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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高雌虎携子访艺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高三妙和小虎邓仁路母子,到底不尽依着邓飞蛇的劝告,改做良民;却也不曾径直找狮子林,硬去拼命。母子俩人将部下残众邀来,挥泪讲了一番话,问他们将来作何打算?群盗说:“既不能扛锄,又不会担筐,还是换个地方,接着干旧营生。”高三吟便请群盗另推首领,她母子告退出伙,将那数十根金条,分一半赠给群盗,留一半自用,拿来打成一件兵刃,用漆漆黑了。所有带出来的细软,也分给部下群寇一些,余下的就做了自己的盘缠。母子相偕,扮作官眷,竟离开川陕,东投冀豫去了,这母子也要寻访能人!
  河南北部彰德府,有高三妙当年的二师母,听说她依然健在,只是早已改行。江湖上传言,说这二师母竟在彰德府城内,开了一座酒馆,暗中仍与武林中人来往。高三吟携带十六岁的儿子,一路寻访了去。见了面,哭诉丈夫惨亡。伙伴星散,小叔子懦弱无能,儿子年幼本领不济,求师母做主,好歹给她报仇出气。
  她的这师母也是有名的母夜叉,婆家姓冯,娘家姓崔,外号叫作大脚四,本是大盗冯老连的妾。在当年盛时,貌美英勇,明着跑马卖解,做了武妓;暗地里她却是个女飞贼,偷盗绑票全做。专一架绑人家美貌的闺女,投信勒赎,不来赎,她就卖入娼窑,是最恶不过的一个女盗贼。忽一年遇上敌手,她吃了一个大亏,竟一怒看破红尘,要削发为尼。但她又耐不住做尼姑的清苦,而且不甘寂寞,离开男人不行;出家数年,到底她又留起头发来。几经沧桑之变,最后她做了卓文君,开酒楼,又开客店。这番倒是真做生意,并非黑店;不过江湖上的朋友,有来找她的,她照常照应,并不讳避,胆气是很大的。如今她人老珠黄,又瞎了一只眼,早没有当年的姿容了;可是雌威仍在,武林中多结怨仇,她的武功始终没敢丢下。现在她一见这得意的女徒,已成半老徐娘了,老婆子喃喃说道:“三妮子,我只听说你嫁了川边金牛寨的飞虎邓渊,怎么他又死了呢?这不要紧,我给你留神,你不妨往前走一步。……什么,你不想嫁人了?金牛寨散伙了,你要报仇啊?那更没说的,咱娘们不能吃亏,回头叫你师弟帮帮你,找你那仇人去。你的仇人是谁呢?”
  高三妙咬着牙说:“师娘,你老人家一点也没有听说么?俺男人是叫个吃托线保镖的小子害的。他叫什么狮子林。”
  大脚四一听“狮子林”三个字,不由愕然,睁着那一只眼,说道:“是狮子林么?我认识他!”大脚四的小儿子冯魁在旁听了,也倒吸一口凉气道:“害邓大哥的怎么是他?这可糟!”冯魁母子一露诧异,这高三妙母子登时变了脸色,急忙问道:“师娘,难道这姓林的竟跟你老有交情么?这狮子林的名字叫林廷扬,在保定开着安远镖局的。”
  大脚四这瞎婆婆搔着半秃的头皮,半晌才说道:“我知道啊,这可真糟,你男人怎么落在他手里?这个小兔羔子好不硬邦哩,你大师哥就在他手里栽过跟头。”高三妙放了心,她起初疑心大脚四跟狮子林有什么渊源哩。那一来就不好办了。现在既知也是对头,倒可以同仇敌忾,协力找姓林的算账了。高三妗又喜欢起来,忙问大脚四:“大师哥是怎样栽在狮子林手里的?”这个瞎婆娘一只眼忽睁忽闭地说道:“这还有什么缘故?左不过是你师哥剪过他的镖,打不过他,镖又叫他截回去了。”
  高三妙暗地越加庆幸,忙又说:“师娘和师兄就白栽了不成?”大脚四把白发秃顶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喃喃说道:“你不知道啊!这小兔羔子才二十来岁,手底下好歹毒哩!”冯魁插言道:“老奶奶记错了,狮子林今年至少也有三十多了。”转脸对高三吟说道,“这狮子林乃是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得意的门徒白雁耿秋原的大弟子,得到天罡剑的正传,剑术非常厉害。他又会一手好暗器,镖也会,弹弓也会,袖箭、飞蝗石子,样样都精,百发百中。而且他马上的功夫也强,他的马上弓箭有百步穿杨之能,好不棘手哩。我大哥竟斗不过他,差点吃了他连环镖的大亏。要不是老奶奶到场,大哥就有性命之忧。”
  高三吟又精神一振,。道:“师娘出马,这个狮子林自然吃不住劲了!可是的,师娘你老人家跟他动手,觉着他手底下究竟怎么样?”大脚四笑道:“要是我真个出马,倒不见得我这大年纪,叫他一个晚生下辈抢了上风。不过我那回去,不是去打劫,乃是听见狮子林的名字,想起当年尹鸿图嘱咐我的话,要跟他朝朝相。”
  高三妙道:“尹鸿图是谁?”老婆婆答道:“尹鸿图就是这个狮子林的师伯,乃是一尘道长最得意的第二门徒,和谢黄鹤、耿白雁,并称狮林三鸟的。”高三吟又道:“他跟你老认识么?”大脚四点点头。高三吟又问:“莫非他为着狮子林,曾经托付过你老?”瞎婆婆微微一笑,道:“你真猜对了,尹鸿图知道我们在这条线上做买卖,他特为给他这师侄帮忙,往江湖道上,四处托人情。”
  这位瞎婆婆当下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拿着根旱烟袋,缓缓喷吐着,说起了当年的旧话,道:“我当年为了做一票买卖,曾到豫鄂交界,一个叫龙头沟的地方开耙。据踩盘子采来的消息,是湘东富商周某,携眷回中州原籍。这票买卖若做下来,据说足有一两万,我当时也为手下的孩子们好久没见大油水,实在熬苦极了,乐得‘开青龙得彩’,也是件痛快的事。我就跟你师父,率领手下的孩子们,投奔龙头沟,安下了桩。那富商果然一站跟一站,如时来到,携带的行囊果然够劲。挨到断崖夹道上,我们就亮青子,动手要抢,不料人家带着托线了。两下对了盘,竟用江湖道上的规矩,跟我们答话,一道万儿字,才晓得保镖的这位托线并不是什么有名人物;那家伙叫张铁枪,跟咱们也素无来往。可是他竟点出这姓周的不是什么湘东富商,人家竟是名震中原、江湖盛称的邹善人。轿上坐着的乃是邹善人的长房孙少爷,倒是从湘东来的;可是新完婚,同行的还有新少奶奶;财物真不少,全是嫁妆。三妞,你总知道邹善人的名声吧。我们江湖上做艺的人流落在河南,到他门下求帮告助,人家是有求必应。我手下的孩子们,就有两个受过人家的好处。我虽然做这行没本的生意,可是江湖上的公论,我也不能不顾忌。我又舍不得这票好油水,我正在游移,打算只劫财,不劫人;谁想你师傅竟向我递过几句话,叫我别动。你师傅一马当行,冲那保镖的张铁枪交代了几句又软又硬的话,告诉他:‘我们并不是尽为你老兄保着,就肯借道,我们只为久仰邹孟尝老先生的大名,所以愿欲交他一个朋友。相好的,我们不但不剪这票买卖,我还要出点力。’你师傅竟拔下那一根紫竹袖箭,插刀拍马,走到邹少爷的轿前,把袖箭赠给他。说:‘邹少爷,我冯老连和老婆子大脚四两口子,今天跟邹少爷讨脸了。我们手下的人受过你们太老爷的好处,这是我们一点人心。这前途三百里以内,凭我姓冯的一支箭,可以闭着眼,稳走过去。’遂吩咐手下人收队让路……”
  大脚四滔滔说着,高三吟很不耐烦,这与狮子林有何干涉呢?冯魁插言道:“三姐别着急,你往下听啊!”大脚四接着说:“当时我也觉着你师傅卖人情,卖得过火了。但是他当场借了道,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正要让过张铁枪,诘问你师父,为何这样慷慨?就在这时,猛然听得龙头沟一段疏林危崖上,有人哈哈一笑。我急抬头一看,从断崖一棵古槐上,竟蹿下两条蓝影,轻轻飘落下来,如飞鸟一样,我细看来人,是一个中年佩剑壮士,和一个白面微髯的中年道人。道人手执拂尘,也背插一剑,两个人英气凛凛,却满面含春地站在我们面前。”
  高三妒惊问道:“这是谁?”瞎婆婆微微一笑,把一只眼略一开合,说道:“是谁?这中年壮士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狮林观一尘道长的第二高足尹鸿图,就是狮子林这小子的二师伯。”高三妙忙问:“那中年老道呢?”瞎婆婆大脚四冷笑道:“那更不是外人,那就是一尘道长的第三个高足,有名的白雁耿秋原耿老道,就是狮子林的师傅!”高三吟失声道:“哦!”
  瞎婆婆接着说道:“到了这时,我才明白,你师傅忽然借道的原因了。你师傅一定是先看出断崖潜伏着能人,所以才如此慷慨客气。但是,你总知道我的脾气,我可怎么受得住这个呢?我就一伸手,拔出兵刃来。这尹鸿图和耿秋原挡在我们四十多人的面前,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冲着你师傅,含笑点头。我呢,只想到他们俩来意不善,就喝问道:‘喂,朋友,你们这一手“云里翻”足见功夫,一定是武林名手了。我大脚四要请问请问,朋友你贵姓,道长你的法号宝观。我们两口子在这里有点私事,你二位是什么来意?’我当时这话说得气很冲,你师傅要拦我,都没拦住。你师傅就急急地叫着我的名字,吆喝道,‘这是好朋友,你不要胡闹。’忙过去周旋。谁知这两人竟不介意,反倒很佩服我似的,竟管我叫二嫂子,‘二嫂子,你不认得我们了?’尹鸿图就报出字号来,把我吓了一跳。”
  高三妙道:“二师娘,如此说来,你和尹鸿图,一定早有认识了?”瞎婆婆道:“我哪里认得他,他不过故露一手,言其他早已晓得我们的底细罢了。那耿秋原只拈髯微笑,一言不发。那尹鸿图就说:‘冯大哥,二嫂子,你夫妻不认识我,我却久慕你们的威名。不过你们这一桩事办得很漂亮,我们不能不谢谢。’转过来,又对我发话:‘二嫂子,我们在江湖上,很听见别人说过你。我听说你们两口子,常常贩卖人口,这话是真是假?’我就说:‘真也罢,假也罢,你管不着!’你师傅瞪我一眼,赔着笑,对人家说:‘尹仁兄乃是大侠门徒,我姓冯的不敢高攀。至于你说我们贩卖人口,刚才的事你是见过了。常言说得好,眼见是实,耳听是虚。我姓冯的也不是怕事的人,不过十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尹仁兄,耿道长,刚才的事叫你们二位说吧,你瞧我们像个贩卖人口的人么?’你师傅这句话竟把尹鸿图问住了。”
  瞎婆婆又道:“这是我们两口子丢脸泄气的事;三妞,错过是你,对外人我决不肯说。我当时只生气,你师傅却一个劲地对付。尹鸿图和耿白雁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回头来说,‘冯大哥,二嫂子,我们弟兄在此路过,和张铁枪也不认识。刚才你办的事很够江湖道义,咱们后会有期吧。’他们一道一俗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你师傅极力招揽,要邀二人到就近地方,献一杯水酒。这二人力辞而去,说是他们有要紧事,要到少林寺去。等到两人去后,你师傅就向我吐舌头,埋怨我一顿。他告诉我,尹鸿图在狮子林观,虽然排行第二,可是天资过人,武技精湛,他掌门大师哥谢秋野道人实在不如他。那耿白雁比尹鸿图差些,可也比大师兄胜强一筹。他二人尽得一尘道人天罡剑的秘传,实在不好惹。你师傅一时留心,瞥见断崖上的人影,做了这件漂亮事,才把他二人对付走了。尹鸿图这家伙从此竟很看得起你师傅;我呢,连带着也沾了光。等到近年狮子林林廷扬,接承他岳父黑鹰程岳的镖局,在中原、江南初创镇道,这个尹鸿图就拿师伯的地位,把黄河以南的绿林道,都替师侄托付了一番。你师傅跟我,都承他来信嘱托过。我们和他南荒大侠这一支,各不相扰,各走各道。但自从有这一回交道,面子上各留一步。居然互相关照着很客气。我和你师傅也就嫌丢人,不再绑票了。等到尹鸿图、耿秋原为师报仇,寻访西川唐大嫂的门人时,他们又曾向我们打听过,请我们替他密访乔健生、乔健才的踪迹,我们很帮了他一回忙。三妞你看,我和尹鸿图有这一番交道,我怎好替你出头?你要是想找场面,打算跟狮子林和解,我老婆子倒可以给你找尹鸿图去,叫他带着狮子林,向你赔礼。可是你们有这么大的过节儿,又岂是一杯水酒,就能了结的?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啊!我实在也不能这么办,我也不能替你出头。不但我,就是你兄弟,也不好找狮子林去,我有什么法子呢?”
  高三妙一听,放声大哭起来。小虎邓仁路就一面跪求,一面说愤激的话:“想不到师太偌大的威名,也跟我二叔一样怕事!师太明着不好出头,难道你老暗中帮我们一把,还不行么?也不用你老出远门,只等狮子林到河南来,你老帮我们娘儿两个,偷偷给他一下子……”小虎头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居然有软有硬,条条是理,高三吟连忙申斥他。大脚四听了,不但没恼,反而睁着那一只不瞎的眼,笑骂道:“好你个小贼羔子,你会跟我撒赖,你笑师奶没胆么?可是这里头有面子事儿,不能硬来。你叫我暗算一个后生小辈,你小孩子家不懂事,许你那么胡说,师奶却不能那么瞎干。”
  这瞎婆沉思良久,被缠不过,终于想出一招来。便命儿子冯魁,写信一封,给那豫南鸡公山的铁帽僧僧亮。僧亮是武林名辈,和大脚四有些渊源,也许可以求告出来,拔刀相助。瞎婆婆的意思,打算叫小虎头母子,投到鸡公山去,请僧亮看在江湖道上,帮高三妙全节,帮邓仁路尽孝。
  高三妙拭泪止悲,看着写信,脸上露出疑难的神色来。江湖上传言,这铁帽僧乃是当代盗侠,武功卓绝,行踪飘忽,他可肯出山,替人报私仇么?大脚四催劝道:“我叫你去,你只管去,我自然有道理。三妞,我还能故意推托,骗你们不成?”冯魁插言道:“三姐,你只管去投他去,这铁帽僧别看是当代怪侠,可是当年他受过我爹、我娘的好处。你找了他去,料想他未必好意思拒绝你。”大脚四另外又取出一支红杆的袖箭,叫小虎头母子拿着这个去,作为凭证。
  高三妙收了信箭,母子双双叩谢。跟着向师母打听铁帽僧的为人、技能和住处;见了他,该怎么说话。复向师弟冯魁打听,这僧亮究竟欠着师傅、师母什么情。大脚四知道她心上不落实,瞎眼一翻一翻的,这才把详情描了一遍。这铁帽僧法名僧亮,俗姓恽,名纪明,一向行止诡异难测。同时他挑一轴佛像,满面红光,摇着串铃,卖药卖卜,似一个游僧;也有时鹑衣百结,腰偻面黄,呻吟化缘,装作一个病和尚。有人疑心他是独行大盗,却罕闻作案;或猜他是秘密会帮,又不见他与同党往还。他的存身处更是隐秘,鸡公山鸡鸣寺只是他的传信地点,除了冯氏母子,外间更无他人晓得。僧亮的出身也是一个谜,有的说他自幼出家,有的说是曾遇祸变,杀妻削发。他怀着一身绝技,既擅铁布衫横练,又精气功和内家拳,更会鹰爪力、大擒拿法。纵横江湖数十年,竟没有一人确知他属于武林哪个宗派。据说他运用朝元聚顶的功夫,能够挺起一颗秃头,搪人家的刀箭,只要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出的暗器,发出来,再休想伤着他。他不但能接人家的暗器,又能夺人家的兵刃;因此江湖上给他起了个“铁帽金罗汉,千手千眼佛”的绰号,仿佛他是百练金身,铁铸头颅一般。
  铁帽僧这人脾气古怪,独来独往,心狠手辣,但是恩怨分明。当年他得过一场重病,在旅途病困中,为仇人所窘,性命危殆。多亏着冯老连,和他的正妻万氏、次妻大脚四,夫妻三口陌路遇见,替他赶跑了仇人。铁帽僧自此感激入骨,颇有几次,给大脚四夫妻捧场。大脚四夫妻所干的营生,铁帽僧不以为然;但因欠着人家救命之恩,只要大脚四夫妻那支红杆袖箭一到,他必不远千里,赶来帮忙。大脚四夫妻也颇识趣,未敢过于琐渎他。铁帽僧亮劝大脚四夫妻,就是做这无本营生,也要留德。风闻贤伉俪手下人有掠卖妇女的话,这决不可做,不止于有损阴骘,也为绿林同道所不齿。冯老连低头不语,斜瞪了大脚四一眼;大脚四忙说:“这是谣言,我们可不干那种勾当。”僧亮未暇深辨,只沉着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罢了。大脚四为了高攀这英雄朋友,也自此敛迹,不再贩卖人口。铁帽僧访闻属实,很觉欣慰,以为做了一件功果。
  他们相交,先后十一年。在这十一年中,大脚四夫妻曾承铁帽僧帮过两次大忙,两次小忙。到末一次帮忙时,铁帽僧吐出了口风,意思是适可而止吧,劝他夫妻俩及早收篷。大脚四不听,所以才招来一个大跟头。再找铁帽僧求援时,则已侠踪骤隐,逝若神龙了。大脚四失望而归,不久她的男人冯老连和嫡室万氏,便大限临头,两口子同时殒命,连长子冯元也骈死在数。大脚四时方怀孕,挣出性命,却负伤坠胎,大病起来,她因此一怒出家,要削发为尼。到这时铁帽僧才蓦然出现,赶到灵前,抚棺一痛。称大脚四为二嫂子,称冯魁为二侄子,这称呼在先是没有的,只称老连为冯舵主罢了。赖他出力,才盗出冯老连的首级来,备棺安葬了。又劝大脚四,好好抚养二侄子冯魁,好给冯大哥留一条后。自此年供柴,月供米,铁帽僧自己不出面,暗遣门徒,照应冯家母子。又经大脚四母子苦求,请铁帽僧收冯魁为徒。起初铁帽僧拒绝不允,说冯魁学艺年纪太大了,从师又年纪太小了。当不住这母子哭泣央告,铁帽僧才提出几个条件:第一,收冯魁为徒时,要苦练八年,艺不成,不得出师,艺成,不得为盗;第二,冯魁既经认师,便得随师游方各处,不得擅自回家,更不得娶妻贪色;第三,即使拜师授艺,对外人也不得自承为铁帽僧的徒弟。这三条都够刁难的,第一条尤其无理,僧亮与贼为友,却禁徒弟为盗;殊不知道正是铁帽僧的一番深虑。大脚四母子只求学艺,模模糊糊的答应了。果然冯魁从师不久,便受不了那辛苦,私自跑回家来。他刚刚到家,铁帽僧已跟踪缀下。叫着大脚四道:“二嫂子,我说二侄子不成不是?他太娇生惯养了。要练我这套苦功,老实说,必须出家人,有长性,能受苦才行。大哥去世早,冯家还要倚靠二侄子接续香烟哩,他学我这一套,怎么能行?”遂很抱歉似的,给留下许多银两,又就近把冯魁推荐到另一位拳师门下学艺。这便是大脚四和铁帽僧的一段因缘。
  这铁帽僧虽是大侠,脾气乖张,却一往情深,十分念旧。起初铁帽僧实是安心躲着他们;自从冯老连丧命之后,好比经过这一度生死交情,铁帽僧反倒对冯氏母子十分厚待,他的住处也为大脚四所知了。告诉大脚四,如有缓急,可到鸡公山麓鸡鸣寺找他去。因为有这一番交代,大脚四才敢写信传箭,把高三妙母子转荐到铁帽僧那里去。高三吟听了这一套话,涕泪横颐的脸上泛出喜色来。她也久仰铁帽僧僧亮的威名,不过总担心怕人家不管。大脚四既说出这番渊源,高三妙一块石头落了地,忙向瞎婆婆再三称谢。但是冯魁却说:“三姐别太喜欢了。你这一去,我先告诉你一个诀窍。到了鸡公山,你千万别乱打听铁帽僧,你母子只找鸡鸣寺的小沙弥悟因。”高三妙忙问:“这悟因是谁?可是铁帽僧的徒弟么?”冯魁道:“这却说不清,恐怕更晚一辈,许是他的徒孙。这悟因住在鸡鸣寺,大概是专给铁帽僧传递消息的。你只见着悟因,就好办了,你求他领你见铁帽僧僧亮。铁帽僧表面很冷,骨子里很热。你设法以情感动他……”
  瞎婆婆大脚四把她那只独眼一睁,又把那只大脚一伸,接声道:“对!你娘儿俩得摸准了他的脾气。”遂将铁帽僧的脾气描说了一番:“你最好刺激他。他一生非常自傲,最怕人说他是盗侠,他生平避讳一个贼字。你可以说姓林的骂他了。他这人一向最重恩怨,仇友分明;可是口头上,他惯说什么佛门宗旨,冤亲平等。出家人专给人化解冤仇。你若说报恩,他笑你太浅薄;你若说报仇,他讥你太忌恨。这都是他口头上的冠冕话,他的心并不如此。你们说话时,要顺着他的口气,最好不可自承是要报仇,你们要说自己被仇人逼得没法子了。你明白了么?”高三妙道:“我明白了。”大脚四又道:“他还有一种怪脾气,他虽然自傲,却不喜人当面奉承他;可是又不许你夸别人。你只一夸别人,他就恼了,定要跟人比量比量。你可以利用他这一点。”
  大脚四想了又想,说了又说,高三妙母子一一记住了。又问:“二师娘,我这一见面,跟他先说什么呢?”这瞎婆盘算一回,然后睁开那只眼道:“这个,你们可以自承是被狮子林追逼得无路可逃,只求铁帽僧收留你们,护庇你们。他若是看在我老婆子的面子上,把你娘儿俩收留下,你母子请他给你们找个住处。慢慢地你们再求他把小虎收下做徒弟,再慢慢地对铁帽僧说,狮子林要找你们来了。他一听这个,必然骂狮子林赶尽杀绝。你们再说,那是一定,狮子林一定要斩草除根的。这个狮子林当年受过绿林的害,故此苦苦与绿林作对,曾经放下‘见一贼,杀一贼’的大话。……这样子,一点、一点地挤,多咱挤得他自告奋勇,要找狮子林领教去,那你们就算大功告成了。”又谆嘱了许多话,让高三吟明天动身。高三妙要请冯魁送他母子同去。大脚四摆手道:“那不行,还是你自己投了去的好。”
  到了次日,高三妙和邓仁路果然携带着大脚四的信,跟一根红杆袖箭,立即登程,径赴豫南。到达鸡公山下,觅店止宿,打听鸡鸣寺悟因和尚。到了第二天,打听得有了眉目,这才志志诚诚,登门投拜,但是这头一趟,便碰了个钉子。那鸡鸣寺竟出奇地荒凉,疏林乱草中,只有三间大殿,四间东倒西歪的禅房。山门紧掩,寂然无声,砸了好久,才出来一个火居道人。向他打听悟因师父,这火居道人又老又聋,睁着迷离的眼,把小虎母子打量一个够,盘问好半晌,只答出七个字:“这里没有这个人。”
  小虎母子相顾愕然,忙又问:“这里是鸡鸣寺么?”火居道人一指庙匾,点了点头。高三吟又问:“这鸡公山就是这一座鸡鸣寺么?另外还有同名的没有?”火居道人打岔道:“你说什么?哪里还有鸡鸣寺啊!”
  小虎母子颓然失望,起始怀疑了:“莫非冯魁母子是骗我们么?”小虎尤其不耐烦,恶狠狠看定火居道人,半晌,喊道:“喂,聋子,你们这里有个铁帽僧么?”火居道人仍然那么迷迷糊糊地说:“铁帽僧?和尚只戴毗卢帽,哪有戴铁帽子的,不压得头疼?”麻烦了少半天,不得要领。高三妙母子本来怪相,又是异乡口音,这个火居道人反倒盘问起他们母子来:“女菩萨,你打听出家人做什么?”这句话很不像话,把个半老徐娘的高三妗说得满面通红。那火居道人一缩身,就要关山门;高三妗忽然想起冯魁谆嘱的话,忙敛衽道:“我们是打彰德冯家来的,冯魁是我的兄弟,有要紧话。指名求见悟因师傅,请你费心言语一声吧。”火居道人把眼珠转了转道:“噢,你打听悟师傅!你贵姓也是冯么?”高三妙道:“我姓高。”火居道人忽然一笑道:“他前天出去化缘了,须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高三今并非庸俗女子,立刻变计,要进庙拈香随喜。进得庙门,神像仅存,香火久寂,更不像香火庙。似乎全庙内外,就只这一个火居道人。高三妙行香已罢,把火居道人端详了一番,给他一两银子香钱,他欣然受了。高三吟拿出江湖道的规矩,径直说明来意,求他转达。火居道人两眼直翻,似不甚懂。小虎邓仁路心里发急,竟将那一封信、一杆袖箭取出来,直递到火居道人手里。哪知这个老头子竟瞠目不接,若不是在店中问得确确实实,庙门又明明题着“鸡鸣寺”,高三妙简直疑心找错庙了。
  母子俩惘然无计,出离山门,空山寂寂,碧草吟风,只得同返店房。那一封荐信、一支红杆袖箭,仍被那火居道人退还了。母子再向店家打听时,店伙说鸡公山下,鸡鸣寺内,确有个少年僧人悟因,只是俗人总见不着他的面。小虎邓仁路道:“娘,莫非咱们机会不凑巧,铁帽僧带着悟因,出外云游去了么?”
  高三吟凄然泪下,也猜测不出。母子二人往庙中连去数次,始终是那个年老的火居道人答对他们,没有一个面生的人出头。小虎邓仁路气愤愤说道:“准是瞎婆婆骗咱们。”高三妙道:“小孩子不要胡说,你师奶骗我们做什么?是咱们母子运气不好,没碰巧罢了。”小虎又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对母亲说,要在半夜,入鸡鸣寺窥探一下。高三吟凛然变色道:“这可冒昧不得。”母子俩唯有耐心等着;一晃四五天,实在忍不住,母子才在半夜里,出离店房,到寺院附近,远远窥望一通夜。庙内既无灯火,也无人声,更没有夜行人往来的行踪,母子二人茫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直耗过七八天,高三妙照例打发小虎邓仁路,每天到庙里问两趟,仍只是那火居道人应门,铁帽僧师徒依然未归。小虎邓仁路回来告诉母亲,母子同声一喟道:“这一天又没指望了!”有心返回去找大脚四,但又犹豫,要多等一两天。……不想他母子对灯枯坐,愁晤多时,正要各自归寝,窗外忽然有人,弹指作声。邓仁路陡然站起来,叫道:“谁?”外面“嘘”的吹了口气,邓仁路伸手便去摸刀。高三吟急忙一探身,扇灭了灯光。母子二人,双双扎束,抄到兵刃,闪出店房,把门扇虚作一推,抽身蹿出来。只见一条黑影跳出店房,如飞地向大道奔去。
  高三吟、邓仁路追踪而出;前面人影的身法、举动,全是绿林人物的样子。邓仁路大叫着追赶,前面的人回头一看,走得更快。高三吟也很吃惊,母子俩潜踪匿名,竟被人缀上,这人探窗偷窥,不知意欲何为,想着实在可虑。真个的请不着能人,反倒遇上仇人不成?高三吟与儿子邓仁路分两面抄过去,那人脚程竟快得了不得,母子二人追赶不上。可是那人似乎有意外逗着叫他母子来追,不时地止步,回头,摆手,非常可恶,迤追来,倏已数里;这个人影竟取路荒径,直向鸡鸣寺奔去。眨眼到了庙后,这个人影毫不犹疑,一掠身,跳入庙内去了。
  邓仁路大喊着,竟要跟踪入庙,高三吟忙忙地把儿子拦住。私探一个前辈英雄的住处,乃是武林最忌讳的事;高三妙拉着小虎的手,先围绕鸡鸣寺走了一圈。山门紧闭,内外毫无动静;伏身贴地而窥,附近也无人踪。高三妙道:“这是怎么讲呢?”邓仁路道:“这个人无故把咱们调出来,一定是庙里的人;我们就不翻墙跟进去,难道不可以一直上前叩门么?”
  高三妙略一沉吟,看见路旁有一棵大树,距庙不远,叫着小虎,立刻都蹿上树去。往庙内一看,庙内灯火辉煌,似正有人;窥视良久,不见庙内有人出入。高三吟这才跳下树来,对小虎道:“咱们俩冒失一下子,过去叩门吧。只是你我仓促出来,一身短装,手拿凶器,我只怕人家挑眼。”邓仁路道:“娘太小心了。娘焉知道不是他们故意引咱们来的呀!”高三妗道:“也许是的。”收起兵刃,整整衣襟,母子俩一直来到庙门前,邓仁路举手敲门。
  刚刚敲了一下,山门哗啦一响,猛然大开,把邓仁路吓了一跳,嗖的往回退蹿数步。迎门走出来一个男子。高三妙连忙叫道:“师傅,我们是河南彰德府冯四奶奶打发来,拜见亮师傅的。方才有一位行家,把我们引到这里来,我们不敢冒昧,请你进去言语一声,亮老师傅回来了吧?”
  高三妒正要仔细解释,不想那开门的人扑哧一笑道:“你是邓大娘子?你母子太客气了,我们老师傅等你半晌了,快进来吧。”一侧身就往里让。高三妙细看此人,黑影中不辨面貌,听话音似很年轻,身材瘦长,肥袍秃顶;凝眸注视,是一个和尚。心中猜想,这定是那个小沙弥悟因了。
  高三妙心头微慌,她追得太骤,把大脚四给写的书信和袖箭全没带来。忙向开门小和尚行礼道:“少当家的,你老一定是悟师傅了?”少年和尚答道:“不错,请进来吧!”高三妙道:“少师傅,我们母子半夜三更被人调出来,引到这里,我们没有穿长衣服。你老看,我们还带着防身的兵刃哩。你老费心先给我解说一声,请老师傅恕我们无礼。还有刚才到店中调我们的,不知是哪一位,请你告诉我们。”少年和尚摆手笑道:“这都没有什么说的,你进去自然明白了。”
  少年和尚把邓仁路、高三妙引入禅堂。禅房空空,一无陈设。只有一张禅榻、一桌两椅。禅榻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和尚,深目高鼻,眉短头大,面色微黄,好似个病夫;只是双瞳锐利,炯炯发光,唇上无须,颏下留着一撮羊髯,长约五寸。这人正是铁帽僧僧亮。桌旁坐着两个中年俗家人,各穿着一身急装短裤,便是铁帽僧的两位高足,金铮和陈坚。少年和尚用手一指道:“这就是我们师祖。……师祖,这两位就是住在店中,投见你老的邓奶奶和邓小施主。”
  僧亮从禅榻上站立起来,这才看出身材高大,上身很短,下身生着两条鹤足似的长腿。
  高三吟连忙下拜道:“老师傅,弟子邓高氏,是彰德冯四奶奶的徒弟。带儿子邓仁路,奉师命来谒见老师傅的。”说话时,那两个俗家人金铮和陈坚,悄然站起来,似要退出。僧亮一面还礼,一面吩咐金铮、陈坚,再搬两个坐具来,又命小沙弥悟因看茶。
  高三妙坐定,方要开言,铁帽僧略一打量高氏母子,就拦住道:“这位女施主,和这位小施主,你们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你们不是有仇人么?是要到我这里,学能耐报仇,借地方避难么?”
  开门见山,高三吟的来意,被人家开口道破了一半。还有一番真意,要请铁帽僧拔刀相助的话,高三吟可就疑畏起来了。
  铁帽僧道:“女菩萨!我出家人以慈悲为善,以救苦为心,讲究给人世间化解怨仇。你要叫你的令郎投在我门下,学好本事,就去寻访仇家,把仇人和他家老老少少,一个不留,斩杀净尽。你看,这就像从我这里借刀,去杀人一样。我们出家人不比俗家,出家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佛如来就不能容我了,我岂不成了佛门败类?况且我,你不要轻信江湖上那些逛言,硬说我会什么功夫……”
  铁帽僧哈哈一阵高笑,手指金、陈二弟子道:“我什么功夫也不会,你问他两人,就明白了。这是我门下两个弟子,他哥俩也是误信江湖上有一说二的诳语,冒冒失失投到我门下,学功夫来。我的功夫不是没有,我会念经,会建醮拜忏,这是我出家人的本分。还有两样真实本事,我会给人家画符治病,接骨疗疮。我出家人就指着这个糊口。小庙一无田,二无产,他们就全靠我给人瞧病得来的香资,好歹吃饭罢了。你母子大远地来了,千万别听人们那些胡话。”
  高三女呆了,铁帽僧弦外之音是拒不收留。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不敢点破,立起身来,叫了一声:“老师傅,弟子我……”铁帽僧越发把双眼笑成一线,抢先说道:“阿弥陀佛!我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你要叫令郎跟着我游方卖药,学着熬膏药,配五毒丹、清心散,那是可以的,那一定可以的。你要借刀报仇,我出家人还有一个仇人哩,我还想报仇,可惜我没有本领。”
  于是铁帽僧把自己这个仇人很说了一阵,足足讲了一顿饭时,还没有讲完。这个仇人也是一个穷和尚,不过偷了他的药方,卖假药,把他卖药的生意搅了。铁帽僧说:“出家人本不该有怨仇,可是他不该断我的饭路,我早年很想请能人给我报仇。又一想,瞎,也罢了,忘仇解怨是至高无上的善缘。”铁帽僧又说起善缘来,人生在世,应该广结善缘。天南地北,讲了好半晌。讲的话俗而又俗,不但不像大侠,也不似高僧。而且一直不容高三吟开口,只一开口,这铁帽僧就又打开说话匣子,说个不了。
  高三妙心上着急,仍不敢拦话,勉强听着。邓仁路小孩子急得头筋暴涨,不禁大声插话:说得到大脚四的荐信,明早拿来求老师傅赏观,务求收留我们。铁帽僧看了邓仁路一眼,道:“荐信,看也可以,不看也一样。我出家人就是这个意思,也不想收徒弟,也没有力量给人帮忙,更不能护庇谁,求施主们多多原谅。”又站起来说:“并且我一天到晚忙,不是东家接我诵经,就是西家接我治病,连摆药摊的工夫也没有了。”胡扯了一阵,打了个问讯,那意思是请客人告辞。毫不容分说,金铮、陈坚两个弟子站起来,让道:“天很晚了,彼此不便,请女施主回店吧。”
  金铮、陈坚把高氏母子硬送出庙门,却拿出两封银子,共一百两,递给小虎道:“这是家师一点小意思……”
  高三妙满面通红,道:“金爷,我母子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们实是彰德府冯四奶奶打发来拜见老师傅的,我们是被仇人逼得没路了,来求老师傅护庇。我们有一封荐信和一支红杆袖箭,现在店中……”金铮摇手道:“这信家师知道了,不用看了。实不相瞒,家师近年一心退隐,像这些事,实在不能效劳了。而且家师和我们的能耐,也庇护不住人,很对不住,我们家师已经给冯四奶奶去信了。”
  高三妙费了许多唇舌,金铮、陈坚两人仍然代师推辞。高三吟又说:“今天已晚,我们明天再来。”陈坚连连摇头道:“对不住,家师性情很滞,话说出口,再挽不回去。我看你母子也很有苦情,我告诉你一句实底,你们不要在这里多耽误工夫了,赶快另打主意吧。”这母子相顾无奈,叹了一口气,只得回转店房。娘儿两个猜疑着,不晓得自己来意,是怎么被铁帽僧看出来了。
  正在欲留不得,欲归不甘之时,大脚四忽然赶到。找到店中,先把高氏母子抱怨了一顿:“你们一定是在店中说话不留神,叫人家偷听去了。”原来大脚四的荐信没有递上去,可是铁帽僧的复信一步赶先,已经送到彰德。大脚四将铁帽僧的复信拿出来,给高三吟看。果然高三妙避仇求助的本意,已为铁帽僧所知。大脚四一切打算,如何打动人家,如何激怒人家的话,都没有用处了。人家早明白了!
  大脚四只好亲自登门,面见铁帽僧僧亮,再三代求。铁帽僧到此说了真话,借刀报仇的事,他出家人决意不为。拜师学艺,以备他年复仇的话,铁帽僧也不能答应。至于庇护高三妒,这更不行。铁帽僧意思之间,自己既常云游,就不能给人家做挡箭牌了。况且男女授受不亲,我又是个出家人,我怎能收留一个寡妇?
  这话说得高三吟很难为情,这铁帽僧满不介意。倒很得意这句话,拿来说了又说:“二嫂子,你瞧,这不是太可笑么?”反而转劝大脚四,把高三妙留下,那倒便当得很。……无论大脚四怎么劝说,无论高三妙如何当面跪求,铁帽僧咬定牙关,不肯答应。
  麻烦到实在不得开交,铁帽僧只吐出一点口风,可以收留邓仁路,把本身技艺教给他,但须邓仁路起誓。第一,只可挟技御仇,不许挟技寻仇;第二,须小虎邓仁路终身不娶,也削发为僧,并要长年随师游方,受得住苦,耐得住劳,不厌不倦,不半途而废;第三,出师的年限是十二年,在此年限,高三钤不得登门看儿子,邓仁路也不许请假探母亲。还有一条,艺成不得逞能凌人,更不得为盗。这条件比起冯魁,又苛刻一层了。
  铁帽僧向大脚四提出了这样的苛刻条件,叫她切实问高三妙母子去,有这耐性没有?又当面说明:“不是我出家人故意刁难。二嫂子你是知道我的,我这门的功夫,就是这样欲速不达,耐得住,才能学得会。顶要紧的是必须童工。只看邓仁路这小子,他自己有横劲没有就是了。他如果真有这般横劲,我更求之不得。我收的这两个俗家徒弟,我都嫌他们不是童工,也没有耐性。我瞧邓仁路这小孩子倒好像有个狠劲似的,只怕他娘舍不得。二嫂子尽管开诚布公问问他们。”
  说到此为止,再说便说不进去了。大脚四只得详告高三吟母子,叫他们自己斟酌;母子俩为难良久,只觉得这十二年的岁月太长,实在忍耐不得。打算舍了这条船,别访能手去。大脚四道:“三妞,你不必犯死心眼,老和尚故意刁难你们罢了。你们小虎如果有志气,学上三年五载,师徒同处,投了脾气,有了缘分,岂不也可以提早出师?我替你们打算,只要这个怪和尚答应了收徒,随便他怎么刁难,你全答应他,他就没法了。至于别访能人,我看很难,但是你可以把小虎安置在这里,你自己另访能手去。你母子两人分道扬镳,正可以各尽其道。”
  高三妙闻言,不禁点头泪下。回想起小叔子飞蛇邓潮的打算,也是十年为期,为了给小叔子较劲,只可这样办了。因又问小虎,到底受得了不;小虎摩拳擦掌道:“十二年不就是十二年么?到底还有个日限呀。我受。娘放心,我一定争这口气,我只要好好地学,换得铁帽僧的欢喜,也可以早几年出师。”遂这样定规下,回复了铁帽僧,择日拜师,投入门下。高三妙立刻由大脚四带走,不得在鸡公山逗留。这是铁帽僧提出来的条件,必须履行。
  小虎邓仁路,与母大虫高三吟,母子洒泪而别,各奔前程。母子二人暗打主意,以七年为期,到那时小虎也二十三岁了,就可以央告师父,出门访仇。别看铁帽僧口头上那么说,从来孝子复仇,绝不会遭人鄙薄的;而且,一定为人所钦仰,所赞助。
  自此小虎跟着铁帽僧,受了许多奔波困苦。铁帽僧是个别有作为的人,形踪飘忽,很诡秘地干他自己的营生。把小虎头交给弟子陈坚,算是由师兄传艺,索性连铁帽僧的面都很少见。高三妙就到彰德府,在大脚四开的客栈住了些时日;终于未肯息居,她便北赴保定,去窥伺狮子林的动静。母子们下这苦心,到底终成虚牝!铁帽僧这个怪和尚,始终打不动,还是不肯拔刀相助。邓家母子苦苦地熬了五个年头,最后小虎邓仁路别有所遇,改投门户,就背师私逃出来。
  他母子一番巧计成空,那飞蛇邓潮却埋头数年,把一口金铮背刀、三支亮银镖,练得与当年大不相同。而且他跋涉江湖,先后物色了几个好帮手,终于在浙闽发动了第一次复仇!那闽北大盗蔡九成,并为此失去了一只手臂。邓飞蛇第二次又下苦心,请出一个隐名的盗侠,卧薪尝胆,设下巧计,先结交,后施恩,费尽了水磨工夫,居然把这盗侠打动。到第十五年头上,居然被他报了仇,狮子林遭了小白龙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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