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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乡居有客来馈蟹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这时天已破晓。柳叶青一到房间,便酥了似的,往床上一倒,十分支持不住。李映霞小姐惊恐过甚,也坐在一边喘息,脸上气色比柳叶青还苍白。
  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等,议论那幕面的人,一定是狮林观群鸟,不甘心失剑,心怀叵测,暗追下来捣乱。竟由他们这一捣乱,才把贺玉虎放走了。杨华道:“这贺玉虎实是死有余辜,可惜我们没有工夫;若有闲暇,真该搜寻他一下,把这东西杀了,也替人间除了一害。”
  铁莲子莞尔说道:“我们先赶路,将来再讲,反正这贼我不教他逃出手心去。”
  柳叶青忽然一骨碌坐起来,抱怨道:“还说逃不出手心呢,都是你老打错了主意。偏要叫李姑娘到场亲看戕仇,多了一个没本领的累赘,才把仇人放跑了。那时若把李姑娘留在店里,只我们爷儿几个,手脚何等松动,贺贼一定跑不掉。”说着唠叨不已,竟翻来覆去地讲;李映霞窘得脸红起来。她还是说个不了。
  杨华明知柳叶青仍有点厌恶李映霞,怕她吃醋,也不便插言,只和郑捷搭讪闲话。郑捷抿嘴微笑。眼睛瞅着这位师姑,也不敢接声。李映霞半晌方说道:“我一点能耐没有,遇上事情,更是累赘。将来到了姐夫府上,我还要求姐姐教给我一点防身技击呢。”柳叶青哼了一声道:“远水不救近火,那是后话;反正今儿个。造化了那个贺玉虎了。”她还是说。
  铁莲子柳兆鸿起初只笑,末后耐不住了,长眉一皱道:“青儿,我不晓得你多咱学会了唠叨。你以为你爹爹力保霞姑娘到场观斗,是只为教她目睹戕仇,尽图快意么?丫头,你想出的主意,全是棋胜不顾家。我若是只图利落,把霞姑娘一个人留在店里,我们大伙儿专心去斗玉虎,万一玉虎的同党分出人来,乘虚袭店,把霞姑娘再架走呢?”
  柳叶青说:“这个……那也不吃紧,你老不会把郑捷留在店房,保护着她。岂不比一块儿跑到荒郊野外,喝西北风去强得多么?”
  铁莲子嗤道:“丫头还要嘴强,倘或袭店的贼人多过赴斗的呢?倘或郑捷不是人家的对手呢?总而言之,你爹爹一切事都要防患未然,你爹爹到底多吃几年饭,比你见识稳点、高点。不要穷吵了,你乖乖给我躺下睡觉。霞姑娘也倒下息歇,我们还要赶路呢。我们吃亏的地方,还是人少。又凭空跳出了四个幕面人,所以没有得手。姑奶奶不要挑我的毛病了。”
  柳叶青道:“你老真就不管那个逃走的贺玉虎了么?”
  铁莲子道:“我先要把霞姑娘安置在妥当地方,别的话以后再说。还有你,怀着个重身子,我真格的还由着你的性子,满处寻贼去不成?我是送你回婆婆家来的,我不能丢下正事;万一你伤了胎气,仲英不埋怨我,亲家母也要不答应的。”说着笑了。
  李映霞也微微一笑,偷眼看了柳叶青一眼;把颜色一正,很感激地说道:“义父的话很对,义父、姐姐和姐夫为了我一个人的事,受这大累,我实在过意不去。好在毁害我的仇人,已被义父杀死一个,我的私仇总算报过了,我已经很感激,很觉侥幸了。现在还是送姐姐回姐夫家要紧,倘或为了我一个人的私事,再劳动姐姐。姐姐又这么不方便,我实在于心不安,也不敢当。”
  柳叶青道:“什么不敢当!”
  铁莲子道:“丫头,少废话吧,趁早给我睡下。霞姑娘跟我来。我送你回屋。你们没有吃过大辛苦,闹了这半夜,总得再睡一觉,然后再上船。”把众人都催着分别安歇,铁莲子本人转搬到李映霞歇息的外间睡下。铁莲子暗中加了一份小心,在无形中戒备森严,怕的是贼人纠众再寻来。
  可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当夜吃了大亏,幸遇幕面人横来打岔,才得逃脱性命。他的师叔飞猴陈海扬又不能替他作劲,他在惊惧恨怒之下,早已如飞地逃开了。
  铁莲子柳兆鸿和女侠柳叶青的威名,贺玉虎是耳熟已久的;可是李映霞的芳姿艳容,贺玉虎又是迷恋不舍的。于是挣命逃开了,经过了许多日子,终不甘心。他又潜寻回来,而且勾结来伙伴。他不是为复仇,他还是想算着李映霞,同时又觊觎着柳叶青手中那把青镝寒光剑。
  那四个幕面人却另有作风,当时败退,其实没有走远;他们暗中派了一二人,悄悄缀下来。认准了铁莲子柳兆鸿父女投止的所在,就是玉幡杆杨华的家乡,他们便即折回。
  于是在杨华的河南永城县的故乡中。不久地便又掀起纠纷。
  河南省永城县北郊赵望庄,只有二三百户人家,却多富户,拥有数顷十数顷良田的地主,足有六七家;其余也都是自耕农,最俭素的也有三几十亩地。庄中佃户寥寥无几,多住在邻村李旺庄。
  赵望庄和李旺庄倒形成贫富对比的两个村庄。昔年赶上荒年,两村贫富相形,由吃大户几乎激成抢大户。乡间土财主越是豪富,越是守财奴,见死不救,这期间多亏赵望庄三五家有见识的富户,看出邻村终岁劳苦,小遇凶年,便免不了挨饿,实在潜伏着苦乐不匀的隐患。便由几家大户公议,打开仓囤,赶放急赈;又举办粮贷,才把饥民暴动的祸患消灭于无形。
  这放赈救灾的大户中间,便有玉幡杆杨华的祖父杨庄主。杨庄主以此在乡间颇得首善之名,可是这一来,又打动了当地土豪的嫉妒。既认定杨府是首善沽名,当然也就是堵着门口,形容他们的吝啬。杨庄主的先辈,又是从外郡迁来的落户宦家,有的人就议论杨家倚官殖产,挟财兼并;纵不是为富不仁,也总是绕圈子榨取了当地平民的产业。当地土豪们拿着欺生的心,暗想法子琢磨财主。谁知杨庄主生来财主脾气,不吃这一套。本是缙绅之家,跟地方官多少有些联络;这些土豪们毕竟斗不过,吃了光棍斗富不斗势的亏。从此又生出枝节,土豪们竟买嘱了毛贼,不断来偷窃杨庄主。
  杨庄主大怒,捉住了小偷,狠狠地吊打,然后又送官治罪;这一来怨更深了。于是土豪暗中作祟,有一年,小偷勾结了土寇,乘冬寒潜来赵望庄,踩探富户,要恣行焚掠。杨庄主偏偏为人很机警,竟被他看破。赶紧地布置起来。由首府镖行雇了几个镖客,给自己护院守宅;更挑选了精壮家丁,夜夜值更。这样防备着,到底老虎还有打盹时,结果杨宅被贼偷了一下,临走放了一把火,丢失不少浮财。杨庄主恨极,又跟别家磋商,开始团练乡勇,并将庄院筑成堡垒格式。这样一办,没有土匪敢来滋事了。
  杨庄主所聘请的镖客,内中有一两个能手,马上步下都很来得;杨庄主便命自己的儿子,一面读书应试,一面习武健身。后来这位少庄主屡试文场不利,改应武举,居然入彀,做了武官;这就是玉幡杆的父亲杨游击了。
  杨游击生有二子,全都好武。次子是杨华。长子杨芳。专研气功,未遇明师,练出了毛病,年方二十四岁,便呕血而亡。遗下孀妻,又无子嗣。玉幡杆杨华从师习武,偏又早早断弦,现在他续娶了柳叶青,竟邀着岳父铁莲子一同回乡了,这就立刻轰动了邻右。
  杨华先期已给家中来信,母亲杨老奶奶和寡嫂杨大娘子赶紧安排起来。杨府上闲房很多,深宅广院,又筑着高堡似的长墙,砌石垒砖,气象巍峨,真有赵望庄大户的格局。杨老奶奶特将寡长媳迁到上房,跟自己住连间;把三间西厢房,给新儿媳收拾出来。又晓得亲家铁莲子柳兆鸿,除了嫡女,还有一个干女儿李映霞,便在东跨院收拾了三间精舍。这精舍原是杨游击习静之所,家中人都把这地方叫作东书房。另有家塾和习武场,也在东跨院内。此外还有后院,还有西小花园,全是杨游击和他的祖父积年拓筑的。
  这一天,杨华、柳叶青夫妇铁莲子、李映霞、郑捷,坐船入豫,换驮轿,太平车子,来到赵望庄前一站,铁莲子等留在店房稍候。杨华、柳叶青夫妇俩一个骑马,一个坐小轿,先到赵望庄;柳叶青以新妇之礼,拜见了孀姑寡嫂。杨老奶奶、杨大娘子见柳叶青姿容爽美,很是欢喜。使女、仆妇围了一群,便都眉开眼笑地打量新人,向新郎、新人道喜。一面张罗茶水。柳叶青规规矩矩低着头,立在婆母身边;婆母问一句,低声回答一句。寡嫂立在对面,看了看新人,又看了看新郎,笑说道:二叔好福气,娶了这位二弟妇,脸庞儿够多么俊,身子骨长得够多么健。”又道:“二叔一路辛苦。且先息歇,再行庙见大礼。”遂引柳叶青到西厢房去了。这西厢房。本来有着杨华前室的许多嫁妆,柳叶青举目一看,皮箱立柜。摆满了四壁,屋中一尘不染,只稍微有些森冷,原是久未住人的缘故。妯哩两人息歇一回,闲话一回,复又回转上房;新郎官杨华又忙着到杨二老爷敬慈院内请安。
  在家中周旋了一阵,杨华禀告母亲:岳父铁莲子柳兆鸿现在前站店中,杨老奶奶忙烦二老爷杨敬慈,和杨华前往恭迎。
  铁莲子柳兆鸿携义女李映霞、徒孙白鹤郑捷,押着柳叶青的妆奁,来到赵望庄杨府。会见了亲家母,说了些叨扰的话,旋即来到前院客厅,由杨敬慈做主人,设筵接风。李映霞小姐拜见杨老奶奶之后,另有杨大娘子招待,也在内宅摆设家筵。
  当日由杨府大少奶奶,督饬女仆使婢,把新亲铁莲子安置在精舍。因有白鹤郑捷,杨大娘子把李映霞暂先安置在东厢房,拨了一个丫鬟做伴。
  歇了一天,杨华和柳叶青又补行了庙见礼,拜过祖先,重向长亲行礼,邻近亲朋纷来祝贺。一直酬酢了好几天,柳叶青便在家中做起新娘子来。
  柳叶青娇憨惯了,此日乍返夫家,说不出的憋闷难过。杨太夫人又是官娘子,礼法很大,柳叶青很有些受不来。幸而杨太夫人不久便知次媳已经怀孕,她盼孙心切,这才把家规收拢起来,柳叶青这才不受拘束。可是杨太夫人又拿出胎教来,有种种禁条,限制孕妇,柳叶青暗暗叫苦不迭。
  倒是李映霞小姐。一到杨府,顿承杨太夫人青睐;把她礼如上宾似的,时常邀到上房闲坐谈话。李映霞温婉知礼,虽不健谈,却有妙舌;只不多几日,便在杨府内眷间很红起来。
  那柳叶青抗爽的性格,疏忽不知家范。纵然婆母矜爱,见到嫂嫂那种侍立承观的样儿,自觉受不来;又不甘落后,只得强作排场,勉为少媳。杨大娘子又往往指挥奴扑,烹调缝纫,照应整个的家,柳叶青却一窍不通。教她支派人,她简直无从置喙;反不如李映霞以客位而谈言微中,邀得婆母欣许。柳叶青不禁暗生闷气,又没法子挽回颓势来。杨华看出她自从归家,郁郁不乐。时加哄慰,仍不能减削她对待李映霞的妒意。倒是杨太夫人,深知这个次媳,乃绿林女侠,处处优容她,况她又在怀孕,从不教她侍候晨夕。可是杨太夫人乃一家之主,若对次媳过度纵容,又恐刺激了守孀的长媳,所以有时候也得盖过大面去。杨大娘子又颇贤惠,爱弟妇如妹,事事抢在前头,替柳叶青掩饰了不少的漏场。饶是这样,柳叶青还是无形中受着委屈;而最大的委屈,便是李映霞在杨太夫人眼前的地位。
  然而这样子过了不久,李映霞陡然觉察出来。她自知依人篱下,岂肯越过人家二少奶奶的地位?太夫人纵然抬举自己,也无非怜惜自己是个落难的宦裔,无论如何,她认为必须化除柳叶青的敌意。不久,白鹤郑捷奉命回转镇江去了。李映霞便要求搬到跨院精舍,一来服侍义父,二来学习武技,三来退让出杨府上房;免得自己陪着太夫人坐谈,反令柳叶青以次媳的地位,侍立一旁,给自己斟茶。杨太夫人起初还不肯教李映霞迁出正宅,老太太还希望李小姐给她说书散闷,漫谈消闲,可以腾出工夫来,教长媳多息歇,多料理家务。后来李映霞暗向杨大娘子陈情,杨大娘子这才禀明婆母,说李小姐身负重伤,还要跟义父学习技功,以备日后之用。亲家翁柳老的身边也有些琐事,必须这位义女照料。又说李映霞总算是二婶的义妹,婆母和李小姐对坐,二婶过来服侍,李小姐未免不安。复经李映霞一再婉言,杨老奶奶方才答应了。
  从此,李映霞迁到跨院,和一个小丫鬟,住在一处。铁莲子寄居婿家,按照他旧日性格。断不肯伏处精舍,扃户不出。况又新到永城县,他又好游,正可以纵情游览。他却只在黎明时出去踏青,把赵望庄附近地方,都像履勘似的逛了一圈。永城县的武林同道,倒也访问了几家。等到白鹤郑捷回转镇江,铁莲子便不肯远游了。只在女婿拨给他住的跨院精舍中,凝神静坐,有时也看些闲书;有时太觉无聊,便跟杨二太爷杨敬慈攀谈。杨敬慈脾气和铁莲子间隔太远,两人说话格格不入。铁莲子便找附近野老闲谈,一面采风问俗,一面打听地方情形。有时也寻幽访胜,到寺观烧香。可是他无论去多远。当日必须转回,从不在外过夜,倒比在镇江鲁镇雄家拘束了似的。
  玉幡杆杨华感觉不安,每要陪伴岳父出游,铁莲子总设辞婉拒。等到李映霞迁入跨院,和柳老对屋而居,铁莲子忽然高兴起来,说要传授李映霞武艺。李映霞自然大喜过望,杨华窃以为不可能;李小姐身子太娇柔,况又裙下纤纤莲钩,人已及笄,怎么能练武呢?柳叶青也嗤笑说:“爹爹大概是闷得慌,也许是拿李姑娘开心,我倒要看看他老人家,传授她什么?”铁莲子居然传授李映霞小姐打拳,可是只耍胳臂,不肯教她固下盘的法子,更免去了踢腿、蹲裆、一切功架。总而言之,只教李映霞活动身子罢了。却将袖箭、甩手箭,这些远攻之器拿出来,按部就班,教李映霞打暗器;便连驽马,也给她预备下。
  李映霞没有腕力,打暗器不多远,又没有准头,相隔二丈的靶子,五寸大小的鹄的,她只能用袖箭打中,用甩手箭时,常常甩出靶子之外。李小姐习拳学射之时,杨府上的女眷们免不了聚观,李映霞往往被看得脸红害羞。铁莲子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学本事,不要怕人见笑。”以后便不教人瞧了。可是杨大娘子和柳叶青来看,总不能禁止;小丫头们偷看,也还难免。后来李映霞老着脸皮,苦苦学习。两三月后,渐渐觉得有了准头,可惜腕力依然不济。
  现在李映霞会打袖箭了,也会瞄弩弓了。只有甩手箭和飞镖、蝗石之类,她仍然不成。而且她学的这种瞄准法,乃是立定了,对准了,铆着劲头儿发放;若是走着放,或者瞄打活靶子。迎击走动之物,仍然不能取准。李映霞不过学了两三个月。何况她尽管学,铁莲子不能经常教。并且柳叶青也常来打岔,说话似讽似嘲的,总有那么一股子酸味;更兼杨太夫人那里,李映霞有时还须应酬。李映霞毕竟是寄居的客,她又是劫后余生,又是聪明女孩儿,她不能一味忙着自己的私事,还要随时敷衍宅主上下,买得她们的欢心。
  但就这样。她的苦心已然深深感动了义父铁莲子柳兆鸿。她差不多白天没甚工夫,清早要服侍柳老洗漱和吃茶用点,随后到正院上房,给杨太夫人问安。有什么刺绣纫工,她还要上赶着要来替做。早点后午饭前,觉得没有什么事了,看着柳老的高兴,她这才请教拳招、射术。然后在大家不甚理会的时候,自己悄悄跑到练武场,学习打拳射暗器。直练到头上汗出,樱口微喘,还不肯稍息。一到过午,她又到正房,陪着杨老奶奶解闷,或给杨大娘子帮忙。杨华不在内宅,她有时便到柳叶青闺房中,替二奶奶收拾屋子,或代做二少奶奶做不了的活计。杨宅中上上下下都照顾到了,这才抽空再去练拳。
  她对于练拳,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柳老教给她的拳法,只是“半拉架”,说叫什么“八段锦”,还有“太极拳”。她对于八段锦,很下了功夫,只要没人,她就在屋中也练。只不知何故,这拳法练得她很疲劳,似乎毫无进益。
  倒是打暗器的功夫,她苦苦地瞄准头,苦苦地打;不但白天,就到夜间,有月亮的时候,她一个人也去到练武场,站在靶子前,一消磨便是一两个更次。便在漆黑的天,实在没法打了,她还在摸着黑,对着靶子,瞄打飞蝗石子。直等到百天后,渐有准头了,她索性一到夜间,便在自己住的屋子内,挂了画着圆心的布帘,悄悄地在灯下瞄准。她有着这样的苦心,有人时尽管赔笑服劳,做着寄居客人的殷勤态度。只眼前没人,她便樱口咬着朱唇,双眸深凝,志无旁骛地习技。又似乎拿这打暗器,练太极拳的事,作为消愁之具。尽管在人眼前,脸上毫无戚容,却是冷眼人总觉得她楚楚可怜,似乎对人过于婉顺了,对练武过于专精了。
  铁莲子头一个叹息道:“霞姑娘,你太教人看着心疼了。好孩子,你不要太这样用心,你只随缘度日好了。你把心放宽一点,只等到你青姐姐分娩了,我一定设法了却你的心愿。”
  “了却心愿”这一句话有几等几样的说法,至少在李映霞一方面,既可解为“终身大事”,又可解为“毕生的深仇大恨”。起初铁莲子这样劝慰她时,她忍不住眼圈一红,心口顿觉刺疼。随后她自加检点,柳老再说这样话,她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很轻倩地说:“义父,您老人家不要夸我了,我就是一心羡慕青姐姐的本领。我没有能耐学到她那份本领,我只想也跟你老练练,装您的假女儿。青姐姐不是您一手教出来的么?青姐姐可成了江东女侠,您这干女儿只好做个豫东女侠吧。”这话又似乎自己嘲笑起自己来,然后说:“义父别笑话我,我是解闷儿,……不,是闲招笑儿。”
  李映霞很想把自己的习拳学射,解释为打秋千、踢毽子一类的深闺雅趣。可是她身负重仇。似这等凝志勤学,谁不知道她有深意呢?只可惜她本质过弱,双翘太小,而她又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这样的强吞干咽地练武技,是只能招得人看着可怜,一时难奏显效。
  她的打暗器渐渐很有进步了,她的学拳却被铁莲子一再警告:“你不要过于自苦,似这等疾求速成,怕戕害了身体的发育。”铁莲子诊她的脉息,验她的容色,断定她如此没昼没夜,苦熬苦练,弄不好,要酿成大病。她自然不肯信,铁莲子叫她自己照镜子:“你的脸色发白透青,你的身体见瘦,你是不是觉到气短肋疼?”李映霞微微错愣,手摸双肋道:“我倒是有点气短,不过还没有肋疼。义父,你老说,这是练出毛病来了么?”
  铁莲子微喟道:“孩子,我起初教你八段锦,后来不再教你了;改教你练太极拳,我就看出你求艺太亟,心志太猛,料到你必要练出毛病来。我告诉你吧,念书太勤苦,能够累得吐血,这练武也是一样啊。你本是被难宦裔,志切深仇,自憾无力;你恨不得马上学会了武艺,好去报仇。你却是不知凡事不能拔苗助长,蹴等强进。况且你本是深闺弱质,脚底下又太没根,年岁又稍为大了一点,你怎能比你青姐姐呢?她从小便像野小子般,自由自在养活这么大;你却幼秉闺训,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已然拘得太软弱了。好孩子,你要听我劝,你不要求艺太猛。你要先求健身,次求巧技,你不能够再那样傻干了。”
  铁莲子说着,见李映霞双眸含泪,爽然若失的样子,便又安慰她说:“我不是说你一定不能练,我是劝你不要太心急。你从此不妨多练暗器,练太极拳,要有一定的时候,不可太久了,不要觉得累了,还拗着劲儿强撑。倒是八段锦的功夫,跟你不相宜,你再不要练了。”
  李映霞诺诺地听了这些话,俯视双钩,心中凄然。母亲爱己过甚,很早地给自己缠足,只求弓弯纤小,哪知今日为累过甚?铁莲子的好意,她是接受了,从此专注意袖箭暗器。自以为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镖箭,也可以防身,也可以复仇。殊不知这等暗器如要发放,必须身手矫健,和仇敌对手交战,面面相当,才能乘隙骤退,潜发一镖。若是自己寸步难移,双拳不足以殴敌,刀剑不足以御侮,空空会两手暗器,不能欺敌进身,又怎能暗算人呢?
  这是很浅明的道理,李映霞竟料想不到。膂力既没有,下盘又不固,便孜孜专精地学打箭、发镖。有一天在后园,抛箭打鸟,一只小麻雀应手而落,把她喜欢得眼泪直流。到后来居然能在黑夜,瞄打香头,十发九中,自己十分宽慰。却被铁莲子、玉幡杆这些行家看了,陡增感喟,替她身世悯惜;又不愿打消她的高兴,没人向她说破。若武功不精,箭法纵准也无用,柳叶青明明看透,又妒情在心,目笑存之,不但不说破,反而盛赞不已。李映霞不明真相,也就窃窃地沾沾自喜了。这“沾沾自喜”,其实仍是楚楚可怜罢了。
  光阴过得很快,眨眼便是三个月……在柳氏父女乍来到永城县赵望庄的时候,当地既有乡勇守望相助,晓得连珠弹杨二爷娶来了江东女侠,伉俪二人全是武林名家;这些乡邻们便敦请杨二爷和二少奶奶,一试身手,给本地联庄会观摩增光。他们只管这样奢望,不过杨府上杨太夫人健在,书香门第自矜阀阅,断不容许新少奶奶在村夫面前,演拳试箭。头一个玉幡杆杨华,便替新娘子婉辞了。有的好事的姑娘、媳妇们,当柳叶青庙见伊始,便纷纷来申贺,仔细琢磨新娘子江东女侠的气派。江东女侠也是个人,也是个新嫁娘;在村姑农妇眼中,只看出江东女侠打扮漂亮时髦,满头珠翠,粉面凝脂,敛眉含笑,献茶敬客,一点儿也不像她们心目中的想象的女侠模样。她们看过年画,年画上颇有绿牡丹英雌花碧莲拿猴的画景,那画儿上的英雄是这么苗条俊俏,尤其是莲钩纤小不盈一握。这柳叶青却是体格健实,个儿不高,肩圆而不削,腰粗而不细,拖着长裙,裙下红绣鞋似乎并不像画儿上那么波峭可爱。“呀,杨家二少奶奶,是大脚片!”然而“苹果似的小圆脸蛋,杏子似的小圆眼。倒很甜净;个子很矮,很文雅,怎么着,还是女侠客,太不像呀”!
  她们老娘儿们又想起了跑马卖解的女子,脸黑、发黄、臀大、脚小。这江东女侠既与画上的花碧莲悬殊,又跟卖解的女子不类。村姑们哝哝议论。也曾面求新娘子当面一试武艺。新娘子微笑摇头,拿眼看着婆母杨太夫人,低声说:“我不会,真的,我真不会。”
  村妇们从杨太夫人那里,明面地求;从柳叶青那里,偷偷地,结果,这杨二少奶奶坚决地谢绝了,不肯练武艺,给她们开眼。而且杨府上的礼法太严,乡邻们不能随便自由地串门子。你只一进门,立刻仆妇、丫鬟们禀报,立刻出来女主人招待;而且并不是新娘子自己,也不是寡妇大少奶奶,动不动就惊动了杨太夫人。杨太夫人很客气地拄拐杖,远接高迎;命儿媳献茶敬烟,老人家亲自陪着,把这些老娘儿们拘束得没法子办。便想邀新娘子出来串串门子,跟大姐姐二姨玩玩,也都不能开口,因为杨府上根本没有这个例。
  村妇们无计可施,村夫们更是挨不上前,连向杨二爷请教,都轻易得不着机会。杨二爷虽是赵望庄的人,游艺出外,总不常在家;跟这些乡邻们一来不熟,二来兴趣也隔阂。后来他们这些联庄会的人,听说杨府上新来寄居的亲戚,柳老太爷,乃是两湖大侠,也常出来,在庄前庄后闲逛。联庄会的教头们,内中也有一两个有门道的人,便搭讪着。跟铁莲子柳老攀谈。
  柳老素性高抗,不喜作世俗往来,原来是不想搭理这些人们的。但是教头中的一个,是位老镖客,姓徐叫徐立庸,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武艺虽不知高低,江湖经验很深,而且年老健谈,似乎久已仰慕铁莲子的威名;尽管年岁跟柳老差不多,却以晚辈自居,不时向柳老致敬。柳老闲居无聊,就不断向野老采风问俗,也就和这徐老教头闲谈起来,但只闲游遇上,便立谈些时,从不曾邀他到杨宅。
  这徐立庸一开头,也曾向柳老讨教技击之学;柳老回避着不说,只扯开来,讲些江湖异闻,秘帮禁忌。徐立庸饱经世故,晓得交浅言深,诸多不便,也就丢下不多问了。铁莲子却每每向他打听永城县以至豫东的江湖名家,和赵望庄一带的人物;更访问赵望庄附近,有什么土豪,有什么草寇,以及寺观古迹等等。徐立庸倒是知无不谈,谈无不尽。渐渐地柳老晓得徐教头是个胸无城府的直筒子,渐渐地拿他当谈伴了;可是谈话总留分寸,过着边际的话,柳老仍是缄默不言。
  这徐立庸总还是抱着一腔热望,要看看这名震湘湖的大侠的真才实学。于是他想了一法,每逢乡团练武,便邀柳老观光;盼望柳老一时技痒,露两手给他开眼。不料柳老年高颇有涵养,明明看出民团中的乡下把式颇多可笑,他却含笑而观,脸上从不流露鄙薄之色,更不用说兴发下场了。——如此,柳、徐二老只作泛泛地交游,转眼过了许多天。
  忽有一日,正当秋浓,徐立庸教头派一个壮丁,来邀柳老,到他住所小酌。说是新得大蟹,又有名酒,要请柳老持蟹一醉。柳老意正无聊,闻邀欣然前往;徐立庸教头就在乡团公所后院,自己住的小屋内,摆好了坐席,竟备置了四五个人的位子,还有许多菜肴。一见柳老,欢然让坐,大笑着说:“我在下要请老前辈痛快喝几杯。”柳老看了看座次,问道:“还有外人么?”徐立庸沉吟道:“也没有外人,只有我们的伙伴蔡孝先蔡老弟。和他的一位过路同乡,由北京来的。”说时便请柳老入座。
  铁莲子柳兆鸿听了,又见如此盛设,心中不悦道:“对不住,我最怕应酬,更怕武林同道架弄我。”徐立庸忙说:“不是武林同道,人家是个正经商人。”遂命壮丁,快去催请蔡教头,和他的同乡:“告诉二位,人家柳老前辈已然到了,怎么他二位反倒落后?”
  壮丁去不多时,蔡孝先教头匆匆地来了。一见柳老,深深一辑,转对徐立庸说道:“徐老哥你瞧,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这位贵同乡,本说久慕铁莲子柳老英雄的大名,要教我引见引见。我们刚刚替他预备好了,您猜想怎么样?他又有急事,教他的同伴活捉活拿地催走了。他走了也好,算是他远道来纳贡,给我们预备好大螃蟹;我们就借这个,孝敬孝敬老前辈吧。”说着,呵呵地笑了。
  柳老这才听出来,这回请酒食蟹,乃是蔡教头的远道同乡出钱备办的。原本是慕名求见柳老,可是酒备好了,螃蟹蒸得了,他那同乡反而又走了。像这情形,原没什么,但是柳老蓦地心一动,忙说道:“你这贵同乡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打哪里来?他为什么要见我?他怎么晓得我在这里住?”一口气问下来,蔡教头说:“我这位同乡姓方,我跟他不熟,他大约三十来岁吧……”柳老忙截断道:“他也会武吧?”蔡教头道:“这倒说不清……”徐立庸道:“看外表,听谈吐,倒是个会家子。”
  柳老愕然道:“不对,蔡老兄,到底你跟你这位同乡从前认识不认识?从前有过交情没有?”
  蔡孝先还是懵懵懂懂地说道:“从前倒不认识,我们这回是初会;不过提起来,谁都知道谁。不瞒你老说,不怕你老见笑,我蔡孝先在我们乡亲里,倒也薄有虚名。我虽然不认识这姓方的,这姓方的倒居然很晓得我。这一回承他看得起,大远地绕道找了我来,还给我带很了这许多螃蟹……”
  蔡孝先还在洋洋得意。夸他那“有朋自远方来”;铁莲子骤然轩眉,厉声道:“不对!”摇了摇头,立刻站起来,面向徐立庸教头道:“这里面大有蹊跷,对不起,你二位先坐着……”又指螃蟹说:“这东西不要吃,务必先试一试!”说罢,立刻往外走。
  蔡孝先先还是拦阻,徐立庸到底是老江湖,顿时变了色道:“我明白了,哎,我说这螃蟹可吃不得。我说,柳老前辈,你老可要找这姓方的。……蔡老兄,这姓方的走了多大工夫了?”蔡孝先道:“刚走……也有一两个时辰了,是他同伴催走的。怎么着,这里面还有毛病么?”
  铁莲子一声不响,往外紧走,徐、蔡二人很错了愕地跟出去。铁莲子转脸对徐立庸教头说:“徐兄大概猜出来了,蔡兄大概还不明白;你要晓得,我柳某久闯江湖,颇多恩怨。……徐兄请你费心,快同蔡兄找找这姓方的去;现在我要先回家看看。是的。我要先回舍亲杨宅看看,看看他们那里有动静没有。”说着,奋步急走,一直去了。
  徐立庸、蔡孝先两个教头大眼瞪小眼,痴立无措;要追那姓方的同乡,姓方的同乡早走了。徐立庸很张皇地说:“快找银筷子,我们看看这螃蟹,到底有毒没有?”蔡孝先把熟螃蟹取了一只,又嗅又看,摇着头:“我看柳老是虚惊虚乍,这东西不像有毒。那位方爷分明是我的同乡,无缘无故,他要毒死谁?”徐立庸道:“嘻,你太不明白。铁莲子乃是两湖大侠,绿林人物栽在他手心的很多;他是有仇家的,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看不出来,快试试吧。”
  二人找了银筷子,忙去试验这蒸熟的螃蟹。
  铁莲子柳兆鸿急急回到杨宅,四顾附近无人,稍稍放心。急问门房:“可有人来,可有人找?”看门的长工发愕道:“没有人找,也没有人来啊。”柳老忙问:“可有眼生的人在附近徘徊,打听过我的么?”
  看门的想了想,似乎有两个生人,在宅门前徘徊,并且似乎正向邻童打听人。但等到看门长工凑过去问话,这两人便匆匆走了。柳老听了,摇摇头,命长工找着那个邻童;掏出数十文钱,先给了这个小孩子,然后问他话。这村童果然说:“有两个生人,打听过杨二爷;又打听杨二爷府上亲戚叫什么铁弹子,铁莲子的。”
  打听至此,铁莲子柳老抚髯一笑,这真是一块石头落地了。这必然是仇人寻到,或者是狮林三鸟寻到。便问村童,那两个人什么穿着长短,是僧道还是俗家?回答说:“是两个很阔的文墨先生,长袍马褂穿着。”问多大年岁?小孩子说不利落:“二三十岁吧,三四十岁吧。”更问哪里的口音?像哪里人?小孩子们越发说不出来了。
  铁莲子皱了眉,不再细问了,急走进杨宅,暗暗嘱咐门房长工:“以后如有生人打听,不管打听杨二爷,或柳老太爷,或二少奶奶,或李小姐,千万说刚刚没在家,一会儿就回来。把客留在门房,赶紧报我知道;我若刚不在,赶紧回报杨二爷。”嘱罢,遂入内找到杨华,又找到柳叶青,只淡淡地说,有生人打听我们来了;却嘱他夫妇不必告诉杨太夫人,也不必对李映霞说。
  这时乡团两位武师,已经用银匙试了螃蟹,蟹并无毒。蔡孝先越发笑铁莲子多疑。徐立庸比较持重,忙找了柳老来。细说试蟹无毒的话,问柳老意见如何?柳老微笑道:“无毒很好,你们吃了没有?”答说:“没有,不过已用银匙试过无毒。柳老前辈,你觉得这事还有阴谋么?”柳老说道:“也许是我过虑,不过我是在江湖上很有恩怨的,我处事未免太小心。既然没有毒,那很好,二位只管吃了它,只当是我闹笑话罢了。”
  铁莲子口内这样说,暗中依然戒备起来,又秘密地出去趟了一趟。然后白昼睡觉,夜晚溜出去等着。
  就在吃螃蟹的数日后,赵望庄的村犬忽起夜吠。杨宅跨院附近,陡然出现两三个人影,很轻悄地由邻家房上掠过。——这人影便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和七手施耀宗的族弟八叉施耀先。此外还有一个巡风的绿林朋友,名叫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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