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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开坟悲失头颅
2025-07-08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这一天,黄昏时候,老河口的福聚客栈店主东葛胖子,正在柜房,端着小茶壶,衔着旱烟袋,心里头正在不痛快,先把一个伙计,借端骂了一顿,随后又挑剔司账的毛病。正在没事找事,忽然外面有人找他。他抬头一看,来的客人是三十多岁的一个男子,生着联翩交锁一字眉,白净脸膛儿,双眸闪闪发光,穿一身青,腰佩短剑,手提马鞭。葛胖子站起来,说:“谁找我?”这个客人很简截地说:“就是在下,葛掌柜,请借一步说话。”葛胖子道:“你贵姓?”客人道:“我姓时,请过来,外边谈话。”
  葛胖子本来不想搭理这人,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客人面带杀气,他就乖乖地跟着出来。
  这个客人把葛胖子先带到近处一个饭馆,面见另外一个客人,跟着又把他带到郊外。——葛胖子忽然害了怕,要想溜走;两个客人蓦地变了脸,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架起来,拖着就走。葛胖子大恐,要喊叫,忽然噤住了,明晃晃一把匕首,正对着他的肋下。这正是当时秘帮常玩的把戏,刀子刺入软肋,连柄塞进去,直透心房,人只苦笑似的一咧嘴。便即气绝,刀不拔出,杀人不沾一点血。葛胖子此时如同遇见了鬼魅一般,老老实实跟着两个客人,直到郊外。在路上低声许下重重的愿,两个客人默然不答。拖着他只是往前走,往前走……终于拖到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一夜,葛胖子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又被人穷诘了一大顿,和打官司过堂讯,也差不多。他只道性命不保,哪知到了三更以后,忽然没事了,被人蒙上头,堵上耳朵。挟在肋下,把他一直送回店房大门口。
  葛胖子吓了个半死,幸喜无事。叫开店门,一直跑到柜房,叫了一个伙计给他做伴;店中人问他遇上什么事了,他摇头不答。
  这样,过了一天,葛胖子躲在店房,寸步没有出门。店后竹林中,又在黑夜,忽然发现了憧憧人影,也夹杂一两声狗吠声,也勘出土翻石移的迹象来了!挨到第三天夜晚,葛胖子忽然又失了踪。同时还有一个伙计,一个厨司务,也突然失踪;全是在半夜,被人架走。
  这入伙计便是刘二,就是给一尘道人抓过药的那个店伙。那个厨司务,便是给一尘送过开水,曾用开水壶,把探店行刺的贼人打走的。
  厨司务和伙计刘二,全是在店中睡得好好的,忽然听见有人在耳畔喊叫。醒过来睁眼一看,各看见一个黑衣幕面的人物,站在他们的身边,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刘二胆小害怕。伸脖子要喊,脖颈立刻被人掐住,头顶上觉得重重受了一击,耳轮轰的一响,立刻昏迷不省人事。厨司务胆子较大,一味向这黑衣人说好话,把黑衣幕面人看作夜行人物,自承是店里的厨子,身上没有钱,从不敢得罪人,直央告留面子。那黑衣幕面人并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命,只叫他跟了走,有一点事,有几句话,要他跟去对证一下。厨司务知道这是硬的,绝碰不得,忙穿了衣服,跟着黑衣幕面人走;竟被这人蒙上头面,往肋下一挟,翻墙头跳出店外。约莫奔出数里地,到了一个地方,撤去面幕,被摆布着坐在黑地上,仿佛是野外古庙,没有灯火,黑影憧憧往来,周围似有许多人坐着站着。随即有人哑声发话,警告厨司务,叫厨司务实话实话;若不说实话,小心脑袋。跟着便有一个人发问。厨司务战战兢兢,举其所知,有问必答,答必详尽。影中人似乎认为他答对得不坏,很优待他,但仍不准动弹。
  那一边,伙计刘二也被照样撮弄过来,却是礼貌上差多了。因为他胆小,总想逃跑,又想喊救;当下,先挨了当头一击,背上又挨了几拳,随又请他吃了一个麻核桃,把嘴堵住。趁他昏迷时,也被人挟在肋下,越墙夜奔,带到那个地方,放在厨司务身旁。先喷他一脸冷水,容他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盘膝坐在冷地上;双手被缚,麻核桃已然掏出。一个幕面人揪着绑绳,敲打着他,警告他,问他话。问的话和厨司务的词,正是一样,只是问的态度不同。黑影里,恍如过阴曹地府一样,伙计刘二吓得没了魂。当然问他什么,他乖乖地回答什么;就是没问他的话,他也竭诚奉告了。他只一味地哀求饶命,连说:“这里头没有我。”这里头本来没有他,倒不用他辩白;他一定要哓哓地辩白,揪他的人又拿起麻核桃来,借以禁制他的唠叨,他这才吓得噤声不语。
  问完了,仍不放,厨子和伙伴照旧坐在冷地上,不许动转。黑影中,又有一人重被审问。伙计刘二一听声音,忽然听出来了,这第三个挨讯问的,原来是他们的东家兼掌柜的葛胖子。葛胖子比起厨子、伙计,身份高得多,却是更加罪孽深重了。厨子没挨打;刘二挨了打,也不算受毒刑,只是催供时,被人连用手掌拍打罢了。店东葛胖子却是倒剪二臂,一条腿被轧杠子,脸上还挨了好些嘴巴。他所以受刑,就因为他再三地支吾,扯谎,蒙骗,偏偏他扯的谎又不圆。他两次被盘诘,一次比一次害怕,越害怕越要扯谎,越扯谎越多添了许多苦楚。
  经过两个更次的过堂刑讯,黑影中的黑衣幕面人,终于把三人审完。三人的口供,核对了一下,三占从二,大致不差。葛胖子在饭馆说的话,多半靠不住,现在全对证出来,葛胖子又挨了一顿嘴巴。于是黑影中的人一哄而散,生生把三个人丢在原地方不管了。临行却嘱告了几句话:“只准说遇盗绑票,不准说过堂受刑;不许妄言,不许泄露,小心你们的头!”
  三个人全不敢动,也不敢问,更不敢互相通话。直到天色渐明,三个人面面相观,渐渐地往四面看,四面听,渐渐觉得四面无人监视。店东葛胖子叫厨司务给他松绑。刘二自己也褪了绑。一个厨子,一个伙计,搀着肿了半边脸的店东,慢慢溜出来。——果然这挨打受讯之处,是野外的一座古庙。
  胖店东一回去,连气带吓就病了,仍把厨子、伙计通通抱怨了一大顿。厨子和伙计没有病,却也直发愣,也不敢告诉人;只他两个人凑到一处,骂店主糊涂,背着人偷偷嘀咕。
  厨司务说:“这准是那个死鬼老道手下的人,我说刘二哥,你看见他们的面目了没有?”
  刘二摇头道:“别提了,漆黑的天,叫他们整治得厥过去了,任什么也没有看清。”厨司务坚持说:“我看出人影里头,有阔袍高冠的人,一准是道家打扮,所以一准是那个一尘道人的门徒。”
  刘二仍然不肯说,他说:“一尘道人是教别人害死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跟咱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苦苦地收拾咱们?”
  厨司务道:“人家没有收拾咱们,只不过叫咱们把实话告诉他们,他们好借着咱们的话做线索,去追究仇人。一开头我就明白这一节,所以我一点也没隐瞒,也没说谎,他们对我很客气。实告诉你吧,他们还给我一锭银子呢。临走时放在我手心里,对我说:你说话诚实,给你这点东西压惊。”
  刘二听了,很吃醋,更气恨打他的人,喃喃地说:“我也没有扯谎,他们却苦苦地打我;饶打了人,也不给我一点压惊钱。”
  厨司务道:“你说的话里面一定有扯不周全的地方,教他们犯了疑心了。我却是认定了他们是死鬼老道的门人,我就不等他们审,原原本本,一字一板,全告诉他们了。咱们东家一准是信口胡乱支吾了,所以他就受了刑;挨打比你还重。他一定说一尘道人死在店外,没死在咱们店内,所以惹起他们的烦恶了。”
  刘二和厨子此时全都猜出来了,黑衣幕面人定是惨死的一尘道长的门下,他们这一定是特来起灵了。他们一起灵,发现了尸骨已残,故此又悲又痛又怒。第一次在饭馆客客气气盘问店主,认为店主欺骗了他们。第二次这才连伙计带厨子,一齐架走,三方对证,细追前情。这一来,便确实访得一尘下葬不久,先有两个异样人前来老河口刺探,那一定是仇人了。经过这一番刺探,然后南荒大侠一尘道长的尸体,竟被仇人残毁,盗去了他的首级,割裂了肢体,把三寸床板装成的薄棺也给拆散!
  狮林三鸟乘夜起灵,依杨华所画的葬图,对证着店中人的口供,在夜阑人静时,蜂拥到店后竹林边。到场的人,计有掌门大弟子黄鹤谢秋野、二弟子尹鸿图、三弟子白雁耿秋原,以至于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和四个再传弟子。还有三鸟的几位师叔,有如赤面道士一粟道人和一瓢道人、疯道人等等,都是一尘的师弟。至于四弟子祝山农,因行止不检,正被查究,此时行踪不明,自然不能到场。还有女弟子杜鹃娘,正跟随师叔一叶道人等,前往广南,也没有赶来。照这样,狮林观的首要人等,仅仅留下少数人坐守本观,少数人主持各下院,其余凡是一尘嫡传的弟子,几乎扫数全来了。本来这是狮林观一件大故,起灵不用多人,寻仇必须众力。又况群徒乍闻噩耗,莫不愤激悲痛,人人争着要北上赴难缉仇。
  狮林群鸟先到青苔关,经过一番协议之后,依遗嘱共推定谢黄鹤为下一代新观主。由他抱着招魂幡,改穿丧服,佩上镇观之宝,便是由杨华手中夺来的那把青镝寒光剑,立刻星夜奔来鄂北,奉安遗骨。到达老河口,由二弟子尹鸿图捧持遗嘱,由白雁捧持遗书,左右护持着掌门师兄,其余同门相随在后。
  谢黄鹤看外表,像个四十几岁的人,其实他已经五十二岁,面色淡黄,长身修髯,鬓发已苍。骤逢大故,他椎胸悲痛,几乎要以身殉。二弟子尹鸿图,年约四十余岁,不是出家人,人极精明强干,行事决辣,咬牙切齿,满腔腾起怒焰,一心要给先师复仇。他却沉住了气,精神上丝毫不乱。三弟子白雁耿秋原,见大师兄过于悲痛,在旁极力照护着,时时劝解师兄勉抑悲怀,起灵报仇为要。其余狮林弟子,人人都悲怒交迸,一尘的师弟本来散在南荒各地,分主着庙观。现在大家共推谢黄鹤、耿白雁、尹鸿图三人为丧主。其余的人全换了黑衣,一律短装幕面,各持兵刃和发土移灵的器具。夜到三更,两位师叔一粟道人和一瓢道人,率再传弟子先驰赴福聚店后梭巡。然后尹鸿图、耿白雁,左右翼护着谢黄鹤,亲临葬地。首先找着那块巨石,立即移开了,按图勘定了埋骨的土穴。黄鹤、鸿图、白雁,先行叩拜祭奠。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也依次叩过头。及再传弟子和一粟和一瓢先后祭奠。大家全都默默行礼,忍泪无声,景象惨淡异常。发土以后,由黄鹤跪在那里,口诵经文,耿白雁、尹鸿图手执孔明灯,对照葬图,指挥再传弟子,仔细起土寻棺。约略地点。掘下去三五尺深。未见薄棺,竟发现了碎木片。尹鸿图跪下去,捧土细看,半晌起来,吩咐再掘下去。一直又掘出一堆土,竟没有发掘着完整的棺木。
  白雁和尹鸿图都觉得情形不好,忙又换手,亲自持铲发土,由掘深改为掘广。把竹林边掘出五六丈,方才发现了盛殓亡师一尘道长的腐碎残棺,但是棺中的遗尸竟已断烂不可收拾,而且残缺无法辨认。
  幸而他们预备到了,忙即展开了两匹白布,举着孔明灯,把掘出的遗骨,放在白布上面。却是照这样掘开五六丈,掘深八九尺,仅仅发现碎骨残骸,破碎布条,腐朽木片,到底没有获得全尸。连掘了两个更次,把东一块西一块残骨对起来,四肢尚且不全,首节遍掘不见。白骨腐肉,混在粪壤中,万恶的仇人竟暗算到尸骨!
  他们本来预备着,依出家人的葬法,用火焚化遗体,装入骨瓶,奉安归葬,然后根究仇敌。现在四肢仅仅寻齐,元首渺然不见。又且经过暑势,葬地卑湿,骨肉成泥,残骨不俱,几乎无法成殓,而且又怕寻错了!
  这时候月暗星黑,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掌门大弟子谢黄鹤,泪眼模糊,跪在亡师残骨之旁,吞声呜咽,用低沉的声音哀祷,如泣如诉,几乎要放声长号。三弟子耿白雁双眸通红,瞪视着葬穴,又瞥一瞥遗骨,神情惨厉异常。一粟、一瓢悲诵上真,何故不佑,何故加罚我们的师兄?教他罹逢这样的惨祸?我玉清上真莫非不许我们师兄重兴基业,恢复旧时兴盛么?呜呼,或者是上天特命我师兄,捐躯碎骨,为武林杀戒赎罪么?哀怨之言,说得群徒莫不落泪成声……
  二弟子尹鸿图不是道家,他此时心头怦怦乱跳,不住口地说:“师父,可怜!师父,可怜!师父,我们一定拿血还血,拿肉还肉。师父,师父,魂兮归来,弟子们全在这里接你老人家来了,你可不要教我们把你接错了!”磕了几个头,祷告又祷告,站起来请问师兄弟,老师身上有什么特具的记号,可资辨识?
  狮林群侠忍痛茹悲,一齐思索。先说出形体上的特征,如今血肉成泥,也已难辨了。大师兄谢黄鹤跟着想起师父腰间,系有一块玉虎符,乃是汉玉,大拇指上有铜箭环,虽不常带,必在身边。一粟和一瓢也想了半晌,举出一两点来。狮林群鸟这才忍哭重搜,要在黄土壤中,发现一尘的遗物,借以证实残骨无误。
  三弟子白雁耿秋原和一粟道人,提着孔明灯,把杨华所画的葬图,重新展开细看。端详良久,核议一回,拿起道家的方便铲,动手再掘。群鸿图教一个同门,替他举着孔明灯照着,他自己爬伏在地上,细细检视那掘起来的土。别的门人见这样子,也都重新动手,把已经掘出来的泥土,一点不剩,重新过细验看,诚恐目力不济,大家弃铲用手,甚至于碎土块都用手捻碎。但是一尘道人身上的玉虎符,到底没有寻见。又费了很久的工夫,这才在土坑中,又发现了几缕碎布和一枚古钱。尹鸿图记得师父身边,曾有此物。忙用衣襟,擦干净了,就孔明灯细看,确是汉五铢钱,忙又把这钱递给大师兄看。大师兄谢黄鹤泪眼模糊,像傻了一样。教他看,看了半晌,他只是发怔,一言不发。耿白雁很着急,站起来,凑到跟前,细细地辨认了一回;又请师叔一瓢、一粟二位鉴定。二位师叔说:“是。”
  既然是一尘的遗物,那么这些残骨当然无可疑了。一个再传弟子又从泥土中,搜出来一根断玉簪,交给三鸟和一瓢、一粟辨认。白雁潸然泪下,说这确是师父头上之物。大家对这断簪,全哭起来了。
  大家只顾得伤心,尹鸿图看了看天上星斗,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快把师父的遗骨收殓起来吧。”
  既然由遗物鉴定了遗骨,现在就当赶紧盛殓。幸而狮林三鸟预先准备了,在老河口镇外。停着空车一辆,车上载有空棺。谢黄鹤哭着说:“把师父入殓吧。”尹鸿图、耿白雁齐说:“等一等。”两个人扑到遗骨前,命再传弟子提四盏孔明灯照着,由狮林三鸟亲自下手,把残尸设法对整。这样一对,皮肉腑脏断烂脱落,膏血混化为泥,不仅元首丧失,四肢碎骨也不甚全,但到此时,已无法可想。只得大致对整,用白布缠裹起来。尹鸿图命五师弟胡山巢,去到镇外,把灵车唤来。然后卸下棺木,兒尸入殓,狮林群鸟到此一齐诵经举哀。
  然后群侠共议:寻首、复仇之事大,应集全力;运灵回观之事小,应交给一两个高足弟子办事。又议定:在元首未有寻回,仇人未曾捕获之时,先师的遗骨不能火化。必须寻回首节,使亡师得以全尸全归,使师门奇耻得以溅血涤尽,然后再举哀火葬。至于仇人的人数、年貌、口音,有一个使用毒蒺藜的女子,有一个长身量的男子,有名叫晋生、晋才的两个人,当杨华传送遗嘱时,耿白雁曾经仔细询问过,当时并经笔录下来;一尘的临殁遗言,也都写下了。先时业经抄寻了许多份,此刻就在亡灵之前,分发给狮林同门诸人。狮林同门一一接受了仇人年貌单,就在灵前发下重誓。
  大师兄谢黄鹤过于悲戚,此时神志迷惘,遂由三师兄耿白雁帮助他发命。首派狮林三鸟,秉承两位师叔,奔逐中原,苦搜仇家,限半年内获得仇人主名。如何歼仇渝耻,以慰亡灵,须届时开坛公定。大命既下,由二师兄尹鸿图代众跪领。发过了誓言,抹泪站起来。次命五师弟胡山巢、六师弟顾山桐,火速押灵回去,但不运回云南本观,只运往豫鄂边界青苔关狮林下院,暂行浮厝。胡、戴二弟子跪地领命,也行了誓言,仍要求掌门师兄,准许他二人,运灵事毕,再北上参加寻仇之举。谢黄鹤答应了,二人叩头立起来,立即押运丧车,登上程途。狮林群侠一齐哭送。
  等到丧车去远,狮林群鸟,立刻大举寻仇。
  根据杨华的语录,对证店中人的口供,作为搜寻仇人的线索。——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峨眉七雄潜害一尘,做得何等机密?却架不住狮林群侠怨毒太深,苦心钩稽,分路踏访,到底访出底细来了。最露破绽的一点,倒不是由于晋生、晋才两个人名(这两个人名其实错了一个字,应该是健生、健才;一尘中毒神昏,当时听讹了)。反而是那个乔装贞妇的女刺客,打在一尘身上的那两颗毒蒺藜。
  那两颗毒蒺藜,实是四川唐大嫂秘制的独门暗器。纵然那蒺藜上面并没有标志,却是会打毒蒺黎的,当世武林中,并没有许多人;尤其是女子会使用这种暗器的,少而又少。峨眉七雄巧设采花计,暗算一尘,阴谋行刺时,本来窥准一尘道长只身孤行,以为七个人围攻他一人,先下毒手,再施鏖战,当时定可把一尘活擒生诛,杀人灭迹,人死无对证。他们算计得千停万妥,一点破绽也不留。哪里知道,天不从人愿,半道上出现了一个逃婚出走的玉幡杆杨华,和一尘道长恰巧同店投宿。对一尘是陌路援手,遇见了救星;对峨眉七雄,可就凭空添了一个横身打岔的讨厌鬼。一尘的性命虽没有救下,却是一尘的死况的遗言,统被杨华辗转传递过去了。
  而且,残害一尘遗尸的那两个异样人物,也在福聚店露了相,年貌言谈,被狮林群鸟严讯店中人,获得了线索。狮林群鸟,以二弟子尹鸿图、三弟子耿白雁最为英明。两人一路推测,既知仇人是四川口音,又知毒蒺藜乃四川唐大嫂秘制的毒药暗器,那么仇人定是四川一路下来的了。而先师一尘当年确曾游历过川陕,纵然与谁结仇,现时尚不可考;单就这点线索,足可以根寻的了。
  狮林群英麋集在鄂北老河口,就近先分四面,搜询了一回,一时渺无消息;又商量一下,决计溯江入川寻仇,找唐大嫂要人。大家都去,只分两路,且行且搜。狮林观在武林既夙岁盛名,又与江湖上知名之士多有渊源;他们沿江打听,分批而行,自信不久必可发现仇人的主名。
  刚刚走出不多远,掌门大师兄黄鹤谢秋野忽地作冷作烧,猝然跌倒。这个掌门大师兄伤感过甚,尤其是亡师的首级被盗,据店中人说的话,他自认为是他给耽误的,若依师弟之意,早来起灵,或者不致如此。他悲愤感伤,竟支持不住了,以至于一阵狂热,大发呓语,痛骂仇人,狂哭先师。白雁和尹鸿图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计议了一回,与其客中求医,不如回观养病。只得派一个小弟子,暂时把这掌门的师兄,送回青苔关疗养,他们大家仍然可以往前赶路。
  大家安排着,正要护送黄鹤;谢黄鹤忽然清醒些,坚决不肯回观。他说:“入川寻仇,无论如何,我应抢在前边,我不该落后。”尹鸿图、耿白雁再三劝道:“师兄有病,请暂驻青苔关,这也是很好的打算,你可以居中调度。至于入川访仇,恍如水中捞月,乃是没有把握的事,小弟等可以代兄服劳。等到访得仇人主名和准确下落,我们决不敢擅行动手歼仇,我们要留几人钉住仇人,一定还要分出人回来送信,邀集全观同门道友,协力擒凶,还要共同讯罪。”
  谢黄鹤呻吟摇头说:“我必须入川!”两位师弟劝了半天,又由一瓢、一粟两位师叔劝说着,不妨暂且留后。病若稍愈,尽可跟踪入川;病若见重,只好用安车护回下院。黄鹤方才应允,瞪着鸿、雁二师弟说:“你两人找着仇人,千万不要下手,务必给我送信。”尹鸿图、耿白雁道:“师兄,你现在是我狮林观全观之长。恩师已逝,我们一定秉从师兄的命诫的,师兄放心养病吧。我们分两路访贼,不拘哪一路,获得消息,一定驰赴青苔关送信,师兄正好坐镇指挥一切。
  谢黄鹤点了点头,说:我且在这里歇两天,实在不行,我再回去。”又把背后的寒光剑解下来,向尹、耿二人说:“我们要用这把宝剑,杀死仇人。我没出息,病了,这剑你二位谁先带上?就算是我既受先师遗命,执掌这剑;我再暂时传给你二位,算替我推行报仇人事。”
  尹鸿图要接剑,忽想先师遗言,曾说剑不传俗家外门,遂拒不敢受;耿白雁因为自己现有二师兄在场,也不肯越俎承受。二人你谦我让,师叔一粟道人说道:“你二人全不必让,黄鹤师侄,你乃是掌门户之人,这剑还是交你佩带。你有病不过是一时的事,还能永远生病么?你无故地传剑做什么?简直说。他认为黄鹤此举,似有不祥兆,很不高兴地拦住了。谢黄鹤迷迷糊糊地说:“既然如此,这剑我先带着,二师弟,三师弟,你们谁把害师父的仇人寻着,我就把这剑让给你们谁。”
  黄鹤的话还是有点不吉。一粟道人十分不悦道:“那不行,黄鹤你病得失神了,这剑数代相传。只给掌门弟子,你不能随便授受。”黄鹤道:“哦,是的,我忘了。但是,我既一日承接门户,我也可以另发遗命,现在我还是说。谁能替师父……”一瓢道人也听不下去了,怒道:“咳,黄鹤,你这是怎么的?你现在有病,你不要说了!你怎么……真是的,一尘师兄惨遭不幸,你正该聚精会神,主持大事,怎么颠倒了!”立催黄鹤躺下歇歇,教六弟子顾山桐,代雇安车,要立刻打发黄鹤,随灵车回青苔关。皱眉对众人说:“黄鹤骤遭大故,精神很有些失常;鸿图、白雁二位师侄,你俩要多多偏劳一下。你们千万不要因为他是你师兄,又掌门户,便听他的主意。你还看不出来么?他病糊涂了。等他病好些,神志清明了,我们再尊重他的意见。现在还是我们打算我们的吧。”
  尹鸿图、耿白雁不禁叹息道:“大师兄侍师最久,感恩最深,一向又是忠厚善感的人,这几天我们早就觉出他精神不好来。不过恩师既殁,师兄继承法嗣,我们必须处处推重他。师叔的话很对,现在这件事就依着师叔这么办,将来等他好了。我们再秉承他。”于是。大家把七弟子留下,教他护送抱病的掌门师兄。其余的人一粟和尹鸿图等为一拨,一瓢和白雁为一拨,立即分途入川。一方要遍访西川武林名流,打听当年一尘与何人曾结夙怨;一方就专访四川唐大嫂的后裔,指名索要那个打毒蒺藜的女贼。
  狮林群鸟翩然溯江入川,沿江历访江湖群豪。刚刚踏到川边,问这个不晓得,问那个不知道。历历问了十几处,陡然抓到了线索。
  他们由鄂北老河口西行,一路要走旱路,越陕入川;一路走水路,要穿行巫峡。他们还没有分途,刚刚到武当山,便听到一桩秘闻,说是峨眉七雄最近东下寻仇,要找江西鲁港镖头飞刀谈五的后裔,算一算十五年前的血债。
  狮林三鸟听了这消息,莫不耸然心动。头一个尹鸿图,禁不住哦了一声,忙问:“寻什么仇?”说这话的人,是武当山少林寺的师傅,名叫照空;照空回答说:“知不清。”尹鸿图又问:“峨眉七雄可是康某等人么?”回答说:“老七雄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位,这大概是后七雄。”白雁忙问:“后七雄的名字都是谁?”照空师傅举出几个名字,竟也说不全。这和尚微笑道:“这都是武林后起之辈,我们出家人偶然听到,如春风吹耳,实在不曾留意。”
  狮林群鸟又打听四川唐大嫂的动静。据说四川唐大嫂早已死掉。现在是她儿媳妇唐三秀当家,因发卖毒药,屡遭地方污吏恶隶的骚扰,又时有绿林豪客恃势强买秘方,不卖就捣乱;唐三秀一怒搬了家,已经离川赴陕了。
  这少林寺僧照空和尚,此时还不知道一尘的死耗。一尘的惨死,只有杨华亲闻目睹,外间人什九不晓得。这照空师傅既没问,狮林群鸟要说。又咽住了。觉得大仇未报,颇以为羞。而且师父赫赫一世威名,竟死在无名宵小之手,临殁又被盗去首级,真是奇耻巨痛。外人不问,狮林同门诸人竟不忍说出口外。就这样模模糊糊,和照空谈了一阵,告辞下山了。——这也是他们一时的失策!
  他们在武当山麓,重行秘议。头一件事情,是根究毒蒺藜。这仍由二师兄尹鸿图,率众循陆路入陕,重访四川唐三秀,教她交出那个会打毒蒺藜的女人。第二件事情。便是峨眉七雄东来复仇的事。尹鸿图和耿白雁因年龄关系,都不能深知峨眉七雄和飞刀谈五结仇的细情,也不知是否与亡师之死有关。却是亡师一尘的两位师弟,一瓢和一粟,均曾亲闻一尘的往事;而且大师兄谢黄鹤侍师年久,大概也许晓得。经彼此对证,一瓢、一粟都说,一尘生前确曾参与过峨眉派和飞刀谈五的斗争;而且曾经仗剑解围,以武力给他们双方弭争。一瓢、一粟所知仅仅如此,并不知一尘和峨眉派,曾经反颜成仇。然而,仅就所知道的这一点,访仇的事已算有了明朗的线索了。
  一粟道人首先提议,劝耿白雁暂停入川,莫如还访江西鲁港。料想飞刀谈五已殁,谈五的子嗣现尚健在,我们寻着他,向他细问。定能获得峨眉派的形踪;我们由此既获得峨眉七雄的下落,跟他们会面,定能讯出仇人的主名。——狮林群鸟到这时候,还不敢断定先师之死,与峨眉派是否有关。他们想,峨眉派久居四川,耳目灵通,必能晓得一尘当年在川陕跟谁结隙的详情。这个主见说出之后,耿白雁还有些疑虑:这好像望风逐影,他怕扑空了,耽误了正事。纵知先师的仇人,是四川口音;怎敢断定操川音的,必是川人?又怎敢断定:凡是川籍绿林,必为峨眉七雄所深悉?
  可惜的是先师一尘已死,人死无对证,事后访仇,本无把握,只可这样多方摸索了。议论到归结,三方兼顾,便是多分出一路人来,东赴鲁港,问谈五的后人,刺探峨眉七雄的来意和动态。大家推白雁去访谈家,白雁不肯;他要辗转入川,打听那叫“晋生”“晋才”的两个人名。因为他最先闻得一尘死耗,最先开始稽访;经多方钩稽,他已访明四川有个“赵晋才”,是川东有名的土豪。这几日他又究出赵晋才有个弟兄,叫作“赵晋英”。也许“晋生”与“晋英”是一音之讹。——他认为这一条线索最可采信。土豪大抵行止不轨,而亡师嫉恶如仇,免不了跟他们结隙。
  当下决策,尹鸿图去陕西找唐三秀,白雁去川东找赵晋才、赵晋英。师叔一粟撤回来,去上鲁港,找飞刀谈五的后嗣,带访峨眉七雄。于是分途,于是开手,于是乎变成三路寻仇。川陕两路全都徒劳,反惹起大纠葛。那唐三秀也不是泛泛的女流,被人堵着门来,逼献使用毒蒺藜的女人,未免是无妄之灾,莫大之羞!而那赵晋才、赵晋英,还有他们的老兄弟赵晋洪,在川东横绝一时,都与一尘的不幸事件,渺不相涉。一旦突被人找上家门,气汹汹地指名索见,恶狠狠地彻底盘诘,好像审贼一般;而又逼他们对天鸣誓,证明近半年确不曾到过鄂北,也不曾杀害过任何人,更不曾掘坟盗墓,窃取死人头;这也太难为情了,当然受不了,也掀起大误会。究竟残害一尘道长的凶手,既不是什么赵晋才或赵晋英,实在是峨眉派下的小卒乔健才、乔健生。垂死人口中的音讹,以及方音不同的传误,给狮林群鸟招出来偌大的是非,多惹出许多意外的仇恨!
  次日天破晓,狮林群鸟就在武当山下分途。一雁一鸿分入川陕;一粟道人携师侄戴山松和再传弟子等径行入皖。
  由武当山下江南,迤千里,恰可由山麓坐小帆船,驶到谷城。上岸住一夜,再循汉水,改乘江船,顺流南下,过襄阳,直抵武汉三镇。另行换船,入长江东航。一直可达鲁港。估计行程,至少也须一个多月。一粟道人惦记着掌门师侄谢黄鹤的病,暗想他若病愈,必然追上来;他若病重,必然被送返青苔关。一粟道人就稍稍绕远,仍走故道,奔回老河口。到了地方一打听,方知谢黄鹤昨天刚走。果然奔青苔关去了,猜想着他的病必还没好。一粟道人叹息一声,这才踏上征途,驾江舟驰抵襄阳。他本可以坐船一直地奔武汉,为了沿路还要刺探峨眉七雄的形踪,只可逢码头必停。——在襄阳竟勾留了两天,遍访当地武林人士;到宜城又勾留了两天,也照例地访问江湖同道。等到达武汉三镇,更盘桓了五六天。
  一粟道人这样的走法,乃是根据线索,出于不得不然。既然是访仇,就不得不到处稽留。却不料他走的路,恰巧踵继了峨眉七雄的前尘。峨眉七雄由西川东下寻仇,先在鄂北暗算了一尘,次到江南找寻飞刀谈五,正正地也走的是这条水路。自出三峡,也正好循汉水,入长江,过汉口,奔鲁港;只不过时日参差,一粟比峨眉七雄迟了三四个月。然而蛛丝马迹,不无形象可寻;一粟在宜城一无所得,在襄阳就访实了峨眉七雄的消息。襄阳的武林人物,有某某两位拳师,确曾瞥见改装急行的,峨眉派踩盘子的快手卢登,还陪着一个伙伴,在襄阳水路码头上,蓦然露面,忽又一冒不见。
  而且这快手卢登,躲躲闪闪,形迹诡秘,似畏人知,似避人见。旁的细情固然打听不出来。就这一点已经够了!他们峨眉派一向活动在川陕,无端地到下江来做什么?
  一粟道人乍闻此讯,不由一动。再问时,这两位老拳师不肯多说了。然而这也无须再问,既已探明快手卢登那天是在码头上,打听武汉的船帮,这就暗暗指出一条明路。所以,一粟道人毫不踟蹰地登上江航,直访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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