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回 垂危辨敌友 涉险判死生
2023-05-0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时独孤一行推了娄无畏,示意要他答应,娄无畏再看看柳剑吟,见自己的师父,微微叹息,轻轻说道:“无畏,担子是重,但你师叔一番好意,你就答应吧!”

  娄无畏不答应是不行了,他倏地跪下,低下了头,握着师叔的手说道:“师叔既然这样吩咐,弟子就试试看吧。”

  丁剑鸣露出了一丝微笑:“俺丁家太极,总算有了传人了!”他随即又注视钟海平道:“二十余年来,我错怪你了!你包涵点,还望你给我扶助扶助无畏。”说到这里,他竟力竭声嘶,把腿一伸,便没有声音了。

  众人吓得赶紧将丁剑鸣扶正,柳剑吟抚抚他的胸头,已然没有了气息,不禁恸哭失声,泪如雨下!可怜丁剑鸣一世英雄,而今竟落得埋骨荒山,连坟墓也没有一个!

  晨光熹微,荒山静寂。柳剑吟等人默然无声,丁剑鸣的尸身横枕黄土。良久之后,独孤一行抬起头来,轻声催促柳剑吟道:“柳兄节哀,还是快把令师弟安葬了吧。”

  柳剑吟蓦如噩梦惊回,睁着两只消失了平日光辉的眸子,茫然的迎着阳光,长叹一声,也不答话,便解下青钢剑来低头挖土。独孤一行、钟海平、娄无畏等也纷纷解下兵器来帮助;云中奇则抡起蛟筋虬龙鞭,扫荡荆棘乱草,不消片时,已开辟出一片干净的地面。

  众人把丁剑鸣草草安葬之后,柳剑吟又拿青钢剑在一块石头上刻下“太极门掌门丁剑鸣之墓”,置在一坯黄土之前,以作识别。

  事毕之后,柳剑吟又深深地向这一坯黄土看了几眼,喉中似有痰涌,低下头来,咽了又咽,一声长吁,坐在坟前。忽地又抬起头来,嘶声问娄无畏道:“你刚才说的夜战柳林的事再说清楚。你师娘呢?她难道不在家里?”柳剑吟这时已经神智微清,他埋了师弟,就惦记起家中来了。他很相信他老伴刘云玉的能耐,却不知当晚敌人也是大举来袭。

  当下娄无畏再详细向他师父叙述当天敌人夜劫柳家的经过,说到柳大娘因独战群凶而受到内伤,成了残废时,他面色发青,惶恐地说道:“总怪弟子来迟了一步!”

  柳剑吟惊闻恶讯,身子微颤,倏地站了起来,恨恨地说:“敌人竟这样可恶!”但随即又安慰娄无畏道:“无畏!这不干你的事,亏是你来,不然更不得了!好徒弟,我真还得感谢你!”他停了一停,又急急地问道:“那么蝶儿呢?是不是也跟她的娘去了山西?”

  娄无畏一听此问,倏然变色,讷讷地说:“梦蝶和含英都随弟子来找您老,但……”他说着说着,流汗满面,脸色发青,霎时一个生龙活虎似的人,变得精神憔悴,两目无神。柳剑吟惊愕地迫视着他,正待问时,他已微哼一声,直挺挺跪在地上,向师父请罪:“是弟子不才,不应让他们长途跋涉,江湖冒险!是弟子本领不济,不能卫护师妹、师弟,师父,弟子们栽了!一入河北境便中敌人埋伏,师弟、师妹都走散了!”

  这一消息比刚才的恶讯更令柳剑吟伤痛,他一生就只是这一个女儿!他急痛攻心,面色倏变,猛地一脚朝前面的一块石头踢去,直踢得石片纷飞,只见他须眉皆张,顿足嚷道:“这批凶徒到底与俺何冤何仇?如此相逼?”独孤一行与云中奇急忙过来,劝柳老拳师暂收急怒,再听详情。钟海平也过来扶起了娄无畏,对柳剑吟说道:“你先别着急,先听无畏说,你看你把他吓成了什么样儿?江湖风浪,本就寻常,令千金也不是寻常女子,怎见得她逃不脱虎口?少年人历练历练,也是好的。你、我不都是经过大风大浪,还不是都活到现在?”他口里唠叨着安慰柳剑吟,一面又催娄无畏道:“你说下去吧,你师父怪不了你的。”

  事已至此,柳剑吟急也没用,他再回过头来,把住娄无畏的手道:“孩子,我不是怪你,你说下去!”

  当下娄无畏含泪颤声说道:“弟子无能,闯了这大乱子,您就是怪我,也是该当。师父,你不知道那些凶徒多气人,打退了一批,又是一批,好像冤鬼似的死死相缠。”

  原来当日娄无畏和柳梦蝶、左含英三人,匆匆引剑北上。柳、左二人都是初涉江湖,娄无畏自不能不加倍小心,偏偏柳梦蝶又完全不把江湖风浪放在心头;而左含英那孩子,又只知跟住师妹,也不理会江湖险恶。这三人,一个是粉雕玉琢的少年,一个是明艳秀丽的少女,一个是威武魁梧的壮汉;铁骑飞腾,风尘侠影,特别容易引人注目,因此还没有出山东境,便已经给人暗暗缀上了。

  出事那天,他们刚刚出山东境,想赶到河北武邑投宿,偏偏中途遇上一阵骤雨,歇了一会,直到黄昏时分,还未看到武邑城。娄无畏心中着急,忙叫他的师弟、师妹们策马驰驱。娄无畏骑术精湛,跑了一会,已把柳梦蝶和左含英抛在后面,他只好不时勒紧缰绳,等待他们,谁知他们却总不肯赶上,娄无畏回头一顾,见他们谈得正高兴!左含英在马背上口讲指划,似在逗柳梦蝶说笑。他们两人是想,反正今晚定能赶到武邑县城,晚一点又有什么要紧?娄无畏见这情形,倒不好催促,他虽然还是把师妹当成孩子,可是这孩子已不是绿树上的嫩芽,而是含苞待放的蓓蕾了。一路上,柳梦蝶倒天真烂漫得很,时时要拉娄无畏问这问那,要他讲江湖的经历,武林传奇,和各派武功的秘奥;而左含英每当她的师妹去缠师兄时,面上总有点怏怏之色,倒弄得娄无畏有点不知所措。因此他现在瞧着他们,倒不便催促,也不便勒马等待了,只好和他们保持一段的距离。

  行行重行行,不觉暮霭苍茫,寒鸦噪树。行不多时,武邑已隐然在望。娄无畏心想:“只要一赶到郊区,见到人家,今天就算对付过去了。”谁知心念方动,迎面的山岗,已疾风迅雨的飞窜来几骑健马,“吧!吧!”连声,半空中飞过了几枝响箭,娄无畏愕然拔剑,当头一骑已飞驰至跟前。其余三骑,竟斜刺的冲截出来,把娄无畏和左、柳二人分开!

  娄无畏蓦然一惊,不待拒敌,便先回救,他调转马头,一跃数丈。哪知马蹄未落,暗器已来,娄无畏将剑一抡,“剑斩连环”,迎着暗器来处挥去,可是护了人,却护不了马,那匹健马已厉声长嘶,双膝下跪,娄无畏急自马背上一纵双肩,身躯随着剑锋,“神鹰展翼”,斜刺里飞掠出三丈开外。

  就在这瞬息之间,娄无畏因坐骑失事,略阻了一阻,待他弃马飞掠出去时,背后已如断线风筝似的,紧跟着一人,兵刃劈风之声,已从脑后扎到!娄无畏回剑一挡,叮当一声,竟在苍茫暮霭之中,溅起了几点火星,敌人的腕力竟自不弱!

  娄无畏凝神一看,只见斜刺里冲来截击自己的敌人,年纪约在五旬开外,红面赤须,手使一对三尺多长、黑漆漆的判官笔。双笔交叉,立的是“猛虎伏桩”门户,剑拔弩张,神态傲慢。

  娄无畏心念一动,烂银剑“举火燎天”,也摆了个以守代攻的门户,先不进招,却“咄!”的一声喝道:“俺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胡虏的奴才,胡一鄂‘大卫士’,失敬失敬!你们的伎俩,俺早已领教,你们这群奴才,就只懂得聚众围殴,真教你们丢了武林的脸!”

  其实娄无畏并不认识胡一鄂,但他见来人使的是外门兵器判官笔,早已料到了几成。他又从蒙永真袋中,搜过胡一鄂的书信,因此给他一猜便识破敌人来历。

  敌人给他道破,微微一震,但随即哈哈大笑道:“俺就是胡一鄂,你待怎的?俺也只凭手中双笔,对你一柄长剑,你有本领便闯过去!”

  胡一鄂说完,手中笔猛地一沉,“猛虎伏桩”式往下一错腰,笔杆挟风,便往娄无畏的剑口砸去。判官笔是精钢打就的硬兵器,娄无畏不敢与他硬碰,也将剑往下一沉,腕子一震,烂银剑已避招进招,“饥鹰搏兔”,猛的便朝他的面门剁去。胡一鄂喊了声:“好家伙!”左脚往外一滑,一个“怪蟒翻身”,身躯随着由右而左,一个盘旋,又疾风似的欺到跟前,“云龙三现”,双笔施展出精熟的招数。

  那胡一鄂正是二十多年前,计诱丁剑鸣的蒙面卫士之一,他的武功还远在蒙永真之上。蒙永真等夜劫柳家,吃了大亏,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王再越等漏网逃回,急急飞报。胡一鄂一听,心伤把弟惨死,不由大怒,急急赶来,准备要和娄无畏拼命。

  胡一鄂的判官笔,确是得自真传,更兼他几十年的水磨功夫,功力比当年斗丁剑鸣时更为厉害,只见一使开来,劈、砸、拨、打、压、剪、捋都极沉着迅捷,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专向娄无畏三十六道大穴打来。

  娄无畏一声狂笑,也展开了他的太极剑十三式,杂以独孤一行独创的“飞鹰回旋剑法”,进攻退守,起落盘旋的身形招术俱都精湛,饶是胡一鄂心狠手辣,也兀自伤他不得。

  两人这一对招,正是旗鼓相当,若论招数精奇,则是娄无畏稍胜一筹;若论功力深厚,是胡一鄂略占胜场。可是娄无畏心悬师弟、师妹的安危,他边打边偷空回顾,只见师弟、师妹已被围住,而且被截成两处,不能兼顾!

  还幸胡一鄂这次匆匆赶来,随来的好手没有几个。除他之外,就是最先跟他一同露面的三人,比较上得了台面,其他后来涌现的一、二十骑都是平常角色。但凭他们这么多人去对付柳梦蝶、左含英,还是绰绰有余,显占上风。

  娄无畏这一急非同小可,待回身反扑,却又被胡一鄂拼命缠着,论轻功,论技业,两人都差不多,娄无畏竟自脱不了身,反而因为躁急,遇了好几次险招。

  苦斗移时,再看师弟师妹,已和那伙人打得翻翻滚滚,直打进道旁黑压压的树林之中,没了踪迹。此时只遥闻叱咤之声,不见双方人影。

  娄无畏大怒,剑招倏变,完全展开了进手的招数,将八八六十四手“飞鹰回旋剑法”,回环运用,一片银光宛如怪蟒毒龙,凌空飞舞。左手更骈指如戟,在剑光笔影之中,专探敌人的穴道。他的手中,如同捻着一枝点穴镢,比胡一鄂的判官笔的打穴法,更见凌厉。

  激斗移时,娄无畏似乎急于进取,忘了护身,只见他提左脚,倒青锋,偏身欺进,用了一招“极目沧波”之式,剑锋倒削敌人的右臂,竟把左半边身子,完全卖给敌人。胡一鄂一见大喜,以为有机可乘,霍地塌身,“乌龙掠地”,笔挟劲风,直向娄无畏下三路直扫过去。娄无畏一剑走空,倏地“一鹤冲天”,奋身直起,跳起一丈多高!说时迟,那时快,胡一鄂乘着娄无畏身子悬空,无从招架之际,猛地一长身,判官笔往上一举,直向娄无畏的丹田穴猛戳过去,这一招急如电火,迅捷无比,娄无畏身在空中,人未落地,眼看躲闪不了!

  哪知娄无畏此招,正是独孤一行的秘传绝技——轻功提纵术,其身法剑法都取法自鸷鹰扑击之势,娄无畏虽略差火候,但亦已运用自如。他趁敌人双笔高举之际,竟借身子上拔之势,似陀螺般的一拧,避过左笔,脚尖更一踏右笔,就凭这一踏功夫,娄无畏疾如飞鸟般斜掠而下,脚未落地,左手已“游龙探爪”,擒拿胡一鄂的左腕。

  胡一鄂大吃一惊,幸而他也并非庸手,急急身躯一倒,同时右脚“巧踹金灯”,倒在地上仍向娄无畏踢去,虽然踢不中,但娄无畏的扑击也被他闪过一半。原来胡一鄂身子仆地,左腕幸已避过擒拿,但娄无畏乘势直下,余势未衰,“游龙探爪”一击不中,立即变为“登山赶月”,左掌锋已微微扫中胡一鄂的肩头,胡一鄂登时觉得火辣辣的一阵酸痛,急就在地上用“悬狼打滚”之势,猛的直翻出好几丈外,滚下道旁麦田之中,逃了一条性命。

  娄无畏冷笑一声,也顾不得前扑,急提剑翻身,闯入林中。林中匪徒同声一喊,乱发暗器。然而娄无畏或用剑磕,或用手接,没一枚打到他的身上。

  闯入林中,娄无畏举目一看,林中只有六、七个匪徒,而柳梦蝶、左含英和其他的匪徒居然都不见了。

  娄无畏游目四顾,正待窥查,那六、七个匪徒,还不知死活,竟直逼过来,蓄劲作势,准备厮拼。娄无畏二话不说,怒喝一声,左手一抬,就将刚才接到的几枝弩箭飞镖之类的暗器原璧奉还,嗤响连声,敌人已倒了两、三个,他一面发暗器,一面挺着烂银长剑,如饿虎似的扑入羊群,手起剑落,霎时之间又给他搠倒了几个,只剩下两名匪徒老早就急急逃命去了。

  匪徒死的死,逃的逃,荒山静悄,只听得风摇枯枝,簌簌作响,娄无畏举头四望,哪里还见柳梦蝶、左含英二人的影子?

  娄无畏四处寻找,翻过一个山岗,面前却出现一座山谷,虽说是小山的山谷,却也有二十余丈高,谷底怪石嶙峋,崖边枯藤野草凌乱,似曾有人跌落谷中。娄无畏吃了一惊,双袖一抖,翩如飞鸟一般,朝谷底纵去,查踩踪迹。

  其时暮色苍茫,天已入暗,谷底更是黑沉沉一片,不辨周围景物。娄无畏略一凝思,拾起两块石头,用力一击,立时飞溅出一蓬火花,娄无畏就势点燃谷中枯草,更取了一扎枯枝,当做火把,然后把枯草的火踩熄,免得焚烧山林。

  娄无畏燃起火把,细细察看。只见谷底下有好几摊血迹,却又不见任何尸首。娄无畏暗暗吃了一惊,正不知是谁受的伤?如果是匪徒的血迹,那柳、左二人,应在附近;如果是左、柳二人受伤,那两个孩子必然已遭不测。娄无畏心中怔悚不已,四处找寻,仍是月黑风高,人影杳杳!

  这一晚,娄无畏几乎踏遍了整座荒山,但还是不见师弟师妹的踪迹。他没法可想,又不能久留,只好披星戴月,赶到热河,打算先找着师父再说。

  娄无畏一口气将遇事经过细说之后,柳剑吟面色苍白,沉吟不语;娄无畏惶恐无地,形容憔悴。独孤一行、云中奇等则纷纷劝慰二人,说柳梦蝶、左含英二人想必是在冲出重围之后,只顾逃跑,而在荒山旷野之中,碰不见师兄。

  过了许久,柳剑吟忽地抬起头来,轻轻抚着娄无畏肩头,低声说道:“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歉疚。死生有命,只好看这两个孩子的运气吧。若是他们能侥幸逃脱,咱们总会把他们找着的。”

  说到这里,忽见独孤一行面色有异,猛地伏下身来,将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又听。众人正在惊奇,只见独孤一行倏地起立,声音愠怒:“狗爪子们来搜山了。”

  原来独孤一行早岁是江湖侠盗,能伏地听声,辨知马匹人数。他一听就知约有五、六百骑官军,正要入山口。

  众人耸动,依钟海平的意思是要迎杀出去。但经众人再三思量,还是主张慎重,“小不忍则乱大谋”,而且何苦和这些被驱策的官军作对。

  众人商议后,钟海平决定随独孤一行、云中奇二人逃归辽东。只有柳剑吟和娄无畏一时还沉吟未决。

  柳剑吟既伤老妻残废,又悲爱女失踪,他既要赶到山西,去看老伴;又要四处查探,寻访梦蝶;而且他还答应过独孤一行,到山东去见朱红灯,共图反清大计。前二者是私情,后者是公谊,而在前两条路中,又不知是先找老伴好,还是先访爱女好,所以一时沉吟不下。

相关热词搜索:龙虎斗京华

下一章:第〇八回 大漠现神尼 残月映侠女

上一章:第〇六回 深夜论英豪 筵前腾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