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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联庄会传檄御贼
2025-07-10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摩云鹏魏豪通夜避仇,数番苦斗,到底被许多人擒住,他急怒交加,只长叹一声,登时昏厥过去。隔过好久,突觉得鼻孔钻入一股子辛辣呛人的烟气,不由大嚏了一声,两只手抬起来,一阵胡捋,把口鼻护住。耳边听得一个生疏的山东口音说道:“行了,缓醒过来了。”魏豪迷离中,猛将眼一睁,眼面顿然另换了一种境界。丽日当窗,身在屋中,自己是躺在一副门板上,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眼皮撩不开。耳畔又听一个人大声叫道:“喂喂,起来,怎么还装死?”口吻强横。摩云鹏又睁开眼详看,这是三间大房,却四壁甚空,桌椅甚旧,倒高高矮矮,老老少少,聚了许多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个个都拿眼珠子正盯着自己。还有一个短衫男子,端着一只水碗,一个中年男子在手里拈着一个草纸卷,纸卷还在冒着烟。定醒片刻,摩云鹏慢慢地明白过来了。这才觉得浑身酸软,筋骨酸疼,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回忆雨夜逃亡之事,恍如一场噩梦。现在置身处既不像盗窟,那必是幸脱仇人之手,这大概是村户人家了。但不知林嫂嫂和铃哥的生死吉凶如何?魏豪记忆恢复,立刻挣扎着一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说:“这是哪里?是哪位恩人,把我们救出恶贼之手?”抬眼寻看,程玉英和铃哥俱不在眼前,不禁又惶急起来。看了看这屋子里的人,多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都穿着短打,有的手里还拿着木棒、皮鞭。在迎门一张旧八仙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红脸,四十多岁,穿夏布小衫,手摇折扇;另一个是个瘦老头,手拿着烟袋,正自一口一口地喷吐。
  摩云鹏眼珠一转,便已了然。这两个人气派不同,很像是个乡绅;又看这三间房子大而且旷,不像住家,那么自己昨夜被捉,竟是落在乡团联庄会手里了。揣度着不错,便要下地拜谢,询问程氏母子的下落。没想到他刚刚坐起,便过来两个人,把他按住。另有一个人,便拿出一根绳子,要把魏豪捆上。魏豪究竟年轻,昨夜虽然失力昏过去了,此时却还有劲,把手一格,忙道:“你们别这样。我是走道遇见匪人了,我们不是歹人啊!你不见我们还带着家眷么?”
  正在纷奴支拒,那个赤红脸的绅士已然转过头来,突然发话道:“你们不用捆他,等我们先审一审,看他也跑不到哪里去。”又向那瘦老人道:“这个人身上带着银子,还有剑,还有镖。”瘦老人道:“是的,二爷说得不错,总得细审一下。我说何老三,七金子,你们俩把他押过来。”
  立刻过来两个壮丁,一边一个,把魏豪押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魏豪的手腕。魏豪沉住了气,更不支拒,直挺挺地一站,向两个绅士点一点头。这两个绅士就大模大样询问起来。摩云鹏叩问程氏嫂嫂和侄儿铃哥,绅士并不搭理,只板着面孔,究问魏豪的来踪去影,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行业?为什么黑夜手持凶器,携带妇孺,闯入村庄?又挨家敲门怪叫,是什么意思?那一个妇道和那个小孩子,自称是你的妻子、孩子,这话可对?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那许多人追你们,又是为什么?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问的这些话,摩云鹏细细听了,不由愕然,想了一想,暗道,莫非程氏嫂嫂对他们自称是我的妻子?……这,岂有此理!魏豪到底在江湖上历练有年,只略一盘算,连忙说道:“那不是,那不是。那位妇道乃是我的嫂嫂,那小孩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卧牛庄林家。我是接嫂嫂来的,不幸遇上了仇人。”
  摩云鹏半虚半实地把自己的行藏,说了一遍。那两个乡绅模样的人互相示意,脸上缓和多了。摩云鹏现在说的话,和刚才他们盘诘程玉英娘子,哄问铃哥儿话,恰好大致不差。他们都疑魏豪持剑夜行,多半是拐带妇孺的匪人。但男女三个人说的话既然无异,他们便释然了。跟着又问,怎样遇见的恶人?魏豪有问必答,自承是保镖为业:“师兄去世,奉命接送师嫂、师侄回家,不想遇见我们从前保镖结下的仇人,是一伙绿林大盗,结伙邀劫我们。仗着我们事先得着信息,把细软行囊全先运走,我们乘夜取路避仇,倒运竟在半路上遇上他们了。在下的师兄,就是卧牛庄保镖林家,诸位想必也有个耳闻。”如此这般,细说了一遍。这两个绅士便把原来的猜疑一扫而空了。但是那四十多岁的绅士依然沉着脸,很是恼怒,似乎非要把摩云鹏重办不可。摩云鹏自是不明白,昨夜拒仇拼命,他竟把人家联庄会的壮丁,连伤了三四个。
  这地方正是小辛集联庄会的公所。当摩云鹏被贼围攻时,程玉英娘子竟得逃出,奔入另一条狭巷中,但已浑身无力,寸步难挨了。强自支持着,往巷内黑影中一蹿,竟扑地滑倒,又强支着,刚刚扶墙爬起来,还未及觅地暂避,猛听前面有人语践踏声,紧跟着那边巷口,一道黄光如车轮般一扫,影影绰绰闪出来好几个人。程玉英哎呀一声,骤然蹿起来要跑。忽又想再逃不出仇人的毒手,慌忙贴墙,把剑横在颈下。却不料孔明灯黄光又一扫,这几个人影徘徊不进。有一人突然发了话,分明听得山东的乡音道:“贼人在哪里?”分明这腔口不是仇人,是本村的人。紧跟着灯光对自己来来回回照射过来。又一个人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探庄!”
  程玉英猛然省悟,这别是联庄会吧?她正在惊惧、猜疑,那几个人竟齐声威吓着,也是不敢过来。程玉英仍把剑横在颈下,倚着墙根喘息,贸然叫道:“我们是逃难的,遇见土匪了!我兄弟那不是叫匪人围上了?”黑影中听得咦的一声道:“真是个妇道,你是谁?”人影中灯光闪动,似有人往这边走来,且走且吆喝道:“不许动,站住了!”但是,程玉英气力早懈,就要她动,也须缓过气来,才能动转了。
  俄顷之间,锣声忽起。对面脚步践踏声中,挑出一对灯笼来。跟着这对灯笼往程氏这边,一晃一照,一晃一照,几个人影走了不多远,忽然踌躇不前,似正挑灯往这边端详。果然照了又照,似已看清巷口墙根,确像是个女子,倚墙发喘。跟着这才有一个少年人喝斥着,似要奔上前来。忽然,又听见一个浊重的声音喝止道:“瞎,你别冒失,你不瞧那妇道手里还拿着什么哩,留神看给你一下!……喂,我说你这女子。你别动,我们得验看验看。”只听又一人道:“你们看住了她,我去禀报副会头去。”履声橐橐,一个人撤回去了,五六个人扑过来了。
  程玉英娘子已看出对面灯笼“守望相助”四个红字,登时如绝地重生,把颗心一放,不由浑身酥软,瘫在地上了。喘息着向来人说道:“乡亲们快救人吧,我兄弟叫好几个贼围上了,还有我的孩子呢!”
  这伙联庄会本是乡下力笨汉子,没有什么本领,专恃人多为胜。但这里的副会头辛佑安和他的三兄弟辛佑平、大侄儿辛宏明,却不含糊,手底下颇有两手武功。五更风雨,乍闻得人呼犬吠,旋听得会丁报到面前,知有匪警,立即鸣锣。片刻间,聚来三四十人,纷纷寻声搜索起来。有几个登高瞭望,在墙头要道上,恰好瞥见群贼攒攻魏豪。又有几人抄小巷搜寻,恰遇见程玉英。辛佑安率众人挑灯提枪,先赶到程玉英面前,查看盘诘。程玉英挣扎起来,诉说前情。辛家弟兄本晓得狮子林的威名,立催会众上前拿贼。人多势众,声势汹汹。程玉英居然支撑着,挺剑当先,引领联庄会众扑奔镇口。正是天下事难以逆料,程玉英倒救了摩云鹏。
  这出剿的三十多个会众分作两路,多一半拿长花枪,少一半提单刀、木棒。辛佑安恃勇当先,率领十数人,直扑向魏豪被围之处。辛佑平和辛宏明却引十余人,绕道斜抄贼人的退路,以收夹击之效。督队急进,相隔已近,一抬头,突见两个贼人蹿房越脊,迎面奔来———这正是追搜程玉英的二贼凉半截和纪花脸。邪不侵正,贼人胆虚,这二贼突然间瞥见联庄会的红灯,又听见锣声惶惶,人声杂沓,两个人哼了一声,抽身便往回走。辛佑安断喝一声:“好贼子,往哪里跑?”抬手打出一石子,率众急追过去。一霎时,小辛集内外锣声四起,邻近各村庄先后闻警,灯笼火把,东一处,西一处,冒雨冲出来。守望相助,齐声鼓噪,倍显得声势惊人。穷追寻仇的贼党,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包围摩云鹏的贼人,还想把仇人撂倒再走,但这如何来得及?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挥兵刃,兀自急攻。他的同伴却已看着不妙,鸡冠子邹瑞嗖的蹿上临街的矮房,往四面望了望。这一望,登时看见这村镇和邻村三三五五的火光,在雨中闪烁,齐奔这边扑来。若缓走一步,就怕走不脱;而且估摸时候,早已五更,只是阴雨天暗,显着昏沉罢了。那矮房对面高大的庄院,并已有据住更道,往自己这里乱投石块。鸡冠子邹瑞急跳下房来,一声呼啸,催同伴作速退出村外。
  这时联庄会辛佑安已率众赶到,辛佑平也从后绕过来。有几个大胆的壮丁,年轻快腿,也不等火把,也不等梆锣,竟挺花枪,紧随辛佑安和辛佑平,分两路抄来。两厢一挤,贼人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大吼了一声,急招呼同伴乌老鸦叶亮功、凉半截梁文魁、九头鸟赵德朋等往外冲。胡金良就是身探清江浦镖局,自称名叫胡建章的那人。他的真名叫降龙木胡金良,善使齐眉棍,此时却使的是刀。桑七挥刃开路,胡金良横刀断后,招呼同党撤退,向辛佑安喝问:“什么人敢搅太爷的事?”联庄会众一阵乱骂,没人正经答话,却已刀枪齐上。胡金良厉声怒骂:“太爷乃是来报仇的,你们倚仗人多,竟敢胡搅,早晚太爷把你们洗了!”胡金良放下这话,这才翻身退出村外。联庄会呼噪着追出镇外,又搜巡了一程,便结队而回。
  辛佑安把程玉英母子领到自己家中,由他妻子款待着,更衣敷药,煮粥治食。只有摩云鹏魏豪苦战失神,把联庄会救他来的人,误认作贼党,竟被他连伤了三四个。联庄会众哗然大怒。辛佑安叔侄急忙过来,一齐动手,把魏豪擒住。程玉英哭着呼唤,摩云鹏昏厥过去,半晌没有苏醒。辛佑安存了一番顾忌,不愿早到自己家,遂吩咐会丁,用木板把魏豪抬到乡公所,留下三弟辛佑平,设法熏救。辛佑安便回转家来,向程玉英打听遇盗的事情。
  摩云鹏独留在乡公所,直到雨住天晴,太阳升起很高,方才微吁一声,缓醒过来。正会头夏二爷和镇中素常出头的人物,都到公所来询问。因恼着魏豪误伤会众,盘问起来,声色俱厉。摩云鹏浑身伤痕,又看不见程氏母子,问他们,他们又不好生回答他,偏偏辛佑平也回去了。摩云鹏应对之间,辞色渐不平静,双方越说越拧。有的人就要照联庄会平常治盗的法子,把魏豪捆起来,活埋了。正在翻脸相闹,忽听院外一个响喉咙叫道:“那个逃难的救活了没有?”
  摩云鹏抬头一看,此人年约三十六七岁,长眉毛,大眼睛,身材魁梧,神情粗豪,另带一种伉爽之气,并不像乡下人。此人身穿山东茧绸短衫,敞着衣襟,捏着一把九根柴大扇子,忽扇忽扇地扇着,大叉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貌微黑,也很透精神。会首夏二爷就是上首坐的那个绅士,忙欠身站起来说:“辛二爷才来。”这进来的人便是联庄会副头辛佑安,那少年便是他的侄儿辛宏明。
  辛佑安一到场,立刻把误会全解了。公所里联庄会的壮丁此时只剩下十几个。辛佑安张眼四顾,问道:“他们呢,都散了么?”夏会首道:“正是,我想没什么事了。这时候田里正忙,不过是几个过路寻仇的小贼,赶跑也就完了。想着也没什么后患,所以我就打发他们回去了。”辛佑安道:“哦!”说了几句闲话,遂向夏二爷道:“夏二哥,你不晓得这位?这位魏朋友说来还不是外人,就是咱们邻村卧牛庄保镖林、林廷扬镖头的七师弟。二哥,原来咱们昨夜救的那位妇道,就是林镖头的娘子。林镖头那样英雄,你可知道竟死了,还是叫一伙水贼暗算的。”夏二爷道:“我刚才也听说了。不过这个人说话口音很个别。辛二弟你说这事怎么办?我们后街四房里的老五,大胯上叫这人扎了一刀,伤很深。我们怎能够模模糊糊地就把他放了?况且二弟街上的人,我也听说有受伤的。”辛佑安赔笑道:“别提了,一动上手,真刀真枪,哪能不带伤?说真了,这可真是一场误会。二哥的本家受伤了。还有我们八房上的辛老台,也叫这位魏朋友打了一拳,把眼眶子都打青了。我们大侄子,也挨了一腿。这里顶重的还是张拴叔,那可是被贼人伤的,恐怕要落残废。……我说魏朋友,我们尽喊着别动手,别动手,你怎么还打?贼早跑了,你老哥背着个小孩子,抡着把刀,一个劲地乱喊乱砍,连林大娘子招呼你,你都听不见。拿钩枪把你搭住了,还被你挣脱。要不是我冒着险,从背后把你抱住,你真个的就要抹脖子。”辛佑安说着哈哈地大笑了,把大拇指一挑道:“魏朋友,你真够味!刚才我听见林大嫂说到你了,你们倒是真义气,可算得是生死之交,存亡不渝!”
  摩云鹏是外场朋友,人家对他客气,他倒越发惶恐起来。回忆前情,若不是人家联庄会出来,把贼人惊走,自己准得死在群贼手里。当时自己力竭失神,目昏耳鸣,只顾一味乱砍乱打,哪晓得伤了人家的人?不由满脸惭惶,这才问明了公所在座的各位姓名,咬牙忍痛,向众人一一周旋拜谢。误伤致歉,相救承情,说了许多感激不尽的话。又说出:“误伤的各位,在下行囊中还有几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给各位调治调治。就请二位会头费心,给看着掂配一下,我实在太对不住了。”正会头夏二爷一见这情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作罢,把面子都送给辛佑安。辛佑安见摩云鹏言动如常,虽然脸上气色难看,料想已无妨碍,这才把摩云鹏也邀到自己家来。摩云鹏的兵刃包裹,也都由辛佑安叔侄代拿着。摩云鹏一步一瘸地跟着走,来到辛宅,让到客厅内。辛佑安吩咐长工打脸水,看茶,备饭。
  这一番逃难,摩云鹏肩头受了贼人一暗器,腿上受了联庄会一钩镰枪,头上也好像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受的伤不算重,只是背着个小孩子,挣了一夜命,又是且战且逃。若不是他体质素强,换个人怕不当场吐血?程玉英娘子臂受刀伤,铃哥林剑华后臀上被划伤了一条口子,头脸上也有浮伤。虽然都不甚要紧,只是一路颠顿惊恐,又被大雨淋浇,七岁的小孩子有多大抗力?此时鼻塞面红,周身滚烫。程玉英娘子守着孩子,在生人家里,不敢哭泣,吞声流泪,拉着铃哥的手,扪头抚胸,寸心欲碎。多亏辛佑安、辛佑平和大哥辛佑良弟兄三人,轻财好义,患难中倒成了程氏母子的一路福星。
  辛二娘子把程玉英让到内宅寝室,更衣寻药,恤难询情,颇尽地主之谊。又见铃哥小孩子神气不好,叫程玉英娘子给他脱去湿衣,敷上刀创药,拿被单盖了,放躺在炕上,对程氏说:“这位大嫂不要着急,人谁没有一步难呢?你歇着你的,别过意。这小孩子他是吓着了,叫雨水激着了。睡一觉,吃点药,烧就退了,大嫂别害怕。”又给煮粥,又给找药,把牛黄镇惊丸和红灵丹取出,也不管对症不对症,乡下人以为是药就治病,催着程氏娘子给铃哥服下去。粥熬好了,辛二娘子又催程氏母子吃粥。铃哥吃不下去,倒喝了许多水,忽地叫了一声娘:“娘,怎么我的外祖父还不来?娘娘,这些贼还欺负咱们来不?”小孩子禁不得大险,更不待他娘慰答他,小眼睛一闭,又迷糊过去了。倒引得程氏娘子满怀凄楚,吞声下咽。
  辛二娘子劝程玉英,躺下歇歇。辛大娘子、三娘子当作稀罕事,也来打听逃难遇仇的情形,听了都很叹息。又问:“那个昏过去的男子是谁?你们这是打算投奔哪里去?”又打听程氏怎样用剑发箭,跟贼人对敌的情形。程玉英娘子急装紧裤,背剑袖箭,武功虽然弱,在寻常妇女眼中,究不免诧为奇人。辛三娘子又说:“林大嫂不要客气,尽管躺着说话儿,别价起来。你老不知道,咱们才隔着二十多里地,乡里乡亲的,都不是外人。保镖林家谁不知道?我娘家的表妹就嫁在榆树坡程五爷家,是二儿媳妇。你们老人家铁掌黑鹰程老英雄,一只手掌劈断一棵小柳树,那是我亲眼看见过的。”程玉英答道:“那是家伯父。”三娘子道:“哦,不是你的老人家呀!你是他老的什么人?”二娘子笑道:“三婶子好糊涂,自然是侄女儿呀!”三娘子拍掌道:“哟,我懵住了。”竟说长道短,谈起闲话来。后来还是辛大娘子见程氏疲怠的样儿,这才把两个妯嫂邀出去,替程氏放下门帘,任由程氏娘子在东间内室,躺着歇息。
  程玉英娘子是个健妇,但这时候头脑上如压着重铅,浑身竟如散了板一样,脚底下尤其酸痛,只是忍住不呻吟罢了。她和铃哥、魏豪浑身都滚成泥团,连头发里都是泥水了。这时母子全换了干燥的衣服,把伤处也包扎停当。居停主妇已出,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倒,不禁低低咳了一声,落下几滴眼泪,偎着铃哥躺下了。悄悄扪着铃哥的头额、手心、胸口,觉得这孩子的小手竟一时一时地痉动。程氏娘子不由担心害怕,这孩子是吓病了。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好?想到此,万分痛恨仇敌,心想伯父铁掌黑鹰若在家中,何致如此?可是不幸中的大幸,还有这一个仗义急难的七师弟魏豪,若没有他,娘儿俩到今日,还不知是死是活哩!可是七师弟他竟失神乱砍,瞪着眼连人都认不得了。等到把他按住,他竟闭过气去,面黄息微,呼之不醒,生生地累坏了。他还微有鼻息,公所中的人说不要紧。万一他真个累死了,那么,自己一个孤孀,铃儿一个孤儿,大仇当前,未必甘休。若依然究追不舍,现在困在这小辛集,前进,后退,事在两难。还有押行李车的黄、邱二位……
  程氏娘子万虑萦心,思索到极苦处,又不禁把铃儿一搂,把牙咬得连响。思量着,容得这家主妇辛二娘子再进来时,便须央告她烦人到公所,看看七师弟魏豪,到底救转没有?她在东内间思虑己事,帘外却听见居停主人辛家三个妯哩,隔着堂屋,正议论自己的事。是怎么公所里的人恼着魏豪,还有人不很答应,要拿来当匪人办他。程玉英听到这一节,不禁惶急。但又一想,听这口气,魏豪当然是没死,便又心头为之一宽。
  到了傍午,辛佑安把摩云鹏邀到家来,更衣进膳,两个人很客气地谈起来。辛佑安便打听贼人的来路,怎么结的仇。摩云鹏见辛庄主性情豪爽,脾气相投,遂不隐瞒,索性将实话说了。辛佑安闻言叹息。摩云鹏又向辛佑安询问自己昏过去以后,贼人怎样被逐,联庄会可曾捉住贼党没有?辛佑安笑道:“我们这联庄会,不过人多势众,凑到一块起哄。说真格的,如何是贼人的对手?我们联庄会前前后后出来五六十口子,贼人看光景也不过十一二个,简直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们全仗着嚷得凶,好像惹不得,又加上天快亮了,才把这十几个贼赶跑。你老兄还问我们捉住几个?实不相瞒,一个贼也没捉住,倒叫贼人伤了一个。”说着大笑起来,跟着又将逐贼的情形说了一遍,把贼人临走时,放下了怨言的话,也告诉了魏豪。魏豪听了,怦然一动。对辛庄主具说仇人歹毒,究追不舍,他虽然负伤疲极,仍不敢多有耽搁。于是说了些感激的话,向辛佑安拜谢,请他把程氏嫂嫂和铃儿招呼出来,商量着即刻赶路避仇。
  辛佑安不知贼人的厉害,说道:“魏仁兄你忙什么?仇人虽然恶毒,你住在我们这里,绝无妨害。我看仁兄伤劳过重,你走不得吧?”魏豪执意要走,辛佑安自不强留,遂进入内宅告诉娘子,把程玉英请了出来,陪到前院,与魏豪相见。
  叔嫂见面,才隔半日,却生死呼吸,恍如隔世,不由都掉下泪来。互问了伤势,魏豪便问起铃儿:“他没吓着?可受了伤?”程氏娘子叹道:“苦命的孩子倒很皮实,一点也没哭闹,刚才睡着了。”魏豪道:“到底他受了伤没有?”程氏忍泪道:“屁股蛋上划了一道子,侥幸还不深。头脸上也有点浮伤,我给他敷上了药。小孩子疼得只吸凉气,说出来的话更扎人。他扯着我的手,把小脸蛋偎着,尽只问他外祖父,和打听七叔你,连他爹爹一个字也没提。问我仇人还来不来,对我说咱们别走了,看路上再碰见仇人。唉,真是的,要有他外祖父在这里,我们何致受这大罪?”摩云鹏默然。
  程氏又道:“我摸他的头,滚热的,身上也很烧。刚才多亏这里二娘子给找出药来,我给他吃了。现在他睡了,喘气粗点,也许不要紧。”程玉英一边说,一边滚下泪来。因在生人家中,只好强自吞声。复向魏豪问计,究竟应该怎样?摩云鹏魏豪略一迟疑,仍对程氏说:“嫂嫂,你看铃儿到底怎么样吧?如果能走,我想还是赶紧走,不能在这里多耽误。嫂嫂忘了,老河堤还有黄仲麟、邱良两个人,押着行李等着咱们呢!唉,也不晓得他们两个人怎样了?”
  程氏低呻了一声,把两手紧握着,半响道:“走!我抱他去。这孩子一夜没睡,连浇带吓,发冷发烧的。要是这就走,还得雇车。要是步下走,那我可是……”摩云鹏魏豪攒眉良久道:“嫂嫂,你把铃儿抱出来,我先看看他。”程氏拭泪道:“我就抱他去。”
  辛佑安见这叔嫂二人商量行计,进退为难。起初本觉自己不便在场,早应退出,可是他又憋不住,到底留住未走。此时就插言对魏豪说:“魏仁兄,你我武林一脉,一见如故。若叫我替你们打算,避仇之事,自然不便在路上停留。但现在你们三个人,人人负伤,说句不忌讳的话,你们恐怕要害病。大人或者还支持得了,小孩子可不行。你看这工夫,天倒晴了,路上却滑得很,你们怎么走法?魏仁兄,你们不要不安,你尽管在我舍下歇两天。等着天晴路干,雇好了车再走,也不为迟。你们可以坐轿车。魏仁兄你说对不对?坐轿车又省力,把车帘一放,谁也看不见。你们三位可以雇两辆轿车,这个我可以替你们想法子,准给你们雇着。”
  魏豪慨然对辛佑安说道:“辛庄主,承你陌路仗义,济困扶危,我敢不披心露胆?这一番,我们原提防着贼人寻仇不舍,才把行李箱笼等物,遣派镖局趟子手,装车押运,走大路先奔老河堤。另由小弟保护我们大师嫂和小师侄,乘夜潜出,单走小道,躲避仇人的耳目。谁想仇人布置周密,我们没有躲过去,到底叫他们缀上了。我们那两位押运行李的,一位姓黄,一位姓邱。辛庄主你想,仇人能把他俩放得过么?我们实怕仇人仍不死心,明明晓得我们落到此地,难保不再寻来。我们落到这个样子,说起赶路,简直是咬着牙走。承蒙庄主款留,我们感情不尽,还顾得假客气不成?我们也曾打算再骚扰你一两天。无如再三盘算,实在不敢逗留,总以速走为妙。贼人既被庄主逐去,一定回去勾人。趁这机会,我们一走完事。一来叫他摸不着影,二来也给庄主省去许多麻烦。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庄主的盛谊隆情,我们只有心领。若是脱过大难,我们再图补报。……嫂嫂,我说我们还是赶紧走。”程玉英娘子在旁点点头,惨然道:“可不是,还得赶紧走,……不过铃儿怕要病倒,真得雇车!”
  辛佑安已听明魏豪左右为难之故,不由激起了豪气,立起来,走到魏豪面前一站,奋然说道:“我就不信贼人这么难惹!魏仁兄放心,我们这联庄会虽然尽是一些庄稼人,力笨汉,可是全号召起来,一共四个庄子,足可凑一百六七十人。难道一二百号人庇护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还办不了么?贼人就算凶横,好汉敌不住人多。还有小弟和舍弟、舍侄,自信手底下还对付得三招两式。贼人不寻来便罢,当真找寻来,怕叫他也得不了便宜去。真格的就没王法了,他还敢烧庄子不成?魏仁兄,咱们虽然素不相识,可是铁掌黑鹰程老英雄,乃是我们本地的前辈英雄,林大嫂是他老人家的侄女儿。狮子林镖头英名在外,我们都是本乡本土,老邻旧居。我们不知道了便罢,既然知道了,小弟我就要管一管这桩闲事。你们就放心住下,瞧着我的吧。我就不信十几个臭贼,敢在我们曹州府堵上家门口子来欺负人,把我们山东人都看扁了!”
  程玉英道:“只是这伙子仇人,人数实在太多,他们这就有十几个。他们吃了亏,叫庄主赶跑了,他们一准要再勾更多的人来。”辛佑安更加生气道:“他们能够有多少人来?嘿嘿,我辛老二就是不受欺负,不怕人多势众!我辛老二定要跟他们斗斗,我这就鸣锣聚众,把联庄会全招了来!给他一个昼夜梭巡,里外戒备,看贼人有什么坏招,敢对我小辛集施展!”说着,在当地走了半圈,双眼一瞪,把额角一叩道:“我还有一招!喂,老计,老计!”
  一个年轻长工走了进来听命。辛佑安吩咐道:“老计,你快骑上马,到柳树岗子、杀马营,把老师傅跟钱大爷都请过来。要快,请他们立刻就来,今天务必到。”顿了一顿道:“你对老师傅,不提旁的事,就提咱们这里昨儿个闹贼了,请老师傅把他那两位少的一块邀来。千万,千万。到钱大爷那里,也是这样说法。老师傅要是有个疑疑思思的,不肯来,你就找二爷,叫二爷怂恿他老。”长工老计领诺,转身要走。辛佑安却又叫住,道:“你对老师傅和钱大爷讲,不是小螽贼,是成帮的匪人,一共来了二十多个,要跟咱们联庄会作对。你再告诉他们,匪人昨夜来搅闹了一通夜,直到五更天亮才走的。临走还放下恶言,要邀同伴再来,要放火烧咱们。你听明白了么?要说得厉厉害害的。”
  辛佑安一时动了气愤,要替狮子林的妻儿、师弟,跟贼人比量比量。辛佑安只觉得摩云鹏过虑太甚,他却万想不到狮子林的这个对头,必欲把林家的遗族一网打尽,一个活口不留,方才甘心罢手。若问他为什么这样的歹毒,说起来就连他的同党,也觉得这么寻仇做得太过。但是人各有心,他做得太过,自有他太过的缘由。
  当下,辛佑安坚留摩云鹏宽住两天,借以养创息力。摩云鹏深知仇人的厉害,尚在游移。程玉英娘子却支持不住,又觉得铃儿这么可怜,只顾心急赶路,小孩子万一有个好歹,满怀希望岂不尽付东流?又想到半路上,再有个走不利落,还不如在小辛集。有辛庄主这么一个居停主人做护符,呼救还易些。怔了半晌,抬起头来,看看魏豪道:“七弟怎么样呢?”
  摩云鹏双眉紧皱,筹思良久,方才拿准了主意。就请辛佑安代雇两辆轿车,行期暂且不定。现在还不晓得黄仲麟、邱良两人的吉凶如何,打算自己改变服装,先到老河堤,寻寻他们。如果两人竟得脱出仇人之手,安抵老河堤,便可依照原计,定明后天半夜,由小辛集起程北上。万一黄、邱二人竟遭毒手,未得闯出,那只可另做一番打算。
  商计已定,程玉英母子暂留在辛庄主家。魏豪忙装作乡下人赶集的,借了一头小驴,溜出小辛集,往老河堤访下去。不意找到老河堤,在约定地点,前前后后找遍问遍,竟没有黄、邱二人,也没有那样的重载大车。路旁小摊,附近店房,都是同声一辞。摩云鹏心下打鼓,情知不妙,又沿路加细访下去。到了周庄北边一座小村子上,竟听得乡民三三两两,哄传起前途出了路劫惨案!
  摩云鹏吃了一惊,这事乍闻一震,转想这是在意料之中的。摩云鹏忙逢人设词探问。就在今天清晨,有看青的乡下佃夫,在雨停后,扛着农具下地,忽听见邻田庄稼地内发出惨嘶声音。乡下人伸头探脑,仗着胆子过去一看,只见庄稼地踏倒了一大片,有一匹牲口,拖着一辆空车,倒在地上悲号。山东地方素来多盗,这户下人一望,早已了然,忙跑回去告诉了乡长、地保。立刻引来许多人,吆喝着闯进去查看。到近前时,才看出这是一匹老马,马腿被什么兵刃砍断了一条。车上车下扬着空箱子、空包袱,散抛着东一件、西一堆的衣衫行李,都被雨淋得湿透了。这当然是匪警。又往四面一寻,距离空车不远,就发现了一具无头死尸。又在半箭地外,找见另外的一辆空车,驾车的牲口却没有了。地边土路上泥泞已极,留下许多脚印、蹄痕和血迹,远远地还抛着一把刀。
  这件事在周庄已然哄传动开了。摩云鹏一路踩访,访明抽身。离开乡人,面对旷野,禁不住潸然下泪,咳!贼人歹毒,人数又多,这个无头死尸,看起来不是黄仲麟,就是邱良了。摩云鹏心中戟指痛恨道,万恶的贼子,你们害他们做什么呢!……这死者到底是谁呢?黄、邱二人功夫都很平常,不是贼人的敌人,可是黄仲麟那把刀还有两下,这死者,多一半是邱良了!但是黄仲麟又逃到哪里去了?这样看来,他们必是从卧牛庄硬闯出来,走到这里被围失着的,他们俩可是把主意打错了!既然被仇人寻上门,你们俩就该不走才对。是怎么不度势,不量力,还打算开车硬往前闯?唉,我本来再三告诉你们,万一事到紧急时,尽可丢下东西一跑,千万不要跟他们拼命。这两个人不用说,一味护车,竟以身殉了!林大哥待他们好,他们这样生死不渝交情,我若任听他们尸体暴露,于心何忍?可是我这时候竟去认尸领埋,又万无此理。我是跟着打人命官司,还是救活的去呢!
  想到这里,魏豪越发忍不住,几乎要放声一痛了。他又想,这死的一定是邱良无疑,他空有胆气,手底下太没有根。不错,一准是他。可是,黄仲麟呢?难道他临难缩手,先溜走了不成?
  摩云鹏这么猜想,他哪里晓得,这大好头颅被人砍去的,竟不是邱良,乃是黄仲麟,那趟子手邱良,非但没有逃,也是拼着命与贼支撑,到后来身负重伤,竟活活地被贼掳了去,要用极残酷的刑法,从他口中逼出林氏母子的下落来!
  摩云鹏魏豪思索良久,不能任置不理,便跨上驴,扑奔肇事地点。也装作没事人,绕尸场前后偷看了一遍。这时那具无头的死尸,早用芦席盖住。已然有人看守,不容闲杂人等近前。但是空车上遗留下劫余的行囊物件,只一瞥便已认明,果然是林家之物。地保和乡长为着保存物证,报官请验,都将这些东西聚拢到一处,就放在空车上。黄仲麟使用的那把刀,也俨然放在车箱中。魏豪听那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有的人说,昨夜不到二更天,在风雨声中,听见人狂喊,夹杂着车马奔腾声音。看起来,这劫道的顶少也有二三十口子。(闲谈的人大抵形容过分,究竟他说的话可靠不可靠,也还是疑问。)
  摩云鹏牵着驴,傍着尸体呆看。愣了一会儿,就一忍心,一甩手,牵驴出场,跨上驴,头也不回,径返小辛集,时已到未末申初。魏豪火速地与程玉英嫂嫂,商量逃亡之计。现在行李细软,已被仇人倾囊劫去,押车的人已经殉难,访闻仇人来得很多,料想不出明晚必然有人来窥探。不出后天,必然要找上小辛集来。魏豪道:“为今之计,更无别法,我们只有火速离开山东,越快越好。头一步,要赶快离开小辛集。孩子有病也说不得了,咱们只好改装坐轿车逃走。”程玉英听了,张大眼睛,登时面目改色。魏豪又向庄主辛佑安下拜,恳求道:“辛庄主,我也不说客气话了!我们如今穷途末路,生死难保,庄主得搭救我们……”辛佑安愤然道:“魏仁兄放心,你交给我,我已经请人去了,不一会儿就到。我就不信,贼人竟这么胆大妄为,我倒要斗斗他。你只管在我这里住,你看我剥不了他的皮!”
  摩云鹏摇头惨笑道:“唉,我们还是赶紧走的对。你看贼人步步逼紧,我们逃到哪里,他们一定缀到哪里。我们分两股道逃走,他们就分两拨人堵截。我们跟他有仇,我们押行李的人跟他没仇,他们竟也下这样毒手!贼人至死不饶,你看他还割首级,多么歹毒。我们要只是两个大人,还容易潜逃,偏偏有这个小侄子,岁数又太小,未免累赘。辛庄主,不是我过虑,我们必须设法悄悄一溜,叫他们踩不着我们的脚印才行。我们原打算扑奔保定,看这光景,我们也不敢定准了。我们逃到哪里是哪里,必须把贼人甩开,才算逃脱了。我们只求辛庄主两件事,头一件求你给我们雇两辆轿车,现在就用。”辛佑安道:“不是后天夜晚走么?”魏豪摇头道:“时候不好预定了,这就全看机会怎样。等你费心给雇好车,我就到外面查勘查勘,只要贼人趟道的还没有来,我们打算立刻就走。第二件,还求庄主费心关照联庄会各位,替我们隐瞒一点。”
  辛佑安还想挽留,魏豪却心惊肉跳,揣度贼情,怕他们立刻勾人寻来,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当下催促程氏嫂嫂,把铃儿唤醒领出来。拉着手,摸了摸额角,烧已大退,还有一点余热,小手却微觉发抖。心知铃儿病象依然未去,但也顾不得了,再三向辛佑安告辞要走。辛庄主方才答应,派人雇了车来,直开进庄院。
  程玉英、魏豪都在外院客屋里,打点动身。辛佑安道:“且慢,你们就走,这工夫天色还早。你们的仇人要真是穷追不舍,还怕他们在镇里镇外,埋伏下眼线,暗等着你们。你且候一候,我打发人到外面看一看,有眼生的人没有?没有眼生的人,你们吃了晚饭,等天黑了再走,岂不保重一些?你们头一站到底打算先奔哪里?你们总得告诉车夫,才好按程赶路啊!”摩云鹏只顾一味地守秘,到这时候,还没把地名说出来。辛佑安未免心中不大高兴,暗想怎么连我也瞒起来?我是救你们的,还能走漏消息,害你们不成?摩云鹏无奈,这才惶恐说道:“这是在下疏忽了!我们打算不直奔大名府,想绕着道走,叫贼人跟寻不着。头一站打算从小辛集,先奔崔旺营。”
  辛佑安道:“那就是了,你得告诉赶车的。”当下叫来两个长工,吩咐二人到集里集外寻一寻看:“只要有眼生的人,或打听昨夜匪警的,探听联庄会的,你们就赶紧认准了他,回来告知我。”这小辛集本是乡村间一个小市镇,并不是通驿要道,除了运粮车,轻易不走商旅的。并且户口也不多,当真有外路人在此流连,本地人一望便知。两个长工领命出去了。辛佑安看着魏豪收拾完毕,也就溜溜达达,从家里走出来,到镇内查看去了。
  摩云鹏魏豪和程玉英母子,早已装扮停当,程玉英扮成男子,头戴草帽。两人原穿的衣服全都雨渍泥污,此时一律换上了乡下毛蓝布的男旧衣裳,打扮得土头土脑,就在外院客厅静等着时候。铃儿还是困,程氏把他放在土炕上,小孩子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
  辛佑安的侄儿辛宏明在旁看着,和魏豪闲谈,魏豪勉强答对着。所换的衣服,全是辛家所赠。又特叫做饭的蒸了些干粮,带了些乡下咸菜,装了一布袋,预备送给避难的人在路上吃。辛佑安一家在待承上很热肠,魏豪连声称谢。辛宏明道:“魏镖头你就不用客气。刚才家叔告诉我们,你老这次犯险拼命,全是为了故去的朋友。像你老这样仗义全交,保救孤儿寡母,我家父和二家叔都佩服得了不得。家叔说,若不是你老有要事在身,真想留下你老,给我们当教师,护院子。实对你说吧,我们爷几个都喜好练练,可惜没有机会。刚才我二叔打发人去请的老师傅,姓陶叫陶成泽,外号叫醉尉迟,就是他老人家有工夫时,教给我们练一练。只是他老好喝,不常教我们。还有老师傅两位少的,一位叫陶继尧,一位叫陶继唐,算是我的师叔。我们没事就跟他二位练,他们二位应名还是我们这联庄会的教头哩。本来我们这里不很消停,东洼里有一伙子螽贼,偷鸡摸狗,常常来骚扰。他们倒稀松,可是有时候勾结邻县的土匪,不断生事,这才闹得我们四个村子成立起联庄会来。”
  辛少庄主年才十七八岁,不管人家心上有事没事,只顾扯开了闲谈。忽然那派出去的两个长工,有一个走进来道:“二当家的呢?”辛宏明问:“什么事,可看见眼生的人没有?”长工答道:“没有。不知道秦二怎样,我是什么也没有碰见。”
  辛宏明放了心,又问:“那么你忙什么呢?”长工道:“老师傅爷三个全来了。”辛宏明欣然站起来道:“魏镖头,我们老师傅来了,我给你引见引见。他们爷三个在哪里呢?”长工道:“在西院呢!”说着,只听窗外道,“避难的在哪里呢?”辛宏明对魏豪道:“你听,老师傅寻来了。”忙应声出去。跟着履声橐橐,魏豪抬头迎看,由少庄主陪进来一位苍颜赤鼻的老人,和两个黑面皮、大眼睛的壮年汉子。三个人都是暑天的短打扮,摇着大扇子,走进屋来。这个赤鼻老人便是老师傅陶成泽,年有五十多岁,精神很矍铄。那两个黑面汉子,就是陶继尧、陶继唐昆仲,继尧年约三十以内,继唐不过二十一二。二人体格雄壮,一看而知是山东人。
  陶成泽拈须发话道:“宏明,到底是什么事?昨夜真闹贼了么?我们那里没听见呀?刚才我来的时候,你们联庄会又出队了,怎么连镇口也下了卡子?想必是闹得不轻,难道说洼里倪老茄子又龇牙了?”又道:“听说你们还救了两个逃难的,这位可就是?”
  这个老头子嗓门很高,说话就和吵架一样,还没落座,就挺胸腆肚地嚷起来了。辛宏明忙见过了礼,又替魏豪引见道:“老师傅,避难的就是这位魏镖头,是咱们武林同道。人家可真不含糊,就两个人,竟和十几个贼招呼起来了,人家是仗义救友。”立刻互问了姓名,叙座开谈。这陶老师傅兴致很旺,不过上了年纪,有些气粗,好像发喘似的。坐下来,对魏豪说道:“哦,原来是你老哥遇上劫道的了。不要紧,有我们辛二爷办的联庄会,十个、八个的蠡贼敢来炸刺,活埋不了他!”又向辛宏明道:“你二叔哪里去了?不过十几个蝨贼罢了,又找我做啥?你们还整治不了他,就短我老头子不成?”辛宏明道:“老师傅,您哪里知道,这伙贼不是东洼那一帮,这是外路来的绿林,专找寻这位魏镖头报仇的。你老可知道卧牛庄保镖林家?”陶成泽道:“唔,怎么不知道?那是咱们县里的人物,跟我还是朋友哩。头些年,我在保定还跟他共桌喝过酒,他也是很好的酒量。怎么,他也来了么?”辛宏明道:“您认识林镖头,那更好了。你老猜这位魏镖头是谁?他就是林镖头的师弟。告诉您,这位大娘就是林镖头的夫人。”
  说话时,男装的程玉英本偎着铃儿。在炕边上侧坐着,此时闻言,忙欠身施礼道:“老大爷,你老也认识先夫么?”陶成泽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怔,忙也欠身答礼道:“哦,原来是林大嫂。这可不是外人。怎么着,林大哥……这两年保镖的买卖可还好。”程玉英凄然道:“先夫他过去了!”陶成泽大惊道:“怎么,过去了?多咱过去的?他才不过四十五六岁嘛?”
  魏豪道:“陶老英雄也认识我师兄,这可真是故旧何处不相逢。不瞒你老说,我林大哥是四月二十三,遭了贼人的暗算故去的。仇人至死不饶,又来找寻我林大哥的家眷。我们避仇,这才逃到辛庄主这里。昨晚要不是亏了辛庄主救我们,我们都得死在恶贼手里了!”
  陶成泽闻言大怒。他的两个儿子陶继尧、陶继唐也无不且骇且愤,齐声询问究竟。摩云鹏魏豪一心惦记着出去,对陶氏父子又不得不敷衍着,只可将前情,略述了一遍。
  陶成泽这老人起初惊怒,大骂贼人无理:“人死不结怨,怎么还找寻人家的家眷?”后来又备闻贼人截江焚舟、盗棺毁尸、闹丧刺孤,太以绝情,这老人却骇然深思起来。面向儿子和辛宏明道:“这可就古怪了。贼人这么狠毒,必有缘故。魏老兄,你们打算这就走么?”魏豪道:“是的,车都雇好了。不过辛庄主怕贼人在镇上潜藏着底线,特意派人巡视去了。如果镇里镇外,没有眼生的人,在下打算傍黑的时候,改装坐轿车一走,速离此地。贼人就是勾兵寻来,我们一走,也就完了。要不然,还怕他们在镇上滋事掏乱。”
  陶成泽听了,沉吟起来,半晌道:“你们打算傍黑的时候,坐轿车走?”魏豪道:“是的。”陶成泽站起来道:“那么走,只怕走不掉吧!贼人不是傻子,你能走,他们就能缀啊!”
  摩云鹏还没有答言,程玉英娘子着急道:“那可怎么好?老师傅还不知道哩,他们把我们押行李车的趟子手都给害了!我们走又走不开,留又留不得,我们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了。老师傅,你老人家年高有德,你老费心给我们出个主意。不怕你老见笑,我一个寡妇家,怕什么?死就死,活就活!只可怜先夫一辈子争名好胜,临了死在仇人手里,只留下这一条根,就是这孩子。你老看,他才七岁,又是我前屋姐姐留下的,没爹没娘。我们费劲拔力的,总得保住他一条小命。就是我七师弟舍死忘生,也是为给他师哥留一条后!老师傅你老瞧,我们到底怎么着才好?”程玉英泣下数行,向陶成泽下拜问计。摩云鹏却脸上带出很难堪的神气来了。
  陶成泽谦逊道,“林大嫂别难过,有的是法子,咱们大家想。”正说着,只听竹帘一响,庄主辛佑安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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