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回 一心传绝技 千里作调人
2023-05-0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今山东、河北两省边界恩县的地方,当隋、唐初期,还是黄河入海的故道。后来黄河虽然改道,但在黄河与运河之间,还是汇成了一个广达数百里的水泊,支流交错,湖泊遍布。在广阔幽深的水泊里,长着丰茂的菖蒲,丛密的芦苇,小型的丘岗和浅滩像棋子一样散布在水泊的中间。这就是在中国历史上曾享有盛名的“高鸡泊”。高鸡泊在隋末时,曾是农民起义军窦建德集团的根据地,与秦叔宝、程咬金所踞的瓦岗寨齐名。后来这些英雄事业,虽都已成陈迹,但高鸡泊的名声已经流传下来了。

  高鸡泊里有一个小村叫做金鸡村,靠近水泊,村后是一个小山岗,水光山色,风景绝美。这天,正是早春天气,在村前一个广场上,有两男一女在那里练习武技。原来他们都是太极门名拳师柳剑吟的弟子,那两个男的是柳老拳师的二弟子杨振刚和三弟子左含英,女的则是柳老拳师的爱女柳梦蝶。这时左含英和柳梦蝶正在广场上角逐游戏,杨振刚则斜倚在场边的小树上,含笑望着。

  左含英和柳梦蝶练习的情形也奇怪。只见左含英的手上拿着一根绳索,索上吊着十二个小小的羊脂白玉球,用一根小钢线系着,左含英一伸手便哗拉拉地舞动起来,那软软的绳索给他舞动得笔直,有如一根棍子,虎虎生风,十二个小球也随之舞动起来,照得人眼花撩乱。

  左含英在广场上疾跑了两圈,越跑越急,只见一团人影,裹在无数的球影里,他大叫道:“师妹看准了打来吧!”柳梦蝶随即拔步向左含英追来,两手各扣着几个钱镖。钱镖便是将普通铜钱——大多数是选用“咸丰”钱——的两边磨得锋利后当飞镖使用,又叫金钱镖。太极拳、太极剑和金钱镖正是柳老拳师从山东太极丁门下得来的绝技。

  在柳梦蝶和左含英两个风驰电掣的追逐中,突见柳梦蝶轻舒玉臂,一个“凤凰展翅”,一面发出一枚钱镖,一面叫道:“第三个!”钱镖如矢,直飞入那一圈球影中,只听见当的一声,一枚小球落地。左含英停步一看,正是绳上系着的第三个小球,那一丝钢线被钱镖割断了。左含英含笑说一声“好!”便又疾跑舞动起来。柳梦蝶更不打话,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一溜烟的自后追上,刷刷又是两声钱镖破空之声,口里连叫道:“第五个,第七个!”那边又是两声叮当之声,两个小球落地。左含英微微一笑道:“师妹,这次师兄要用招术闪避了,你打来吧。”话还未完,柳梦蝶一个“怪蟒翻身”,刷,刷,刷,又是三枚钱镖打来,口里叫道:“第一个,第四个,第八个!”这次只听得叮当两声,只有两个小球落地,另一枚钱镖却给左含英用两只手指夹着,哈哈大笑。

  柳梦蝶羞得满面通红。原来她三枚钱镖发出时,一抖手便化为三点寒星,连翩飞到。左含英明知道师妹的金钱镖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闪避甚难,存心捉弄她,竟使出武林中在敌对时才使用的绝技“铁板桥”,右足撑地,左足蹬空,头向后仰,一条软索突从上空飞舞变为贴地盘旋。饶是这样,那三点疾如飞矢的寒星斜飞而来,第一个、第四个小羊脂白玉球还是给前面飞来的两枚钱镖打落。第三枚钱镖飞来时,左含英已将右足一旋,借拧腰之势,右手略向下沉,又将那软索抖得笔直,钱镖横飞来时,竟打了个空,穿过球隙,直飞左含英的咽喉,左含英突一长身,左手伸出二指,觑个正着,一挟便挟到了。

  这时倚在小树边的杨振刚忙喝住师弟师妹说:“师妹的钱镖也不错了,只是第三枚钱镖所发的劲急了一点,才会打过了头。但三师弟的招数更多可议之处,试想我们太极门的钱镖,专打人身穴道,若这次你中了两枚钱镖,那还了得?你的‘铁板桥’功夫还未到家,离地还是过高,如果再低三寸,三枚钱镖就全都凌空而过了。其实你若自知‘铁板桥’的功夫还未到家,用‘燕青十八翻’的功夫,避过这一手三镖是最安全的。在对敌出招时,应先求稳健,然后才讲究使出绝招,你可知道?”

  柳梦蝶虽得了师兄夸奖,还听师兄把左含英的招数数落了一遍,但却觉得这次在师哥面前,总是失了面子,不肯罢休,口里嚷道:“我三镖只中两镖,总算也栽了一个跟头,三师哥你别走,我还要和你过过掌。”一面说一面就揎拳擦掌向左含英走来。左含英把肩一耸说道:“师妹,你已经占了上风还不肯罢休吗?你不累我也累了。明天再和你过掌吧。”柳梦蝶哪里肯依,还是缠着左含英要过掌。

  左含英和柳梦蝶年纪相差不远,柳梦蝶今年十六岁,左含英则只有十八岁。柳老拳师一生只生得梦蝶一个爱女,虽然管束甚严,但也不免爱之过甚,有时也要顺她的意。柳梦蝶的大师兄十年前已出师门,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二师兄也将近三十,她不敢缠他们玩,所以就专磨着左含英和她玩。在她是一片天真烂漫,而且小小姑娘,也还不懂男女之事;然而左含英却常给她撩得心头麻痒痒的,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因此左含英也常常故意去逗她,所以今天才会挟着她的钱镖存心想气气她。

  柳梦蝶果然给他气着了,跑过去便用太极门中的“七星掌”式,吐掌向左含英打来,左含英摆出“如封似闭”的式子,正待招架,猛听得二师兄嚷道:“别闹了,你们看什么人来了?”

  二人收式向着师兄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叶轻舟,在水泊芦苇间像箭一样飞来。那轻舟也煞是奇怪,没有张帆,又是逆风,却船行迅疾,分明不是普通渔民摇橹。说时迟,那时快,轻舟已冲到岸边,船头上站着一个灰扑扑的大汉。

  灰衣人一跃,那小船经他双足一冲一带之力,竟自冲上沙滩来。灰衣人也不理那小舟,步履矫捷,径自向广场走来。一面走,一面问道:“柳剑吟柳老拳师可是在这里么?”

  左含英等惊疑不定,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柳老拳师干什么?”

  那汉子边走边拍身上的风砂,闪烁其词地说道:“你们不必问我是什么人,柳老拳师见了我自然知道。我找他是为了一件关系他师门荣辱的大事,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明白!”汉子的话把他们怔住了。

  三个人之中,到底是杨振刚有过一点江湖阅历,看那汉子虽然身手矫捷,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但他孤身一人,如有恶意,谅他也讨不了便宜。且引他到师父门前,再派小师妹进去禀报,师父名震武林,熟知江湖门道,还怕摸不了他的底细?

  主意打定,杨振刚便行前几步说道:“柳老拳师正是家师,阁下既有要事要见他老人家,小弟自当引路。”说着便带他越过广场,向场后筑在半山的柳宅行去。

  那天春雨刚过,山路泥泞。杨振刚偏偏不带他走已开辟好的小径,却带他从乱石丛中步上半山。杨振刚存着试试这汉子功夫,在行过一处遍生苔藓的石涧时,猛回头双手把他一带,说道:“路滑,小心!”

  杨振刚是想用太极门中的“黏”字诀,直把他“黏”出几丈之外。不料话声未止,双手方触及对方的衣袖,却被来人借自己的掌势,反“黏”出去,虽然不致被“黏”出几丈之外,但也步履倾斜不定。那灰衣人却纹丝不动,口里说:“是呀!路滑,要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突地从半山上冲下一个人,身形如飞星倒泻,一瞬间便到了两人面前。只见他两袖带风,蓦地右手一带便将杨振刚带过身后,左手骈指如戟,“顺水推舟”直向那灰衣人的期门穴点来。

  那灰衣人不防有这一着,也来不及看清楚来人面目,急将双足在石涧上一点,倒跃出两丈以外,身形方定,待要看清来人是谁时,听得一声喝道:“金华,是你吗?”

  那被唤作金华的灰衣人,急忙拜倒地上:“师伯,小侄无礼,未曾晋谒,倒劳您老人家前来迎接。”

  那从半山上冲下来的人,正是柳剑吟柳老拳师。原来柳梦蝶人挺机灵,在那灰衣人上岸时,她就一溜烟地抄小径回去告知老父。柳老拳师以为是什么江湖好汉,慕名寻事,却料不到是自己的师侄。

  当下金华正待倾诉,柳老拳师说:“别忙,且到我家门前的柳林歇歇再说。”那柳林中设有石桌石凳,是柳老拳师平时避暑或和村人闲聊天的地方。

  金华在柳林中坐下,也顾不得回答柳老拳师对他师父近况的问候,马上便拿出一封信来,柳老拳师看了,神色大变。

  这封信正是柳老拳师的师弟、山东太极丁的儿子、丁派掌门人丁剑鸣写来的。信中所说的事情非但关系柳老拳师师门的荣辱,而且关系着关内关外武林的团结,处理不当,就会生出滔天风浪。因此,饶是柳老拳师江湖阅历甚多,也不能不阅信色变……

  柳老拳师柳剑吟的父亲是山东太极丁的远房亲戚,虽说是远房亲戚,但居处相隔不远。两人个性也颇相投,柳剑吟七、八岁时,他的父亲也曾请太极丁教他技击,但偏偏柳剑吟小时生得非常瘦弱,偏偏太极门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学习在对敌时能够实用的技击,必定要和师父过招,给师父掷得头崩额裂是常有的事,太极丁恐怕柳剑吟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只教他一些太极拳的基本架式,作为强身之用,待他身体强健后,才教他太极门中虚实变化的应敌招数。

  柳剑吟这个孩子却似乎和武学特别有缘,太极丁虽然不教他应敌的招数,他却总是流连于太极丁的练武场边,看其他的门人练习。如此过了一年光景。柳剑吟的父亲是个小自耕农,丰年时还能自给自足,不巧来年逢到荒年,赋税又重,谋生不易,恰巧柳剑吟的父亲有个朋友在邻县做生意,叫他去帮忙,他就带柳剑吟过去了。

  转眼又过了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师正和几个弟子在家门前闲话,遥见数十丈外有两头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来,其中一头斗败了,急急向前奔跑,后面那头也急急衔尾追来。正在此时,忽见一个孩子在路上奔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两头水牛。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冲来,眼看就要碰上,太极丁急得“唉呀”一声,立刻飞跃上前援救,哪料还未奔到,已听得扑地两声巨响,那两头大水牛已滚出路边一丈开外。太极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锐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手法,顺着两水牛的冲劲,用左掌一带前牛,右掌斜按后牛,两牛已经发劲,给这孩子一带一拨,便都倒地滚出路边去了,使的正是太极门中“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极丁再定睛看这孩子,不禁又惊叹了一声,这不是柳剑吟还是谁?当下就问他为什么回来,怎的练得这一身好身手?原来在柳剑吟离开太极丁后,还是照常练习,而且默记太极门下演练的应敌招数,几年来无师自通,领悟了不少太极拳的妙用。前几天他的父亲客死他乡,他无依无靠,因此遵照父亲遗嘱,回来找丁老拳师。

  柳剑吟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条黑影,从太极丁头上飞过,向他猛地扑来,竟然是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太极丁不但不加阻拦,反倒退两步,拈须微笑。

  柳剑吟急忙倒退两步,那小孩子已经欺身直进,“云龙三现”,一掌三式,向柳剑吟胸部打来。柳剑吟其时已将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内,用横劲向上“掤”去,这正是太极拳的“揽雀尾”一式,给他用得非常纯熟。那孩子身手极为快捷,一击不中,立刻变招打来,仍是一派攻势手法。柳剑吟尽管将数年领悟所得都施展出来和他周旋,仍然感到非常吃力!

  那两个小孩子对拆了二、三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师才喝道:“好了!好了!鸣儿不要再闹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着柳剑吟的手又跳又叫,乐得直笑道:“这回我可找到伴了!”

  太极丁当下把柳剑吟连声夸赞,说他自己领悟得来的手法,居然能够和自己的儿子打成平手,将来一定可以为太极门大放异彩;一面也暗暗为自己的儿子欢喜,虽然儿子得了自己真传,也不过和柳剑吟打个平手;但毕竟自己儿子比柳剑吟还小了两年,看他出手快捷,变招灵活,也真难为了他。眼见这两个孩子,都是天资聪颖,和武学似有宿缘,一个是自己的爱子,一个又将是自己的爱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钵传人,现在却有两个质美又好学的孩子做自己的传人,心中的欢喜真是无法形容!

  从此丁老拳师遂正式收柳剑吟为徒,因他比自己的儿子丁剑鸣长两岁,遂教丁剑鸣唤他做师兄,并不按入门前后为序。太极丁把一生所学,连自己名震武林的绝技——太极拳、太极剑、金钱镖都悉心传授了这一子一徒。柳剑吟幼年丧父,太极丁既是恩师,又是父执,师门恩重,心中自是感激万分。

  柳剑吟追随太极丁十几年,太极丁也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在临死前,太极丁将柳剑吟和丁剑鸣唤到床前吩咐道:“我们这一派太极拳从张三丰传下,就以抑强扶弱为本志,当今满族入据中原,满洲贵族官府欺压百姓,你们技成之后,可不许替满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应记着除暴安良的武林明训。对武林同道,不许逞强闹事。剑鸣锋芒太露,我放心不下,剑吟纯朴得多,可得多多照顾你的师弟!”太极丁说完,把眼一闭就去世了。

  太极丁死后,他们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小伙子,自然不甘寂寞,便联袂在江湖道上行走。那时正当太平天国之后,自明末遗留下来以“反清复明”为志的秘密会社正如雨后春笋,方兴未艾。在山东、河北一带拳风盛行,尤以梅花拳、金钟罩等最为风行。嘉庆时,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乱,曾下令严禁,但民间私相传授拳术的情形,仍继续不绝;“太平天国”之后,禁令既松,民间更盛行习武。各家各派均开堂口、招门徒,柳剑吟、丁剑鸣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们打交道。不久,竟闹出一件事,使他们两师兄弟不欢而散!

  原来太极丁死后,柳剑吟与丁剑鸣二人联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干了一些侠义行为。其时,山东、河北两省的武馆会社又以当时河北省会保定为中心。柳、丁二人武艺超卓,自然成为各派推崇,因而与形意拳的钟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祯等成为保定城内江湖道上的首领人物。

  最初清廷唯恐拳民作乱,曾下令严禁,犯者处死。后因禁不胜禁,遂改变策略,转镇压为利用,便笼络拳民,或聘各拳家为国术教练,或令官府绅士屈尊降贵与武术界中人往来。这种形势发展至光绪年间,就成为满清政府利用义和拳——亦即梅花拳——作为排外及政争的工具,以消灭其反清的情绪。

  当柳剑吟、丁剑鸣等在保定成为山东、河北两省的领袖人物时,也正是满清政府改变策略想利用拳民的时候。其时那些以“反清复明”为志的秘密会社,已成半公开性质,但由于没有坚强的组织、明确的政纲,及广泛的群众基础,因此无法发展为一种革命的团体,而仍停留在帮派的形式。在满清政府变压制为笼络,更确切地说,是压制与笼络双管齐下时,武林中人就出现了不同的意见:有人甘为满清政府利用;有人置身事外,只求独善其身;有人仍坚持原来的反清主张,不与官府来往。

  柳剑吟、丁剑鸣二人承父师之训,成为山东、河北两省的武林领袖人物,自然不易为清政府笼络。但两人的作风却大有不同:丁剑鸣以太极派嫡传子弟自居,平素又挟技自傲,不肯下人,和各派名家相处得不大和睦。他就曾和形意拳的钟海平因为各夸师门,较起技来,虽然由柳剑吟劝止,不分胜负,但嫌隙已生。而柳剑吟则处处“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谨守团结武林的师训,和各派名家相处,总是虚心吸取他人之长,而自己亦不吝传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爱戴。柳剑吟亦曾屡次规劝丁剑鸣,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许能敛迹一时,不久又是故态复萌。

  一天晚上,丁剑鸣照例在午夜之时,起来练习太极行功。其时正是下弦月上,星河黯淡,月色微明。蓦然听得衣襟带风之声拂耳而过。丁剑鸣是老江湖了,一听便知有夜行人出没,当即将身子一伏,侧首往民房上看去,只见一条人影,疾如闪电地闪入暗处。

  丁剑鸣吃了一惊,心想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华未歇,怎的就有夜行人经过,而且在这保定省会之区,显然这夜行人非奸即盗。若是一般绿林好汉,谅他也没有胆量未曾拜门,就先做案。丁剑鸣一是好奇,二是恼怒夜行人未把他放在眼底,当下立刻展开本门身法,庞大的身躯,竟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民房屋檐,脚尖轻点屋面,飞身追踪而上。丁剑鸣的轻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见他似蜻蜓点水,落地无声,不消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后。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轻功初看却似没有丁剑鸣的功力,但追到他身后二、三丈时,他竟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有人追踪,立刻又加快步伐,饶是丁剑鸣用足了功力,也总是被他抛在几丈之外。

  两人风驰电掣,追了一程,不觉已到保定郊外。只见那夜行人跃进一座大户人家的园林,击掌一下,丁剑鸣急伏在一株大树枝柯交叉之处,从树叶丛中探头一望,只见暗处又跳出一个夜行人,两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就径自朝庭院中的一座小楼跃去。丁剑鸣经验老到,心知一定是一人先来探道,然后才等同伴来做案。当下身形一长,直掠出数丈之外,像棉絮一样贴上近楼房的另一颗大树。只听得其中一个夜行人低声说:“那雌儿就在三楼,我刚才吹进‘五鼓返魂香’,想现在已昏迷了。”

  丁剑鸣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中那些下三门的采花淫贼,当下就从大树上凌空掠起,像大鸟似的落在楼房屋檐上,那两人蓦地一惊,急忙飘身下地,丁剑鸣也跟着落下地来。

  丁剑鸣定睛一看,只见两个夜行人都戴着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贼灼灼的眼睛。两个夜行人同声喝道:“什么东西?敢来干涉爷们的好事?”丁剑鸣怒喝道:“你们这些小辈,连我丁剑鸣都不知道,看掌!”

  那两个夜行人二话不说,一个亮出一柄长剑,另一个亮出一对三尺多长、黑漆漆的一对判官笔,合攻过来。丁剑鸣立刻展开太极掌法:封闪、擒拿、挨帮、挤靠、闪展、腾挪,一意夺取敌人的兵刃。那两夜行人也好生了得,丁剑鸣一时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路?只见那使剑的时而是嵩阳派的达摩剑法,时而又变为形意派的无极剑法,如惊蛇怒蟒,处处向丁剑鸣要害处吐来!那使判官笔的更是厉害,无论劈、砸、拨、打、压、剪、捋、锁,都极为沉着迅捷,那对判官笔,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专向人身三十六处大穴打来。丁剑鸣使尽空手入白刃的太极掌法,还是讨不了半点便宜。但却也忒奇怪,丁剑鸣好几次连碰险招,眼看就被剑尖刺着,或被判官笔点中,但两人却又突地闪电撤回,变招打出,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那丁剑鸣还以为是自己太极掌法厉害,敌人不知虚实,所以不敢把招数用死,以防自己式中变式,招里套招。他哪里知道,那两人其实别有居心。不然若论武功高下,丁剑鸣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一对一亮兵器对打,谅还不至落败;而今以一敌二,又是空手对兵刃,就是有两个丁剑鸣也被剁为肉泥了!

  三人这一阵打斗,早惊动了这户人家。当下灯火大明,许多家丁都持枪弄杖地出来,但却没有一个敢杀上前来,只是远远地观望,一面口里嚷着“捉贼!捉贼!”但若见身影向自己这一面移动时,却又哄的一声散到别处去。其中有两个护院模样的人比较胆大,一个手持花枪,一个手持双刀,掩到贼人身后,正待偷袭,却被贼人只一下“回风卷柳扫堂腿”,就把他们扫出两、三丈外,来了两个,跌了一双。

  丁剑鸣也不指望这些护院能济得了什么事,仍是舍死忘生的凭自己一对肉掌,来斗敌人的一柄长剑、两枝判官短笔,双方又拆了三、五十招之后,那使判官笔的搂膝绕步,一招“刘海洒金钱”,向后一甩腕子,双笔挟着一股寒风,斜向丁剑鸣的左肩井穴打来,丁剑鸣急将腰一扑,掌探中锋,骈指如戟,让过几笔,向敌人的志堂穴点来,还未点到,只觉背后一股寒风,那柄长剑眼看就要刺到,丁剑鸣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向左旋过,伸掌便贴剑身,让招递掌,向敌人面门打来,使剑的急将身后仰,一个“倒转阴阳”,将右手剑一沉,化为“黑虎卷尾”招数,径扫下盘,横斩丁剑鸣的双足。丁剑鸣慌不迭地躲避时,忽听得那使剑的一声“扯呼!”两人正占上风,却忽地撤招,将脚一蹬,跃入园林深处。丁剑鸣不知进退,还待追赶,忽地几点寒星,扑面飞到。丁剑鸣急急一个“燕青十八翻”,用北派“滚地堂”的功夫,贴地直滚出去,饶是滚得迅疾,右腿上还是中了一颗暗器,当时只觉麻痒痒的,还不觉怎样,但这须臾稍缓的工夫,两个蒙面夜行人,已逃得不知踪影了!

  敌人一去,那些家人大嚷一轮追贼之后,一面围上前来,当中走出一个五旬上下的儒冠老者,当着丁剑鸣的面一揖到地,口里说道:“先生大恩,没齿不忘!”正当丁剑鸣急忙将老者扶起时,那老先生已不由分说,招呼家丁子弟,架着丁剑鸣往里走。丁剑鸣欲走不能,只得跟他们进去,才一坐定,那些人又是捧烟又是倒茶地殷勤招待。丁剑鸣原不愿与仕绅来往,因此呷了一口茶后,便待回去,不料一站起身,右腿却酸酸软软的不由自主,一跤跌下。

  丁剑鸣这才记起右腿中了暗器,待被人扶起后,急用手指对着伤口把暗器直挖出来,拿到面前一看,不由得哎的一声叫道:“呵呀!毒蒺藜!”

  那老先生忙凑过身来,殷殷问道:“什么暗器,可有妨碍?”丁剑鸣面色大变,嘶吟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毒暗器蒺藜,以苗疆毒药炼成,毒气见血即钻,除非找到本门解药,否则是救不了,看来我不能生出此门了!”

  那老先生详细审视一下,忽然吩咐一个少年说:“澄儿,到后楼你二姨娘处问她拿出‘白玉生肌拔毒膏’来试试看。”一面对丁剑鸣说道:“老夫少年曾在北京做过小小的京官,结识了一个老太监,承他赠送了半瓶‘白玉生肌拔毒膏’,乃是大内之物,据说能解百毒,无论蛇虫咬伤,毒药暗器打伤,都可解救。宫中特备来预防使毒药暗器的刺客的。他得圣眷,赐了一瓶,特分半瓶给我。一直不曾用过,这回正好试试。”丁剑鸣见既无法找到本门解药,生命危在旦夕,只好任由他试。说也奇怪,将这“白玉生肌拔毒膏”敷上之后,果然清凉沁骨,当下右腿就可转动!

  但遗毒还未拔清,尚须休养数日。丁剑鸣只得在他家住下。遂知那老者叫做索善余,乃保定一个大仕绅,家里拥有数千亩地。丁剑鸣在他家几日,让他招呼得十分周到,那老者日日陪他,谈论一些诗文与京中趣事,丁剑鸣家中原本小有田产,幼年也习过一点诗文。见那老人态度和蔼,谈得也还投机。在那几天中,又见时时有衣衫褴褛的人进来,要求施棺借米之类,那老人都亲自接见,一一打发。丁剑鸣一来自己就是出身小地主之家,二来见那老者的慈悲行径,心中早已认为索善余是一个慈善的长者!

  三日过后,丁剑鸣的遗毒都已拔清,伤口完全复原。索善余亲率家人把丁剑鸣直送出大门之外三里之遥,口口声声称他为大英雄!大恩公!还说了许多“此恩此德,没齿不忘!”的话,跟着又要了丁剑鸣的住处,问他是否愿意折节下交。丁剑鸣也谢过他“白玉生肌膏”起死回生之德,由于人情难却,他又觉得索善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竟然答应了和他结交。

  其实那索善余并非什么慈善长者,他不过是演出戏给丁剑鸣看罢了。正当丁剑鸣在归途上对他满心感激、异常好感之余,索善余家中的密室里,就坐着当天晚上跑进索家的那两个伪装采花的蒙面夜行人!那两人正是清宫大内的头等卫士,使剑的叫做蒙永真,使判官笔的叫做胡一鄂,他们都是由直隶总督戴祺向京师请来,进行一件大阴谋的帮手。

  在索善余的密室里,这三人正抚掌相视而笑。蒙永真道:“这回丁剑鸣可着了我们的道儿了。不过这小子也确实名不虚传,他那七十二手‘回环滚拆’的太极掌法,若非我们二人,恐怕也不是轻易就打发了的。”胡一鄂笑道:“论本事,丁剑鸣自不是庸手,但却也没有超出我们兄弟之上。照我往昔的习性,哪容他这样狂傲,如不是戴总督再三叮嘱,我们兄弟俩早把他废掉了。”索善余大笑道:“如把他废掉,我们的计划就不能进行了。废掉他一人有什么用?我们要拆散的是这些自命为江湖义士的团结!我实在佩服你们两兄弟的本事,胡兄那一手暗器,打得真有分寸,不让他当堂毙命。而蒙兄故意使出的那几手偷学来的形意派无极剑法,更让那姓丁的猜疑不定!”蒙永真也笑道:“我也真佩服你老先生的本领,尤其是那几声大英雄,把他捧得毛管都松了。”

  原来直隶总督受了清廷的密令,对于山东、河北两省的拳民,可笼络的笼络,可打击的则打击,若一时不能笼络又不能打击,则要想办法分裂他们!因此戴祺的幕客便想出了这一条计划,他们知道丁剑鸣和其他武林的领袖人物有隙,又探清了丁剑鸣的性情,和平日的行动,便请了两名特选的清宫卫士伪装采花,故意引他到索善余的家,让他吃了一颗毒蒺藜,再由索善余给他医治。他受了如此恩情,自然不能不和索家来往,如此一来,官府便可借由丁剑鸣从中分裂武林人士反清的力量!

  再说丁剑鸣伤愈回来后,因三天不见,自有许多武林同道前来探问。形意拳的钟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祯等自然也都在座。当下丁剑鸣说出那夜的经过,一面说那两个蒙面夜行人的本领的确是武林罕见,一面夸说若非自己的掌法厉害,莫说暗器,恐怕早就命丧他们的一剑两笔之下了。

  丁剑鸣说完,武林中人尽皆耸动!群相探问江湖上哪有这样的两个采花人物!大家胡猜一气,都摸不清这两个人的底细。

  丁剑鸣凝神一想,突地问钟海平道:“你们形意门下可有一个瘦长汉子,善使无极剑法的?”

  钟海平虎目一睁,马上说道:“岂有此理,我们形意门下,从来就没有采花淫贼!”

  丁剑鸣冷笑说道:“你们形意门下,有没有过采花淫贼,我不知道。可是那使剑的蒙面人用的招式,分明是你们形意派的无极剑法!”丁剑鸣略停一下又说:“不止那使剑的,连那个使判官笔的好像也是你们贵派的身法。”上一句是有几分实情,那使剑的确曾使出过几手无极剑法,但下一句可就是丁剑鸣胡猜的,心里有嫌,就什么都怀疑到形意门下了。

  当时只见钟海平勃然大怒,拍案说道:“丁剑鸣,你这是有心诬赖!”丁剑鸣也厉声答道:“我亲眼所见的,还有假?哼!要不是我这对肉掌还有些儿能耐,怕就要毁在你们贵派手下!”

  两人俱都火起,在座的武林同道急忙劝止。钟海平当下便发话道:“事情我一定追查到底,我马上通知我上下三辈的门人,也发帖给武林同道共同查究,如果我形意门下确有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采花伤人,我一定亲手把他大卸八块,戳三个窟窿。如果不是,你也得向我们形意门摆酒赔礼!”说完,便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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