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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杨春芳救难乘龙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杨心樵至此,不由惊慌,悔不该不听女儿的话,惹了麻烦。万一这少年伤重濒危,岂不是自找烦恼?他慌忙走出去,连叫:“芳姑,芳姑!”春芳姑娘急忙从廊下走来,不暇避嫌,掀帘入内,父女俩站在床前,细看少年神色。这少年秀眉紧皱,白面泛青。满含苦痛之像,口中微声说道:“老先生别害怕,我过一会儿就好,你老给我那药。”春芳姑娘手足无措,对父亲说道:“这可怎么好,我给他取热水去。”热水取来,这少年已不能动转。春芳姑娘只好举着水杯,老贡生扶着少年,把药给他灌下去。少年呻吟道谢,告了罪,重复躺下。父女低声私语,后悔无及。
  猛然间,听庙门大响,父女俩吓了一跳。少年睁眼道:“老先生,你老刚才不是关上大门了么?这也许是您的学生来上学来了。”父女二人恍然大悟,定了定心,忙去开门,果然是两个小学生,夹书包来上学了。
  少年抬起头来,见春芳姑娘站在面前,忙说:“小姐,学生要问我,就说是乡亲,远来的,生病了。”
  学生果然上学了,有的就伸头探脑,往门帘里看。杨心樵依着少年的话,对学生说了,学生们都是些童痴,倒不甚理会。只是在平时,芳姑娘自在内室住,现在躺着一个生疏少年男子,她可就没有坐处了。杨心樵越发懊悔自己多事,但盼少年赶快苏缓过来,离开书房才好。
  不想少年大冷大热,口馋异常,所幸神志尚清,把那金扳指交给杨贡生,求他烦学生给买鲜果鲜鱼。湖边鲜鱼现成,鲜果只有菱藕之类。杨贡生把扳指留下,自己出钱买来;命女儿给少年做鱼汤,自己坐在床边,问少年道:“你今天动得了不?”少年喟叹道:“四肢无力,实在动弹不得。老先生,你费心烦求邻舍,给我雇一辆车,把我送到附近店房里去吧。”老贡生不置可否,走出来,密和女儿商量,只恐怕店家不收病人。麻烦既然找来,只可自认倒霉,救人救彻了。老贡生告诉少年:“你安心休养吧,但盼你快快好了。这里也没有合适的店;就有店,也恐怕他们不肯收留你。”少年闻言,感激叩枕。少时,春芳姑娘做好鱼汤,端进来,放在桌上。少年挣扎着要下地来吃。老贡生道:“算了吧,你就这么欠着身子喝些好了。”命女儿取一只铜盘,放在榻上,把鱼汤、米饭端来,叫少年卧进饮食。少年只啜汤,不用饭。吃完了一大碗鱼汤,头上竟微微见了汗。遂谢了谢,又倒下了。春芳又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父亲,老贡生就此递给少年道:“快擦擦汗,看受了风。”少年连忙欠身接过,口中荷荷道劳。
  到了晚上,散了学,还没有掌上灯,老贡生忽然又二番懊悔起来。向女儿悄声说:“这个秀才倒没有什么虚假,只怕他那仇人没有淹死,黑更半夜再寻来,可怎么办?再说晚上留下他睡,也太不方便了。”
  春芳皱眉道:“这有什么法子?我们既要救他,如今也不好推出去呀。”老贡生咳了一声,叩额想了想道:“我把你送到谢奶奶家去,借住一宿吧?”春芳眼中带出害怕的神色道:“但是爹爹不去,我也不放心呀。”
  这父女在外间隅隅私议,竟被这少年听见了。在内室答言道:“老先生,恩人,请进来。我告诉你老一句话。”父女一同进来,春芳不觉往榻上一望,恰值少年一抬头,目光对触,春芳姑娘不由得赧赧地低下头来。少年也忙侧脸,向杨心樵说道:“不瞒恩人,那个叛奴穷追我太急,已被我藏在树后,乘他不备,伤了他一剑,他落水死了。若有隐患,我一定实说,我不能隐瞒着,移祸于恩人。就是我自己伤病到这地步,我岂不怕仇人追来加害?……不过有小姐在这里,倒是那个。……老先生,请你赏我一块席子,我自到对面偏庑,歇一晚罢了。明早好些,我一定告辞。”
  父女二人听了,倒为起难来。这少年竟支持着离床下地,扶几倚壁往外面走。老贡生是个心慈面软的人,一见这样,又于心不忍了。看了看女儿,女儿皱眉无言。老贡生忙说道:“秀才,你不用忙。你这么一说,我很放心了。你是受过伤、刚发汗的人,出去不得,那偏庑也太阴湿。这样办吧,芳儿,你把书桌拼几张,把我那褥子抽下一条来铺上。秀才,你在外间睡,我父女在这里边睡,把庙门锁牢些,屋门顶住了,晚上小心一点。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少年道:“那不要紧。晚生虽然文弱,我也学过半套三才剑,就是负着伤,自信虽不能杀贼,还可以御暴。”少年的话,只是安慰这父女。
  春芳姑娘果然依着父亲的言语,拼桌子,搬被褥,给少年收拾卧具。少年怎肯安受了,忙咬着牙,伸出一只手来,诺诺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叫晚生不安了,待我自己来。”芳姑娘不答,微笑着收拾。少年更觉惶恐,却没法子插手,既躺不住,也坐不下,站在那里,左右不知所可。直等到春芳姑娘把书桌拼齐,卧具铺好,老贡生便笑催少年道:“请上去歇着吧,这可是设高榻以待高贤了。”少年不禁也掉了一句文道:“如小人者,只可睡于百尺楼下。”老贡生欣然挥手道:“还是秀才先高升。”少年道:“还是居停先登。”患难之中,一个老贡生,一个落难秀才,居然对掉起书袋来。少年由此倒投了老贡生的脾胃。
  老贡生转身来,一面吩咐女儿收拾就寝,一面关门上锁,小心防贼。自然命女儿宿在内室,老贡生自己竟陪伴少年这不速之客,睡在外间。主人翁睡在木床上,遇难秀才就睡在那三张八仙桌对起来的临时高榻上。芳姑娘伺候完毕,把灯火放在外间,退入内室,关上了屋门;不便解衣,和衣而卧,倒在床上。
  少年受得伤很重,幸而医药及时,病象颇见转机。看白天发烧的神气,老贡生还怕他夜间加重,自服下他自己的药以后,又吃了鱼汤,仿佛减轻了一些。此时虽还不能久坐,侧卧在桌子上,呻吟之声已能忍住。老贡生离群索居已久,今遇秀才,脾气相投,不由得畅谈起来。少年的腹内竟很渊博,不过负着伤,勉强应对,敷衍主人,却已把老贡生佩服得了不得。少年对八股时文倒不甚精通,独于唐诗、宋词、汉赋和六经、四史,谈起来颇有独到见解。将个老贡生一肚皮的酸汁都逗引出来了。
  老贡生精神焕发,一点也不困,少年强忍创痛,舍命陪君子似的,问一答一,遂又谈到彼此身世。老贡生不觉倾吐怀抱,自说是江南人,避难来到这里。询及少年的家世、籍贯,据说他本是太湖畔的人,姓凌名骥友,伯萍是字,家道殷实,自幼双亲早殁,只有他一人,和一个弱妹。本家戚故生心觊产,多亏了一个孀姑,一个老义仆,保全他兄妹。又承老义仆替他经管田产,辛勤谋干,才护住了这份家业。现在家运日隆,已经不愁吃穿了。秀才又道他自幼喜游,留连山水名胜,游踪所到,不远千里;因此才遇上这场风波,几乎把命丧在恶奴手里,真是人心难测。因叹道:“我绝没有想到我身边的人竟会叛离。丢失些钱财衣物,我倒不介意,恶奴这次叛主,真叫我想起来痛心。”
  老贡生叹息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既然是好游,常常在江湖上浪迹,怎就不知道慢藏诲盗,防患未然呢?”少年道:“我何尝不知道,行囊充裕易招风,我却只留意到船脚身上,哪里想到奴子卖主,变生肘腋呢?”
  老贡生道:“世风日下,人心险诈,防不胜防;我辈读书人时时以君子之心度人,就难免吃亏上当了。”
  少年这时实在是疲累痛楚万分,只以主人殷殷垂问,不能不答。联榻絮谈,不觉已鱼更三跃,老贡生还是兴致勃勃。少年答对着,渐渐口舌含糊,倦意可掬了。
  芳姑娘在内间低声招呼道:“爹爹,夜深了,明早再谈吧。”老贡生笑应了一声,反催少年道:“兄台,你该睡了。你要好好地养伤,早睡一会儿才好。”少年强笑道:“是的,晚生真支持不住了。”连打几个呵欠,翻了个身,呻吟了几声,似已沉沉睡去,再问不答了。老贡生年老气虚,反而失眠起来,转侧良久,不能成眠。既问明少年的身世,又晓得他的学识,这个老贡生不由得心上想入非非了。
  直到三更以后,老贡生方才朦胧睡去。他却不晓得少年秀才,这一夜通宵没有合眼。强提着精神,把耳朵离开枕头寸许高,外面风声犬吠,小有动静,便提神倾听。直等到老贡生呼吸重浊,打起鼾声,又听得内室之中,春芳姑娘也已睡熟;他就在暗影中坐起来,负伤忍痛,把身上穿的老贡生的肥大衣裤,上下绑扎利落,轻轻溜下地来;以手扶壁,蹑足而行。记得自己那柄三才剑,被春芳姑娘放在书架上,暗中摸索着,取在手内。门窗孔隙,都留神看过,然后把已经上闩的门轻轻拨开。经过一番动作,少年头上冒出虚汗来。
  他咬着牙,轻轻溜出屋门,来到院中。向四面瞥了一眼,嗖的蹿上房,瞭了一瞭。陡有一阵冷风吹来,顿觉毛发悚然,脚下发软,几乎摔下房来。对月低吁一声,又向四面眺望;思索一回,顺房脊溜到庙外,提着剑奔江边而去。隔过一会儿,方才翻墙入庙,重返屋中。把门重行闩好。倒在书桌拼成的床上,浑身发起冷来,伤处也火灼灼地疼痛。如此折腾,少年竟咬牙强忍住,一声也不哼,居停主人一点也不晓得。次日天才破晓,春芳姑娘起来打扫屋子,生火烧水。稍稍有一点响动,那少年蓦地一惊,翻身坐起来,哎哟一声,倒把春芳姑娘吓了一跳。少年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由脸上露出歉容,忙挣扎欲下。春芳姑娘拿着一把扫帚,弯腰扫地,只做不理会。少年忙忙地下了地,低头开言道:“小姐,劳动你了,我谢谢你!”春芳姑娘投下扫帚,微笑还礼,半晌,轻启朱唇,微吐娇音道:“天还早呢,客人,病好些了?”少年道:“多谢小姐和老先生救治。”把臂一伸,皱起双眉道:“好多了,还是半只胳膊抬不起来,这伤倒不重,我想恐怕是中了水毒。”
  春芳姑娘悄然无言,仍照平日常课,先扫地,次擦桌子。这少年既已起身,他便要搭开那三张书桌,仍放归原处,桌上的被褥也要撤下来。春芳姑娘忍不住要拦阻他,又觉着不便,忙到父亲床前,低声叫道:“爹爹,爹爹!”
  贡生睁开了眼道:“哦,天亮了。”忽然见少年正在搬桌子,撤卧具,老先生披衣坐了起来道:“秀才,你怎么搬动起这个来?你的伤好了么?”说话时,抬头端详少年的面貌,倒吃了一惊。记得昨晚,少年病象本见减轻。经过这一夜的休养,似应更见好转才对,哪知他此时虚汗淋漓,面色竟由黄透青,倒更难看,忙问道:“秀才,你怎么了?病又反复了么?你看你的脸色更没血色了,好像熬了夜似的,可是夜里没睡好么?”老贡生哪里知道:人家不但熬了夜,还又受了累呢!
  少年喘吁吁地说:“没有,没有,昨夜我睡得很好。若不是你老人家救我,我简直不得了。”口中说着话,用单臂掀起一张桌子。老贡生杨心樵道:“您搁着吧,叫小女来搭。春芳你来!……”芳姑娘哪肯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共搭一桌,口头只答应,不肯上前。少年已经用单手提起那张桌子,连行数步,放在原处,跟着又搬第二张。老贡生道:“你倒真行,你一个怯弱书生,又遇险受伤,还有这大力气,到底是年轻人。”
  这句话原出无意,少年把脸一红,忙解说道:“我哪里行!……”手忽然松把,哎呀一声,咕噔一响,桌子脱出手,人也险些摔倒。少年扶着另一张桌,喘息起来。老贡生忙过来搀扶道:“怎么样,我说你别强努着力,你不听,趁早歇着吧。”少年挥汗笑道:“我这只胳膊受了伤,不得力,只好用一只手来搬。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老不夸还好,这一夸倒立刻丢人了。”向春芳姑娘作揖道:“无可奈何,只好劳动小姐了。”又自顾身上道:“这身短装太也失礼,我的那件长衫……”老贡生道:“小女给你晾着了,大概干了吧。”春芳姑娘忸怩道:“长衫上有许多泥藻,又有血痕。你老陪这位谈话时,我给泡在盆里了,也没有好生洗,只涮了涮。这工夫怕还没干呢,我去看看。”姗姗地走出去了。
  少年秀才目送春芳姑娘的背影,眼光直随着出了房门。这个姑娘干净利落,腰肢婀娜,举止轻盈,言谈尤其敞亮,毫无一点小家子气。既不似大家闺秀,又不似蓬门弱女,更不比村姑蠢妇;她另具一种风格,叫人难以形容。少年秀才于患难中,仓促求救于陌路,对这居停主人,不能不揣测一下。老贡生的外表,一看便知是个老书生。却又微带豪气,他又有这么一个女儿,少年也觉得想入非非了。忽然自觉忘情,回头来看老贡生;老贡生也正捋须望着女儿的背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想见父女相依为命,感情是很好的。
  老贡生对少年道:“你现在的神气实比昨晚还不好。来,不要客气,请到里间歇歇吧。”少年应了一声,随贡生进了内间。过了一会儿,便有学生进塾上学。
  春芳从外面进来,把门帘放下,对父亲说:“这位客人的衣服都还湿着呢,我看还得再洗一回。昨天我只泡了泡,黑影中也没有细搓。刚才我一看。有好几处血迹,都没有洗掉。”老贡生道:“芳姑,你就受累,再给洗一洗吧,带血迹可不好。你先给烧点水,请秀才擦脸。”望着秀才道:“你脸上的气色太难看了。……多烧点水,好叫秀才吃药。……你那药想必也不坏,我这里有一种七珍化毒丹,专治无名肿毒、刀伤火烫,是去内毒、保内脏的。芳姑你找出来,叫秀才吃了。”少年叹道:“老先生萍水相逢,如此垂怜,你老和小姐的大恩,晚生唯有终身感戴。语云,大恩不谢,我也不说什么了!”满脸露出感荷入骨的神情来,老贡生越发地高兴。春芳姑娘却有点纳闷,在外间低声把父亲招呼出来,叩问父亲的意思:“你老人家打算怎么样,我看这少年的伤似有反复,万一危笃,我们又该怎么办?我看还是留他吃过午饭,雇车把他送走的好。”老贡生笑道:“孩子,你真小心,可是未免狠一点。我告诉你,没有后患了,这个人的伤一定可以养好。你昨天还说,救人救彻,怎的今天又变卦了?”芳姑扑哧笑道:“我说这话,你老可别生气,这个人跟你老说投缘了,你老就任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说得老贡生也笑了。老贡生款留少年,所虑者是怕有后患。但昨夜既已通宵无事,少年所说的恶奴已死的话,当然不假,那么既已留下他,就不妨把人情做尽。老贡生念到他:一来是斯文一脉,倾盖相交,居然一见如故,少年的气度又英爽可爱。二来彼此同受过叛奴的害,可谓同病相怜,况他又是个富家子,将来缓急间,也许能得他一助。三者老贡生又怀着一桩心事,说不定这少年足可倚仗。因此他跟女儿商量,决计要容留秀才,等他伤愈,再行遣走。
  但在春芳姑娘,总嫌留一个陌生人在塾,给自己平添多少不便;想了又想,见父亲救人心盛,只好笑着依从了父亲的意思。她从柜中找出那包药来,又赶紧烧好热水;老贡生就劝少年净面服药。少年看了看方单,老贡生的药只是寻常疡科的成药,赔笑道:“晚生这里有药,专能解毒药喂的暗器,效力很大,可服可敷,比你老的这保和堂的化毒丹还强。”老贡生没理会,只说:“你试试看。”春芳姑娘却听出隙缝来,忙道:“什么毒药喂的暗器?”少年才觉出自己又说错了一句话,连忙掩饰道:“我这创口疼得很厉害,又麻痒,又发烧,我疑心中了水毒;再不然,恶奴也许是毒药镖箭,打了我一下。”其实就中了毒药镖,也无须掩饰,只是少年疑神疑鬼,未免藏头露尾了。
  老贡生指着床,仍劝少年躺着歇歇。少年果然挨磨不住,告了罪,躺在春芳姑娘的床上;仍不敢睡熟,只闭目将养着。到巳牌时分,少年煎熬得越发难过;遂借纸笔,开了几味药,求老贡生替他烦学生买来。少年身上只有少许散碎银两,到了此时,便又摘下一只金箭环。连昨天那只,共约赤金一两六钱,可兑白银二十余两。少年掂了掂,又取出一副珍珠手串,统统交给老贡生,请替他变卖了,以作药饵之费。金箭环倒没有什么,那珍珠串却是珍物,中镶有数颗明珠,色洁形圆,价值不赀。
  老贡生却也懂得,问少年要卖多少钱?少年道:“要有当铺,还是当了的好,可以当……”暗自斟酌,当的多了扎眼,当少了不够用,俄延片刻,方才说道:“可以当五六十两银子就够了。金箭环如能当十两银子,珠串就不必当了。”
  老贡生拿了金箭环道:“珠宝无价,黄金有价,还是当这个。这种东西叫小学生们去当,恐怕不妥当,烦别人也不好。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少年道:“这珠串老先生也拿去了吧,省得钱当得不够用。”老贡生依言拿了,转身要走,春芳姑娘从后叫住老贡生,低声说道:“这买药能用几文钱,这客人怕是要酬谢我们吧。你老想受他的谢犒么?”
  老贡生道:“哦,还是你细心,我们怎能受他的谢犒呢。”回到屋内,把金环、珠串交还少年道:“兄台,你当这许多钱,打算做什么?可是要备路费么?这七星屯一来没有当铺,二来也没有银楼,这种东西拿出去,就不易出手,还要走三十里地,往镇上去当卖才行。秀才我请你不要介意,你是要谢我么?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老教书匠,我虽不富裕,也还不缺饭吃。”少年道:“不是这意思。晚生托庇福宇,得养病伤,叨惠已经很深。这药饵之费,我还忍叫杨公垫办不成?”老贡生拿着少年所写的药方道:“笑话了,药费有限得很。”少年道:“不然,这副药恐怕很费。我深知先生也是客居人,不能很富裕;况且我现在买药,急待用钱;就是将来把伤养好之后,我还得用路费。你老务必费心,替我变卖了吧。”
  老贡生怫然道:“兄台,你不要小看人。你是个落难的秀才,我是个隐居的腐儒,彼此脾味相投,理应援手。你只管在我这里养着,每日三餐,医药之费,能用多少钱?你哪天养好病了,我还要给你凑点路费。就是延医抓药,我也可以担得起来。你放心吧,我回头就叫学生给你请大夫去,不过这里是个僻乡,只怕没有好医生。”说罢,就将那珠串、金箭环都放在少年枕边,手拍少年道:“你把它收起来,你只管好好将息着。”
  少年很为难,想了想,把那副珠串交到老贡生手内,道:“老先生这番厚意,未免叫晚生心上歉疚。你老一定不肯替我当卖,那么,这副珠串就送给小姐,做添妆吧!”主客二人把这副珠串,推来让去,苦不得解,实在无法,老贡生勉强把珠串收下,道:“我就暂替你收着,等你走的时候再说。”少年又道:“晚生这病,请你老不要延医了。乡间庸医恐怕治不好,反倒治坏了。晚生开的这个单子,原是个成方,极有效验,足可自疗,你老人家还是费心烦人替我抓来吧。”少年身上带的那包成药,略被水浸,不甚有效了,而且也已用完。所以此时仍求老贡生,转烦邻舍,骑驴到镇上配药。连买果饵,花了一两多银子,都是老贡生付的钱。
  少年在内间卧病,学生们在外间上学,春芳姑娘很觉不便,坐立都不得其所。少年因此局促不安。老贡生也觉出来,遂吩咐学生放三天学,说是:“我一个乡亲,大远的投奔了来,半路上病了。”学生们伸头探脑,早看见一个清俊少年,躺在师姐的床上,师姐却坐在外间。也不知是哪一个淘气的年长学生,放出谣言,说是老师从家乡来了亲戚,要账来了。有家长便来探问,有的还拿来菱藕、鸡蛋等物来送礼。起初疑心少年是老师的亲戚,后来竟猜是老师的爱婿。这一片戏言,谁想后来,倒真做了一丝红线。一个邻近的学生家长,冒冒失失问老贡生道:“这位少年是你老的娇客么?”老贡生忙说:“不是,不是!这是我一个晚辈,从前的学生。”
  这个冒失鬼无心一问,竟打入少年的耳内,也打入春芳姑娘的耳内。少年蓦地红了脸,春芳姑娘尤其难堪,在外间坐不住,转身入内。内间少年正拥被而卧,春芳姑娘更站不住,转身又出来;彷徨无已,只好站在院中了,院中又时有学生。
  放了三天学,少年的伤不见好。学生上课,春芳越不方便;又不能尽自放假,耽误了学生的课程,但是不放假,芳姑娘连起坐的地方全没有了。一个孤男,一个少女,任凭怎样豁达,也不能不存避嫌之心。只是事情所迫,春芳姑娘有时就不得不迁就着,在内间待一会儿。接连数日,春芳心上未免着急,但一见少年惨白的面孔,痛楚的神情,不禁恻然。试了几试,没肯催父亲把少年遣走。
  老贡生在外间教读,少年呻吟于内间病榻,这服侍病人之责,不知不觉,落在春芳姑娘身上。有几天少年病象很重,烧得面红耳赤,口渴难熬。起初还挣扎着要自己来斟水,被春芳姑娘看见了,忍不住说道:“你不要这样。你要什么,只管说话。”斟上一杯茶,姗姗走近榻前,侧脸旁视,把茶杯递了过去。少年实在不支,只可欠身坐起,从实接受,举杯一饮而尽,向春芳姑娘称谢道:“谢谢小姐,我太放肆了。”
  春芳姑娘微笑不答,看出少年局促的情形来,便解释道:“人都不免有个病病灾灾的,这没有什么。”又看出少年的意思,眼望茶壶,似乎还渴,便又斟来一杯。少年又喝了。春芳问道:“你还喝么?”少年很不安地说:“小姐受累,我渴得很。”春芳又给少年斟了一杯,连斟了四杯,少年喝了四杯。春芳问道:“还喝么?我再给你烧水去。”少年赔笑道:“够了够了,这真是太给小姐添麻烦了。”春芳姑娘道:“这算什么,你只静静地躺着,赶快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两人在屋中唱唱对语,老贡生正给一个大些的学生讲书。忽有一个小学生,向内间探头,被老贡生一眼看见,申斥道:“回位子去,该挨打了!”这小孩子一吐舌,溜回座位。屋中话声哝哝未休,老贡生也听见了。把书讲完,吩咐学生朗读。便站起来,徐步走入内间。只见女儿在临窗桌旁,正引针缝纫,少年脸向里,侧卧在床上。春芳姑娘见了父亲,不知怎的,脸上蓦然乍红乍白,站起来说:“爹爹!”老贡生道:“什么!”春芳姑娘顿了一顿,说道:“这人喝了许多水,烧得很厉害。……怎么总不见好呢?”又把声音放低道:“爹爹您看,我连个坐站的地方都没有。我想我还是往邻家纪三奶奶家,借住几天吧。”老贡生道:“一个病人,几天不就好了,避得什么嫌?他又不能永远在咱们家里。”春芳小声道:“这些小学生们太淘气,总伸头探脑的。外间我又不能待,里间又睡着病人,怪叫人不得劲似的。……纪三爷不是没在家么?”
  老贡生道:“纪奶奶那里,狭房浅屋,也不方便。你素来很大方的,怎么忽然又不敞亮起来了?”春芳无言可答,只低低地笑了笑。少年忽然微呻一声,侧身坐起来道:“老先生讲完书了?晚生这一场伤病,太给贤父女添烦了。我觉得今天好多了,我打算明天走……”老贡生道:“唉,你,你快躺下吧。这没有什么,你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秀才,你难道还不叫我做个整人情么?索性养痊愈了再走。”哈哈地笑了,回头对女儿说:“没有法子,一个病人,我们不照应他,怎么办呢?”
  此时老贡生心上也动了一动,看女儿和少年都局促不宁,老贡生当时不说什么,到了当天晚上。晚饭以后,便又和少年闲谈起来。把少年的身世家况,又细细盘问了一遍:“秀才,你今年二十几岁了?成了家了吧?”少年赧然答道:“晚生还没有成家,我今年二十三岁了。”
  少年这句话却是扯谎,他今年实实已经二十六岁,又实实是打十九岁便娶了妻。他的妻还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位英雌,比他大两岁,貌美多才,有着惊人的一种技艺。只是成婚一年半,便遇上一件不幸的事,他突然发现他的妻子好似放浪不贞。少年性情,外柔内刚,外和内辣,素又多疑,妻又娇狂,竟至于祸起同梦,血溅鸳床,把妻子手诛了。因此他才被妻党穷追不饶,屡次算计他。现在少年本可以说:“我娶过亲了,现在正在悼亡。”不知是怎么种心情,逼得他说了两句谎,瞒了三岁,又把一个亡妻,一个无母的小女,都压在舌尖底下,不说出来。老贡生问罢,暗自点头,当天仍然没说什么。春芳姑娘在旁拈针听话,竟脸红红地躲到外间去了。
  又过了几天,少年创口未合,病状已渐轻愈,身上也不再发热,危笃已过,似乎可以走了。又不知怎的,少年起初抱歉说走,现在反倒不说了,主人翁老贡生也不催他走。除了春芳姑娘偶感不便,这主客二人竟忘其所以,天天闲谈,论文述古,每至夜半。少年或者替老贡生讲一篇书,批一叠仿,或者慢慢踱出庙外闲眺,又似乎有所期待。
  转瞬累旬。忽一日,少年对老贡生说:“要出去走动走动。”由早晨出去,直到过晌午,才提着一只小包回来,在屋中转了一圈,突然向老贡生申谢告辞。老贡生怔了怔,问道:“你痊愈了么?你的箭创还没有结疤,走路不妨事么?”少年道:“晚生方才在野地里试走了一圈,自觉精力充盈,可以走了。在这里骚扰许多天,给长者添烦,又叫小姐受累,晚生终生感激不忘。创口虽然未合,已不碍行路,晚生打算明天动身。”说到这里,从小包拿出一百两纹银,赠送给老贡生,收拾着一定要明天走了。
  老贡生很诧异,指着这一百两银子,问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少年笑道:“这是晚生把那对金箭环,和一副玉牌子变卖来的,留此权作老先生杯酒之费。那副珠串就送给小姐,略表寸心吧。”父女二人相顾莫名其妙,拒金不取。老贡生先劝少年,再宽住两天;然后父女屏人私议,对女儿悄悄说了几句话,春芳姑娘低头掩袖不言。
  到了晚上,老贡生备了较丰的晚饭,宰了一只老母鸡,打来数斤陈绍酒,给秀才饯行。酒酣耳热,快谈情畅,老贡生杨心樵忽对少年说道:“秀才,你我萍水相逢,意气相投,我很愿跟你结个忘年之交,但恐少年英俊,心厌老物罢了。”少年凌伯萍忙道:“老先生齿高德劭,晚生感承大恩,这样高攀,愧不敢受。你老如不嫌弃,晚生少失双亲,情愿拜在你老膝下,给你老做个螟蛉义子。况且晚生家尚小康,既受你老再生之德,我还想回家小有安排,你老又伯道无儿,这百年之后的事,晚生责无旁贷了。”
  老贡生笑了,扪须道:“这拜认义子,乃是最俗不过的事。”少年惶恐道:“我认你老为师吧。”老贡生摇头而笑,沉吟了一刻,忽然抬起头来,把面色一正,对少年道:“秀才,你看我是何如人呢?”少年愕然,想了想道:“老师气度雍容,吐属高雅,虽然寄迹村塾,可是行事豁达,非三家村村学究一流。以弟子拙眼看来,老师必是世代簪缨,高门雅士。或者说得冒失一点,老师也许是避世的贤者一流吧!”
  老贡生微微一动,忽然捻须道:“虽不中,不远矣!好,有眼力!”忽然面含怒容道:“秀才,‘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哪里当得起避世二字,我无非隐居避祸罢了。实不相瞒,我当年真是个旧家子,少时席丰履厚,拥财自娱,心慕信陵君的为人,有人把我比晚明的四公子。延纳学士,汲古刻书,诗酒征逐,筵无虚日。哪知盛极转衰,少年疏狂过甚,终久伏下了祸根。秀才,你可知道秦淮河的何丽琴么?”
  少年道:“这倒不晓得。”老贡生道:“不晓得?这可真是当年倾国倾城,颠倒众生,转眼化为黄尘,无声无臭,与草木同朽了。这何丽琴乃是当年名妓,艳名噪于江南,缠头之费动逾百金。她却和我有啮臂之盟,她愚弄了当时的权贵,福……”说到这里,不觉得把语调放低,道:“这是过去的事了,也用不着提名道姓。这个旗籍的阔公子跟我争起何丽琴来,结果竟被我纳娶,也还结怨不深。这何丽琴却是又妖艳,又聪明,最好弄机智的一个怪女子,她不该玩弄人家,口头上山盟海誓,把人家耍成冤大头。她却突然脱籍,乔装为男子,奔到我家来。这何丽琴当时人称她为侠妓,我呢,也正当年轻气盛之时,五陵少年欣得红颜知己,哪能无动于衷?”
  少年秀才捧杯听着,老贡生啜了一口酒,又道:“我欣得美人眷顾,就把她纳为篷室。这一来福公子自觉丢人太甚了,恚耻之余,密唆御史,把我父参倒,我父那时正做着京官。福公子气还不出,仍要遣刺客暗算我,还要买嘱豪客,恃强来劫夺何丽琴。我先父知道此事,怒我不肖,把我叫去痛责,立逼我把这妓女遣出,免辱门楣。我迫于严命,无计可施。何丽琴她竟忽然奔到先父书房,叩头跪哭,说出薄命人择人而事、从一而终的话来,求翁公做主。手持利剪,以死自誓;又替我开脱,说不是公子贪色,实是薄命人心敬奇才,情甘捧砚,倒把我形容成天人一样。做父母的都愿听人家谀他的儿女,丽琴便是用这诀窍。我父听了,面上矫做怒容,心上的气可就消解了。这何丽琴真可说是尤物,我贱内是个寻常女子,当何丽琴初来时,我贱内焉能不妒?不知丽琴用什么法子,竟会把内人哄好,居然脱略嫡媵之分,结成了干姐妹。不特此也,我先父性情何等方鲠,竟也搪不住她那莹莹之泪,侃侃之谈,而我的贱内也悄入书房,跪在何丽琴身旁替我等讲情;我父亲也没法了……”少年听到这里,悚然耸动,插言道:“后来出了什么差错?”老贡生微笑道:“你听啊!我先父筹思之后,不能不成全我们三口,我们三口已然是一个心了。我先父就命我携妻妾还乡,闭户读书,休问世事。他老人家无官一身轻,也就骤然出都,到好友松岑中丞衙内寄寓。我父本是汉学专家,不久又应浙抚聘请,做了研经书院的山长。我就遵父严谕,既脱离宦海,也就谢绝名场,不应科举,只在家浇花问农。仇家势焰虽张,却是先父以学者而为名宦,在朝野颇负清望;并且同窗同年、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很有显达的。福公子的先人,居官又不甚清白,因此投鼠忌器,一时不敢把我父子怎样。我父子双双解职归田,他这口气也似乎出了。”
  说至此,老贡生眼睫含泪,面呈悲愤道:“哪知道奇祸陡降!我先父在书院,依然与当地大僚,诗酒流连。忽一日,应人小宴,宴罢茗谈,突然腹疼,勉强回来,竟一病不起。我连夜由原籍,奔丧入浙,可怜未见先父一面,百悔莫赎!”老贡生凄然拭泪,默然良久,才又说道:“先父既殁,世态炎凉。福公子认为我门庭祚薄,势弱可欺,未几,突遣一个门客,登门寻了我来。我本不见客,他说有要事面谈。及至一见面。方知福某竟拿一件莫须有的案件,横来见诬,胆敢公然说出要挟的话来。莫说我那时少年气盛,就在今日,我又焉能忍受?福某竟拿我当无耻小人看待了……”老贡生触起旧情,不由得眉须皆奢。少年忙问:“这福某拿什么案情,来诬陷你老?又向你老要挟什么呢?”
  老贡生哼了一声,道:“他拿什么诬陷我……”面色一变,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过去的事何消再提?总而言之,他要挟我,叫我不可做人……”两眼看定少年,酒酣耳热,到底忍不住,便又说道:“秀才,我不妨告诉你,他诬蔑我太甚了。他那门客公然对我说:‘有人要控告你;我的主人可以化解此案,但须你答应一件事……’哼,他拿这个要挟我,他叫我……”说着又不忍说下去了。
  少年情知内里定有文章,又不便强问,只停杯持箸,进肴以待。老贡生气愤良久,忽把桌子一拍道:“秀才你想,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当时冲着门客,冷然大笑。我说道:‘我杨某生平剖心沥胆,与朋友交,轻车肥马,都可以与朋友相共。只有三事,恕我不能与朋友分享:那便是一个拙荆,一个小妾,又一件是我那幅雪山图。除此以外,朋友不拘向我要什么,我可以慨赠。令居停和我也是旧交,他找我要别的全可,他竟要我献其妻孥?你们贤居停足见豁达,难为他怎说出来!只不知他视我为何如人,不知他自视为如何人!我就是再无耻,岂肯贪生怕死,把自己的小妾奉送给人?况且我扪心自问,一无所愧,又没有犯该死的罪,当真有人要告我,只管叫他告去,令居停不必替我担心!’那门客又说起爱妾换马的故事来,说是什么区区歌妓何足惜,香山遣嫁,既可以全旧交,又足可以消祸害;奉劝我做个信陵君,不可贪色忘祸,再陷石崇绿珠的覆辙。我越听越愤怒,我说:‘爱妾换马乃是豪举,我杨某不能。爱妾换马或者还可以,献妾赎祸,我杨某誓死不能屈从。’……”
  老贡生感情激越,倾囊倒箧的把积愤说出来。虽然纷无条理,少年秀才却已听出,福公子必是抓住老贡生什么短处,这才遣人恫之以祸福,威之以生死,要他把爱妾何丽琴献出来;使他既茹复吐,到底丢人丢脸在自己面前。这福公子太快意了,老贡生可怎能忍受?这一定激出祸变来了。
  果然老贡生接着说:“我当时严词厉色,把这门客挥斥出去。门客还请我再思再想,后天来听我的信,我说:‘丈夫一言可决!我没有短处,我也不曾诽谤朝政,也不曾贪贿诬良,也不曾交结匪类,也不曾交结叛逆;就是我仇家抓住我的把柄,请他只管去告,我在家等着。’我说到此,端茶送客,回到内宅去了。……我的小妾正和内人在内室闲谈,见我会客之后,面色焦黄,两人便问我见的是什么人?谈的是什么事?我不由脱口说道:‘丽琴,丽琴,你真是美人祸水!’这一句话说错,哪知断送她一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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