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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小白龙迎娶春芳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老贡生杨心樵又啜了一杯酒,这才对凌伯萍说道:“少年,这是旧事了,其实我也用不着瞒你。当时内人和小妾一齐问我,我就把仇人要挟我的话,告诉了她俩,我内人吃了一惊,问我这可怎么好?可能设法挽回不能?我说:‘随他去。’内人不放心,坚请我速给松岑年伯去信求救。我那小妾一声不言语,面色惨变,半晌道:‘公子,我看这案子不能叫它发动,这案子可大可小,可真可假。现在朝廷正记恨这种案子,公子若被诬告,恐怕摘落不清。’我说:‘依你之见呢?’她面色通红。俄延半晌才说:‘公子,这祸是我引起的,只好由我消弭。我去,我去,面见福公子’……”
  老贡生接着说:“我没等她说完,就怫然道:‘福某的意思,就是要你。刚才门客说得明明白白,只要我把你献出,他就把那诬告我的证据还我。福公子如愿了,你也得所了,我一个落拓公子……’我这话正在气头上,说得太骤了。小妾突然大哭,竟拔金簪,要挖目明志。内子把她抱住,安慰她良久说:‘家门不幸。现在忽遭横逆,我们赶紧想法对付仇人。丽琴妹妹,你再这样,我们还有闲心商议正事么?’丽琴听了这话,立刻吞声忍住。难为她一个女子,居然把悲痛羞愤一齐遏住,平心静气,为我画计。她又背着我,对内人说:‘她要舍生救我。’……”
  老贡生道:“我当时怫怒已极,并不听她的。我遂一再与内人商议,自以为问心无愧,到底要看看仇人把我怎样。内子与丽琴齐声劝我:‘既不肯受辱,应谋避地,坐待祸来,究竟不是长策。’催我立时离家出走,南赴福建,找松岑年伯。又劝我发出几封求援的信,以防祸作……”
  老贡生浩然长叹道:“哪想到我离家不到几天,仇人果然下了毒手!我贸贸然携带着一个家奴,连夜离家,在我走后不久,县官竟阴遣捕役,到舍下来监视我。我中途闻警,改途避祸。我那小妾果然话应前誓,舍身为我了!”说着,落下泪来。
  少年诧异道:“什么?如夫人自杀了么?”
  老贡生不胜凄怆道:“何止是自杀,她竟为给我解祸,直见福某,要求他把那诬告我的证件交出来。她说:‘如肯交出证件,我便即时下嫁。’她告诉福某,‘你既为我设阱害人,足见相爱已深。但是我一个薄命人,不能为新人害旧人。你福公子能把我的故夫保全住,我就不惜贱躯,与你重温旧好。’她的打算,是想把证件骗出来。只是福某已经受过欺,哪肯再上当!小妾见诱他不动。气愤交加,竟要以死相拼……”
  老贡生接着道:“秀才,你猜怎么样?……她竟预服了毒药,再登仇人之门。不知她用何言语,骗信仇人,到底将证件弄到手,她就吞嚼入腹,然后拔剪刀自刺。同时毒发……小妾她竟这样惨烈地殉节了!我当时哪里晓得?到后来内人也惊恐而殁,才由一个家奴,把小女抱出来,千里迢迢,送到我膝下。我的田庐家产,虽未被官抄没,却被本家户族占夺,终弄得家败人亡,只剩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了!”
  老贡生道罢,又拭泪道:“我衔此恨已十多年,久想复仇,苦未得着机会。现在我女已经长成,我只有一件心事,是想把小女嫁了。我就拼一副老骨,跟仇人算一算旧账。……秀才,你看我不像村学究,足见你有眼力。我真不是教书匠,我不过在苟延残喘而已。所以我一听你为仇人所窘,不禁触起我的旧恨来。我这回祸事也是毁在万恶的叛奴手下。仇人陷害我的那东西,据事后打听,也是由一个恶奴贪财受赂,卖给仇人的。秀才,同病者相怜,我一听你这件事,我就很觉动心。按理说,我本避祸之人,不敢多事,只是我见秀才少年昂藏,又动了同忾之感,不由我不助你一臂。现在将我一生,草草告诉你了,我还剩一件事,打算和你商量。”
  少年听了一动道:“你老人家莫非要叫我拔刀代报此仇么?”
  老贡生愕然道:“你一个书生,我焉能叫你做这种聂政、荆轲之事?我是有一件后事奉托,腾出身子来,我好自己报仇。不过你我萍水相逢,骤出此言,未免似乎有挟而求了。”
  少年忙道:“老先生有何吩咐,只管见教。”
  老贡生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我听你说,你现在不是中馈犹虚么?”少年一怔,这才听出老贡生的意思了。仓促间竟不知所答,不由瞠目看老贡生。老贡生性素爽直,略为沉一沉,到底把己意明白说出。他说:“我见秀才少年英俊,可为小女托付终身。如果秀才不嫌杨某身世飘零,不嫌蠢女丑陋,我情愿把此女嫁给秀才,做个箕帚之妾。但是,我这是冒昧直陈。秀才如觉有何不便,尽可直说。不要因我帮过你一点小忙。便碍口难言。”说罢,目视少年,听他回信,但是,老贡生越这样说,秀才越无辞推谢了。
  凌伯萍被老贡生父女救护多日,已看出春芳姑娘明丽可爱,敞亮可钦,自己似也曾一度涉过遐想。只是老贡生父女自有难言之隐,少年也有难言之隐。娶春芳为妻,以酬此德,凌伯萍多少有点顾虑。
  跟着老贡生又说:“小女蠢物,可是烹调缝纫,略皆通晓,便是诗书文字,也颇粗习。不过我家乃忧患余生,秀才若以为门户不当,我这一席话只算醉话。并且我这番率意直陈,也有不得已。小女年已及笄,择婿很难。我不愿把膝下唯一爱女,嫁给此间村农俗子。但是我年龄已大,不知风前之烛,何时垂灭,又负着深仇奇恨,急要把女儿的终身安排好,便与仇人一拼。所以这才仓促不暇择言,对你这样说了,倒叫秀才见笑。但是你我气味相投,你当不致怪我老悖吧?是我看秀才和小女,正好年貌相当,此中也似有天意。况且你们……”
  少年不由脸一红,顿了一顿道:“老先生既然如此错爱,如果不嫌耽误令爱终身……”说到此,说不出来了。老贡生转悲为喜,哈哈大笑道:“好,你我一言为定!”少年秀才这才起身叩头,虽没说什么,这三个头已算是新婿拜岳父了。
  既结姻亲,越发畅叙无隐。老贡生把少年又仔细问了一遍。少年秀才轻描淡写,重叙身世,家中人丁稀少,只有一姑母,嫁在远方。现时自家卜居吴下,粗有田庐,衣食无虞。说来彼此门户相当。老贡生越发欢喜,又问少年:“此次叛奴害主,是否还要赴县控告?”
  少年摇头笑道:“岳丈,我们初见面时,我不得不这样说。其实这叛奴害人反成害己,他的尸身已逐江流漂走了,用不着我再行根究。”翁婿饮到二更以后,才罢饮归寝。
  次日,老贡生背着人,把招少年为婿的话,欣然告诉女儿。春芳姑娘粉颊蕴红,玉颊含春,精神上为喜为羞,颇可想见。狭房浅屋,不能趋避,见了少年秀才,两个人只有低眉敛容罢了。可是免不得横眸偷窥,秋水盈盈,双瞳含情。老贡生看见了,大放怀抱。
  那一副珠串,恰好就做了少年所下的定礼,问了八字,待写庚帖。少年却说,他急还乡,回来时再行备礼。少年原定次日登程,此时既成为翁婿,倍见关切,老贡生坚留少年多住几日再走。于是又将养了几天,少年这才起身告辞。说定迟则一月,速则二十天,定要回来亲迎。并接老贡生同去。少年的家,临行时详告老贡生,是在江苏太湖七子山麓,七子湖边。
  贡生父女送走凌伯萍,便静候佳音。但是东床扫榻,翘盼云天,直过了两个多月,还不见少年回转。老贡生不禁疑虑起来,生怕少年患难中勉允婚事,事后嫌自家落拓,把女儿终身扔在脑后,却是窘事。老贡生等候娇客,一天比一天着急,忍不住对女儿念叨:“万一他骗了咱们,可怎么好?”自己倒后悔起来。
  春芳姑娘深识大体,到此不便默然,反倒安慰起父亲来,低头说道:“女儿看他不是那样人,你老不要心焦吧。”怎见得他不是那样人呢?这却有言外一片话,想是两情相恰,默喻无言。少年一定要回来的,因为她已看出,他似乎爱着自己,但这话做女儿的,却不好对父亲说,只常常地劝解父亲,不必过虑。
  照此直过了二个月零十天,老贡生越发坐立不安起来。悻悻地说道:“我救了他,他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拿婚配大事,信口敷衍我,我可不能忍受这个!……”自觉做得鲁莽,连少年的身世都知不清,只听他片面之言,便给女儿定了终身。万一少年悔婚,一去不回,却真糟不可言。
  但等到两个月第十八天,忽然来了三辆轿车,四匹马,骑马的是干仆模样的人。一直寻到七星屯,打听杨老贡生。问起来,是奉了主人之命,迎接杨老贡生赴太湖去往。四个干仆、一个女仆、一个丫鬟,一些礼物,一封信。干仆衣饰鲜明,倍显阔气,见了老贡生,叩头到地,口称老太爷:“小的凌安,给你老请安。家主本要亲自迎接老太爷和小姐的,因为养伤,不能前来,这里有家主的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来。
  女仆、丫鬟就先给老太爷叩头,再求见小姐。小小古庙,门停车马,小小书塾,忽聚生人,登时惊动了许多邻舍,来看热闹。老贡生到了这时,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笑逐颜开。拆书一看,上款:“岳父老大人”,

  现在小婿已在七子山,给岳父筑了几间草堂。岳父若是愿意息影安居,有图书可以玩读,也可以与村夫乡老共话。若是嫌闷,也可以招几个小孩教教。”
  歇了一晚,盛设丰宴,共话别情。老贡生坚持要到少年给自己预备的草堂去看看。次日遂又登车,走了十几里。才到地方。果然小园精舍,房子不多,十分雅洁。正房悬额,是“青麓草堂”四字,老贡生很惬意。这所房子,并没有跟女婿住在一起,乃是另设门户。老贡生笑道:“应该这样。”少年给拨去童仆、丫鬟,服侍得很周至。然后择吉成婚,春芳小姐嫁到凌家。
  秀才凌伯萍可说是少年隐士,虽拥巨产,家中人口寥寥。在他家内,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妪,说是少时的乳母,此外便是仆妇、丫鬟了。他的那姑母嫁在远处,虽当侄儿新婚,也没有来。少年闭户读书,也罕交游,据说他无心科举,情愿务农终身。
  婚后,夫妻和美,如鹅如鲽。少年偶尔劝请老贡生到他家,贡生不肯,愿欲自立门户,不愿做富户的岳老太爷。半年之后,竟与女婿、女儿私议,要进京告状,以报旧仇。
  到了这时,少年方才追问老贡生仇家的姓名、门第,老贡生如实说出来。又问到仇人诬陷的情形,老贡生就不再讳言,也倾囊说出。
  原来是仇家买通老贡生的门客、家奴,把老贡生所藏的一部禁书抄本,和贡生的诗集盗去。那时正闹文字狱,那本禁书上有贡生的亲笔题跋,已由何丽琴骗来嚼碎。老贡生说,现在已不是那时代了,仇人的赃款已被他抓到,一定拼老命,出首去告仇人。春芳姑娘如何舍得,再三泣劝老父。
  少年也再三拦阻道:“岳父这样报仇,也近乎随珠弹雀。仇人固可告倒,只怕你老人家难免旧案重提。你老人家要报仇,我们不会想别的法子么?”
  但是,老贡生自想女儿终身,托付得所,自己何惜残年,和仇人偕亡。对女儿说:“我也好对得起你死去的嫡母生母。”
  凌伯萍夫妻坚阻不住。最后伯萍才说:“你老人家定要报仇,我们也不能坚留。但是我请你老稍待半年,我们也可设法托托人情,求一个必可胜诉之道。”老贡生道:“我现在哪里还有人情?”凌伯萍道:“小婿还可以想想法子。”老贡生道:“你有什么法子?”
  凌伯萍笑道:“试试看吧,这可说不定。”遂当着老贡生,写了几封信,派干仆凌安送出去。叫他先替老贡生打听仇人的近况,再寻下手的办法。第二天就把干仆凌安派出去了。
  过了几天,凌伯萍把老贡生由青麓草堂请到自己家来,说是:“小婿要下乡收收租子。这家里只有你老的女儿和我的乳母,我不放心,我请你老给我看看家。”老贡生答应了。
  少年凌伯萍择日登程,对老贡生说:“小婿此行怕要多耽搁几天,算来至少也要三十天后方能回来。”贡生道:“收田租,何须这些日子?”
  凌伯萍道:“小婿是要回乡去起租,顺便祭扫祖茔。”贡生道:“路上不太平,你多带几个仆人去吧。”少年笑道:“那倒不用,焉能总遇见水寇呢!”
  少年走了,果然直过了三十六七天,方才回来,却带来不少的东西。问起来,今年的收成很好。还有四只皮箱。内多细软珍财。还有一个玩物,是碧绿的一棵白菜,光泽莹润,好像是玻璃的。老贡生道:“这可是现买的么?”
  少年道:“不是,这是小婿老家的,我把它带来了。”老贡生和春芳姑娘见这绿白菜竟和真的一般,觉得非常可爱,便问:“可是玉的么?”
  少年摇头笑说:“不是不是,这是烧料的。要是玉的,那不成了宝贝了么?”顺手摆在内室桌几上了。
  老贡生便向少年议论起仇人之事。贡生说:“我虽避居十数年,仇人的动静,我无时不留意。福某现在居然是道府大员了。要想扳倒他,实不容易。可是他的罪状,我已得着实据,我只要一发动,料能扳倒他,至少也得弄他个褫职查办的罪名。等我把那实据寻出来,伯萍你替我断一断,可操胜算不?”
  春芳姑娘皱眉叹气道:“爹爹,你偌大年岁,做这打虎的事情,你老人家要细细斟酌啊!”少年笑道:“你老人家不要忙,且听凌安探访、请托的情形再说。你老一定要进京,小婿可以给你预备万金。如今的官司非钱不行。你老那证据,等得闲时,找出来给我看看。”
  忽在五十七天之后,干仆凌安匆匆地回来了。一进门,满面喜容,向老贡生道贺道:“老太爷你老大喜!”
  贡生道:“凌安,你辛苦了。我喜从何来呢?”凌安道:“回老太爷,你老的仇人遭天报了!”
  老贡生杨心樵愕然道:“莫非他病死了!被朝廷拿办了?”凌安向少年看了一眼道:“全不是,福某人遇刺身死了!”
  这却是晴天霹雳,杨心樵骇异起来,连忙问道:“怎么,遇刺死的?刺客是谁?”凌安摸了摸下颔道:“听说是个少年女人。”
  杨心樵越觉奇怪,又问道:“女人……什么女人?真是刺死了么?为什么刺他?在什么地方刺死的?这女人是谁?”
  凌安笑了笑,眼望少年,少年眉峰一皱,催道:“你快说吧。”凌安道:“这可都说不清。死是真死了,还是当场刺中咽喉死的呢。现在县城哄嚷动了,正在搜拿刺客……”转脸对少年道:“大爷叫我打听的事,我也就不敢打听了。”
  少年满面喜容,站起来,对老贡生说:“这可好了!恶人自有恶报,岳父也就不必再告状了,心事已了,正可以颐养天年。凌安,你下去,叫厨子备酒,我给岳父老大人作贺。”立催凌安下去了。
  但是,老贡生听仇人虽死,还是渴望知道详情。到底把凌安重叫上来,问了又问,仔仔细细打听了好几回。据凌安说:福某竟是在大街路口遇刺的。坐着轿,上总督衙门,顶马小队子,前呼后拥,行至中途,突有一个少年美貌的大脚女子,青绢包头,一脸脂粉,手拿状纸,从斜刺里一奔,上前来娇声喊冤。顶马忽拦,不想已被福某看见,竟吩咐打轿,叫这女子上前答话。这女子走到轿前,伏身一跪,突然一蹿,捷如飞鸟,扑上轿门,福某立刻喷血而死,喉管已被刺断。那女子长身跃上铺房,如飞而去。刺得太突兀,太神速,众官兵竟然束手,不能擒拿。到底女子是谁,和受谁支使,没有人说得上来。……事后查拿刺客,至今渺无踪迹,多有人疑心此女必是个牝贼侠女。”
  老贡生问明,心中似信不信。又亲到下房再穷问凌安,凌安还是那一套话。老贡生仍不甚放心,又亲自向城镇外面打听。果然只隔过几天,市面上也有人传说起来。福道台果然被刺,刺客果然是女子。却又带出一个消息来,说是福道台乃是死于女侠客之手。因为在福道台临死前一天夜里。他家中就进来飞贼,寻福道台没有寻着,捆上一个更夫,又插刀留柬,又抢走许多财物。福道台一件稀世奇珍“碧玉菘”,也被飞贼劫去。
  杨心樵道:“什么是碧玉菘?”传说的人说,那自然是绿玉松树了!
  但是少年秀才凌伯萍也听说这“碧玉菘”的话了。他于是把那由家中带来的那个烧料的这“绿白菜”,急忙地从内室案上撤下来,收藏在箱内。
  杨春芳娘子道:“摆着不好么?我怪爱它的,这真像真的一样。”春芳娘子又说:“若放上一个蝈蝈儿,太有趣了。”
  少年笑了笑,并不言语。———可是从此这烧料的“绿白菜”,永不再见于案头了。
  日月如梭,一晃两月。少年凌伯萍爱玩艳妻,日日在家种花艺菊,度着隐士似的生涯。七子山下,有一座古寺,叫清凉寺,寺内老方丈静澄上人弈棋很高。凌伯萍有时就到寺里去。找静澄下棋,看来他的人品是很恬淡的,高雅的。
  但老贡生呢,他把女儿嫁了,又听说仇人死了,他胸中两块心病已然摘除。依理说,他应该开怀享乐,颐养天年;却不知怎的,他竟咄咄书空,闷闷不乐。尤其是见了女儿,就偷偷叹气,好像很亏心似的,见了女婿,就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来。
  有一天,这老先生对女儿悄悄说话,问女儿说:“姑爷带来的那棵烧料的绿白菜哪里去了?”叫女儿设法问一问。
  春芳娘子忙道:“怎的了?”老贡生怔怔地说:“不怎的,你问他可能再买几个来不能?你说你喜欢它,打算凑一对送人。”春芳娘子不知父亲的意思,就说:“好了,我回头就问他。”
  可是才一转脸,老贡生又惊惊慌慌地寻来说:“你问了没有?”春芳道:“我还没见着他哩,他上清凉寺下棋去了。”
  老贡生舒了口气说:“没问,更好。你不要问他了……”又叹口气道:“孩子……”半晌不言语,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道:“孩子,我对不起你!”
  老贡生自此抑郁无聊,整日伏处在青麓草堂,轻易不到女婿家来了。不久,老贡生得病谢世。最可惜的是,临死仓卒绝气,没有半句遗言留给女儿。少年凌伯萍却极尽半子之分,把老贡生盛殓起来,送回原籍,好好安葬。
  杨春芳娘子自从父亲病死,不胜悲哀,感怀身世,整日以泪洗面。凌伯萍性本好游,喜逛山水。今见爱妻悲苦,夫妇情重,便不肯出门了,长日陪在闺中,不知道怎么哄她才好。———如此过了半年,春芳娘子才稍止哀痛之情。凌伯萍这才稍稍出门,闲散闲散,但仍不肯远游。闲时只到七子山麓清凉寺,找静澄上人下下棋罢了。
  不想这一日,突逢奇事。时当初夏,草木向荣,凌伯萍手摇团扇,款步山前。迎面来了雄赳赳、气昂昂的一个赤面浓眉的壮士,横身来把路一挡,道:“借光,你老!”
  凌伯萍微微一怔,把来人上下一打量。见此人身高六尺,背小包袱,提枣木棒,短衣沙鞋,一脸风尘之色,也正上下打量凌伯萍。凌伯萍一侧身摇着扇子,缓缓说道:“做什么?”
  那人也一侧身,把行囊、小包袱放下,木棒也放下来,双手抱拳道:“尊驾贵姓?”凌伯萍道:“我么?……姓凌,你有什么事?”
  那人满脸堆下笑来,道:“此地不是讲话的地方,请借一步,到林子那边一谈。”凌伯萍又把那人上眼下眼看了一遍,道:“我和尊驾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请只管说。”
  那人往四面一望,低声道:“在下要向你老打听一个人。”凌伯萍放眼一看,前面走来一个行人。凌伯萍便用手一指道:“我不是本地人。你若打听人,可以问那一位。”说着,拔步便走。
  那汉子有些着忙了,急急伸手一拦,却又作了一个揖道:“先生,你尊姓可是姓方?”
  少年凌伯萍微微一震,立刻站住,但已被那行人看出来了。凌伯萍双目一张,面含怫然之色,道:“你贵姓?你找姓方的么?这里没有姓方的。”竟不再作回答,举步便向山寺走去。
  那人连声说道:“方师傅留步,方师傅留步!”
  少年回头道:“我也是过路的,你找人,可以问别位。”那汉子匆匆拾起行囊、木棒,追上少年。四顾无人,低声说:“在下姓邓,是你老的朋友薛五爷打发来的……”还要往下说。
  凌伯萍猛然激怒起来,道:“什么薛五爷?我和阁下素不相识,你打听人,我不晓得。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怫然一甩袖子,气愤愤地拔步走入山寺去了。
  那赤面汉子呆呆地站在林边,一时不知所措。少年凌伯萍进入清凉寺,脚登门坎,回头看了一眼,径入方丈室。和方丈静澄上人茗谈片刻,布上棋局。素日伯萍比方丈棋高,今天却大败亏输。老方丈连胜两盘,已把整个下晚的时光消磨过去了。静澄上人得胜欣然,吩咐侍者给凌伯萍备餐。向少年道:“檀越,今天想在小寺下榻么?”
  少年含笑不答,起身入厕。从厕所出来,走后山门,绕寺半转。忽一眼瞥见那赤面汉子。犹然未走,远远地在林边彷徨闲眺;一见少年,举步又要过来。少年大怒,抽身回庙,在廊庑下走来走去,思索好久。小沙弥寻找过来,道:“凌檀越,请你老用饭。”
  凌伯萍草草吃罢素斋,又想了想,含笑对方丈说:“今天我的手气很坏。来吧,澄师父,我要背城借一,再战三局。”
  静澄上人笑道:“檀越要夜战么?那么,贫僧老朽,精力不济,只好甘拜下风了。我把我们静闲师父请来吧。”命侍者重整棋枰,烹茶备点,又命人扫榻款宾,给少年预备宿处。又问少年道:“是不是叫人给府上送个信去?”少年常在庙内流连,每逢下榻,便由方丈遣人给少年家中送信,这一次只是照例。
  但是少年摇手道:“不用,我明早就回去了。……并且我临来时对内人说过了,她知道我今天不回去。”
  一位方丈,一位施主,又下起棋来。起初少年还是亏输,渐渐地缓过手气来;方丈年老疲倦,终局时少年才得赢了一盘。凌伯萍在这小小的野寺流连了一整天,次日并没有回转,也没有给家里送信。
  但是,次日夜间,寺僧忽然看见偏庑上有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寺僧惊惶起来,连声问:“谁呀,谁呀?”这人影溜下偏庑,奔后殿跑去。寺僧声张起来,立刻惊动半寺僧人,和火居道人,挑灯持刀四寻,又已不见人迹。山寺荒旷,众僧越发的疑神疑鬼,都害怕起来。
  知客僧忽想到留宿施主的安危,急急引人寻到凌伯萍宿处。客堂门扉紧闭,室内无光,推门不开,叫人不应,外面吵吵嚷嚷,动静很大,里面竟没一点反应。知客僧越发惊疑,慌忙跑去,报知方丈。
  静澄上人吓了一跳,道:“凌檀越是此地首富,又是首善,我们这里又太荒僻,……快看看去吧。”亲自出来,率人重去敲门:“若再叫不开,便只好破门进去了。”
  却幸只叫了数声,凌伯萍懵懵懂懂,在里面答应一声:“谁呀?”睡眼惺忪,披襟倒履地起来开门,问道:“什么事情?”方丈未及开言,众僧就说道:“凌施主好睡?前庑看见一条人影,值更的直追到这边来,看不见了,也不知是人是怪?”
  凌伯萍失口叫了一声道:“吓死我了!”立刻抖衣而战。知客忙握住伯萍的手道:“施主别害怕,也许他们眼看岔了。”四手交握,知客僧的手硬冷如冰,少年的手握来温暖如绵,长长的指爪卷起来了。
  知客僧才觉得诧异,刚要说话,少年突然把手抽出来,挨到方丈身旁,不住地说道:“可怕,可怕!这一定是妖精,妖精!妖精,妖精!”
  静澄上人看凌伯萍恐怖的样子,忙抚肩安慰道:“佛门善地,妖魅哪敢出没?只怕是小偷儿。凌檀越,请到方丈室来吧。……你们大家再细搜搜,看丢失了什么没有?”众僧又慌张起来,忙各回禅房,先摸度牒,再找袈裟,再看看别的东西,直乱了小半夜。
  凌伯萍重返客堂,披上长衫。跟着静澄上人,进入方丈室。众僧搜查一遍,回报一物未丢。老方丈见凌伯萍神色稍定,仍恐他害怕,便劝他不要在客堂歇宿了,不妨就在方丈室下榻,但是伯萍不肯。老方丈又要派一个沙弥,在客堂给伯萍做伴。伯萍说:“不用。”方丈道:“檀越,你不要强夸着胆子,看吓着了,倒不好。”
  凌伯萍摇了摇头,忽然失笑道:“澄师傅,你放心,我不害怕了。我不过乍听闹鬼,贸然吓了一跳。准知道闹贼,那还怕什么?贼不过偷东西,还会偷人不成?”哈哈地笑道:“我不胆小,澄师傅你怎么看我像胆小?”静澄上人也笑道:“我明明见你发抖。”
  少年也像很愿颜,自己解嘲道:“我大概是睡迷糊了,有点情不自禁,再不,就是乍醒惊冷。我们下棋吧。”静澄摇头道:“不行了,不行了,老朽之身不堪与壮士连战。并且这条黑影到底是怎的?却叫人担心……”还是讲论这件事的真相。
  少年似乎不很乐听,反往别的话上引。忽然问静澄上人道:“翻修藏经阁的工程怎么样?还差多少?我打算再多写点,连前一共题二百两吧。”方丈大喜,侍者急急忙忙,把善缘簿取来,少年展开簿面,提笔写上二百两。一位施主,一位方丈,立刻讲起修阁的话来。怎么动工?怎么募缘?通盘算来,还差多少钱,该向哪位善绅捐。凌伯萍很热心地替老方丈盘算。老方丈精神焕发,欣然叹息道:“我垂暮之年,打算亲眼看见这藏经阁落成,也算是老朽一段心愿,这全看诸位檀越的善心了。”
  闲谈一晌,天将破晓,凌伯萍略睡了一会儿,起来净面漱口,略进茶点。辰牌以后,出离方丈室,到寺外闲转了几圈,回庙进斋。斋饭罢,呵欠数声,到客堂午睡。嘱咐寺僧道:“有人找我,说我不在。……就说没有这个人最好。”寺僧问他什么缘故?说是有人找他借钱,所以才在寺内躲避。
  少年凌伯萍竟在清凉寺,流连三日,没有归家。老方丈最敬重这位施主,便要遣火居道人,给凌府上送信去:“檀越出来三天了,怕府上不放心。”少年道:“不用,不用,我从来不到别处去。他们也知道。”
  展眼三天过去,少年不归家,家中竟派人寻找上来。有两位客人,登门拜访凌伯萍大爷。家人凌安代主挡驾,客人坚欲求见一面,并强留下很隆厚的礼物,说是薛五爷送的。凌安峻拒不收,客人只是麻烦,说是:“老哥费心,给回一声。”凌安便进内宅,在院中转了一圈,出来对客人说:“家主不在家,家主娘子有话,重礼不敢当,请先拿回去。家主不认得这位薛五爷,怕不是送错了吧?”
  两位客人非常着急,竟又说:“已在清凉寺见着贵主人了。”此推彼拒,许多礼物陈满了门房桌案。磨烦了好半天,不意女佣多嘴,内宅得知,凌大奶奶(杨春芳娘子)派丫鬟问下来了。
  凌安没法子再支吾,这才到上房回禀。春芳娘子不悦道:“凌安,你就敢硬做主,把主人的朋友得罪了么?你怎么擅敢挡驾?”
  凌安连连声诺道:“小的不敢。是主人早先吩咐过,不愿见老家的人。但凡有人来找,一律挡驾不见。问起来,就说没在家,出门了。不是小的胆大妄为,主人实在这么交派过。小的跟主人十几年,知道跟这位姓薛的没有交情。这回他们大远的送礼,一定没有好事,不过又是托人情。大爷讨厌极了!”
  春芳娘子越发不悻,道:“他就没有对我说过,倒对你说过!你连上来回我一声都嫌麻烦?”凌安窘在那里,再三辩解。春芳娘子哼了一声,又说:“你们做下人的,专心捣鬼,也不知主人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就自作聪明,把势利眼看人。有话不往里面传,从你们那里,就硬坐派下来了。这还是送礼的,若是旧亲戚登门,你们还不把人家骂出去么?凌安,什么叫蒙蔽?”凌安脸红脖粗地说:“小的该死,下次再不敢了!”
  凌安捏着汗退下来,心说:好厉害的大奶奶!气愤愤对两个来客说:“你们把礼物先拿回去,我主人不在家,里边一定不收。你们住在哪个店,你们留下地名,我主人明天到店里见你们去。”
  两个客人仍不肯走,礼物也不肯拿回去。凌安恼了,大声道:“你们这么死盯,到底是访朋友?还是访仇人?还是讨债的?我主人不去见你们,你不会再来么?成心给我过不去,这是怎么讲?我们一个当下人的,真是……”
  两个客人这才赔笑站起来,反向凌安道歉,提着礼物回去。临行时说:“你多费心,明早我们再来,决不敢劳动凌大爷下顾的。”
  凌安板着脸送走二客,耗过一刻,也不遣别的佣仆,竟亲自到清凉寺,面见宅主凌伯萍。才出宅门,放眼四望,将近山寺,更一回头,好!两个客人内中的一个矮胖子,居然远远地缀过来了。凌安切齿发怒,只装着看不见,一直进了古刹,把两个客人的姓名、举动,详详细细禀告给主人听。凌安说完,又道:“大爷快回去,把他打发走了吧。你老要晓得,大奶奶……”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门,才放低声音道:“大奶奶已经动了疑心了。”
  凌伯萍不由一震道:“哦,她知道了么?”凌安忙道:“不是,我说含糊了。大奶奶疑心我蒙蔽主子,私拒来宾。别的事倒没有动疑。只有这两个客人来路不对,你老要小心。该怎么办,不留痕迹才好。他们俩说有薛五爷的信,我并没有接。”
  凌伯萍哼了一声,问道:“这两个人,可有一个高身量、赤红脸的汉子?”凌安答道:“正是有他,顶他的话多,可是还不很露锋芒。那个矮胖子说话最愣,叫旁人听了,很扎耳朵。你老不用问了,这和你老前夜告诉我的话,正是一件事。毫无可疑,你老只想善遣的办法好了。”
  少年凌伯萍低头沉吟,半晌抬头道:“这两人来意不测,我打算不见他……”凌安抢着说道:“那可怎么行?你老今天若不到店中去,明早他俩一准到家里来。他只是送礼投信,这又是人事常情,也没法子挡他。你老仔细想想,人家找上门来,还是硬拿话把他顶回去的对。避不见面,那可太不是法子。况且还得瞒着大奶奶,又多一层不方便。”
  凌伯萍皱眉不安道:“不过,你要明白,我费了多大事,才得迁到此地,安家立业,安安静静过了这些年,一点麻烦都没有,这就很难得。假如我去见他,你还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么!到了那时,……况且我现在又有一份家……”
  凌安脱口说道:“本来么,错处就在你老不该在外面续弦。那时娶了这主儿的妹妹……”说了这句,看见主人的神色不善,又把话吞下去。
  但这已招得凌伯萍十分不悦了。怫然说道:“永奇,那是我的恩人!她陌路上救过我,服侍过我的伤痛,她的父亲亲口说出来,我怎好推辞?你难道说我贪色?”
  凌安道:“是是,是我错了,爷别过意。我也知道你老当时很为难。不过现在怎么办呢?人家打着薛五爷的名号,找上门来。你老内瞒同床,外拒同道,这戏法你老怎么变,才变得周全?”
  凌伯萍坐在椅子上,手托下颔,两眼注视凌安。凌安垂手肃立,站在伯萍身旁,是个仆从回话的样子。只是嘱喂深谈,脱略形迹,倒像是世仆少主的关系。这个凌安好像能替主人拿几分主意似的。默想了半晌,又说道:“你老也别着急,就依你老的主意办着看。你老明天出门好了,我留在家里,替你老对付外人。大奶奶那一面,你老要对她说好了,你老要晓得大奶奶人很精细。”
  凌伯萍笑道:“她看着像多么精明,其实也是个老实女子。……出门也倒不错,我也这么想,只不知来的这两人到底怎么样?”凌安笑道:“绝没有别的,只是慕名送礼来的。”
  凌伯萍道:“不那么简单吧。你一个人可以答对得了么?”
  凌安道:“没有什么,我看足能抵得住。我们还有凌祥,他也很能办事,你老尽管放心。我看你老先不要走远,临走时,你老不妨到店中去一趟,暗中看看人家的来意。”
  少年凌伯萍点了点头,道:“我今晚上一准去。”忽然一拂袖子,站起来道:“若不然痛痛快快,我把这两个东西打发回去,就结了!”顿时间,眉横煞气,面檩秋霜,刚才那一脸儒雅蕴藉之气一扫不见了。从一双眸子内闪闪吐露光芒。这一双眸子又往下一垂,注视到自己的两手,嫩软如绵,洁白似玉,留着很长很长的指甲,剔磨得晶莹无垢,就是杨春芳娘子那双柔荑玉指也似乎不如他。
  凌安忙道:“这可使不得!人家又不一定是恶意,那一来怕更住不稳了。你老还是先看一看,再定规趋避的道路。再不然,今晚上我替你老到店里去一趟。”
  凌伯萍笑道:“你别慌,我只是这么说,你看我杀过几个人?”说话间,庙里的和尚找来了。
  和尚道:“凌檀越,外面有人找!”凌伯萍、凌安一齐惊问道:“谁找?”
  小沙弥道:“是黑胖子,外乡人。”
  凌伯萍变了脸,眼看凌安道:“这一定是那个托情告帮的,这太难了,我去把他打发走了吧。”站起来,往外就走,脸上蕴着一腔激怒。
  小沙弥在前引路。凌伯萍趋走很快,凌安忙忙地跟着,一面向小沙弥打听道:“这个人现在哪里?让进庙来没有?”小沙弥道:“没有让进来。他不进来,他说,请凌大爷到庙外谈谈。”
  凌伯萍越发生气,对凌安道:“这是怎么讲?怎么追到这里来,我难道没有家?薛五爷太对不住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把个三不知的人支到这里来!”起初走得很快,将到前殿,脚步缓下来,回头望着凌安,欲言不言。
  凌安忙抢行一步道:“大爷,还是我去打发他。叫他有什么,到店里等着。”
  凌伯萍道:“这个……”拍小沙弥的秃头道:“你先等一等,我问问你,这个人说什么话来?”小沙弥道:“没说什么话,就只求见你老。”
  凌伯萍对凌安道:“那么,你看是你去见他。还是我去见他?”凌安道:“还是小的见他,我先问明他的来意,你老再见他。”
  凌伯萍道:“好,你就去吧。他如果还啰唣,你把他领到家,我这就回去。”凌安道:“还是叫他回店等着。”凌伯萍点了点头。凌安一直出去应付去了。
  凌伯萍转身来到方丈室,将上台阶,忽一想自己满脸怒容,似乎不大好,便极力地把感情平遏下去。信步转到中层大殿,殿上神像香烟缭绕,守殿的和尚正在敲磬上香。凌伯萍一眼看到供桌上摆着一副签筒,便挨过去。和尚看了看伯萍的神色,赔笑道:“檀越,要问一签么?这签灵极了。”
  凌伯萍道:“喂,我来问一签。”和尚把一股香递过来,由凌伯萍自己燃着,叩拜上香。跪在跪垫上,把签筒摇了摇,摇出一支来,是第四十七签。和尚把签簿掣下一条来,念道:“第四十七签,上平。这签好极了,大吉大利。求财得,谋官就,六甲生女。淹,六甲生女,先开花,后结果,檀越,你老眼看抱大小子了。讼事平,行人至,病人安,出门不利。凌檀越,这一课真好。你老诸事皆利,就是不宜出行。你老想问什么事呢?”把签文递了过来。
  哪知凌伯萍无心问卜,只是故意耗时。听到这“谋官就,六甲生女”,忍不住要笑,皱着眉,对和尚说:“我正想出一趟门呢!”和尚道:“哦,那还得看你老往哪一方。你老可以再求一签。”
  凌伯萍道:“我想进城看望一个朋友。”和尚笑道:“那,那不能算出门。这出门非得走个十天八天,三百里二百里,那才算出远门呢。你老进城,这不是当天走来回的路么?”
  凌伯萍道:“进城不算是出门么?”和尚道:“当然了。就好比你老天天由府上到小寺来,那还算出门不成?进城一点也不碍事,你老只管去。”
  凌伯萍笑了笑,道:“你费心再给我看一看,这几天犯口舌不犯?有贵人,还是有小人?”和尚道:“这签上没提,一定没有小人。你老再问一签。”
  正说处,凌安匆匆转来,凌伯萍丢下签筒,迎过去问。凌安道:“这人好粘缠。他一定要面见你老。我来的不对了,大奶奶只催我,我又不能不来,没的倒把他引来了。”
  凌伯萍摇摇头道:“这人还没有走么?到底什么意思?”凌安道:“走了,我到底把他对付走了。真应了你老的话,他大概是慕名……告帮的。是小的不拾他那话,再三回绝他。看他那意思。不见真章,他决不肯走。我看你老明早今晚,总得去见他一趟。你老不好去,我替你老去,就怕我去无效。”
  凌伯萍已经把凌安的话完全听明白,想了想道:“你没对他说,我不认识姓薛的,你们找错人了?”凌安道:“已经那么说了,不行,他好像对你老知道得很清楚。你老还是先回家吧。回头在路上,我对你老细讲。”
  凌伯萍低声道:“那么,我现在就回家?”凌安道:“可以,你老愿意再迟一会儿更好。我对他讲,你老要到申牌以后才回家呢。”
  凌伯萍道:“咳,可恨!”对那侧耳旁听的和尚道,“人要是有碗饭吃,就惹不起这些乡亲。他真能大远的找你告帮来!”一回身,走出大殿,到方丈室,向静澄上人告辞。沉了片刻,带着家仆凌安,出寺后门,往家中走来。
  那个黑胖子当真依着凌安的话,回店等候去了。凌安一路上把细情说了出来,凌伯萍满面忧愁。据说这两个人是“慕名投帖”来的,这真真讨厌,因为少年凌伯萍他不愿做孟尝君,只愿做陶隐君。和凌安商量了一路,权且定了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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