,果然名不虚传!难为他怎么觉察出来的。”揣度情理,料他们私询船夫的事。必已被少年窥破,他势必设法哄出船夫的实话,就预加防备,定下金蝉脱壳之计。那船夫第二次答话,一定早受了他的买嘱,替他扯谎骗人。哪有雇不着纤手,多耽搁一天的道理?三个大汉把人缀没影儿了,只得上了自雇的船,吩咐启碇。赤面大汉道:“咱们再摸,再缀!”
  机缘凑巧,过了不几天,竟在运河上狭路相逢,重遇上这个豪华少年。少年态度忽变,任这三个大汉跟踪潜缀,他似理会、似不理会,似介意、似不介意,照旧走自己的路,不再躲闪了。跟着这少年住了店,三个大汉立刻忙起来。一个人住在店里,一个人伏在店外,那另一个急忙到市上,买办来一些礼物,又叫酒叫饭。饭后由那个黑矮汉子,二番叩门投刺,拜访少年。其余两个同伴藏起来,暂不露面。
  少年就好像预知三人必来相访似的,早早地在店房中,肃衣静候。黑面胖矮汉子举手敲门道:“白文隆大爷在屋么?”里面出来回答道:“哪一位?请进来。”手摇洒金扇,款步迎出房门。一个素不相识的生人,陌路相逢,猝来求见,照例必先请教姓名:“贵姓?哪里恭喜?”跟着必再叩问来意。“有什么事见教?”这是世套常情。但这少年不然,立在门侧,微微把黑胖汉子瞟了一眼,用扇子一指上首椅子,闲闲地说了一句:“请坐!”便随着进来,神情潇洒,一点忐忑诧异之态都没有。
  黑胖汉子进了屋,先把屋中情形打量了一回。仅仅一个小单间,只一目使可了然。箱笼行囊,还是那几件。于是谦让着进来,把手中提的礼物放在桌上。少年连看都不看。黑胖汉子这才长揖赔笑,先含糊叫了一声:“先生!”一侧身,不就上座,退坐在木榻上边。少年斟过一杯茶来,说道:“请吃茶!”自己随便坐在下首椅子上,摇着扇子,悠然往内外看,默默不再发言。黑胖汉子两眼骨骨碌碌地转。盯着少年的嘴。料他必先动问。哪知不然,黑胖汉子欠身接过茶杯,称谢道:“不客气!”微微啜了一口,把杯放下。
  半晌,少年恬然相对,仍不说话。黑胖汉子抱拳低声道:“哦,白先生。在下久仰大名,早想和先生亲近亲近,总嫌冒昧,又没有机缘,况且在下又自知是个无能之辈……”说到这里,抬眼再看少年。少年道:“岂敢!”只说了这一句,便又住口。
  黑胖汉子满脸堆下笑容来,说道:“是的,在下自问不敢高攀。白先生的大名,威震江湖,远近皆知,哪一个不想亲近高贤!在下打头三年,从敝友那里,得知你老近来不常出门,在府上纳福的时候居多。还有在下别的几个朋友,也都羡慕白师傅的水陆功夫,都很想登门求教。只可惜俗务羁身,未得如愿。不想今日萍水相逢,得瞻龙威,真是三生有幸的了。”哈哈地笑了几声,自己也觉着没笑强挤笑,笑得声音很难听,不自然。
  再看少年,摇着扇子,唇吻微微一动,泛露笑意,似要发言,可是仍没出声。又沉了一会儿,方才重说了一句:“请吃茶!”用扇子又一指茶杯。
  黑胖汉子开始有点窘了。肚里本预备了许多说词,不知怎的,竟被少年这含默无声的声势禁住。手摸衣襟,头上冒汗,怔了片刻,横眸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依然坚坐不动,缄口无言。而且任听客人说话,既不赞一词,也不诘问来意。
  黑胖汉子一时僵住了,把一只手往襟下摸摸索索,掏出一封信来。又把桌上的礼物打开。是四包重礼,另有两大匣点心,却从点心下面。翻出一个小红漆盒。手举着,凑到少年座旁,伸舌头舐了舐厚嘴唇,又干咳了一声,道:“白师傅,在下名叫蔡大来,诨号叫黑牝牛,和令友薛五爷彼此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不瞒你老说,我们哥几个,人人都佩服你老的武学,总想来请教请教。可是势隔云泥,无故登门,又不好意思自己个来。现在我们薛五爷给我们写了这封荐信,一来求你老不嫌弃,赏脸下交;二来还有一点小事,要烦求你老费神帮忙,勉为其难。”
  这蔡大来恭恭敬敬先把信递过来,复又把小漆盒打开,内盛一大块金锭,一剪两断,又摆着几棵茅草,都放在少年面前。复又把那一盒点心挑了又挑,挑出一大块点心来,劈开糖馅,挖出一只小银盒,内藏一粒明珠,灼灼有光,也拿来摆到少年面前。然后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
  少年瞠目看着这封信,并不接收,脸上神色好像很惶惑。半晌才道:“唔?哪个姓薛的?这这这是什么意思呢?”
  黑胖汉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少年肩下,低声道:“白师傅!小弟久闻你老水陆称雄,在江湖道上久惯匹马单枪,仗义游侠。做的事都是些杀富济贫,除暴摧污的义举。我们哥几个自愧不如,早打几年前,就很有意思请你老率领我们,总没有机会。现在我们大当家的遇上事,吐点了。我们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咳,说出来怕您笑话,他二位竟争起头把交椅来了。争位不决,险些动刀子,火并起来。多亏我们的军师爷,和四当家的出主意劝解,叫他二位都别争了,趁早留出这头把交椅。另请高明。我们窑里这些年又实在兴旺。像这么一起内讧,管保要糟,说来也太可惜。大家商计着,已经把二当家、三当家劝住。与其争位子,还莫如散伙;与其散伙,还莫如另聘江湖上有名气的人物。这一来,可就想到白师傅身上了。我们人人都佩服你老,二当家和三当家更是心眼里愿意。所以才打发我们三个人来……这点东西,也说不上是聘礼,只算是小弟们一点心意罢了。我们现在全伙足够一百六七十人。只要有名人领导,也足能轰轰烈烈混一场,落一个名扬江湖,称雄线上。”
  少年听着,扑哧的笑了起来,眼光直注门窗。黑胖汉子不觉愕然,也跟着往门口看。只听少年笑道:“你们大当家的死了,打算聘别人当家?”竟说出外行话来。
  黑胖汉子忸怩道:“不错,是这个意思,只求白师傅赏脸。”
  忽然,少年猛地站起来,回头向后窗招手道:“后窗根那位朋友,进来谈谈好么?”立刻听履声橐橐,转到前边。咳了一声,走进来那个高身量、赤红脸的大汉。
  这大汉身才探进门口,双拳早高高举起,叫了一声:“白师傅!”深深地作下揖去,道:“在下久仰你老人家武学声威,名震江湖,总觉着没人先容,不敢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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