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变生幽谷
2023-04-15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昨天晚上,她偷偷进入一间杂货店,“换取”她所需要的东西。
  正当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剪刀放入她的百宝袋的时候,忽听得店主人在卧房里叹气,跟着就听到了一段夫妻对话。开头是妻子在问,丈夫在答。
  “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唉声叹气,却为何来?”
  “我怎么睡得着啊,你知不知道,又要抽壮丁了。”
  “抽壮丁也不关咱们的事呀,咱们只有一个儿子,不是说独子可免的吗?而且咱们的孩子还未成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的规例改了。”
  “怎么改了?”
  “三丁抽二,两丁抽一。过去二十岁才算成年,现在是十八岁就算成年了。”
  “哎哟,咱们的孩子今年可刚好是十八岁。但你不是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么?从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的,即使抽中了,要服劳役,也不用离开本乡土的。”
  “现在不同了,从十八岁到五十岁都算壮丁。我今年四十八岁,还差两年才能免役。”
  “啊呀,那么你们父子二人,总得有一个要抽去当兵打仗了。”
  “不错,你总算明白了。不过,也不一定要去打仗,多半是当民夫。”
  “当民夫的更惨,被人像畜牲一样驱赶鞭打,咱们的孩子怎受得这个苦,上了战场,民夫死的一定比兵士更多!”
  “我倒宁愿当民夫不愿当兵,给金虏当兵是要打汉人的,汉人怎能去杀汉人?”
  “好呀,你喜欢当民夫你就去当吧,我可不能让孩子送死。哼,你这几根老骨头只怕也熬不起。”
  “谁说我喜欢去当了,我只是说倘若不能避免,两者任择其一,那我唯有拼着多受苦楚去当民夫,死了也对得起良心。”妻子听出一点“苗头”,忙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办法可想。”丈夫说道:“办法不是没有。做官的谁不爱钱,咱们只要花得起钱,就可以请他买人顶替,不过恐怕要大大破财了!”
  “你试探过没有?”
  “价钱也开出来了。银子一千两!”
  妻子松了口气,说道:“你还不赶快答应。”
  丈夫叹道:“一千两银子,你当容易挣的吗?咱们这间杂货店顶多也不过值二千两银,去了一半了!”
  妻子道:“银子要紧,还是性命要紧?莫说半间,就是整间杂货店送掉,倘能保得你们父子平安,那已是要叩谢神恩了。”
  钟灵秀听了店主夫妻的对话,心里想道:“他们还有办法可想,那些拿不出银子的穷人家可是逃不过骨肉分离的灾难了。唉,金虏抽壮丁抽得如此紧急,恐怕就要南侵了,这消息可不能让大哥哥知道!”她知道檀羽冲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情。
  她在这间杂货店拿的东西大概只值六七两银子,却放下了五颗金豆,五颗金豆足可以换五十两银子有余。
  她第一次对檀羽冲说谎,虽然掩饰的好,神态也还有点不大自然。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在想什么?”
  钟灵秀道:“没什么,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做了蚀本生意,你的一大把金豆,我都给你花光了。”
  檀羽冲笑道:“金子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裳。你换来的东西都是我想要的,再多花一点金子,我也说值得。”
  钟灵秀道:“你瞧这匹绸缎好不好,我先给你缝两件衣裳。”檀羽冲道:“先给你自己缝吧。我也不用绫罗绸缎,只需要粗布衣裳就行。”
  钟灵秀道:“我拿回来的绸缎,也足够咱们每人缝两三套呢。”檀羽冲笑道:“又不是穿出去作客人,在这荒山里穿给谁看?”钟灵秀道:“你穿给我看,我也穿给你看呀。你不喜欢看见我穿得漂亮吗?”
  檀羽冲道:“喜欢,当然喜欢。”这句话他是带着笑容说的,但笑容却也掩不住他那黯然的神色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钟灵秀做糕饼、缝新衣、制家具,还要抽出时间练武,忙得倒是挺有意思。
  檀羽冲也在勤练内功,真气渐渐能在丹田凝聚了,但还未能打通奇经八脉,只能坐立,未能行动。
  这几天钟灵秀在山溪洗了衣裳回来,看见檀羽冲伏在新制桌子上“写字”。没有纸笔,他是用手指当笔,写在焙干的竹片上,那些竹片是钟灵秀准备拿来做一张茶几的。
  说是写字,其实是刻字。
  钟灵秀走近去看时,只见他在竹片上刻的字,笔画整齐深浅如一,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钟灵秀喜道:“大哥哥,你的功力恢复了!这些字写得真是漂亮哦!”檀羽冲道:“大概只恢复三分功力罢了,还差得远呢。在竹片上写字,有的人写得很好,但我尚未习惯,书法也是未能讲究的。”
  钟灵秀道:“让我瞧瞧。”拿过来看,只见他“写”的是南唐中主李璟作的一首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杆。
  钟灵秀看了,默默不语。
  檀羽冲道:“怎么样,瞧出毛病了吧?”
  钟灵秀道:“绿波就是碧波吧?”檀羽冲道:“不错。”钟灵秀道:“碧波也就是清波吧?”檀羽冲道:“咦,你究竟想说什么?”
  钟灵秀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哥,你还在想念那位赫连姑娘?”玉面妖狐是复姓赫连,双名清波的。
  檀羽冲呆了一呆,笑道:“小妹子,你的想像力真够丰富,将来大有希望做个诗人。我只不过见一年一度又秋风,不免有点感触,借南唐中主这首《摊破浣溪沙》,好比借别人的酒杯,以浇自己胸中块垒而已。”不过他虽然否认并非因为词中“绿波”二字,联想到“清波”,才写这首词,但心底却是不禁自问:“我真的就能忘记了清波么?”
  不错,这些日子他是极力在抑制自己,不去再想赫连清波,但在不知不觉之间,赫连清波的影子还是突然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他不想欺骗自己,但他不想伤了这小妹子的心,却是不便直言无隐了。钟灵秀笑了笑,说道:“大哥哥,即使你是在想她,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檀羽冲道:“她是王府的干格格,柳元甲背后的靠山,也正就是她的干爹,难道你不恨她?”
  钟灵秀道:“我的爷爷死在千柳庄,她是千柳庄的半个主子,我对她当然绝无好感,但我还是不能不替她说句公道话,她和柳元甲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
  檀羽冲想不到她会替赫连清波说好话,怔了一怔道:“依你看他们有什么不同?”钟灵秀望着他,过了半晌,说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告诉你的,却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支人参,你知道是谁给你的吗?”
  檀羽冲是全靠那支人参续命的,钟灵秀怎会有那样名贵的人参呢?他当然早就想到它的“来历”是“可疑”的了,正因为他早已隐隐猜到几分,才没有向钟灵秀“查根问底”,此时听得钟灵秀提起,只好装作方始省起的模样说道:“出了千柳庄,我昏迷了那么多天,你不说我都几乎忘了。对啦,那支人参是谁给你的?”钟灵秀道:“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给你送这份厚礼的人就是赫连清波!”
  檀羽冲虽然早就料到是赫连清波所为,但从钟灵秀口中得到证实,他还是不禁呆了一呆。
  钟灵秀缓缓说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无心害你。或者她的行为曾经伤害过你,但她也曾经救过你的。不错,她和柳元甲都是完颜王府的人,但似乎还不能说他们乃是一丘之貉。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
  檀羽冲呆了一会,心想:“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干,而且明白事理,许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钟灵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衬托出了一个少女玲珑浮凸的体态,檀羽冲突然发觉,这个和他朝夕相处了半年多的“小女孩”,原来已是在他不知不觉之间“成熟”了。不仅仅是“懂事”的那种“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种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啊,我可不能再把她当作孩子了。”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不认识我吗,这样望着我?”檀羽冲说道:“我真的有点这样感觉,你好像一刹那间就变成大人了。”
  钟灵秀嘟着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兴你老是把我当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檀羽冲道:“真的吗,那么我可要补贺你的生日了。”钟灵秀心里甜滋滋的,道:“咱们刚才谈的是赫连姑娘,你别装作忘了。”檀羽冲道:“你要我说什么?”钟灵秀道:“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你性命是她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见她?”她望着檀羽冲,好像是要看出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冲道:“我与她恩仇早已一笔勾销,我是不想再见她了。”钟灵秀似是半信半疑,妙目斜睨,轻轻说道:“真的?”
  檀羽冲道:“她和柳元甲纵然不能说是一丘之貉,但无论如何,她和咱们总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当作仇人,也只能把她当作站在敌对一方的人了。”
  钟灵秀听得“咱们”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样,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够狠得下心肠,把她当作敌人?”
  檀羽冲道:“说老实话,我是不想杀她的。就因为我不想杀她,所以我不愿意再见到她了。你明白吗?”
  钟灵秀望着他的眼睛,半晌,点了点头,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了。不过——”檀羽冲道:“还有什么不过?”
  钟灵秀道:“就只有我陪着你,年复一年在这座荒山上住下去。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檀羽冲道:“我有过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经验,啊,那个寂寞之感真是可怕极了!你想知道是在何时吗?”钟灵秀道:“当然想要知道啦,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檀羽冲道:“是在千柳庄大战的时候。更确切的说,是在江南大侠铁笔书生文逸凡和柳元甲联手夹攻我的时候!”钟灵秀道:“不错,那个时候,当真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檀羽冲道:“不,那个时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会什么危险不危险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险却不能不感受到那异样的寂寞!”他喘了口气,续道:“你知道我来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侠义道结交的,文大侠尤其是我想结交的朋友。在临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们也曾经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杀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甚至赫连清波要和他串谋来对付我,虽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还不是特别伤心。但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对我的误会如此之深,竟也要来杀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联手杀我。当我看见他带领的那班江南侠义道都已来到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世上已是没人能够谅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无我容身之地了!我感觉到有生以来从所未有的寂寞!”
  钟灵秀娇躯微颤,说道:“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是在你的怀中昏迷过去了,但你应该知道,最少还有一个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还有一个人是在关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时候是已经没有知觉,她也还是在关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么?你不是在笑话我说的话不合理路吧?”
  没有知觉,还怎能“关心”别人。听来似乎不合“理路”,但钟灵秀却是冲口而出,说得极为自然,檀羽冲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丝毫也不觉得可笑。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我懂,所以当我一张开眼睛,发现你在我身旁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了。”
  钟灵秀喜道:“真的?”
  檀羽冲道:“寂寞在于心境,在千柳庄的时候,满眼都是人,我却如同置身鬼域!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但荒山却好像变成了乐园。”
  刹那间,钟灵秀愁眉尽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满脸都是欢笑。“大哥哥,听得你这样说,我真高兴!”不知她是否高兴得忘了形,突然纵体入怀,抱着檀羽冲在他的脸上吻了一吻。温润的红唇印在他的脸上,一股醉人的芳香透入他的心房。这一下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得他不知所措,他没有气力推开她(尽管他已经恢复了几分功力),或者更确切的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推开她。这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好像静止了,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杀出千柳庄的时候,他曾经抱着她走过长路,在他昏迷的那七天七夜,钟灵秀也曾背着他走上高山,也曾嚼烂人参喂给他吃,最后那次,他且是已经有了知觉的。一阵“迷茫”过后,两人都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钟灵秀站了起来,像是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忘形,羞红了脸。檀羽冲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钟灵秀的粉脸就像一面镜子,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是像她一样。因为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是热辣辣的了。
  奇妙的感觉是互相感染的,用不着说话,心灵已可沟通。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他们也都明白了。因为此刻的钟灵秀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再是稚气未消的“小妹妹”了,她是已经懂得面红的少女了。而他在钟灵秀的眼中,恐怕也不仅只是个“大哥哥”了。不过他们虽然都能感觉到这种感情上微妙的变化,却是谁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沉默片刻,檀羽冲笑道:“你不是要做大人么,对大哥哥还是这样撒娇?”钟灵秀佯嗔说道:“谁叫你仍然把我当作孩子,你越把我当作孩子,我就越发淘气。”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留下的那一点“尴尬”也在笑声中化为乌有了。
  檀羽冲道:“说正经的,有一桩大事还得备办呢,咱们可不能尽开玩笑了。”
  钟灵秀一怔道:“哦,什么大事?”
  檀羽冲道:“给钟家大小姐补祝她的十八岁生辰呀!”钟灵秀嗔道:“说正经还是不正经,哼,大哥哥,你就知道和我开玩笑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
  檀羽冲道:“你不是说满了十八岁就是大人么,这还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才是大事?”
  钟灵秀掩饰不住心中喜气,这才开怀笑了起来:“大哥哥,你真好。多谢你还记得!”檀羽冲道:“你刚刚说过的我怎么能就忘记呢?但可惜——”
  钟灵秀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檀羽冲道:“可惜没有美酒。”钟灵秀道:“你瞧这是什么?”从她的百宝袋中拿出了一樽酒来。檀羽冲道:“这是江南的名酒‘女儿红’呀,我在临安喝过的。你怎么得来?”
  钟灵秀道:“用你一颗金豆换来的。我来给你配几个小菜送酒。有新摘的竹笋和山鸡,还有用另一颗金豆换来的腊肉和鱼干,你说可好?”
  檀羽冲笑道:“小妹子,这回你可真是做了蚀本生意了。本来是我要给你做寿的,如今我只出一张嘴,一切还是要劳你动手。”
  酒菜弄好,明月已挂松梢。
  檀羽冲喝了两杯,若有所思,说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是不是中秋已经到了。”
  钟灵秀道:“我的生日是中秋前三天,已经过了两天,今天应该是八月十四。”
  檀羽冲道:“嗯,那也差不多。”
  钟灵秀道:“你喜欢中秋,就当今晚是中秋好了,大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而生感触?”
  檀羽冲道:“我的亲人只有你了,你就在我的身边,何用思念?我只是想起苏东坡写的一首词。”
  钟灵秀道:“是不是苏东坡在中秋之夜写的那首《水调歌头》?”檀羽冲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着。”
  钟灵秀道:“我在临安跟爷爷卖唱的时候,每年中秋,那些达官贵人游西湖赏月,都喜欢点唱这首词应景,我已不知唱过多少遍了。”
  檀羽冲怕她提起爷爷易生伤感,岔开道:“那好极了,我吹箫,你来唱。”
  钟灵秀心头一动,若有所悟,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想起这首词?”
  檀羽冲道:“苏东坡这首词是为了怀念他的弟弟而作。他自称‘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就是他的弟弟苏辙。我没有东西给你作生日礼物,就借他这首词送给你吧。他是独对明月,兄弟各在一方,咱们却能同在一处欢饮,胜他多了。”他和钟灵秀是异姓兄妹,话中之意,即是把异姓兄妹比作手足之亲。但另外一层的意思,亦即是兄妹就只能是兄妹了。
  钟灵秀毕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可不会转个弯去想那更深一层的意思,登时喜上眉梢,说道:“你这份生日礼物真是太好了,好,咱们就开始吧。”
  檀羽冲调匀气息,按拍吹箫,钟灵秀曼声低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钟灵秀细细体味词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情意,不觉呆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我吹得不好吗?”
  钟灵秀道:“你吹得好极了。真的,我不是和你说客气话。”
  檀羽冲道:“见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嫌我吹得不好呢。那你在想什么?”
  钟灵秀忽道:“大哥哥,恭喜你啦!”
  檀羽冲一怔道:“恭喜我什么?”
  钟灵秀道:“这支曲子很难吹,你能够一口气吹到底,圆熟如意,吹得好听还其次,若非中气充沛,你也吹不出来,这才是最可喜的。大哥哥,对于武学我虽然懂得不多,但从你吹的这支曲子也可以听得出来,你运用丹田之气,已是并无阻滞了,对吗?”檀羽冲笑道:“你果然是知音,不仅是音乐方面的知音而已。不错,我近来是感觉似乎有点进境,但要想打通奇经八脉,那还差得远呢。”钟灵秀道:“有进境就好,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檀羽冲苦笑道:“就只怕慢到咱们的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我也还是要你扶着我走路。”
  钟灵秀道:“那也很好啊,不正是应了白头偕老这句话么?”蓦地省起,这句话是形容夫妻恩爱的,不觉面红过耳。
  檀羽冲替她解窘,微笑说道:“好呀,那么到了明年今晚,还是你来唱曲,我来吹箫。以后每年中秋,都是如此。”
  钟灵秀道:“今天是八月十四,并非中秋。”檀羽冲道:“那咱们可以把八月十四当作中秋,就只是咱们两个人的中秋。”
  钟灵秀恢复常态,满心欢喜地说道:“好呀,那么我的生日以后也改到八月十四才来庆祝,一切都像今晚一样,那就更有意思了。但只怕——”檀羽冲道:“怕什么?”钟灵秀说道:“就只怕你在我身边吹箫,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婵娟。”
  檀羽冲失笑道:“千里共婵娟,不是这样解的。词中的‘婵娟’是指中秋的明月,这个意念虽然是从‘月中仙子’得来,但已不是指某一个佳人了。更广义的说,词中的婵娟是可以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的。苏东坡因为和弟弟分隔千里,因此他的祝愿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纵然相隔千里,也可以同享月华。”
  钟灵秀道:“你说的是词的本意,我说的是眼前的事实。”
  檀羽冲佯作不懂,说道:“眼前的事实就只有我和你,咱们已经是‘此时此地共婵娟’了。”
  钟灵秀道:“如果咱们有一天分开呢?”
  檀羽冲笑道:“我是走不动的,除非是你抛开我。”
  钟灵秀道:“你总有一天可以自己走的。当然我知道你也不会抛开我,但只当作假设如何?”
  檀羽冲道:“若是咱们分开,我也会像苏东坡怀念弟弟一样怀念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钟灵秀笑靥如花,道:“大哥哥,多谢你善颂善祷,不过,我想——”檀羽冲道:“你想什么?”
  钟灵秀慢声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世事哪能永如人意,如今我也想通这层道理了。”
  她面上仍是带着笑容,喟然叹道:“福不可享尽,如今我也不想奢求了。今晚得你替我补祝生辰,与我共享月华,我已经心满意足。”
  他吃惊的看着她,“这孩子——啊,怎能说她还是孩子呢?”她不但成熟的像个大人,而且像是个历尽风霜,饱经忧患的大人了。
  “大哥哥,多谢你。咱们干了这杯!”
  他想不到钟灵秀居然很能喝酒,钟灵秀还没有醉,他已经醉了。
  檀羽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张开眼睛,忽然看见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少年站在床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是宿酒未醒,醉眼昏花?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不觉笑道:“我道是哪里来的俊小子呢,原来是你这个顽皮丫头。”
  钟灵秀道:“这套衣裳是我瞒着你裁的,你瞧我扮得像不像?”
  檀羽冲道:“头发再剪短一些,嗓子再粗一些,我就可以把你当作小兄弟了。”
  钟灵秀放大嗓门,粗声粗气说道:“大哥,你的早餐和午餐我都替你准备好了。早餐是山芋,加了糖又香又甜。午餐是一只烤山鸡,吃不完还可以留到晚上吃。”
  檀羽冲道:“你这是干什么?”
  钟灵秀说道:“咱们也应该添点东西了,今天是‘外面人’的中秋节,又是那小镇的墟期,我想去趁个热闹,要打听消息也容易一点。”
  檀羽冲道:“只怕剩下的金豆已经不够你换东西了吧?”
  钟灵秀道:“这次我是去买,不是去‘换’,上一次我已经把一颗金豆换了十两银子,足够我买东西啦。大哥哥,你想不想吃月饼。”檀羽冲道:“月饼吃不吃也罢,我可有点担心——”
  钟灵秀道:“这个地方不会有人认识我的,而且别人都在忙着买东西过节日,也没人有那闲心来注意我。市集越热闹,就越容易混得过去。”接着笑道:“上次我只能偷偷摸摸换东西,虽然不是小偷,也像小偷一样提心吊胆,好不气闷。今儿我可以大摇大摆去趁墟了,大哥哥,你就让我去舒展一下吧。”
  檀羽冲心里想道:“好呀,你现在也懂得寂寞是什么滋味了。与世隔绝,那日子总是过不惯的。”他本想指着她过去说过的话取笑她几句,但转念一想,这样花样年华的小姑娘陪伴自己忍受这空山寂寞,却是不忍取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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