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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替夫为媒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过了几天,得了一个机会,柳叶青和杨华在闺房弄婴,屏人密语。她便对杨华夸李映霞的怯中之勇,弱中之强,以及李在杨府上种种得人欢心的好处。然后她双眸盯着杨华,暗窥他的神色,要舔出来丈夫埋在心底的真情。殊不知她上年吃醋大闹,又经一度含嗔出走,杨华为了避嫌,为了践旧盟,早对李映霞那段情缘,钳心讳避,不敢多赞一词,甚至连李映霞的名字也极力躲避不说。柳叶青扯开了,这么一绕,那么一绕,闲篇讲了一车,玉幡杆杨华仅仅地微然一笑,说了一句:“我真想不到,李姑娘的箭法练得这么好,这么快。才几个月,便能隔窗射贼,足见在岳父这样名师传授之下,学艺易于速成。只可惜我,跟从岳父不为不久,始终没有获得薪传。等着岳父回来,我真该用点苦功了。”回顾左右而言他,话路子竟这么跳脱,距离柳叶青所希冀的词锋很远很差。
  柳叶青是个直心肠的人,对李映霞谈心,李映霞把心扉这样扣紧;跟丈夫抒怀,丈夫又滑躲不能合拍,她可就急上来了。索性不绕弯,直叩心源,脱然发话:“喂,我说华哥,我问你一句话。”杨华道:“什么话?”柳叶青道:“我问你,你看霞妹妹自从跟我父,寄居到咱们家来,你瞧她处处小心翼翼,对谁都谦虚,都诚心实意地讨好,教人看着怪可怜的。头一个,婆婆就很喜爱她,还有大嫂,也直夸她脾气随和,待人不亢不卑。她简直处处讨人欢喜,若叫她长远留在咱们家,替咱们当家主馈。我看准比我强。你说是不是?”
  玉幡杆杨华脸色变了。说道:“这是什么话?她是外人,她怎能替我们当家?”柳叶青说:“我讲的是真格的,比方说,干脆讲吧,她是外人,比如我们不教她做外人,我们把她变成内人,把她变成自己家里的人,你看她可愿意么?”
  杨华明白了,从这几天,柳叶青总不住口讲究李映霞,他已体会爱妻的心情,正在变化。可是他娶柳叶青已逾一年多,他已然情定于一,早已不复妄存奢望。他知道柳叶青话中有话,便仰视屋梁,淡然说道:“我怎能知道她愿意不愿意呢?她在厢房,有时虽到上房,我不常见着她,更少谈话。你们倒常见面。我怎会知道……”
  柳叶青笑道:“你不要胡想,我不是敲打你,我问的是真心话。据你看,她这人可肯长久留在咱们家里么?她这人实在柔和到可怜的地步,婆婆、大嫂和我,全都喜欢她;况且我本来料理家务不成,霞妹妹常常替我做不少事;她又怕我不愿意,暗中帮了我。还不让我知道。我很明白她的苦心,她在咱们家,总算是客中客,想买好,又不敢太买好。她心上很不落实。她又太小心,比如说吧,她自然记念着她的家门之仇,她自从来到这里,就绝口不谈,只加紧学武。凭她那身子骨,学武简直是笑话……”
  杨华目视他处道:“她可是很快地练会了袖箭,而且很快地露了这一手。”
  柳叶青笑道:“那是她有心胸,有志气。可是,她练武乃是为了自身报仇的事;光练会暗器,又有什么用?我正因为她露了一手。才想到她的身世可怜。从前我确是因为她跟你有过那档子纠葛,我免不了顾忌着她,也提防着你。现在我回过味来了,越想她越可怜。我就替她盘算到将来,她实在前途茫茫,凄凉可叹。只有一条道最好走,这条道就是永远留在咱们家。她若永远留在咱们家,你看她是否趁了心愿?你看她可肯么?你看这么办,好么?”
  柳叶青口敞性子急,简直死钉上来。玉幡杆杨华晓得她的一冲脾气,他毕竟岁数大,常在外面,有阅历,深识人情,他当然不肯脱然剖示自己的心情。虽然柳叶青是他的娘子,同床同梦的人,可是他也不能漫无顾忌,信口谈心。若是信口谈心,一个不钉对,就自寻苦恼了,也给李映霞添上罪孽。
  他默想着,也是字斟句酌,拿闲话荡开了这个难题,心中也自不免暗暗盘算。柳叶青恨不得一针见血,杨华一味木木然左躲右闪。两口子一夕密谈,柳叶青终于再被怄急,气得脸通红说道:“你太可恶了,人家这样开诚布公,你尽跟人家打官话,耍滑头。”
  两口子暗中叮叮当当。日子一久,到底柳叶青的真心,渐渐获得杨华的信赖。然后杨华凄然长叹道:“你不要再跟我商量了,霞姑娘的身世固然可怜,可是你我夫妇相处甚好,何必横生枝节,自寻苦恼?我说一句不怕你难过的话罢,从来二女一夫,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你何苦自找不痛快?又何苦给我找罪孽?我们现在很好,你千万慎重一些,不要信口乱讲了;若叫母亲知道了,或者反要责备你多事。”
  这样说,杨华总算透出了口气,虽不愿由自己促成,至少表示他不反对。
  柳叶青笑道:“得!你这一面的意思,行了,你简直是怕我吃醋罢了。你可不晓得我柳叶青也吃醋,也有不吃醋的时候,只看你们的良心就是了。你若不背着我弄诡,我决不肯做妒妇,妨碍你纳宠娶妾。你心里头不用婉婉转转的。我越瞧映霞越不离,我要给自己找个好帮手,我首先问好了你,回头我就问她去。”
  于是柳叶青再翻回头,向李映霞细下说辞。再三磨烦,一连多日,把李映霞挤兑得背人痛哭了好多次。最后实在搪不开,竟对着柳叶青流泪说道:“好姐姐,你不要逼我了。我早就自誓,不再嫁人。我只是偷活在人间罢了,我的亲仇未报,我的父母遗棕没葬,我家兄失踪,存亡莫卜。姐姐再跟我谈这些话,就是逼我削发出家。我多承义父见怜,跟他老人家,来到姐夫家里寄住,又多承杨伯母、杨大嫂和姐姐你怜恤我,不拿我当客,我就模模糊糊活下去了。姐姐你一死儿问我这话,不怕姐姐过意,起初我在遇救时,不知姐夫续弦,为了女孩儿自留身份,又加着穷无所归,我倒是说过那样的话。可是现在事境已变,跟那时候大不相同了。我已然有了安身之处,我再那么想,便是我太无耻,况且就是姐姐愿意,还有姐夫呢……”
  柳叶青忙道:“你姐夫早就愿意,我这不是问好了他,才再问你么?”
  如闻疾雷,不及掩耳;李映霞顿时震动失措,好半晌无言。双靥布满红潮,十分难堪,俯下头,讷讷地说:“姐姐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这几天老挤对我?我不管姐姐。也不管姐夫。我只说我自己。我若再有婚姻的念头。我就不是李家门的女孩子了。你们好好的姻缘,何必横生枝节逼迫我,我算哪一套呢?不瞒姐姐,从那天在淮安府李宅,我就起了誓,我我这一辈子再不嫁人了……”
  柳叶青忙道:“我知道,我明白,妹妹是不再嫁别人。因为你姐夫救了你,又跟你共过患难,一路同行好几个月;你本着烈女不嫁二夫的志气,所以不肯再嫁别人。但是,我现在为了成全你的终身,为了安慰我的良心,我自己正正经经,请求妹妹下嫁。妹妹放心,我柳叶青决不敢自居嫡室,把你当妾。你姐夫本来是一支两不绝,你若肯点头,你嫁过来,咱们便是两头大,姐妹相称。”
  李映霞窘极,脸都紫了,又由紫变成苍白,恨不得跟柳叶青恶声相抵,然而她如何能够?强忍愤激,微声缓答道:“姐姐,你饶了我吧。咱们不谈这一段,行不行?我绝不是说假话。我这一辈子誓以老处女,苟延余生。姐姐再跟我提这个,就是骂我了,就是逼我削发出家。”
  柳叶青脸上很下不来,想了想又说:“恐怕妹妹还是不放心我吧?我愿意同你对天盟誓。妹妹如肯答应了我,我若有丝毫薄待妹妹的意思,或者日后有两样心肠,教我永远不得好死。这是最好的事,你何必固执呢?”
  李映霞道:“喑,姐姐,你你你不要疯闹了,我的心都让你揉碎了。我有种种难处,我永远不能嫁人,尤其永远不能这么样跟姐姐同嫁一人……”她心绪如麻乱,仓促不能以辞达意。她既要峻拒这个情敌,又要不伤情敌的面子,她的为难简直没法描摹。柳叶青一个劲儿地逼迫,恨不得立刻挤出李映霞肯定的允诺,她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了。
  这个依人篱下的小鸟,点点泪痕湿透襟袖。万般无奈,把身子一倒,把头埋在柳叶青的怀中,呜呜咽咽,吞声哭泣起来。她什么也不再多说,只说:“不,不,那不行,决计不行。可怜我父一世为官,清正爱民,我母亲那么慈心,可怜她的女儿,落到今天,可怜我,这不行。死了也不行的啊!”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越哭越痛切。
  柳叶青束手无策,不得下台;李映霞的心曲,她一点不了解。……终闹得杨太夫人觉察出来,说道:“霞姑这些日子,有什么心事呀?我看她眼睛通红,眼圈发青,莫非失眠了。背人伤心了?是哪个招惹她了?还是丫鬟仆妇不听支使,暗中跟霞姑顶嘴了?这些下人们最可恶,一定是欺负霞姑柔和,背地里有得罪她的地方。她又留着身份,不肯对咱们诉说。”遂叫过杨大娘子和柳叶青,细细地打听。这妯埋二人都说:“大概没有吧。在咱们家的仆妇,都是旧人,很有规矩的。”杨太夫人又问:“你们没看出来么?由打那回事以后,由打二婶病好以来,霞姑这些天总是这么强颜强笑的,脸上神气很憔悴。她可是有什么病痛,不肯说么?你们年轻人彼此处得很好,可以背地问问她。”
  其实柳叶青心里像明镜似的,杨大娘子此时也晓得了,可是造次之间。全不敢对婆婆明言,都拿别话岔开。杨太夫人又点头自语地说道:“霞姑身世实在可怜,想她本来是个知府千金,如今人亡家败,寄居在咱们家,想必是心上总不安顿。我们千万要客客气气待承她,既不要惜外,也不要疏远,应该把她看成亲戚家姐妹似的。那孩子心太细,你们说话也要留神。”又叹息道:“一个聪明女孩儿,举目无亲,四邻不靠,一定想到前途渺茫,就免不了对月伤情,感时落泪。像她这个人,心路还比较算宽。我曾经对你丈夫说……”说这话时,面对着柳叶青道:“霞姑娘也十八九了,她的终身必须我们替她操持。等你父亲回来的时候,可以请他跟你丈夫合计合计,有相当的人家,可以给霞姑相看相看。她乃是宦门闺秀,我们对外可以说她是我们亲戚家的孤女;索性说是我的外甥女。叫华儿随时多多留神。……我记得城里窦家的三少爷,订了婚,没过门,新娘子就夭折了。华儿可以打听打听,窦家又订了没有?如果合适,也倒不错。本来一个女孩子,十四五以前,就该把亲事说定;一到十七八,就算迟了。她的父亲李知府。怎的不给儿女们操虑终身呢?”
  老太太不胜咨嗟似的,以为死去的李知府,把女儿的终身耽误了。现在李映霞既于本宅有恩,自然更近一层;杨太夫人认为替映霞择婿,已是义不容辞了。于是她且赞且叹地对两个儿媳讲了一番话,终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柳叶青:“回头你务必对你丈夫说,等你父亲回来。赶紧替她物色。”
  杨大娘子和柳叶青四目相对,做了一个心心相照的微笑,诺诺答应着,相率退下来。正要找李映霞,提到这一节;杨太夫人又已传呼使女。把李映霞径行请到上房。柳叶青暗命使女偷听,随即来到长嫂房中坐谈,嘀嘀咕咕,议论了一阵。杨大娘子以长媳的地位,警告弟妇:“二婶千万小心,那件事如果没有问好了霞姑娘,千万不要在婆婆面前透露。你来得晚,不晓得咱们家的门风,由上辈起,就禁止家中人纳妾。祖老太爷亲留遗训:男子年过四十无子,不得借口纳宠;唯媳妇年过四十,从不生育,情愿替夫为媒,方准禀明双亲,纳娶良家女子为姬妾。像二叔这般年岁,依祖训决不能纳妾的,更不要说娶两妻并嫡了。便是一支两不绝,也不行。又告诫做媳妇的,不要贪图贤惠不妒的美名,代丈夫娶妾;既娶之后,又妒宠争夕,多留丑态,更是犯了家法。二婶你若不信,试对婆婆一说,必是请出家谱家训,把你申斥一顿。……还是你前天的打算不错,先问好了霞姑;我们拿成全霞姑的名节,来向老太太陈情,倒许一说一个准。再说这件事情,不能只顾一面,这必得三面弄圆;连他二叔全愿意了,再向婆婆请示,方才看成。”
  柳叶青笑说:“你兄弟这面,我想绝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倒是霞妹妹,我跟霞妹妹描说了这几天,她总不吐口话。嫂嫂你说,她是怎么个讲究呢?她从前确是跟您兄弟说过那话,除了您兄弟,决不再嫁别人;不知怎么个茬口,她现在变了。我越求她,她越不答应,她还哭!”
  杨大娘子听了,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柳叶青道:“二婶,你是个直心眼儿的人,我劝你留点退步,不要想到就要做到,我看霞姑娘这个人非常高洁,她是耻居人下的人。虽然不幸遭了灭门大祸,可是我看她志气凛凛;对人尽管柔和。那是她处在人眼下,不得不低头。若教我看,她这人很有烈性,况又是宦门之后,知府的千金;我们不要错看了她,激出别的事来。”
  柳叶青道:“激出什么事呢!她早先不是很愿意么?”
  杨大娘子叹了一声道:“二婶,你必须设身处地,替人想一想。霞姑娘孤立无依,前无所进,后无所退。从前她愿意,也许是迫不得已,现在情形恐怕不同了。你那打算办成了,固然是好;办不成,声扬得满城风雨,你想你教她怎么再在咱家存身呢?”
  柳叶青道:“哦,这个,我没有想。”
  她们这里妯哩密议,李映霞在杨太夫人面前,也被太夫人委婉地问了许多话。杨太夫人系出大家,年老,多经世故,反复问了好些话,直刺着李映霞伤心隐痛处。忍不住两行珠泪簌簌而下。却是她依然面泛浅笑,矢口不承认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更不承认怀着什么心事。她说,她只是这些天,伤心往事;因前番闹贼,引得她忆起当年灭门之祸。双亲死未葬,兄失踪无消息,以此耿耿于心,情不自禁:“倒教伯母挂念,我我太不对了。”竭力地拭泪,忍泪,泪竟不听感情的控制,夺眶而出,李映霞非常受窘。
  杨太夫人便岔开了,谈了些别的安慰话。“葬亲移灵容当设法,寻兄业经杨华托人寻探;还有姑娘的终身,你尽管安心,我自有一番善处。我一定拿姑娘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我已经嘱托亲友,随时替你留心呢。你只管贴贴实实在我家住,千万不要觉着歉情不安。况且你这一回救了我们二媳妇,保全了我们杨家独生的孙女,说起来。你还是我家的恩人呢。”
  又谈了一回闲话,李映霞退出上房,劈头遇上杨华。四目对视,心头小鹿一撞;李映霞蓦地涨红粉颊,赶紧俯下头,疾趋回转己室,躺到床上。这时柳叶青已然得到小婢的偷报,把老太太和李小姐晤谈的话,一一学说给二少奶奶听。柳叶青看了大嫂一眼,彼此会意:“老太太果然觉察出来了。”杨大娘子暗中叮问柳叶青:“二婶如果确有此心,永无后悔,我倒有个做法。”遂秘密教给柳叶青一套话。代筹出一个缓招。
  柳叶青谨依妙计,借着哺乳弄婴,不时把李映霞请来。柳叶青做出了初为人母,十分溺爱样子,把小孩摆弄给李映霞看,不住夸:“霞妹你瞧,这小女孩子眼睛够多水灵,小脸多胖?多么逗人?你看,她还会笑呢。”她喜欢小孩,也教李映霞跟着她喜欢。哪知她弄婴是假,设辞把丈夫杨华撮弄了来,使得三个人当着面,逗弄小孩。杨华终是男子,满不在意;见了李映霞,叫一声:“霞姑娘!”或“霞妹妹!”逊座让茶。李映霞矜持着,庄容赔笑,还叫一声:“姐夫!”照样保持着平淡。偏偏柳叶青从前每当杨华、映霞三人对面,必从侧面敲打冷言妒语,居心是吃醋;此刻她一变,改从侧面敲打前情旧事,不管怎样,这侧面敲打,取瑟而歌的话,杨、李二人全都怕听。柳叶青反以为得意,心想这才是努力撮合的方法。哪知人家全被她敲打惊了,杨华便设法躲避,李映霞推哑装聋。行之数日,柳叶青依然心劳计拙。
  她仍不放弃这法子,百端借故,使杨、李二人会见。丈夫只要在闺房,她就把李映霞强拖硬哄地拉来;表面弄婴,暗地拉绰。她又将二人拘到一处,把小孩交给李:“霞妹妹,替我抱一会儿,我出去走动走动。”借着小解,溜出闺房;将杨、李二人丢在屋内,暗中密遣小婢在窗外偷窥潜听。
  她这法还是寡嫂杨大娘子出的主意,杨大娘子只说:多给二叔、李小姐留机会见面,慢慢看意思。她偏偏操之过切,形迹太露。杨华不是呆子,李映霞不是傻子,两人会心对视,俱各面泛难堪的伪笑。杨华实在没有法,只浮泛地说:“二婶太孩子气,霞姑不要笑话!”李映霞默然,抱着杨、柳之女,面对杨华,任什么不说,逗小孩罢了。正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与前年大不相同。她正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唯有灯前月下没人时,很凄惨地自己嘲笑自己:“人比黄花瘦,命比桃花还薄么!”不是这样受挤,就是那样受挤,命宫中的魔蝎,竟是这不可一世的女侠柳叶青,日久天长,如何得了?……她以为柳叶青这个人实在歪缠,难以共处。
  玉幡杆杨华也自忍不住,有一夜严词诘责柳叶青:“你不要疯闹了!天地间哪有这样事,逞性子,耍孩儿脾气,不管别人的处境的!”
  柳叶青笑道:“好华哥,我绝不是耍孩子脾气,我是一片真心,一片好心,为人为己也为你。”——她照样的这般如此,往下推演着做。
  过了些日子,铁莲子柳兆鸿回来了;见了杨华,问知家中出了事,不禁大发脾气道:“想不到我老了,老了,上了一个大当。我就晓得家中准出事,我教飞猴陈海扬耍了一个不亦乐乎。他小子藏起来了,我苦搜没有搜着,我就知道中了狗贼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我一路紧往回赶,不想路上遇上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玉幡杆杨华道:“他们怎么样?不是把失去的镖银寻回来了。还有别的麻烦不成?”
  铁莲子道:“你真猜着了,劫镖的大盗不是别人,竟是俞三胜的当年退出师门的师兄。他们早年有过碴口。这一回劫镖。倒是俞三胜胜了,把镖银从大纵湖捞出来了。他的师兄飞豹子袁承烈不死心,又平地出蘑菇,率领党羽,到淮安府作案嫁祸,没有成功。偏生赶上俞三胜的唯一独生子俞瑾这个小孩子,由打金陵探望姐姐回来,和一个同门师兄弟,访镖寻父来了。不知怎的,被豹子访出底细,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这小孩子架走了;还留下吓诈信,教俞三胜拿出二十万银子来,赎取儿子,不然便撕票,教你太极门掌门户的老师傅遭丧子之痛,受绑票之辱。俞三胜这个人平常最深沉,最沉得住气的。这一回可砸锅了。简直没了魂似的,一见面就苦求我帮忙,寻子复仇。我为了这个,心中惦记着你们这里,可又摘不开身,直耽误到现在,才勉强转回来。果然贺玉虎狗贼又到这里闹了。这不成,我也得想个彻底捞鱼的办法,把祸害替你们除治了,我才安心。”
  杨华很是诧异,便问:“这飞豹子袁承烈怎的这样凶?他把俞三胜的爱子架走,俞三胜岂不要拼命?现在飞豹子把人藏到哪里去了?”柳老说道:“现在江北武林闹翻了天,俞镖头和他的娘子丁云秀正在大纠群雄,要找豹子拼命。只可惜豹子形踪诡谲异常,他的巢穴是在辽东韩边围。他绑了票之后,究竟是已经挟票出了关,还是仍藏在关里,都教人摸不透。现在他们江北武林正在各处穷搜着呢。多有人猜疑,飞豹子已跟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凌云燕姐弟合在一处,未必能够千里迢迢,出关回辽,大概还许在芒砀山一带窝藏着呢。俞三胜就是坚邀我帮他到芒砀山,去搜山寻票。我推托不开,答应了随后去,跟他们瞎跑了几天,又惦记着家,先回来了。你不要一味问我,我还要细细问你们呢?”
  便命杨华陪着,先到上房,见过亲家太太,然后和亲女儿柳叶青、干女儿李映霞见面。
  柳叶青也打听俞剑平的事,柳老又说了一遍。即随转问那天御敌的情形,柳叶青盛赞李映霞。柳老看了看李映霞,李映霞仍很谦虚,脸上神气倒有点憔悴。他刚回来,自然不晓得李映霞这些日子天天挨挤作难。
  杨华摆家筵,给岳父洗尘。歇了一天。柳叶青心里憋不住事,抓了一个空,找到她父;提起那天独力御盗,势已垂危,多亏李映霞开门一箭,救了自己。又据近日体察,李映霞为人实在太好,她跟杨华从前有过那么一回茬,她又至今待字,更自誓不再嫁人,因说:“女儿打算请她下嫁仲英,我们姐妹两人不分嫡庶,一块儿过日子,爹爹你看好么?”
  铁莲子听了这话,微露诧容。细问了一遍,拈须沉吟道:“你是冒热气呢,还是平心静气,仔细打量过的主意呢?”
  柳叶青忙道:“我考量了半个多月了,我绝不是耍一冲脾气,我是真想这样办。爹爹你想,仲英对她本来有过那回事,仲英本来跟她恋恋不舍的;她呢,对仲英也是有意。当初我只为他们太拿我不当事,我才从中打破水。现在日久见人心,她也对我不错,他也对我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再要不替他们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倒显得咱们柳家的女孩子,满肚子装的是醋罐子了。现在女儿就打算这样办,她若不救我那一下,我也转不过心来。我把这事掂了百十来过了,只是我一个人打不定准算盘;尽等你老回来,给我拿个大主意呢。”
  柳叶青滔滔地讲;柳老摇头冷笑道:“看你这股劲头,还是冒热气。你这如意算盘自己打得挺好,我来问你,第一,你暗含着问过你丈夫了么?他现在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又暗含着试探过霞姑娘了么?她现在还肯跟你当小星么?第三……”还没说出口,柳叶青早抢着说:“我全问过了,探过了。您别总拿我当小孩子了,现在我也是……”咯咯的笑起来:“我也是做娘的人了,您别永远把人当小娃娃。”
  柳兆鸿微笑道:“你呀,便是做了祖母,单看说话这股子劲,恨不得摘了脑袋,从腔子里往外倒话,活八十也是小娃娃。而且你永远说话,只顾自说,不看人家的眼色脸神,还是一个劲儿惯打如意算盘。我问你,他们俩就算全愿意了,这第三,还有你婆母,还有你寡嫂;第四,还有你杨家门的门风家规,到底容许年轻人纳妾不许?这都是事儿,不能任凭你当儿媳的一个人。一阵高兴,要来便来的。”
  柳叶青道:“嚇,你看你老,您当是我这当儿,一味傻等您一个人呢。您不知道人家这半个月来,一点没闲着,专为这件事,忙着好多天呢。他们俩准没错儿,管保口头不乐意,骨子里全乐意。大嫂子更好,她便是我的谋士,主谋的人。现在就剩下您,我连婆婆那面,我都想法子探过了。”
  她依然是“一厢情愿”,完全乐观。柳老纵然持重,到底不曾目睹身临,竟信了女儿这片面的见识。沉吟道:“若依我看,这事必须慎重,免落后悔。现在我刚回来,你也不必忙在一时,等我仔细想想看。”柳老还想自己设辞,探探杨华和李映霞的口气。他深知自己女儿恃强好胜,不懂为妇之道;单只杨、柳夫妇两口,尚可担待相安。一旦加上一个美妾,又是像李映霞这样知书识字,娇慧绝伦,妇工、妇容、妇德无一不好的知府千金;只怕优劣相形,嫡庶终不能“长治久安”。为了女儿的终身,为了婿与女的将来,这不是感情用事的事,应该好好地彻底想一想,好好地各面看一看。
  偏偏柳叶青并不容他想,也不容他看,天天讨债似的催问。铁莲子柳兆鸿也不耐烦起来,板着面孔道:“你们这些儿女事情,我本不愿深管;你已然是出嫁的人了,你不必再问我讨主意。况且我说的话,你又不肯听。你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本来觉得你不该自寻苦恼,你偏不听话。你只不怕霞姑娘将来压倒你,你就替夫做媒,落个贤惠名,可不要事后懊悔。”
  柳叶青笑道:“不后悔,我不说么,我想了百十个过儿了。你老不用吓我,我看仲英和她全不会将来对不起我的。”
  这是她口头上的倔强话,柳老这样的说辞,已然有点打动她了。果然她把这事暂且搁下来,暗地加细斟酌着看了。
  然而这期间,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促使这替夫说媒的事情急转直下。
  那遇仇杀家,火起失踪的李步云公子,李映霞的胞兄,忽然又出现了。他没有死,而且,还同着那个御强贼救主眷的挚友门客萧承泽,奔走数百里,历访经年,现在忽然间登门,来访玉幡杆杨华来了。
  他们访杨华只是打听李映霞的存亡。他们两个人再也想不到,李映霞居然没死,居然没有沦落到不堪设想的烂泥里,居然还能寄居在杨华之家。
  李步云公子既遭惨祸,他以为他这一生已无生趣;只有三件事,必须办了,然后死才瞑目。这三件事就是:葬亲,复仇,寻妹。他以为葬亲虽是大事,报仇究可缓图,其间万分要紧的乃是寻妹。
  他一想到“寻妹”二字,便浑身颤抖,泪流不自禁,扼腕,椎胸,切齿,啮指出血似的痛心。
  他以为可怜的胞妹乃是一个弱女,既遭惨祸,一定是落在仇人掌握了,一定成了堕渴之花,横受摧残。他本听得仇人有将李映霞卖入娼窑的恐怖的阴谋毒计。他以为自己挣扎出性命来,第一要事固然是报仇;却可以把毕生性命,全副精神,拿出去办;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与己无关,自己只有含辛茹苦,歼仇雪恨。葬亲之事,死者已矣,尽可浮厝在鲁南。唯有这寻妹之事,迫不及待,必须火速去访。如不访出胞妹的确切下落,便什么事也不能先办。如若胞妹已然惨死,已然殉节,那倒是消去胸中一块病。但既没有确耗,无论如何,上天下地,必须苦搜冥索。必须访实了下落,人死见着尸,人活见着面,李步云他方能寸心安帖。
  纵然萧承泽再三说:李映霞确为自己所邀义友玉幡杆杨华所救,李步云仍不放心。萧承泽力主先赴皖南巢县献粮庄,找仇人算账。李步云公子坚持不肯,他说:“萧大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很知道刻不容缓;但是,救活人实比慰死者更紧要。我一想到我那映霞妹妹,我就恍惚看见她眼含着泪,正自凄凄惨惨地瞅着我。我一闭眼,就见她立在面前,仿佛呻吟啼哭,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我总觉得她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在魔手,就在淫窟;如果得不到她的确耗,我在睡梦里,都不能安顿。”说时痛泪盈眶,双眸一霎一霎的,神情凄厉异常。
  萧承泽被他说得毛发悚然,忙道:“我明白,大兄弟这话很有见地!你一天不见着大妹妹的面,你一天得不着她的确实下落,你就一天天如坐针毡。你这份心情,我悟会过来了;大妹妹乃是闺阁千金之体,你确是不放心。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访河南。我们先寻着义弟杨华,他救不出霞妹妹来,也必知道霞妹妹的生死存亡,着落地点。——然而我以为我们可以打发人去探问,不必亲身去。若据我琢磨着,你还是先把死者的灵柩运回故乡;稍稍安排退步,先筹划一笔款项。我们要有钱。不拘寻妹寻仇,在在都需钱。你不妨先回一趟家;你我二人尽可分开来,把三件事同时赶办。还有你岳父家,你也应该给他一个信;你们这样的亲戚,他也许能够给你分忧……”
  李步云戚然摇头道:“什么分忧,恐怕倒是嫁祸……我一定要退婚……”萧承泽道:“你说什么?”李步云道:“我说是退婚!你想,葬亲、寻妹、复仇,三件大事我全要办。我不过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不能再有室家之好,再享人生之乐了!我要跟楚家解去聘约,仇不报,誓以鳏夫终身。仇人势力强,报仇绝不易,我哪能娶妻生子呢?从此我便要只身独活,专心一志报仇,我决不要妻子为累的了。”
  李公子犯了书痴脾气,悍然发了一封信,给他故乡的岳父,内说:“……先父以清介当官,执法不阿,贾怨豪族,家遭灭门大祸。冤家势强,钱可通神,王章不足以庇循吏,法纲漏吞舟之鱼。不孝冤恫覆盆,志切撼山,誓以蚁命残生,尝胆卧薪,与寇仇周旋。冤禽力弱。恨海难填;诚恐以卵击石,更遭斩草除根之害,将误令爱终身。请罢聘约,庶图两全;情出自愿,非由势迫……”满纸悲愤,斑斑血泪,他派专人把信发了,萧承泽竟拦不住他。然后他便与萧承泽结伴,乔装改扮,倾全力去做那三件大事:葬亲、复仇、寻妹。
  至于葬亲、复仇、寻妹,这三件事的措施先后,尽管他打算得缓急有序,却是办起来,波谲云诡,未必尽能如他意料。天下的事难以逆睹。李步云洒血椎胸,但能勉竭其心罢了。
  当那一日初遇祸时,李步云公子先到达挚友梅宅避贼。临到夜晚,群贼袭至;梅宅火起,李步云身受火伤,挣出火场,踉跄奔到荒野,竟昏死过去了。他本是一个脆弱书生,年才弱冠,幸而本宅主人梅怡斋不为剧贼所识,也逃得性命;便把李公子救活,一齐避到邻村。李氏的家仇,竟累及梅绅;李步云痛悔欲狂,担心母妹,一场大病几殆。等到好容易病见搓减,已获知母死,妹不见,仆婢星散。他大哭着奔到小村寓庐,门户钉封,室空尘埋,停着四口白茬棺材。李步云放声长号,痛不欲生;疾奔到郯城县衙,擂鼓鸣冤。具状请求故庐启封,易棺盛殓亡母。叩见县令,泣请缉凶严办。
  这官司当然不好打,主使人明知是仇家计百万,杀家行凶的乃是鄂北盗贼。抓不住计家一点串匪仇杀的证据,只能按照盗案明火杀人劫财法办。偏偏鲁南盗氛正炽,一件很凶的血案倒成了司空见惯的例案。并且时间不凑巧,李步云扶病投控时,已在案发半月之后;玉幡杆杨华早已携带李映霞离开了郯城,转道淮北投亲去了。两下里先后参商,各不见面。李步云仅仅地将双亲遗骨浮厝起来,打了好几个月的官司,一点头绪也没有,却只救了萧承泽。
  缘因那一夜,萧承泽和玉幡杆杨华,奋力协攻群寇,把李映霞负救出来,乘夜逃入红花埠附近一座荒村。遭贼穷追,苦斗力尽;一路上狂喊求救,惊动了地方乡团。乡团布下了埋伏,等到萧承泽挣命跳墙时,乡团鼓噪一声,猝起围攻,把萧承泽擒住了。那时候,天将黎明,群贼见势不利,骤然退避。萧承泽本是受害的人,倒做了替死鬼;民团不识真相,方以为获得逃贼。萧承泽奔命狂喘,有口难辩,又不合抗声挥拳拒捕;被民团疾下毒手,将他打倒,捆上。他久战力疲,身负重伤;一口气缓不转,顿时气厥过去。及至天明,乡团首脑人恨他骂不绝口,便把他装上大车,押解到县城:“小子,你就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也不能半夜拿刀跳墙,强入民宅。你是官面,你可以到官衙里说去。”就这样替贼顶了缸。
  解到郯城县衙,县中很有一两人晓得萧承泽的来历,原是御任知府李大人的门客,理合将他开释。只是他冤愤难伸,嗷嗷抗辩,礼貌上有点差池,相貌上又不大像西席;乡团又力指他夜半持刀行凶拒捕,大有贼盗罪嫌,他竟闹了个有口难拆。他尽管说明他的身份,无奈李知府的内眷死走逃亡,连奴仆也没影了,没有人出来反证一下。郯城县知县便把萧承泽下了狱,认为他即使没有杀人大罪,也当有通匪或为非的重嫌。萧承泽到此地步,百口莫辩,骂了问官,结果越强辩,越受刑讯。幸而李步云公子来投状了。李公子是苦主,又是宦裔,事先又曾到郯城县衙,拜见过知县;这一来,方得平反冤狱,把苦主家的门客萧承泽摘落出来。
  萧承泽本负重伤,在狱中几乎气死。挣出性命来以后,忍不住大愤大骂,而且大哭不休。向李步云说:“这世界简直暗无天日!大兄弟,你不要打官司了。你不要妄想告状申冤,告状决计申不了冤。”李公子道:“我怎么办呢?”萧承泽道:“大兄弟,我们要想别的法子,替伯父伯母报这不共戴天的大仇!据我看只有一招,博浪沙的大铁锤,砸不死暴君,还不能杀死计百万两个土豪儿子么?大兄弟,我们不要瞎在这里,写状子,等回批,盼望由皖南把计百万两个狗子解到这里,给你定罪出气。大兄弟,你依着我,我们赶紧走吧,我们还是亲自找到献粮庄,……他们能够花钱买出强盗来害你,你就不能义结江湖英雄,帮你行刺报仇么?”
  李步云公子还在迟疑,萧承泽顿足捶胸地说:“你才是一个书生,豆儿大的秀才,如今你无拳无勇,无财无势,老伯是去世了,‘人在人情在!’况且,你想,老伯在又如何?堂堂一任知府。还斗不过豪绅他那百万贯的家财!他们计家接连告状,又贿买御史诬参,一心要彻底毁害了老伯,他只把老伯的一任知府现缺搬倒。他还觉得不解恨,又花钱买出贼来暗杀。买贼暗杀,就比经官告状有效验。大兄弟,你琢磨琢磨,笔能赶得上刀子么?凭你螳螂似的一个小书呆子,要想痛痛切切,写一张呈子,就能申冤;你你你就刺出心血来,不就是白纸黑字么……”
  这话说得很刻毒,李步云不禁毛发森森,如利锥刺心,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打官司的确弄不倒计贼!县官便说过,抓不着切实人证物证,官司不好打胜。你的见解很对,我们也去行刺!怎么挨他一拳,就怎么还他一脚……”于是决定了再不缠讼的主意,李步云伴同萧承泽,很快离开了凶杀肇事地点的郯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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