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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小辛集群寇攻庄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邓潮与部下借田禾影身,渐渐地往小辛集镇口欺进。相隔两三箭地,已看得清清楚楚,沿镇口一带,把守着两小队联庄会壮丁。每队约莫不过七八名,打着方形的号灯;镇口的木栅已然紧闭;沿着小辛集后镇边上,隐隐也有灯火移动,看出是梭巡镇口的壮丁。横江蟹用胳膊一碰飞蛇邓潮,低声说:“舵主你看,那边镇口对面的庄稼地,一准潜伏着联庄会,要不然,那片高粱梢不会无风自动。”
  群贼急扭头看。邓潮正要答言,倏地听侧面一阵风动,高粱的叶子唰啦啦的一响。飞蛇邓潮、水中二霸、黑牝牛等,立刻往四下里一分,各急伏身,齐拉兵刃。人影未现,先听见一声吹唇的低啸,跟着听见低微的声音道:“并肩子才来!”
  飞蛇邓潮,听出来人是降龙木胡金良的语声,这才撤回。同时降龙木胡金良也从黑影里现身出来,身后尚跟着九头鸟赵德朋。飞蛇邓潮才说了个“胡”字,降龙木胡金良忙低声拦阻道:“念短吧,瓢把子。”飞蛇邓潮忙把底下的话咽回去。
  降龙木胡金良往前又凑了一步,说道:“小辛集的点儿,全够棘手的,他们这种布置真不容你轻视。舵主你看,这庄前一带不是明安上卡子么?这还不算,敢情昏天道上(黑道上),也全暗派壮丁把守。我们刚到这里,也只疑惑不过是在东西窑上,摆上青子阵(刀枪阵),吓唬吓唬外行罢了。哪知我们才往前一摸,险些露了相。靠窑口前面的庄稼地里,竟蹿出七八个壮丁来,正是他们自己换班。这总算我们彩头旺(机会巧),要不然准得跟他们朝相。我恐怕自己弟兄们不知底细误撞上去,所以我留在这儿等候二哥,另派杂毛刘继清,赶奔西镇口,关照桑七爷。二哥,咱们要打算暗入的话,还是留神他们卡子上的人才好。”
  飞蛇邓潮眉头一皱,略一沉吟,从鼻孔中吭了一声道:“好,我邓潮很愿意会会这有本领的人,像这样才值得跟他斗斗。”这时黑忙牛蔡大来拾了一块土块,一抖手往对面的一丛高粱棵子打去。啪嗒一声,落在高粱地内,跟着就见那高粱地里一阵响,三四条钩镰枪举起来。更有几个打黑包头的壮丁挺身起立,在附近搜索了半晌,依然伏身隐藏起来。
  飞蛇邓潮扑哧一笑,带着睥睨轻蔑的神色,向黑牝牛蔡大来看了一眼,低声道:“就是这种脓包,也配往线上安桩?船不翻,自己先往河里跳。这不是亲口告诉我们,他们在这里埋伏人了?我邓潮绝不把这群脓包放在眼里。”降龙木胡金良不由脸上一红,这一来很显着自己过甚其辞,胆小怕事了,讪讪地说道:“邓二哥,咱们按照原定的时候进攻,二哥你可该着往里头去了吧?”
  邓潮点头道:“好,我这就进小辛集。胡二弟,你也早点摸进去才好。”胡金良答应着,遂与邓潮分手。邓潮带着水中二霸、黑牝牛从高粱地绕着,直奔小辛集偏东北一带。在民房的后身,择了处较为幽僻的地方,又相了相附近,揣度联庄会足可掩藏放哨壮丁的地方,试用问路石子,骤然地投过去。试了试,居然这黑影中没有潜伏着人。这才从民房上,翻进了小辛集。
  村中的居民,早奉到联庄会的传谕:这两夜没有紧急的事,起更之后,不准出入;就有急事,也须预先声说。所以此时全镇老早地断了行人,连铺户都提早上了门。只有联庄会下夜巡逻的人,不时在各街巷来往梭巡。邓潮等在民房上,各展开身手,轻蹬巧纵,扑奔联庄会乡公所。
  飞蛇邓潮调兵遣将,竟分三路袭入小辛集。他分遣胡金良、海燕桑七,纵火救友,他自己却专搜程玉英和魏豪。但程玉英和魏豪母子究竟在哪里,他并不晓得,这只好见机行事了。他率水中二霸,跃登房上,连连蹿越,已入镇里。偌大的一座村镇,此时家家关门闭户,昏然无光,l无声,但闻梆锣。遥望那条通衢,有几处灯光闪烁,人影绰绰,却正是下夜的、守街的会丁。
  横江蟹竟溜下房来,伏身暗隅,打算奔去逮捕壮丁,持刀威吓,可以逼他供出真情来。飞蛇邓潮连忙拦住,说:“这可使不得。”自和黑忙牛蔡大来,仍在房上瞭望。并低嘱水中二霸:“二位在地上由此往前蹚。千万不要露了行藏。”水中二霸依言潜进,贴墙循壁,慢慢往前溜。邓潮却从房头高处,偕同黑牡牛,往北探去。
  二霸溜到小巷口,蹲在地上,往街上探头。只见四个联庄会壮丁,扛着花枪,打着灯笼,远远地走来,慢慢地走过去了。水中二霸互相招呼一声,急急地跟缀过去。
  飞蛇邓潮带黑牡牛,连蹿过四五处院落。忽见伏身处对面街上,隐浮火光,二人忙一长身,往下端详。隔铺房坐北,有一处高大房舍,门外灯火辉煌。背后较远处一条横街上,也有一处高大房舍,门口却无灯光,院内似有光亮。邓潮一拉黑牝牛,用手指示有灯火处。黑牡牛注目细看,近处这所宽大的民房,是虎座子门楼,高大的风火墙,墙头上满筑着箭垛子,上面显见有平台更道,人可以在上头走,并可瞭望远近。在山东地方上,凡有几顷田地的居民,住家多半有这种建筑。门口更有上马石,拴马桩,大门左右砖墙上,各挂着虎头牌。看这势派,很像是富户豪家。
  黑牝牛悄悄告诉飞蛇邓潮道:“姓林的娘们未必在这里。要找他们,我看得找店房。”飞蛇邓潮摇头微笑,把黑忙牛一拉道:“过去一探便知,我猜这个必是……”黑牝牛道:“必是什么?”说话时,飞蛇邓潮已一跃上房,顺墙飞驰,又一跃下地,钻入小巷。黑牡牛见状,紧紧跟随。
  一眨眼间,两个人先后来到那虎座子大门前,对面一家民房后。黑忙牛便要往外探头,飞蛇邓潮用手一指墙头,说:“上!”两个人立刻蹿上房去,这才伏在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窥视。这迎面的房距邓潮藏身处,不过四五丈,两个人目力都很好,门前又有灯火,看得很清切。这大宅门,门前悬挂的虎头牌,分明写着“公所重地”“禁止喧哗”。
  黑牝牛道:“哦,这里是乡公所!”
  飞蛇邓潮不答,先凝目光细瞧。在虎头牌下,台阶旁,立着两根黑红鸦嘴棍,门边戳着两架长方形官街灯,隐约辨出似有字迹,字迹笔划却看不分明。大门紧闭,微闻人声,似门道内、更道上,还有人站岗。
  邓潮看罢,微微一长身,往四面抛了一眼,急忙伏腰,抽身下房,黑忙牛蔡大来也跳下来。两个人蹿落平地,寻暗影将身藏好。黑忙牛蔡大来忙道:“这里是联庄会公所,咱们的人囚在这里面。瓢把子,怎么样?咱们攻进去么?”邓潮浓眉一皱道:“且慢。”却引着蔡大来,围绕这乡公所,远远地蹚了一圈,竟没有遇见人,只在大街道口上,看见七八个壮丁。这些壮丁全是青短装号衣,青包头,号衣上嵌着“乡勇”两个字,打裹腿,穿沙鞋,样子很精神。人人手中拿着兵器,有的双手带,有的钩镰枪,一个个雄赳赳地立在街口;有两盏纸灯笼,插在铺房门口。
  飞蛇邓潮不肯打草惊蛇。急一引黑牝牛唰的退下来。避着人,把乡公所前前后后,都相度了一过,不禁冷然一笑。这乡公所内外森严,房顶更道上,四面都有值更站岗的。可是东面有一条窄巷,只容一人出入;附近民房全是小户人家,蓬门茅舍,高低仅及公所大庭一半,这不啻做了道上朋友垫脚地方。老实说,布置情形虽严,防守却有破绽,墙巷内外,联庄会似乎并没有设防下卡。
  邓潮仍不肯大意,相度出入之路,用白粉子画了记号。然后又退到后街,奔横街路西。到一所大宅附近,略一窥看,知是寻常一所较大的民宅。于是飞蛇邓潮飞似的掠过来,掠过去,一霎时登房伏脊瞭望,一霎时踏地伏隅窥察。果不愧飞蛇之名,雄伟的身躯却跳跃如活猴,奔腾似灵蛇。不一刻把小小的小辛集两条大街、三条横街,凡是通衢要巷,都躲着联庄会丁的视线,大致探看明白了。
  这小辛集约有三四百户人家,一共七个路口,现在大半堵塞了,只留下三个大道口,今夜都驻着联庄会丁,居然把守得水泄不通。只就这镇口和镇内交道口看,里里外外足有六七十个乡丁。飞蛇邓潮暗暗咬牙,心想:“这些笨汉们,他们就准知道我们今晚要来探庄么?娘拉个蛋,叫你们瞎比画!”
  飞蛇邓潮一路勘寻,在偏南口瞧见了自己人,是降龙木胡金良。但只他一个人,伏在墙根,正装出大恭。飞蛇邓潮哂然一笑,忙通暗号,凑近来互相询问。邓潮道:“桑七爷哪里去了?你找着他没有?”胡金良道:“奇怪,竟不晓得他又摸到哪里去了。”邓潮咳了一声,道:“难道又散了帮不成?可是的,胡二弟你率领的那几位,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胡金良低声一笑道:“二哥你看!”用手一指斜对面一家铺房,铺房门板上贴着四个字:“此铺出倒”。邓潮不由欢喜,用手拍胡金良道:“二弟,你真行!”空屋子里藏人,最稳当不过,而且又是铺房,人来人往,也可以偷听他们过往行人的谈话。
  胡金良告诉邓潮,他已觅好纵火的地方,在房后另一家,有两个大柴禾堆。又说道:“联庄会会头的住宅,我已经误打误撞寻着。”飞蛇邓潮喜道:“你怎么寻着的?”
  胡金良又一指那铺房道:“在这里偷听来的。”邓潮大悦道:“二弟,你真是多辛苦了。你领我认认门,都说这联庄会的会头棘手,咱们倒看看他是怎么个阵仗。”
  飞蛇邓潮把黑忙牛蔡大来留在空房中,他却招呼着胡金良一同出来。由胡金良引路,直奔联庄会头的住宅。转过横街,只走得一半,邓潮止步道:“你说的联庄会会头的住宅,不是后横街路西侧大门么?”胡金良道:“不错,就是那里。”邓潮道:“我晓得了。刚才我们已经蹚过一遍,那里只像个富户住宅,虽有几个值更的,也稀松平常。一点不见得棘手啊,别是不对吧!?”
  原来他们听说的这地方,正是联庄会正会头夏二爷的住宅。
  飞蛇邓潮迟疑了一阵子,对胡金良说:“回头再说,咱们先找二霸去,我叫他哥俩往那边蹚去了。”两个人重复折回来,到了一条僻巷,是飞蛇邓潮与水中二霸现约定的接头地点。邓潮、胡金良东张西望,左闪右避,摸到僻巷口内。那水中二霸横江蟹、斗海龙二人,已然绕回来,蹲在那里等候。
  双方见面问起来,横江蟹已将小辛集那座唯一的店房寻着。谨依邓潮之诫,未敢进店窥探。只在店房口,用白粉子,画了三个圈,作为暗记,预备少时容易寻认。横江蟹米寿山向邓潮问道:“舵主,怎么样了?那样暗摸,只怕不易把实底得着。人家已经处处暗有防备,不挑亮了,怕白费事吧?”斗海龙接声道:“依我说,咱们还是进攻乡公所。我猜咱们失陷的那两个人,现时一定押在乡公所里面呢。”
  邓潮两眼灼灼放光道:“不错,不错!但是你猜狮子林的老婆、孩子,现在哪里藏着呢?”斗海龙回答不出来,胡金良搔着头猜道:“我想他们一共三口,若是没离开小辛集,他们不是藏在店中,就是寄住在人家。他们是本乡本土,这里也许有亲戚。若叫我说,咱们该把三路的人凑一处,不用各处乱摸,我们径直扑进乡公所就结了。一来救乌老鸦、凉半截,二来捉住乡公所的人,持刀逼问狮子林的老婆、孩子的下落。这一来一举两得。”
  横江蟹摇头道:“二哥,咱别忘了这里有劲敌呀。”凑过来,低声对邓潮说:“二哥你看,一进镇口,靠那边,第五个大门,就是有更道有高墙的那一家,那里一定有会家子。昨夜我们追赶那个姓魏的,我们一直扑进来了。狮子林的老婆砸门求救,就是这个大门先敲的锣。他们勾出好多人来,乱抛砖头,乱喊乱叫……”
  飞蛇邓潮听到这里,猛然站起来道:“什么?是这一个门?”横江蟹道:“在这里。”说着眼望墙头,嗖的蹿上去。飞蛇邓潮急忙跟上去,只有斗海龙还留在地上。
  横江蟹引着飞蛇邓潮,蹿上房顶。伏身房脊之后,用手一指前面,低声说道:“二哥,你瞧那边那棵大树,树右边,那所高大的房子,那就是。”
  邓潮极目看去,相隔尚远,在黑乎乎一片浓影中,似在房顶上,微微闪着一点火星。原来这第五大门,就是联庄会副会头辛佑安的家。此时宅内宅外,戒备森严。飞蛇邓潮往各处蹬道,独有这一面没去,是他交给水中二霸了。水中二霸暗摸到此处附近,因他预存戒心,也未敢一直近前窥探,只远远瞭望了一会儿。看见黑影中似有联庄会丁埋伏着,所以没有过去。
  飞蛇邓潮和胡金良在高处,匆匆看了一下,急急蹿下平地,四个人立即定计。胡金良还是主张先攻乡公所;横江蟹却主张擒贼擒王,要先攻辛佑安的家;斗海龙却要先入店房。飞蛇邓潮浓眉一皱,说道:“哥们别乱吵了,快跟我来吧。”率众人立刻奔向那所空铺房,把自己的人都聚在一处,按名点查,三路人已到齐两路。只有海燕桑七那一路人,明明见他袭入镇内,却不知他遇见了什么事故,至今还没有露面。
  飞蛇邓潮恨了一声,斩钉截铁地传令道:“众位弟兄,现在将近三更,正是时候。众位弟兄,咱们还是按照预定的办法行去。”
  当下命胡金良率纪花脸、九头鸟、杂毛刘继清,和四个兄弟,先撒亮子(放火),候火势已起,立刻直攻公所;他自己身率水中二霸、黑虻牛蔡大来、鸡冠子邹瑞,和几个手下弟兄,仍奔后横街大宅。飞蛇邓潮订下毒计,要把会头活捉住,用酷刑收拾他,要他献出狮子林的妻子。如果此处不得志,再抢店房。
  于是群盗从空铺房出来,飞蛇邓潮率众径扑后横街。相离已近,不走平地,却飞身蹿上邻近民房。由邻房再往这夏宅逼去。
  飞蛇邓潮抽出金背刀,吩咐同伴暂伏在后,自己先行蹿到东面,往夏宅院内张望。头一趟踩探时,院内本来昏黑,只有一两处房内闪着灯光;此时宅内三四十间房舍,倒有十几处点起灯火。邓潮往下一看,心说:“怪事!”忙由东面绕到北面,再往下窥视。
  忽然身后偏西北一带,锣声大震,仓啷啷连响起来,跟着听得呐喊之声。飞蛇邓潮不由一愣。也就是一眨眼之际,背后房下,吁的一声微啸,向导鸡冠子邹瑞竟急冲冲地奔蹿过来,在身后墙下,向邓潮打手势,调他下来。飞蛇邓潮正要蹿下去,突然间下面宅院忽有人声。邓潮忙又止步,注目下看。
  只听呼隆一声,由第二层院内厢房中,门开处蹿出几个人来。这几人各拿着火亮,互相喊问,相距稍远。邓潮只听见人声。辨不出语意。一霎时,院中陆续出来十几个壮丁,拿火把的,搬梯子的,操兵刃的,顶门闩的,一阵忙乱。
  一片火光中,越发照得三层院中,里外通明。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壮士,穿一身短装,光着头,将辫子盘在脖颈上,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最后从房中出来,很带着英挺的神气。到得院中一站,只见他眼往西北角一望。西北角一带,锣声惶惶中,已掠空浮起一道浓烟。烟起处霍地冒起火苗来,人声越发喧成一片了。邓潮回头往西瞥了一眼,微微冷笑,晓得必是胡金良发动了。但是方位却不大对,胡金良本说定了是在东面,这起火处却在西北。邓潮心想:“莫非是桑老七干的?”
  邓潮此时要看看院中壮丁的举动,暂不管火光。忙向墙下的同伴鸡冠子邹瑞打一手势,叫他别动,又用手一指院中,又做了个手势。邹瑞不知就里,从地上一纵身,也蹿上了房。幸而身法轻捷,距地稍远,没被院中人听出,却把邓潮吓了一跳,忙将邹瑞止住,用手一比口唇,又一指院中。
  院中的少年壮士指指点点,似像发令。只见他说着话,用手一指西北角,又一指上房,那个搬门闩的人,把门闩丢在一边了;搬梯子的,也把梯子立在院子了。四个壮汉,被这少年派到中院上房。锣声越加响亮,火光已经大起。内宅的女眷,出来好几个,站在正房台阶上,往天空瞭望。正房看不见,又走过游廊,绕到南边台阶上,仰面寻着西北角的火光,夹杂着“咦呀哎哟”的声音。有的妇女还嫌台阶上看不真,竟又登上游廊的栏杆,抱着明柱,引颈张望。忽听一个清脆女子的口音道:“这是谁家失火了?咱们往平台上望望去吧。”一言未了,那少年壮士率四个人,已由前院走进角门,奔到院内。一见这群妇女,厉声喝道:“全进去!这是什么事,还要往当院跑?”几个妇女,七言八语地不听指挥,道:“看个失火的,又碍什么?”那少年壮士忽一声断喝道:“这是贼人放的火,你当是敲锣救火么?这是鸣锣聚众拿贼!”一个青年女人正要上平台,登时被那少年壮士赶逐下去,一迭声地把女眷逼进屋去。邓潮身在邻舍,虽听不清他们说话,但见女眷们进屋之后,各屋的灯火立刻全灭了,邓潮心说:“好小子!”
  这个少年壮士指点着那十几个人,将内院外院,前门后门,都把守住。叫一两个持刀枪的,一两个拿弓箭的,组成一小队。一共十几个人,居然分成五队,令众人都藏在暗处。另派两个人,速往乡公所查问动静。又嘱咐先到公所,次到辛二爷家,打听打听去。叫两人千万不要声张,不要奔火场。少年亲自开门,把二人送出大门,然后他自己身率四个人,就要往屋顶平台上去。
  这时候,上房的灯火已灭复明,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绅士模样的人,颤颤哆嗦地招呼道:“小椿,小椿,你快进来!你,你,你不要上房。今天这火可不对呀!”那少年应声道:“不要紧,爹爹,我只在房上看看。”那少年又在屋中,取出来一个皮囊,似是暗器,竟将老绅士搀回上房,他自己奋然走上平台,叫四个壮汉也上了平台。又吩咐将抬枪、铁砂子、火药,样样装好,只要有大批匪人模样奔本宅,只听号令,立即开枪轰击。
  全宅各院的灯火忽又全熄,全宅陷于黑暗之中。外面西北角却火光腾起,夹杂着浓烟,乍明乍暗。锣声震耳,随风送来一阵阵呐喊之声,倍觉惊人。这少年壮士双眼如星,时时刻刻照顾到院内各处,和院外前后各街,却没想到肘腋之下,已藏伏着匪人。
  飞蛇邓潮在暗中,虽未听清他们的谈话,却已看了个明明白白。心中暗笑:“好大胆的一位少爷,看样子也像是个惯家子。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保不定就窝藏在这小子家里哩。”邓潮等这少年走上平台,安好火枪,就唰的先退了下来。退下房脊,一拉鸡冠子邹瑞,轻轻一蹿,两个人早落到平地。会着水中二霸斗海龙和横江蟹,与黑牝牛蔡大来等人,悄悄疾行,来到小巷中,这才低声私议。
  邓潮道:“你们哥几个看怎么样?这里定是点儿窝藏的所在。要知山前路,须问过来人。我们要想见见对头人,不动手是不行了。哥几个替我瞭着点,我要先拾掇这个小秧子,叫他先尝尝邓老二金背刀,锋利不锋利!”
  邓潮说罢,就要转身,鸡冠子邹瑞忙道:“舵主,你先别忙。这里的情形,不像有狮子林老婆、孩子。这里不过是个土财主。舵主你看,西北角火势已起。桑七爷又不知撞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被联庄会包围,动上手了?我看还是咱们先扑奔有杀声的地方看看,咱们这一回虽不是开耙(打枪),也得要个彩头。打不成米,再丢了口袋,我们就太栽跟头了。况且凉半截、乌老鸦两个倒霉鬼,也不知救出来没有?若叫我说,我们寻仇还在其次,先要援救自己的人才好!”
  这几句话直刺入飞蛇邓潮的心曲。邓潮大怒,却立刻把怒火遏下去,摇头冷笑道:“不不不,桑老七跟我共事多年,手底下很有两下子,攒儿(心眼)也来得快,我倒放心他。胡金良去到乡公所,就是为救梁、叶二人。胡老二也是老手了,他不会扑了空把。这里咱们已经入了窑,就不能走空。无论如何,也得动他。你瞧我的吧,我要活捉这个小秧子,从他嘴里挤出实底来。”
  黑牝牛蔡大来忙说:“邓二哥,你可小心火枪,这不是闹玩的,来,我陪二哥下去一趟。”水中二霸道:“我也来。”这一来倒把鸡冠子邹瑞撂了一下子,弄得很难为情,忙忽找话道:“二哥既然看准,还是我陪二哥。”
  飞蛇邓潮这个人说到就办,毫不游移。遂只留黑牝牛蔡大来在外巡风,命鸡冠子邹瑞登房诱敌。飞蛇邓潮自己一顺金背刀,垫步拧腰,蹿上檐头,轻声提气,生怕踩碎了屋瓦。身到房脊之后,藏好身形,再向水中二霸一做手势。水中二霸立刻也偷偷上了房。飞蛇邓潮等人都是久经大敌的剧贼,知道这时若被少年惊觉,鸟枪抬杆是惹不得的。这必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突然袭击,一举成功。
  容得水中二霸蹿上平台东面邻房,邓潮急将庞大的身躯一伏,脚尖一点,立刻捷如狸猫,轻轻跃到平台的西面。伏身挪步,越挨越近,屏息吹气。三个人各借墙头房脊,隐蔽身形。此间的地势,飞蛇邓潮早已看好,落脚处,障身处,袭敌突击处,施展身手处,一一揣度过了。然后双目睃定敌人,静等鸡冠子邹瑞发动诱敌之策。这时午夜昏黑,暑气蒸人。邓潮距夏宅平台,不过三丈多远,水中二霸距敌三四丈内外。那鸡冠子邹瑞衔命诱敌,却从平地上,循墙远绕,直绕到隔街夏宅后面民房,嗖的腾身上房。第一步,先看看这院宅主的动静——宅中悄然,内外昏黑,这毫不足虑;第二步,急觅好藏身避攻之处。
  这最要紧,鸟枪抬杆一发出去,大片的铁砂子,厉害非常,若被瞄准了,再也躲不开。然后鸡冠子估量时候,从房坡上揭起一片瓦,把鹿皮囊中所带的火折子,从管子里拔出来。
  鸡冠子邹瑞蛇形而前,身临高处,急一长身立定。瞄准夏宅的平台,用足了十分腕力,一抖手,将瓦片打出去。鸡冠子邹瑞趁这一下,把火折子一晃,忽地晃起一团火光。就在这时候,瓦片横飞,从高下落,喀嚓一声暴响,落在平台院中。夏宅平台上那几个人,不觉一齐失惊。少年壮士咦了一声道:“留神,这是有人抛的!”内中一个壮丁,忽一眼瞥见背后邻家房头,火光一闪,忙嚷:“不好!有贼放火了,快快开枪!”
  少年壮士霍地一转身,双目炯炯,骤见邻家房头,人影一晃。跟着又听自己后院中,啪嚓啪嚓的响了两次。少年急喝道:“不要慌!快看前院……”话还没说完,平台上早已晃火绳,点火门,轰的一声,四杆火枪不约而同,同时打出去。少年再想拦阻,哪里来得及?枪口喷吐一团团火光。似闪电般,照得平台上五个人面目历历,毫无遁形。跟着一阵浓烟火硝气息,障目扑鼻。飞蛇邓潮、水中二霸,一霎时如箭脱弦,跟随枪声,突然一纵身,腾空跃起。由邻舍一蹿再蹿,早已分三路,袭上平台。
  少年提刀张目凝神四顾,陡见东面两条人影扑来,厉声喝问:“什么人?”来人未答,叱咤声中,少年一个箭步,急截过去,抡刀就剁,想这一下将贼人逼坠墙外。哪知水中二霸随风摆柳,往两旁一闪,答道:“嘿,朋友,小白龙借道!”哧的两点寒星,迎面打来。少年喝道:“去!”急一闪身,一扬手,也发出一件暗器,并立刻又一刀砍去。哪晓得水中二霸未到,飞蛇邓潮的来势尤为凶狠,脚找平台,身落实地,金刀背往外一展,顺水推舟,突从后面掩袭过来,刀锋恶狠狠,横腰截斩少年。
  少年耳聪身快,猛一掠,回身侧闪,甩刀换式,一个旋身。暂抛开东面劲敌水中二霸,变招为“凤凰展翅”,斜转刀锋,照邓潮右臂斩来。一面厉声喝道:“朋友,报个万儿来!”邓潮怪叫道:“太爷小白龙,要会会你小辛集的能人!”两个人在平台更道上,交起手来。
  四个壮丁空托着四杆抬枪,再想装砂子发火,哪里还行?竟吓得出声大喊:“歹人攻上来了!”一个人就往台下飞跑送信,两个人仓促间,要拿抬炮做兵刃。独有一个黑大汉,百忙中操起一杆花枪,照贼人便扎。邓潮回刀招架。横江蟹赶过去,将那要下去送信的壮丁,一个跺子脚,直踢下去。“哎哟哟”声中,这壮丁直栽下来,动弹不得了。水中二霸趁这工夫,把平台上举抬枪的两个壮丁,挥刀背砍倒。一个人失声大号:“救命呀,杀人啦!”登时间平台上只剩下少年壮士,和那一个黑大汉护院壮丁。两个人被飞蛇、二霸三个贼前后夹攻,陷身重围。斗海龙恼着壮丁们喊叫,顺手抡刀,把那倒地喊杀的壮丁,照头上猛打一刀背,立刻不哼了。
  水中二霸,肃清了平台,让飞蛇邓潮对付那少年壮士。他两人一摆兵刃,跳过来把那黑大汉围住。这黑大汉一条花枪,拼命乱扎,凶猛异常,却不是二霸的对手。那一个少年壮士,一见贼人扑上来,情知不妙,一展手中刀,想要脱身下台,鸣锣拒盗;只不过飞蛇邓潮早有打算,晃金背刀,横身挡住去路,一连三刀,刀沉力猛。少年壮士便知不敌,牙一咬,仍在拼命突击。飞蛇邓潮立刻施展开九宫刀法,刀环哗楞楞一响—————“狮子摇头”,“封侯挂印”“金针度线”,一刀紧似一刀。
  那少年壮士,手忙脚乱,且躲闪,且招架。飞蛇邓潮更不容缓招,一个盘旋,“饥鹰捕兔”,金背刀挟一股寒风,当头盖下。少年壮士挺钢刀,攒劲往外一崩。叮当一声响,少年的刀竟被磕掉。把他吓了一身冷汗,一抹身,待上房而逃。不想黑影中,鸡冠子邹瑞已经扑来,冷不丁被邹瑞一个靠山背,扛了个正着。少年壮士倒栽出好远,摔在房上面,轱辘辘一滚,就势要想下房,被飞蛇邓潮跃过来,一把拖住,只一甩,摔在平台上。
  鸡冠子乘势抡刀,照少年便砍。飞蛇邓潮已飞蹿过来,急救不迭,一展手中刀,扁刀背,手腕一坐劲,仓的正兜在鸡冠子的刀锋上。邹瑞的刀反激回去,险些撒了手,震得虎口冒火。就在这时候,又听一声怪叫,那个黑大汉也被水中二霸,一个扫蹚腿,一个翻手刀背,给扫下平台,咕噔摔了一个半死。平台已被贼人占领。
  鸡冠子邹瑞叫道:“二哥,你真使劲,我虎口全要裂了!”飞蛇道:“你怎么乱来,不知要留活口么?”少年已被摔晕了,水中二霸上前把少年接住。一刹那间,平台下面,夏宅内外,早已乱成一片。火把高举,人声嘈杂,两个人一杆抬杆,亮出好几杆。有的开弓箭,有的持刀矛,在下面大叫:“了不得了,少当家的被贼人逮住了!”
  火光影里,飞蛇邓潮看得分明,角门后露出三四根抬枪,抬枪口正对着平台。
  好飞蛇,如生龙活虎般,猛一扑,把少年壮士劈胸抓住。少年的两手,早被二霸倒绑。飞蛇邓潮抓小鸡似的,把少年捉到平台上,金背刀一抡,往少年头顶上一按。当此时,水中二霸每人手中一把刀,一个火折;火折子已然晃着,火光闪闪,吐出光辉。鸡冠子邹瑞一个人,横刀怒目,照顾后路。
  飞蛇、二霸正对前面,舌绽春雷,厉声大喝:“呔,下面联庄会听真!太爷小白龙,今天到小辛集寻访仇人,本来与你们无干!你们敢放枪,你们只管打,你们的少庄主已入太爷掌心!你们看!”对少年道:“相好的,怎么不言语?”又转脸叫道,“你们敢动手?太爷先把他杀了,再把你们全家杀尽,一个不留!”
  平台下的壮丁仰头一看,飞蛇邓潮凛若煞神。清清楚楚地看见夏少庄主,落在贼手了。登时人心骚乱,不知所措,空有火枪,不敢燃放。如要燃放,玉石俱焚!
  那少年壮士,身落贼手,刀加头颈,却不料他竟很倔强,朗然大叫道:“你们先别开枪!”对邓潮道:“朋友,你们到底是什么来意?要借盘缠,只管言语,我们都是武林道。你若寻仇,我和你却素不相识。”
  邓潮吼道:“我要的是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你们只要交出来,咱们两罢干戈,立刻算完。”少年道:“什么狮子林,我们不认识。”水中二霸急忙插言:“我们两位朋友,落在你们手里,你们趁早放出来。再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交给我们,我们拍腿就走,寸草不沾。”
  少年竟不知狮子林是怎么一回事。平台下的人却已听明白,正要答话,忽然上房门大开。宅主夏二爷竟奔出来。这老头子爱子心切,不顾女眷们拦阻,没命地抢到院中,对众人吆喝释兵罢战。他自己敞着衣襟,独对平台,大睁眼叫道:“椿儿,椿儿!”少年壮士吃了一惊,忙应了一声。
  夏二爷略略宽心,急对飞蛇邓潮道:“道上的朋友,你们找的不是昨天逃难来的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么?”邓潮切齿道:“老子要的正是他们三条狗命!你们只要交出来,我们好打好散;我一定把你们少庄主好好放还,毛发不伤。伤了他,算我姓……小白龙不是人!”
  夏二爷没口地答道:“诸位好汉,那三口不在我们这里,他们跟我们无干,我们这里姓夏;你找姓辛的去,是姓辛的窝藏他们,没有我们这里的事。你们那两位朋友,现在联庄会公所里押着哩。你放了我们少庄主,我们就放你们的人,两个换一个。朋友,咱们哪里都交朋友,我们联庄会就是守望相助,不管别的事!”
  夏二爷素日胆小,此时敞胸露肚,只披小衫,两眼急得通红,竟不要命地与强人对面答话。院内外的壮丁,所有兵刃、火枪全被他吆喝着放下,只求释放他的儿子,贼人要什么他都肯给。
  少庄主夏少椿虽落贼手,本甚倔强。不想一见他父出来,爷俩一个失计,岂不都落在贼人手里了?心中一着急,又一阵心酸,不禁掉下泪来。在台上扭项对邓潮抖抖地说道:“朋友,你们的来意,我明白了。我可以陪你要人去,我一定把你们那两个朋友要出来。狮子林的家眷是姓辛的事,我们不晓得,你们自己找他去。我可以陪着你们走下平台。大丈夫一言为定,我们决不会暗算你们。至于我,杀剐存留,愿听你的便。你是光棍,只别伤害没本领的人,我至死承情。”
  飞蛇邓潮道:“好,小伙子是条汉子!太爷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会找对头算账去,碍不着你们。现在你陪我辛苦一趟,把我们的人弄出来。”
  少年壮士夏少椿一面和飞蛇对答,一面不断地眼瞟着下面。此时听邓潮说得如此堂皇,立刻答道:“朋友,你既然不伤害我,你容我向下面交派两句话,咱们就走。”说着转身移动,要往平台边上凑。
  水中二霸和鸡冠子邹瑞,三把刀齐展,把少年挡住,向邓潮道:“当家的,终日打雁,别叫雁啄了眼哪!若叫他滑了,咱可栽不起。”飞蛇邓潮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向少年一挥手道,“请说吧,太爷不怕你逃躲。”
  夏少椿不再答话,站在平台上,向院中人说道:“你们千万不要乱动,这来的都是外场朋友,我陪他们到乡公所去一趟。你们只把灯挑起来,兵刃、抬枪都撤下去。你们只可守院子,不要出来。告诉老当家的,老老实实在家睡觉,千万不要跟寻我。辛二爷那里,你们……不要知会他。”说着两眼看定他父夏二爷,末两句大有深意。
  下面的夏二爷无可奈何,急命壮丁撤下来,后院全空了。少椿又命人,开了后院的街门。然后对邓潮说道:“朋友请吧。我给你领路,走后门,奔乡公所。”遂一侧身,虚探了探。
  少年一言一动,横江蟹、斗海龙、鸡冠子等,都提神监防着。人人手中都暗藏着暗器。看这少年只一想逃,抖手便是一下。这少年壮士却没有打算逃走,他的眼力尖,早看见邓潮手中,也有一件暗器。
  少年正要引路往下走,邓潮忽道:“且慢。”大声向台下叫道,“那位老者听着!你一定是宅主,告诉你,我们不想绑票,你别害怕。你儿子在我手心,我决不害他,可不许你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要人去。要得出来,好好地还你一个儿子。”突然一探身,向少年一扑,把少年往肋下一挟,喝一声:“走!”竟不走平台正道,仍从房上,一头跃到院外去,迅疾无比,出人意外。水中二霸跟鸡冠子,立刻纵身也跳下来。
  夏二爷目瞪口呆,大喊着,没命地便往后门跑。黑影中,奔来一个黑大汉,便是黑虻牛蔡大来。凶神似的横刀一挡,大喝道:“滚回去!”那一边,听他儿子夏少椿,也大声叫道:“你们别跟我,快快回去呀!”一面声音颠顿,竟与贼人没入黑影中去了。夏二爷被黑牡牛一掌打入院内,栽倒在地上。
  邓潮活捉着联庄会会头儿子夏少椿,奔出十数丈,这才放下他,说道:“朋友,对不住!我们身入虎口,不得不然。现在你快领我去。”夏少椿冷笑道:“朋友,你也太不放心我们了。咱们走,去乡公所往这边拐。”邓潮道:“住,我不先到乡公所。相好的,你先领我到姓辛的那小子家里去,你得替我诈开门。你只要给我诈开门,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寻着,我不但决不加害,立刻把你放了,我还要感谢你,日后必有补报。”
  少年壮士夏少椿牙咬得乱响,半晌道:“我就陪你诈门去。诈开诈不开,那可是碰机会。你就砍了我,我认命,你可别叫我零受。”邓潮怪笑道:“那也犯不上。你只不玩花活,我总对得过你。”
  邓潮率水中二霸、鸡冠子、黑杧牛,押着夏少椿,直奔小辛集南镇口,联庄会副会头辛佑安之家。夏少椿依然倒绑双臂,由群盗押着,任他自己走。
  不一时已到地方,飞蛇邓潮咦了一声。只见这一所大宅,又不是先头初踏勘时的景象了。院前后,街南北把守的人,已然一个也没有了,围着辛宅却有一片灯光。这灯光竟是由高墙更道内,探出来很长的竹竿。上悬灯笼,直垂下来,光明照耀,把墙外的夹道暗隅,都照得毛发毕现,物无遁形。可是墙上头、平台、更道,黑乎乎一片,一点光也没有。也就是院内的虚实,从外面一点也看不透。贼人袭入小辛集西北角,及夏宅内进去贼人的情报,辛氏兄弟已然全晓得了。
  飞蛇邓潮逼着夏少椿,前来诈门。灯影中鸡冠子邹瑞诈装壮丁,陪伴夏少椿,走到辛佑安大门前。飞蛇邓潮和水中二霸稍稍落后,潜藏在暗隅。将近辛宅,突然听更道上有人厉声喝道:“站住,开枪了!”灯光一闪,露出来两杆抬枪和一个老头。但是灯光又一闪不见了,上面还是黑洞洞的。邓潮大惊,暗推夏少椿叫门。飞蛇邓潮一怒,嗖的蹿上一家民房,到最高处,遥探辛宅内布置的内情,却已看不出来了,前后院黑乎乎,连半点灯光也没有,不但辛宅如此,连四外邻舍也一样。
  只听夏少椿猛然发言,大声叫门道:“喂,辛二叔,是我!我是夏少椿,我父亲请你老人家答话。江湖道上的朋友,小白龙白老英雄,上咱们小辛集,寻找狮子林来了。你老人家快把狮子林交出来,就没有咱们小辛集的事了。”
  更道上一个苍老的喉咙答道:“是夏少爷么?辛二爷没在家,你找他往乡公所找去吧,他们到西北角救火去了。狮子林是谁呀?我们这里不知道。”
  答的话不得要领,邹瑞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催夏少爷快叫辛家开门。夏少椿被逼无奈,又复叫道:“辛二叔没在家么?你,你,你们开开门,让我进去。”说出来的声音,忽然另变了一种腔调,好像害怕似的。
  房上的老头子叫道:“夏少爷,你呀,你等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开门。”夏少椿吃了一惊,道:“你、你、你是谁呀?你给我开门么?”夏少椿被鸡冠子狠狠地捣了一下,只得说道:“快点吧。”
  房上说:“我这就下去。门全锁了,前门后门全锁了,等我找钥匙去。辛二爷没在家,他上乡公所去了,由那里奔西北角救火去了。你等着,我这就下去。……你身边那是谁呀?夏少爷,你瞧那边黑影,那是谁呀?”
  邹瑞不言语,只低催夏少椿。夏少椿道:“这是做活的。我们家里现在来了朋友,你们快开门,那边黑影不是人。”半晌,上边不言语。直等了好久的工夫,邹瑞叫夏少椿再催,房上竟没有人回答,竟这么耗起来了。
  邹瑞猛然醒悟,不由大怒。忽然,那边人影一闪,飞蛇邓潮已然低吹口唇作响,用另一种声调,催邹瑞快退。邹瑞再逼夏少椿,再对房上递了几句话,道:“我们先不进去了,我们上乡公所,找辛二叔去了。”两个人退到黑暗处。这时候杀声震天,锣声惶惶,那边乡公所已然打起来了。
  飞蛇邓潮怒目圆睁,把夏少椿揪到黑影中,啪啪打了两个嘴巴,骂道:“好小子,你给太爷误事!”夏少椿口鼻喷火叫道:“朋友,杀剐存留全在你,你怎么挫辱我!我怎么误你的事了?”邓潮骂道:“有你的快活!你刚才那是怎么说话,你竟敢当太爷捣鬼!告诉你,这回你快跟我叫乡公所的门去。只要你不把我们的两个人和狮子林的家眷交出来,我不但要你的狗命,还要你一家男女老少的脑袋!小兔蛋,你跟我捣鬼!”
  飞蛇邓潮暴怒如雷,向夏少椿一迭声怒吼。夏少椿的生死已在飞蛇掌握中。若不是还有用他处,只怕三尺青锋,早砍在夏少椿的脖颈上。夏少椿也不告饶,也不退缩,叫他走,他就走,立刻来到前街。前街上喊杀叫骂之声越大。夏少椿不住心头突突跳个不住。顺着街道看,乡公所附近火光闪灿,人声呐喊,把铜锣敲得响成一片。原来乡公所内,由辛佑安指挥着,已经和贼党降龙木胡金良等冲突起来。
  飞蛇邓潮怒催水中二霸,挟着肉票快走。二霸更不答话,左右挟持着夏少椿,赶奔乡公所而来。越走越近,火光中已看见不少的联庄会丁,在房脊上,更道内站满;街头路隅,影影绰绰,也是人影乱窜。
  邓潮一摆手中刀,刚往前一纵身,嗖的一条黑影,疾如飞鸟,由房上下来,一柄钢刀明晃晃地随着往下一落。飞蛇忙一收式,右脚往后一撤,把身势一闪,左手按刀背做势,才待细辨来人。这人的身形一落,口中似说了句什么。就在这当口,那边轰轰连发了两火枪。飞蛇陡然喝了声:“好,你先来送死!”挺身而进,一翻腕子,“夜叉探海”,金背刀照来人的小腹便扎。这人用刀往外一封,大声急嚷:“邓二哥,是我,是我。”
  飞蛇这时才辨出声音,来者正是纪花脸纪长胜。邓潮已预备进步换招,这时急将刀往回一撤,立刻问:“怎么样?栽了么?”纪花脸道:“没栽,可是扎手得厉害。邓二哥,今夜咱不下绝情,这场事大约完不了!”
  飞蛇邓潮冷笑一声:“没想到小辛集,真敢跟咱们这么招呼!纪老弟,我们不给他个厉害,他决不肯痛快交人。可是的,胡金良呢?”一扭头,看见水中二霸挟持着夏少椿,复向纪花脸道:“那姓辛的会头可在这里么?纪老弟,我捉了一个秧子。”纪花脸道:“秧子在哪里?”一眼看见夏少椿,不由大喜道,“还是二哥!”又道:“跟咱们拼死支持的就是那姓辛的。他现在乡公所里面。胡金良二哥正跟他较劲哩。”邓潮道:“好!我正要会会这姓辛的!”说到这里,把金背刀反交左手,倒提着,闯向前去。
  这时胡金良亲率着一班弟兄,正在疯狂似的要硬闯乡公所。只是乡公所的大墙上,已经安排下好几杆抬枪,十几名箭手,贼人只要往上一欺,不是抬杆轰,就是飞箭射。群贼竟无计可施,只围着乡公所乱转,总是打不开进去的路。但乡公所的壮丁,有一小队留在外面,分布在附近民房上,竟跟贼党交上了手。乡公所墙上的抬枪不敢乱发,要不然这一群贼党更无法近身。邓潮蹿在前面,喝令群贼退后,抬头向乡公所房上一照,即令党羽齐声大喊道:“哒,我们舵主小白龙,请你们小辛集的会头答话!”
  乡公所更道上一阵骚动。突有一个人探身露头,接声答话道:“喂,我就是本镇的会头。朋友,你率众到我们小辛集,放火杀人,到底要怎样?你们谁是领袖,谁是小白龙?请你们报个万儿来,我姓辛的也好认识认识这个朋友。”
  飞蛇邓潮已蹿到乡公所对面房上;黑牡牛蔡大来、鸡冠子邹瑞,分伏在后面,保着邓潮的后路,以防暗算;水中二霸和纪花脸押定夏少椿,藏在街旁小巷拐角处,静听首领的号令。飞蛇邓潮于火光中注视对面,只见这辛佑安一长身,亮出上半截身子来,短衫敞怀。手提兵刃,昂然往这边看。旁边还有一个矮身量的壮年人,是邻村的壮士钱介尘。更道上人影闪动,藏着许多联庄会丁。群盗互相嘱告,这最要提防的是火枪抬杆,须防他突然开枪,攻己不备。
  强敌抵面,四目相对。飞蛇邓潮厉声道:“你就是姓辛的?很好,我找的就是你!你问我们首领么?好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太爷就是两湖的小白龙!”辛佑安道:“咦,你是小白龙?”
  飞蛇邓潮不拾这个话,却叫道:“小白龙仗义游侠,一向是恩怨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小辛集团练乡勇,守望相助,本来与我们无干;但是,你们最不该倚仗着联庄会的人多势众,来管闲事,把太爷的仇人狮子林的老婆、孩子窝藏起来。你却不晓得太爷和这狮子林仇深似海,有着三剑十五年的交道。太爷眼看探囊取物,把他们三口拿住了,你们却偏来多事,横插一腿,把他们救下来。你们更不该把我们蹚道的两个弟兄扣留下来。姓辛的,光棍眼里不插棒槌,太爷最讲究的就是恩怨二字!姓辛的,系铃解铃全在你。你只要把我们三个仇人、两个朋友乖乖地交出来——辛庄主,萍水何处不相逢?山高水长,知情感情,我……小白龙迟早必有重报。你要是恃强倚众,不肯交出来,嘿嘿,姓辛的,你有本领,你可是有家有业!”
  邓飞蛇把金背刀一弹,续说道:“相好的,再不然你有本领走下来,陪太爷走上三招两式。你若是胜得过我这把刀,太爷我拍腿就走,立刻算完;你妄想着你们人数多,有抬枪火器,你妄想跟太爷斗斗,哼哼,朋友,太爷若不把你小辛集烧成一片焦土,把你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斩尽杀绝,鸡犬不留,那算我小白龙说大话,吓唬鬼!太爷口说无凭,喂,姓辛的朋友,我先给你看个榜样!”
  飞蛇邓潮立刻厉声喝了一声:“抓过来!”登时间,水中二霸横江蟹、斗海龙从墙角转出来,把夏少椿架到联庄会灯火所及处。二霸齐声叫道:“相好的,你瞧这是谁?”
  夏少椿倒剪二臂被拖出来,乡公所更道上的人蓦地一惊。更有一人失声喊叫道:“哎呀,小椿呀!”夏少椿急抬头看时,登时一阵悲楚。更道上除了辛佑安、钱介尘,又钻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呼呼地喘息声音,连夏少椿也都听见,这正是他父夏庄主。为救爱子,奋不顾身,将家财搜索了一大包,没命地率人奔到公所来求救。他要破产取赎,又想用武力、财力,双管齐下,把少椿救回。
  不想他才到公所,贼已潜从背后掩来。那联庄会副会长辛佑安,遥望西北起火,早派三弟辛佑平,偕二陶,引会众驰往救火拿贼。又料到贼党救友寻仇,必遣大队来扰,便挺身留守,把排枪架在平台上、所门里。他本人和友人钱介尘,藏在更道内,瞭望远近,等候动静。
  于是噩耗频来!初报贼入夏宅,续报少椿被掳,三报夏庄主喘息着奔来砸门。欲待不开门,夏庄主狂喊哭骂,方才开了门,贼党吱的一声呼哨,乘隙猛袭过来。
  幸而有备,辛佑安厉喝一声:“开枪!”轰然大震一声,火药浓烟过处,贼人才狼狈撤退下去。公所的门已开复关,夏庄主到底挤进来,却已面无人色。所带的人只进来一半。竟害得乡公所险些失守。
  群盗仍不甘心。降龙木胡金良率群贼,纷纷跃上狭巷邻房,一声不响,二番进袭。只见人影头颅一晃,钱介尘大喝一声:“开枪!”火光一闪,轰的一震,却打了一个空,众盗已然闯上来。“开枪。开枪!”平台上喊成一片。辛佑安早将弓箭取过来,嗖的一下,当先一贼,一头栽下去。大抬杆又轰然地连响数声,贼人没命地跳下墙头。
  胡金良大怒,第三番结队,分派开,往四面环攻上来。辛佑安、钱介尘拼命拒战,贼人终不得逞,反倒阵亡了两个贼,伤了一个贼。于是飞蛇如飞地奔到公所来。
  当下,邓飞蛇昂然立在乡公所对面房上,声势咄咄,向辛佑安索要三仇二友。辛佑安连声冷笑,自恃布置周到,料贼党的伎俩,不过乘夜纵火,一到天明,不用赶他,他们也得自己溜跑。因此并不怕邓潮威胁的话。但是夏少椿落在贼人手中,心中究竟有些疑虑。
  那正会头夏二爷更是惊慌,未容辛佑安发话,他就颤颤地叫道:“小白龙白舵主!你们找仇人,我姓夏的和你无仇啊!你把我的儿子绑去做什么?你不是要你的朋友么?你不是寻什么狮子林么?我们都献给你,你只要放了我儿。”便催促人快快把乌老鸦、凉半截,松绑释放。副会头辛佑安一把将夏二爷扯住,往后用力一拉,道:“夏二哥,你别做糊涂事。”夏二爷把眼睛一瞪,双手乱推辛佑安,跺脚道:“你不知道你侄子的命,现在人家手心么?你,你,你不知道我就有他一个么?”
  辛佑安用沉着的语调说道:“二哥,你不要心乱,你要顾全大局!少椿的性命由我担保。你不要在匪人面前示怯,你叫他捏住了,更坏!二哥,你瞧我的吧!”随声叫道:“呔,对面小白龙白舵主听着!我小辛集是不受威吓的……”
  一声未了,夏二爷老泪纵横地嚷道:“辛二弟,你没见少椿叫他们收拾得那样么?自己的肉,谁不心疼?我不管你们,我一定要把白天逮的两个贼跟他们换。两个换一个,不就把我儿换回来了?”辛佑安道:“二哥,咱们一定跟他们走马换将,可是得对付好了,别上了贼人的当。二哥,你先沉住气。”
  钱介尘等也忙劝夏二爷忍痛顾全大局,低声道:“二哥,你不要往下看,越看心越乱。这件事你交给辛二爷办,一定把少椿救回来。你千万别说输气的话,那一来贼人更要挟得厉害了。二哥是明白人。你不过是蒙住了。”
  夏二爷拭泪呜咽。他们在乡公所更道上,闹起内乱来,早已被飞蛇邓潮看在眼内。立刻大声催促道:“哒,小辛集的会头,太爷说的话,你们是依不依?趁早说,赶快办。太爷没有闲工夫跟你泡!我说并肩子,亮一手给他们看!”
  水中二霸立刻暴应了一声,大叫道:“联庄会姓夏的会头,你要你的儿子不要?”抡刀背冲夏少椿连连敲了数下,满想敲得夏少椿惨号出一两声来,好收要挟之效;偏偏夏少椿是个硬汉,反而敲打出一阵狂笑来。夏少椿冷冷地说道:“相好的,你们来这一套,也不怕叫行家耻笑么?”
  那辛佑安已看了个明明白白,怒目圆睁地叫道:“小白龙,你是什么人物?你就砍了姓夏的小孩子,又当得了什么?相好的,你少玩这一套,你不怕叫姓夏的小孩子笑掉大牙?你不是要拿姓夏的孩子,换你的三仇、二友么?你要愿讲和,你把姓夏的孩子先放开,我自然叫你称心如意,只怕你没有这份胆量。”
  飞蛇邓潮紫酱色的面孔上,泛起一片羞云,突从羞愧转成激怒,道:“姓辛的,你说出天花来,老子也不听那一套。你不把我的三仇、二友放出来,我绝不把这个秧子轻饶。告诉你,太爷还是没工夫跟你多耗。我限你立刻献出来,若要不然,我把姓夏的胳臂先卸下一只来还你。”说着唰的跳下房来,金背刀一挥,抓住夏少椿,就要抡刀砍臂。
  这一来,乡公所更道上登时骚乱。夏二爷恨不得一头跳下来,替儿子死,没命地向辛佑安撞头,又向飞蛇邓潮没命地喊叫。
  辛佑安急命好友钱介尘,把夏二爷抱住。他也激怒起来,吩咐把抬枪亮出,自己握定一杆。也把乌老鸦、凉半截,倒剪着押上来,都堵住嘴,不叫他们声喊。又用灯一照,吆喝道:“小白龙!告诉你,你敢伤夏少椿一根毫毛,二太爷不把你们轰了,算我不是人!你莫道伤了夏少椿,可以吓住我们;瞎瞎,你会伤我们的人,我也会伤你的人!”却将抬枪一放,也抡刀背,啪啪啪,打起二贼,连敲数下,道:“你只管砍,你砍我们一只胳臂,我砍你两只。相好的,咱们看看谁合算!”
  辛佑安毫不示弱,却把邓飞蛇气了个半死。怪吼一声,抡金背刀,扑到夏少椿面前,恶狠狠举刀待下。夏少椿把眼一张道:“你砍!”横江蟹连忙拦住,仰面大叫:“姓夏的,你要你的儿子不要?”辛佑安也叫道:“小白龙,你要你的伙伴不要?”双方针锋相对,不得开交。
  钱介尘忙接声道:“小白龙的朋友们,你们可看清楚,你们的头子就这样对待朋友!不管救朋友,只管寻仇人,这叫什么江湖道?”
  看见横江蟹拦住了邓潮,口中哓哓,似有辩论。钱介尘忙给加上几句挑拨话,跟着又叫道:“小白龙,告诉你,我们守望相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无故闹到我们镇上来,不是我小辛集无理。你只有把夏少椿放了——相好的,咱们好打好散,我们立刻把你的两个朋友放出来。两个换一个,你不算吃亏;你要想来硬的,哼,我们小辛集不吃这个。”
  飞蛇邓潮狂叫道:“姓辛的,我要的是狮子林老婆、孩子,和那个姓魏的!他们是老子的仇人,十五年三剑的仇人,你不给我,我老子把命拼给你,决不含糊!”
  辛佑安冷笑道:“你要拼命,我的命也不格外值钱。你要救你的朋友,我却要救我的乡亲。你还要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么?实告你说吧,你一步来晚,他们早走了。”
  飞蛇邓潮道:“放你娘的狗屁!”辛佑安道:“朋友,别带脏字!老实告诉你,姓林的老婆、孩子,不错,曾逃到我们小辛集来,这与夏家父子无干,是我姓辛的念在江湖一脉上,收留了他们一夜。我在下和狮子林素无一面之识,我不过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是我把他们放走。相好的,你要识相,你把少椿释放了,我们把你的两个朋友释放了,两个换一个,公公道道,这是你上算,面子上又好看。江湖道上的事,将来说不定谁用着谁。你要找狮子林的妻子,他们早已离开小辛集了。你有本领要报仇,你自己赶快追寻去,别在这里瞎磨烦!”
  两下里相持不下。飞蛇邓潮尤其着急,唯恐中了联庄会的缓兵计,一狠心,便要抛弃二同伴,刺死夏少椿,叫联庄会两个首领自起内乱,他便率众焚杀小辛集,以泄深愤。只是又一想,这不啻应了钱介尘挑拨的话,怕招得同伴寒心。倘或有人说,当家的只顾寻仇,别忘了救友啊!这可怎么受得?
  邓飞蛇委决不下,暴跳如雷,持着刀,对准夏少椿,比了又比。夏二爷一见这情形,就疯了似的,恨不得一头跳下来,与爱子共命。他把全部怨恨都种在辛佑安身上,与辛佑安大闹。辛佑安左右为难,也是不得开交。这越弄成僵局了!
  但是,事情陡然一变,竟急转直下。后街上呼哨连响,数条黑影奔寻过来。鸡冠子邹瑞迎上去一看,原来是海燕桑七在西北角放火得手,把藏伏镇外的人都引入进攻。忽听说北面镇口外,有一辆车奔驰投暗而去。海燕桑七急忙纠众奔逐下去,又急命开花炮马鸿宾等,给飞蛇送信。
  飞蛇大喜,匆忙的问明,立刻变计求和。嗖的跳上房,向辛佑安叫道:“姓辛的,拿姓夏的一个秧子,换我们两个伙计,就算依你。狮子林的妻子,你到底把他窝藏到哪里了?你趁早说出来,太爷自己找去。你要是欺骗我,……哼哼,你可是有家有业,溜不了,躲不开的!”
  辛佑安大笑道:“好汉说话,有一句算一句,我说狮子林的老婆、孩子没在这里,一定没在这里。他们早跑了!”黑忙牛在旁叫道:“相好的,你一定把他们藏在别处了。”辛佑安道:“我和他非亲非故,我藏他们做什么?我们起初收他们,只像搭救逃难的难民一样。我也不瞒你,他们逃出小辛集,往西北跑去了。你们有本领,自己快追去。我们犯不上永远窝藏他们,跟你们结仇。”
  飞蛇邓潮暗想,这和海燕桑七报来的话正好对景。当下提出走马换将的办法,先由联庄会把乌老鸦解了绑。从更道上系下来;然后又要换夏少椿和凉半截了。飞蛇邓潮突然不放心,要辛右安先放他的人。他怕辛佑安换了人之后,再放抬枪轰击他们。辛佑安拍胸起誓道:“朋友,你太小瞧人了。你只要不扰害我们,我们犯不上跟你们作对。”
  双方互相提防着,开始换末一对。更道上的联庄会全撤退下去,群盗也往后退。乡公所押着凉半截,开了公所旁门,用长绳拴着他;贼人那边,也用飞索系着夏少椿,藏在小巷。放风筝似的,把两个人放出来,放在街心。辛佑安和邓飞蛇都站在高处提防着。走马换将式,双方喊了一声,牵绳的人把绳一松,夏少椿和凉半截擦肩奔过自己这边去。
  凉半截奔入小巷,向黑牝牛叫道:“丢人,丢人!”夏少椿直奔入乡公所街门以内,夏二爷扑过来,一把抱住。虽仅一顿饭的时候,恍如隔世,父子二人几乎失声痛哭出来。
  两边的俘虏都没有受暗伤。飞蛇邓潮这才向辛佑安叫道:“朋友,在下小白龙承情了。咱们后会有期!我一定往西北搜去。搜得着,咱们两罢干戈;搜不着,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说罢,一声呼哨,率众退出。水中二霸当先开路,飞蛇邓潮与降龙木胡金良,横刀断后;凉半截、乌老鸦蹿房越脊,倏高忽低。来似一窝蜂,去如风扫叶,一眨眼退净。
  夏二爷容得儿子生还,贼人撤退,直着脖子骂道:“好贼!喂,快开枪轰击他们!”一迭声催会丁开火。辛佑安、钱介尘忙拦住道:“这可使不得!”夏二爷还是怒气不出。虽因辛佑安沉着应付,把夏少椿换回,他到底恼着辛佑安,以为漠视别人的骨肉。夏少椿却明白,抱住父亲道:“爹爹算了吧。咱们有身家的人,这些东西是亡命徒,跟他们结仇不是事。你老看,我这不是一点也没有伤,好好地回来了么?”
  夏二爷眼望着黑影,喃喃地怒骂,拍着儿子,叹了一口气道:“上阵还是父子兵,外人谁管呀!”说得辛佑安老大不痛快。却也不好接茬,只得说道:“二哥,不是我心狠,拿着别人骨肉不当事;无奈贼人意在要挟,我们越将就他,他们越来劲。二哥你是心疼没想开,少椿你可明白。我问问你,我答对的话究竟对不对?”
  夏少椿赔笑道:“二叔别过意。我爹爹气糊涂了。二叔看着我吧,现在还是办善后要紧。二叔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贼人可是押着我,到您家里去了一趟。贼人逼我诈门,二叔你别怪我嘴直,贼人可是单冲着二叔来的,跟我们父子无干。贼人口口声声说二叔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藏起来了。我们父子吃的是挂落,似乎冤点,也难怪我爹爹着急。”说着,笑了一声。
  辛佑安蓦地耳根发烧,倒叫小孩子给了几句,真是哪里的晦气!刚要还言,夏二爷半晌没开口,忽然问道:“对呀,我说辛二弟,你把那个狮子林的三口藏在什么地方了?险些为了人家,把自己人饶在里头。谁叫我只有少椿这么一个儿子来?我要有三男一女,叫贼绑了去,我也不心疼。”
  辛佑安说:“这是怎么说的,我藏他们做什么?那个小孩是黑鹰程岳程老英雄的外孙,那个女子是程老英雄的侄女。这三口真要从咱们手里,被贼人要出去,哼哼,人家程家怕不告咱个通匪帮凶!好在这三口奔马头村去了,我也没有藏他们。二哥愿意献出来,可以给他们送信去。”夏二爷说:“我凭什么给贼人送信!”
  夏少椿忙过来一拉他父亲,说:“得了,得了,事情过去了,咱们快回家吧。咱爷俩尽在这里,家里我娘和我姥姥还不知怎么着急呢?辛二叔,您费心料理吧,我爹爹心乱了,他也不行了。”辛佑安气得面目更色,还要说话。那钱介尘连忙推劝说:“二哥少说两句,办正事要紧。”辛佑安忍了又忍,这才登高一望,黑乎乎看不见什么。只听西北一阵犬吠,猜想贼人全都奔西北去了。辛佑安下了更道,率领联庄会丁,挑灯持兵,急到各处巡哨了一遍。在各要道增人安岗哨,直到天色将明,然后收队回家。
  到了家门口,陶老英雄藏在更道上,先问明,又看清,这才开门。辛佑安动问:“贼人没有到家里闹么?”陶老英雄说:“哼,也够瞧的。老二你不知道,贼人架着夏家小椿子,到咱们这里诈门来了。你想我岂肯上他的当?”
  辛佑安愕然,刚才夏少椿说到诈门的事,在气头上,并没有听清。此时急忙诘问情由。陶老英雄答道:“没事了,你别着急。是几个贼押着夏小椿子,到这里来拍门找你。这个夏少椿别看年纪轻,倒有种。贼人拿手叉子比画着他,逼他诈门,这小子竟敢当着贼耍花招,小伙子真不含糊。其实他就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两只胳膊明明齐肘绑着条绳哩。笨贼只当我看不见,真他娘的屎蛋,叫我冤了他一顿好的。”辛佑安道:“你老怎么冤他们了?”
  陶老师傅捋须笑道:“我老头子装傻,只跟他耗,磨磨蹭蹭找钥匙。嘿嘿,到底把兔蛋们耗跑了。武戏文唱,你没在这里,有意思极了。现在外边怎么样了,贼人都退了么?”
  辛佑安道:“别提了。你老人家倒高兴,你不知我叫夏老二啰唆了一大顿。”陶老英雄道:“他啰唆你做什么?”辛佑安道:“他儿子叫贼绑去,他就讹上我,嫌我不跟他一块泄气,他还抱怨我。不该收留狮子林的家眷。”说着坐下来,拭汗问道:“咱们先说以后的事吧。老师傅你看,贼人还来不来?还有,你老办的那事怎么样了?不致有闪错吧?”
  陶成泽捋须笑道:“贼来不来可难说,反正贼人们得上我一个当。我叫小婿、小女专办这一件,又有晏扬初晏老四帮忙,沿道上又有人接应,管保没有错。你贿好吧,明天下半晌,准能听到回信。”
  辛佑安点头称是。陶成泽又道:“这个小白龙气焰好凶,真得防备他扑空上当,再来第二回。”辛佑安道:“我们只要提防到明天。我已经报官请兵,我算计不出三天,就有官兵来到。”陶成泽放低声音,把手指伸出三个道:“他们呢?”辛佑安摇头道:“噤声!夏二爷正为这个跟我闹。现在咱们不但要躲避贼人的眼目,就连联庄会,也得瞒着他们。咳,做好人真难。狮子林是死了,咱们这番苦心,有谁知道?”陶成泽用手一指上空道:“天知道!二爷,咱们就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扶危救孤,是大丈夫的本分!”于是辛佑安不遑宁处,又和陶成泽忙着安排起来。
  那一边,飞蛇邓潮率众退出小辛集,如飞地先扑到一片柳树下。预遣同党吹呼哨、绕镇口,把攻庄瞭哨的人都聚拢来。先慰问凉半截、乌老鸦。梁、叶二贼都说被擒之后,没有受刑伤。然后,邓飞蛇拉着开花炮马鸿宾,盘问他巡风见车的详情。开花炮竟说,这辆车不是由小辛集北口闯出来的,乃从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奔出来的。也并非开花炮亲眼所见,只是巡风小伙计瞭见的。邓飞蛇忙问:“车中人是男,是女,可是三个点子么?”开花炮愕然道:“这可不知。不知这小伙计怎么告诉桑七爷的……可是,我想这一定有谱。要不然,桑七爷不会丢下攻庄的事追出来。”
  飞蛇咳了一声,道:“马爷,你怎么就不细问问?这是能模糊的事么?”马鸿宾青筋直暴,怫然道:“二哥倒说得好听,你就不知道当时哪有问的空?我们放火得手,联庄会四五十人赶来救火,我们就打起来。踩盘子的一报信,桑七爷抽身便退。拔腿就追,忙忙叨叨的,催我给你送信。二哥,你叫我怎么细问?我可怎能细问?”
  邓潮一想也对,一时情急,又得罪朋友了。他忙拉着开花炮的手,连连赔礼。黑忙牛道:“自己哥们没说的。二哥,咱们还追么?”开花炮道:“追不追的,大主意,二哥拿。”横江蟹推他一把,道:“得了,马爷。”
  飞蛇邓潮急忙站在高处,向西北角一望,黑影沉沉,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却隐隐听得群狗吠声。想而又想,小辛集说狮子林的妻子奔西北角去。海燕子已奔西北追去。海燕子是老手了,决不会干没影儿事。邓飞蛇一顿足道:“咱就往西北追。追不上,回来再跟小辛集算账。”把现有的人全集聚起来,留三分之一,仍在小辛集埋伏,亲率着胡金良、黑牝牛、水中二霸、九头鸟、鸡冠子等,决计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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