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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锋饮血心饮恨
2024-07-20   作者:黄鹰   来源:黄鹰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沈飞卿旁边听两人你捧我,我捧你,高帽子满天飞,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那目光陡抬,径自移向那敞开着的窗户,忽地道:“发生了甚么,可还不曾清楚,师兄不觉得说话多了些么?”
  耿鹰扬入耳惊心,不禁微赧。宗锦春猛咬了咬牙,道:“待在下兄弟再上去看过究竟……”
  耿鹰扬那边连随截道:“不敢有劳!”
  语声未了,他身形已起,直拔丈许,凌空倏的折腰,右臂随展,长鞭飕地就手飞出,穿窗直入,他人紧接左掌护胸,就势随鞭窜了入去!
  天风双剑哪甘后人,忙亦双双拔起!
  沈飞卿也自拔了起身,却不是扑向那窗户,反倒拔高几尺,那纤腰折处,已然上了瓦面!
  她随即环目望去,周围却并无人迹。
  那会子,城里各处都已亮着了灯火,瓦面上光影重重,亦显得份外清晰。
  她也不用细看,便已发现了那瓦面上的缺口,但缺口附近甚么痕迹也没有遗下,只能从那缺口的情形,看得出是被硬硬震塌的。
  她想了想,不得要领,下意识俯身从那缺口凝神望入去,却只见耿鹰扬三人已然先后越窗入到房里,并不曾遭到任何阻碍,那房子里亦除了地上动也不动的卧着一个白衣人外,见不到其他人在。于是,不再考虑,就从那缺口跃了下去!
  这当儿,耿鹰扬三人亦自发现了那少女的尸体,三人先后入来的确都不曾遇到丝毫的阻挡,方自奇怪,也方自看到那瓦面上的缺口,却冷不防沈飞卿突然从那里跃了下来,不其齐地闪退左右,轻叱道:“谁?”
  沈飞卿忙应道:“是我!”
  三人不由都轻吁了口气,耿鹰扬随道:“原来是师妹,瓦面上可曾发现甚么?”
  沈飞卿掠了下秀发,摇头道:“不曾!”
  宗锦春即时插口道:“那人想是走了。”
  沈飞卿樱唇掀动,方待说甚么,旁边车雨亭已喝声:“追!”两步跨上,便要从那缺口跃上瓦面,哪知却被宗锦春在后猛可探手拉住!
  宗锦春随叱道:“休要鲁莽!”
  车雨亭连随瞪眼道:“怎地……”
  宗锦春不由分说,截道:“沈姑娘瓦面上既然见不着人,凭那人的身手,此时想必已走远,追也已来不及!”
  车雨亭连连顿足,目光忽的横从沈飞卿耿鹰扬身上扫过,道:“都是……”
  “住口!”宗锦春岂不知车雨亭鲁莽,哪容他说出口,适时截喝道:“那人从容便将你我迫退,身手原非寻常可比,更非你我能敌,莫说为时已晚,就让你我兄弟追及,亦是奈他不何!”
  车雨亭怔了怔,倏的破声长笑道:“小弟枉活半生,思量倒空负了这身本领,如今难得逢此机会,遇上足斤够两的买家,不就发卖,更待何时,他若是真如许好手段,小弟颈上这颗人头就发卖与他,也是不冤!”
  宗锦春微喟道:“小儿也不至于贪生怕死。”
  车雨亭急道:“哥哥哪来这等说话,哥哥为人如何,不成小弟还不晓得。”
  宗锦春随道:“生死原也简单……”
  话口未完,车雨亭又截口道:“哥哥说得不错,死又何足惜哉?死了也方好去见那孟弟兄!”
  宗锦春长叹道:“话虽如此,但凶手尚未就擒,你我兄弟如何有面目泉下相见孟兄弟!”
  车雨亭刹时浑身陡震,垂下头来,道:“哥哥毕竟明理,又是小弟错了。”
  宗锦春淡笑道:“兄弟倒也不错,武人本色,原该如此,若是凑上那厮,你我兄弟又何在乎拼掉这区区生命!就孟兄弟泉下知悉,想也不会见怪,但如今明知追已不及,兄弟你就无须多作此举,说不定这里还有用得着你我兄弟的地方,若说到要怪,也就只好怪你我兄弟技不如人!”
  车雨亭只听的连连点头,也再无言语。他两人这里说长诉短,那边沈飞卿却已俯身开始检查那少女的尸身。这下忽地仰转过头来,微喟道:“江湖传言,‘天风双剑’义薄云天,今日得见,方知非虚,也可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天风双剑应声齐转过目光,宗锦春道:“姑娘休要如此说话。这义薄云天,可真是担当不起!”
  沈飞卿也不再说其他,转问道:“贤昆仲口里所说孟兄弟可就是指燕北小孟尝孟绝海孟大侠?”
  天风双剑即时肃起面容,那宗锦春随文应道:“姑娘猜得不错,在下两人徒负虚名,也痴长几岁,承蒙孟大侠不弃,兄弟相称,着实惭愧。”
  “言重言重……”沈飞卿沉吟着又说道:“孟大侠之死,家父也曾接得消息,据知乃是夜半突遭屑小暗算,死于非命,未知实情是否……”
  宗锦春长叹道:“那是不错,恨只恨身无羽翼,救赴不及,更让那厮从容逃去。但追截间,那厮亦被车弟用剑挑下蒙面黑布,看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哪怕他日道左相逢,也休想瞒得过眼底!”
  沈飞卿目光闪动,诧声道:“风闻贤昆仲不独精于剑术,更长于追踪,怎地……”
  宗锦春苦笑道:“但庄后就是片杂木林子,在下兄弟虽则不管甚么遇林莫入,穷追到底,可意料不及那厮林外早已预备了马匹,待发觉时,已无从追蹑下去!”
  沈飞卿恍然颔首,那边耿鹰扬却突然插口道:“那,贤昆仲既已看破他本来面目,可知他到底是甚么人?”
  宗锦春道:“素未谋面,陌生得很!”
  “嗯……”耿鹰扬点着头亦自缓缓俯下半身,转问沈飞卿道:“这人还救得了么?”
  沈飞卿道:“腹裂肠断,气息已绝!”
  耿鹰扬不由失惊道:“好毒辣的手段!”
  沈飞卿随问道:“师兄可认识她?”
  耿鹰扬道:“房里昏暗,不甚清楚。”
  沈飞卿说声:“这也简单。”站起身子,几步走过去拉起门栓,将房门打开。
  明亮的灯光即时如潮涌入,照亮了当门附近。
  那门外这下已站立了不少人,掌柜的,小二,还有左右的房客,恁地直瞪着眼,怪紧张的。
  沈飞卿也不容众人说问什么,连随吩咐道:“掌柜的,劳烦来两盏灯笼,要光亮的!”
  那等柜的应声忙呼唤左右小二送入两盏灯笼,也就在此际,楼梯响处,奔上数名带刀携棍的差役,排众走了过来。
  沈飞卿目光微扫,随问道:“外边怎样了?”
  那差役头子忙躬身道:“回姑娘的话,众弟兄已于附近逡巡,未见可疑地方,敢问是……”
  沈飞卿截道:“是发生了凶杀,凶手在逃,教弟兄们小心各处,如发现可疑人等,先扣下查问清楚,这里暂时还用不着你们!”
  那差役头子应声忙与一众差役退下。
  沈飞卿随又吩咐道:“掌柜的,再请先打点好那名册,通知左右房客莫要走开,稍候片刻,要麻烦到也说不定。”
  那掌柜的连声省得,径去打点。
  沈飞卿也自转回,那房子里这下多了两盏灯笼,当然清晰得很,她目光及处,便已看到遍地是瓦砾木碎,随又看到被斩分为两片的那只死鸦,不由得她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意思,的确颇费思量。
  她沉吟着俯下身去拾起那两片死鸦,反覆细看再三,然后放下,取过旁边当时那少女脱手坠地的剑,打量起来。
  剑如蝉翼,出奇的薄,与那少女腰悬的剑鞘式样相似,是她用的兵刃已无须置议。
  那剑上仍染着血,沈飞卿移近鼻端嗅了嗅,再用手指蘸起少许,却都是异样的感觉。
  “不像是人血,那……莫非就是鸦血?”她沉吟着目光移向那少女的面庞,看的却虽已分明,可也面生得很,不曾认识。
  耿鹰扬那边端详未已,见得沈飞卿望来,便自问道:“师妹可识此人?”
  沈飞卿摇头转问道:“师兄呢?”
  耿鹰扬道:“也是不识!”
  “这……”沈飞卿沉吟未了,冷眼瞥见那掌柜的已捧着账册,带同两人走了入来,连忙问道:“掌柜的,地上这人你可认识?”
  “回姑娘的话,她就是那客人!”掌柜的应着随又道:“这两人是邻房的客官。”
  沈飞卿也不望左右那两人,接着又问道:“可知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那掌柜的业已翻开名册,这下目光低垂,稍作检阅便道:“册上只写着姓段!”
  “姓段?”耿鹰扬即时插口道:“武林道上这姓的人可不多,说得上出名的也就只得那洛阳的段王孙!”
  “那是不错。”沈飞卿应着,目光随转向那掌柜的左右两人,却只见都是四十上下年纪,商家装束,那半身兀自在发抖,神态甚是卑缩,不像故意做作,分明都是怕惹闲事的商人,与那事拉不上关系,大概也可肯定,于是随口问道:“你两人当时可在房里?”
  那两人嗫嚅着忙应道:“在……在……”
  沈飞卿接问道:“是被那塌瓦之声震醒的?”
  那两人又是连声的应是,点头不已。
  沈飞卿紧接问道:“除此可曾听得什么说话声或者其他什么异样的声响?”
  左边那人顿无言语,右边那人却应声道:“别的倒听不到,但好像有人叫过什么的?”
  沈飞卿忙追问道:“叫过什么?”
  “好像……”那人侧起脑袋,想了半晌,忽的脱口道:“香儿!是了……就叫什么香儿!”
  “香儿?什么意思?”沈飞卿黛眉轻蹙,再又问道:“你想想,还听说过其他什么?”
  那人忖思着道:“就只这许多了。”
  沈飞卿随问左边那人:“那你又……”
  左边那人说话也未听完,已是不住的摇首,沈飞卿也不再问下去,方待怎样,那边耿鹰扬突然失声道:“姓段……香儿……莫非死的就是洛阳段王孙那独生女儿段香儿!”
  沈飞卿闻声变色,沉吟着道:“白衣配剑,相貌年纪也都相似,是她亦未可料!”
  耿鹰扬道:“果真是她,可不简单,想那段家不单止是武林名门,更是商场巨贾,亲属郎党不乏官宦人家,举足轻重,那当家的段王孙闻说更是江湖量浅,市侩气浓的人,据知他就只得段香儿那女儿,你道他会轻易罢休?”
  沈飞卿淡笑道:“管他是姓段的也好,不是姓段的也好,凶案到底也已发生,谁就想罢休也罢休不了!”
  耿鹰扬点头道:“那是事实,未知师妹对这凶杀有什么意见?”
  沈飞卿道:“这不是普通凶杀,是暗杀的!”
  耿鹰扬抚掌道:“小兄意下也是如此。”
  沈飞卿接道:“来人显然硬硬蹬破瓦面闯入,想是出其不意,冷不提防,这段姓少女尚未来得及阻拒,他人已跃入,但这少女置身何地他也是不甚肯定,于是用那先预备好的乌鸦试出了明确的位置,然后趁这少女剑斩乌鸦的同时,乘隙冲上击杀,房里各物看来仍整齐得很,他下手时势必极快狠!”
  她心思果然缜密,纵使细微的地方也无不留意到,那说来虽则仍有出入,却已猜的八八九九,耿鹰扬听说着亦不由得失叹道:“师妹高见!”
  “哪里!”沈飞卿稍停又道:“这少女要真的是段香儿,凭她那名气,身手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那么,杀她的人身手如何,实在不难想像!”
  “嗯……”耿鹰扬应着连打了两个寒噤。
  沈飞卿随又道:“就不说身手,他这杀人的手段亦不可谓不诡异了,时间拿捏的准更就不用多说,那要是普通的人,纵使夜里寻仇,暗杀,也断不会出此,就想得到,也不容易放胆出手,更休说还从容与天风双剑宗、车二侠周旋,由此可见,他并不比寻常,或许就是那杀人为生,经验老到的职业杀手!”
  “不错……”耿鹰扬忖思着道:“从这凶杀倒令小兄想起年前鲁公被刺霸王故里的事!”
  沈飞卿点头道:“地方虽然不同,人也虽然各异,那杀人手法的诡异,时间配合的恰到,却果也都是差不了多少!”
  旁边宗锦春听着忍不住插口道:“敢问那鲁公可就是指鲁直鲁刺史?”
  耿鹰扬随接道:“可不就是!”
  宗锦春道:“那事在下兄弟也微有所闻,据知鲁公当日奉旨巡察各地,官轿途经宿迁霸王故里里口的牌楼时,即被人藉着绳子从牌楼上荡下,飞剑击杀,鲁公义胆忠肝,爱民如子,那次巡察,原有许多是非曲直要他分解,怎料未及半途,竟为屑小所算!”
  耿鹰扬微喟道:“鲁公人太英明,奸党屑小无不视如脊上芒,眼中钉,才出京师,便风闻某些人要对他不利,兄弟也早小心着,后来知道他不取道宿迁,没奈何只好放下了心,谁想他突然转了念头,改了方向,其时兄弟方在追缉那剧盗过天星,远出百里,听得改道消息,慌忙赶回,直跑折了三匹健马,方才回到城里,但虽则官轿在望,毕竟也已迟了半步,眼看那人飞索荡下牌楼,掷剑击杀鲁公,亦无从救护!”
  天风双剑听着不由得齐声失叹。
  耿鹰扬接道:“那人显然已跟踪了鲁公多时,看准当日机会,方才下手,还好,他只当一击中的便凭着绳子远荡开去,无人来得及阻截,不防兄弟已然赶了回来,挥鞭凌空卷个正着,拉跌地上,管教那旁边一众差役护卫硬硬擒下,但擒下与否,其实都已无干要紧!”
  宗锦春诧异问道:“这话怎说?”
  耿鹰扬道:“他人不错是被擒,你道从他口里问出了什么?说来可笑,他就只知道兄弟当日没可能在城里,是他下手的良机,就只知道要杀的是那官轿里的人,此外,甚至要杀的那人是谁,他也竟然不知,及至兄弟说出鲁公的名号,他更是变了面色,失声惊呼,反问怎地是鲁公,当时兄弟也觉得奇怪,追问下去,却只道是规矩如此!”
  宗锦春下意识亦问道:“什么规矩?”
  耿鹰扬沉声应道:“格杀勿论!”
  天风双剑听得说不由齐都心头一凛!
  耿鹰扬接着又道:“兄弟当时也是深感错愕,不料他就趁兄弟分神那当儿,奋身迎向在旁护卫手里锋刃,那护卫收刀不及,兄弟也方待阻挡时,刀已从咽喉嵌入,当场气绝身亡!”
  宗锦春惊叹道:“好硬悍的汉子!”
  耿鹰扬道:“他人虽死无活口,但众目睽睽,人所共睹,事情也总交代得了,上头还竟就此发下赏金,兄弟推辞不得,收来实在惭愧,要知那人只不过是间接的凶手,那幕后指使的人是谁,买凶的人又是谁,倒也颇费思量,我家县太爷也不是个不明理的人,私下亦吩咐兄弟严查究竟,只惜时至今日仍是茫无头绪,仅从些微蛛丝马迹,约略查得近数年来江湖道上出现了一群以杀人为生计,组织极其严密的职业杀手,他们但得钱财到手,便自不分好歹,格杀勿论,至于结集何地,集团的主脑是谁人,俱都不见端倪,只知就里绝无庸手,更无不剽悍狠辣,虽则失手被擒,也定必找机会了断,不容别人细问究竟,奇怪的是事情泰半都发生在本省某地,却偏又教人无从着手!”
  宗锦春边听着边点头,这下忽道:“看来那杀我孟弟兄的也倒像他们中人!”
  “是亦未可知!”耿鹰扬应着,目光望向沈飞卿,转问道:“师妹要待怎样?”
  沈飞卿道:“方要请教师兄!”
  “不敢!”耿鹰扬道:“小兄自问心智不如师妹,我实在是束手无策!”
  沈飞卿道:“师兄客气。”
  耿鹰扬苦笑着说道:“急务当前,哪容客气,师妹意下如何,无妨直说出来,也好得小兄他日学步!”
  沈飞卿连忙道:“师兄如此言重,若再不说,反倒真的变成敝帚自珍了。”
  耿鹰扬随道:“小兄洗耳恭听!”
  沈飞卿稍作思索,便说道:“现场毫无迹象可寻已成事实,当前急务无疑就是先调查清楚被害人的身份,其次,日内附近要是仍不能找到什么线索,那就别无他途,只得追寻被害人此前经过的地方,侥幸也许就此得知她曾开罪过什么人,更侥幸也许就从那人身上查出真相,甚或那暗杀集团的根据地亦说不定!”
  耿鹰扬连连点头道:“看来果真只有这样!”
  沈飞卿接道:“那无疑很费时,更且毫不管用也未可知,只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耿鹰扬道:“无论如何,希望虽微,也总好过毫无希望,倒是师父卧病未愈,未可惊动,榻旁侍奉需人,师妹亦是未便远离,此事不若就交与小兄如何?”
  沈飞卿道:“师兄职守宿迁……”
  耿鹰扬随截口道:“近数月县里都无事发生,每日不过画卯报到,闲着也是无聊。”
  沈飞卿道:“话虽如此,难保事出仓促,何况恩师授命于我,企望方殷,如今发生了事,倒也未便徇私。”
  耿鹰扬道:“这也不错,先刻见师父已能饮食自如,家里众人想亦照应得了,师妹待要去时,谅也无妨,只恐半途横生枝节,那小兄在旁,也好得有个帮手,未知师妹意下……”
  沈飞卿忙道:“却之不恭。”
  旁边宗锦春即时插口道:“敢问姑娘,可有用得着在下兄弟的地方?”
  沈飞卿转过目光,徐徐道:“贤昆仲到底不是官门中人,未便相请。”
  宗锦春道:“袖手旁观,却非武人本色,此事诚或必须明查暗访,在下兄弟若是紧紧相随,无疑徒惹人注目,反倒碍事,但逡巡左右,见机行事,想也无妨!”
  沈飞卿听着不由暗暗嘉许,心想,这姓宗的果然是个谨慎的人,口里却道:“侠踪何处,但请自便!”
  宗锦春方待再说甚么,门外忽又传来了人声,并且迟速的移了过来,不由他不咽住语声,回首望去。
  沈飞卿与各人也自察觉,齐亦转过了目光。
  也没多久,楼梯暴响,方才那差役头子蹬蹬蹬地失惊的径自急步走了上来。
  沈飞卿几步跨出房门,忙问:“甚么事呢?”
  那差役头子诚惶诚恐的喘着气道:“回姑娘的话,承沈捕头的威,数年下来,城里倒也宁静得很,是以夜不设禁,南北城门也因地当要道,方便赶路旅客起见,权且彻夜开放,哪知今夜突然发生了人命案子,卑职寻思凶手或未离城,先将城门关上也是好事,事关急不容缓,也就不曾先来请示,擅自着兄弟们关了再说,哪知,北门方待关上,打从驿道猛可驰来了骑人马,直闯入城,也不容众兄弟盘问甚么,众兄弟见喝止不住,便动上了兵器,硬要截下,怎料就此触怒了那人,忽地跳下马来,展开拳脚,几个照面,只教弟兄们兵器离手,不退不得,他兀的仍不肯罢休,尾随不舍,没奈何只得退到这里来,如何应付,还看姑娘定夺!”
  沈飞卿听得,轻叹一声,道:“想是你们出言不慎,否则,单凭那许多又岂会使人激怒至如斯地步呢?”
  “这……这……”那差役头子讷讷未了,楼梯又已暴响,几个差役仓惶的倒步退了上来!
  差役头子方自尖叫了声:“来了!”随后追来那人已然出现梯口,他那脚步虽则还未踏上梯级,威迫的气势已然冲到了楼上,不独沈飞卿,就连那方举步跨出房门的耿鹰扬与天风双剑也都似觉察到了那气势的存在,齐地停下了动作,凝住了目光!
  那人却脚步不停,踏上梯级,步步紧迫,只见他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胡须,六尺长短身材,五十二三年纪,簇花巾,玉环丝,锦绣袍,登云履,镶金嵌玉七宝玲珑剑,端的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恁地时虽则风尘仆仆,仍不失那富贵骑人的气势!
  沈飞卿四人目光及处,不由齐地怔住,都也想像得到来人非比寻常,却偏都不识。
  那人脚踏梯级,目光亦抬,冷不防看到了楼头站着四个气势甚是不凡的男女,也自微感错愕,但脚步却仍不停。
  蹬蹬蹬的几声响过,他人已上了楼头。
  沈飞卿适时抱拳道:“阁下……”
  那人应声脚步陡顿,目光横扫那旁边众差役,冷截道:“何不直呼老匹夫、糟老头儿!”
  沈飞卿听在耳里,知道方才那众差役是必如此撩拨对方,忙道:“穷县小吏,原就不比名府公人,出言不慎,在所难免,阁下海量汪涵,又何必与他们计较?”
  那人闷哼应道:“你是说我气量窄狭?”
  “不敢!”沈飞卿道:“阁下岂会如此量狭,但要怪也只怪姓沈的平日少加管束!”
  那人饶是怎样气恼,这下也再发作不了,他面色微霁,便问道:“你是……”
  “沈飞卿!”沈飞卿随应道:“目下代职本城捕头!”
  “女捕头?”那人怔了怔,忽笑道:“当真是前所未闻,淮阴男儿也该愧煞!”
  沈飞卿淡笑道:“女人未必就是弱者,男人能够做的事,有些女人也做得来的!”
  “不错不错,真的不错极了!”那人应着突然放声笑了起来。
  沈飞卿也不介意,更无说话,旁边耿鹰扬三人却已齐地皱起了眉头。
  那人笑着亦似知道失态,笑声突敛,随即诧声问道:“淮阴城的捕头不是那捕快沈苍么?”
  沈飞卿微喟道:“家父卧病家中已多时。”
  那人哦的恍然道:“原来你就是那沈苍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人说虎父无犬子,想来果然道理!”
  “过奖……”沈飞卿应着,方待请教对方姓名,那人已自转过视线,目注耿鹰扬问道:“那你又是……”
  耿鹰扬连随道:“宿迁捕头耿鹰扬!”
  那人微微颔首,目光再转宗锦春车雨亭那边,两人也不待他发问,已齐声道:“人称‘天风双剑’的就是……”
  “好、好,都是时下俊杰!”那人捋髯微笑道:“恁地时聚在这里,莫非发生了事?”
  沈飞卿颔首作答,接道:“尚未请致阁下……”
  那人即时振衣道:“洛阳段王孙!”
  入耳惊心,众人不由得齐都怔在那里!那人看在眼底,好生奇怪,也自怔住,谁也想不到他竟就是那巨贾中的巨贾,兼又剑掌称双绝,名动江湖的段王孙!
  像段王孙那样的人,竟会仆仆风尘,匹马风驰,夤夜赶来淮阴,也实在是出人意外!
  但他无疑就是那段王孙,并非假名冒认。
  他固然并不寒伧,但也不像暴发户,他的衣饰考究、贴切,却丝毫不见做作,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迫的举止,高贵的神情,骄人的气势,更就要学也学不来的。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冒充别人,他说自己是段王孙,那就真的是段王孙了!
  他也忒厉害,刹那已自察觉众人发愕并非惊于他的声名,稍怔便忙问道:“你们诧异甚么?”
  沈飞卿随应道:“也不诧异甚么,只是阁下今夜来的出奇。”
  段王孙目光闪动,道:“是我的脚,走我的路,要来便来,有何出奇?”
  他说的倒也是,沈飞卿可真不知如何答话是好。忖思未了,那段王孙又剔眉道:“来的出奇,嘿,想来不会如此简单,莫非那发生的与我关连?”
  沈飞卿道:“是也说不定!”
  段王孙连随问道:“那究竟发生了甚么?”
  沈飞卿道:“凶杀!”
  段王孙不由追道:“被杀的是谁?”
  沈飞卿道:“是姓段的……”
  段王孙应声变了面色,不等沈飞卿将话说完,急截问道:“姓段名谁,是男是女?”
  沈飞卿道:“是女的,名字好像就叫香儿。”
  “甚么!”段王孙猛可面色惨变,惊呼失声,连随又追问道:“她……人在哪里!”
  沈飞卿心头微凛,道:“就在房内。”
  段王孙即时厉声喝道:“让开!”身随步起,疾风也似,急朝那边扑了过去!
  众人连忙让开,那衣袂兀自给带的猎猎欲飞。
  待得众人回过头来,段王孙已然入到房里,脚步陡顿,猛可撕心裂肺的狂呼了起来:“香儿!”
  呼声凄厉,直非人语,毫无疑问,那死的是必就是他的独生爱女段香儿!
  众人耳里听的真切,心里哪不分明,不由得都怦然震动,变了面色,下意识的齐地转过身,举起步,奔了过去!
  入得房门,众人眼里更是清楚,只见那段王孙左脚半曲,右膝跪地,一手搂着那少女的尸身,一手轻抚着那少女的脸颊,嘴唇掀动,欲语还休,满面尽是悲痛凄凉,那身子更就是风前残烛,簌簌的不住在颤动。
  众人虽在移动着,但脚步都放得极轻,倒是那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段王孙也直似未觉,不曾回转过头。
  也没多久,众人便自先后停下脚步,无边的寂静随即弥漫整个房间,再无动作,再无说话,只余下那呼吸声单调地此起彼落。
  穿窗夜风仍急,灯火始终摇曳不定。
  气氛渐趋沉重,众人心头更是沉重。
  良久良久,段王孙仍是单膝半跪地上,左手搂得那少女的尸身更紧,右手却已停止了探索那少女的鼻息,似已承认了事实,不敢再存希望。
  他呆着呆着,蓦地里,猛可长身暴起,嘶声狂呼道:“是谁杀了她?是谁?谁?”
  语声悲激,好比青天陡裂,疾走雷霆,直震的瓦面碎砾簌簌欲落,众人心头怦怦狂跳。
  狂呼未绝,他人已疾转过身来,目眦欲裂,神色更是怕人,右手暴伸,霍地劈胸掀住旁边那提着灯笼的店小二,厉声喝问道:“可是你!”那店小二只骇的三魂去二,七魄留三,牙关格格的直打颤,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飞卿那边看得真切,忙喝止道:“段老爷子千万手下留情,莫要伤及无辜!”
  段王孙毕竟也是走过江海,曾经风险的武林好手,虽则伤怀,仍不至于丧失理智,也很快便稳住了激动的情绪,应声松开了手。
  那店小二半截身子立时瘫了下去,敢情骨头也骇的软了。
  段王孩随即转过目光,迫视着沈飞卿,急声问道:“莫非你知道那凶手是谁?”
  沈飞卿尚未来得及接话,段王孙已又连声道:“快,快说,你若与我说出来,我送你黄金五百两!”
  沈飞卿听得说,不禁苦笑。
  段王孙看在眼里,却可会错了意,只当沈飞卿是嫌少,连随又振声道:“五千两!五万两!”
  五万两黄金,这又是怎样的出手,怎样的数目,休说贫穷人家,就是普通所谓有钱人家的,也恐怕连想都不敢多想。
  洛阳首富毕竟是洛阳首富,段王孙也毕竟是段王孙!
  只惜他并不是开口就黄金万两,可见得虽则未至于视钱如命,也不见得就是爽快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出手总算是骇人的。
  只是钱虽然可以解决很多烦恼,买很多东西,有许多钱还是解决不了,买不了的。
  买别人不愿说的话,钱无疑起不了多少作用,但很多时也还会例外,可是,别人本来就不知道的,也用钱来买,那就简直是笑话了。
  段王孙却并不知道自己在闹笑话。
  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像沈飞卿那样的人,若是知道,若是该说,始终她也会说出来的,哪怕再多的钱给她,她也不会接受。
  奈何她实在不曾知道,听得段王孙那么说话,不由得又苦笑摇头,连随分辩道:“段老爷子不要误会,事情发生时,并无人目睹,因此凶手是谁,目下仍不知晓!”
  段王孙立时怔住,却也不过刹那,他那眼旁的肌肉猛可起了抽搐,随即几声冷笑,道:“然则,你们还聚在这里作甚!”
  沈飞卿道:“找寻线索!”
  段王孙冷笑道:“说的好听,人也死了,便找到甚么线索又能怎样!”
  他说的分明是负气说话,沈飞卿何等心思,哪有听不出的道理,只念对方悲痛上头,乱了方寸,也不计较,徐徐应道:“凶手在逃,找到了线索,就不难将他拘捕……”
  段王孙冷截道:“死的是段家的人,段家自会追究,犯不着你来操心!”
  沈飞卿道:“话可不是这样说。”
  段王孙道:“不是这样说又是怎样说!”
  沈飞卿肃容道:“事情不发生在这里还可,既然发生在这里,姓沈的就得负责,哪管海角天涯,好歹也得拘捕凶手归案!”
  段王孙顿时语塞,半晌,才开口道:“好,由得你!”
  霍地双手抱起爱女的尸身,也不再说甚么,举起脚步,就向门外走去。
  沈飞卿忽的追上两步,呼道:“慢着!”
  段王孙应声止步,头也不回,冷笑道:“怎样,可是走也不成?”
  沈飞卿道:“你待到哪里去?”
  段王孙冷笑道:“往哪里去便哪里去,自有分寸,难道还得请示过你?”
  沈飞卿道:“不敢,只是……要走不难,先得留下那具尸身!”
  段王孙顿时回身,厉声道:“你待作甚!”
  沈飞卿道:“只等仵作验过尸身,证明确实死因,方能发还与你!”
  段王孙不由变了面色,恨恨地道:“好哇,敢情人死了,还不得安息!”
  沈飞卿微喟道:“规矩如此,不得不……”
  “住口!”段王孙厉声截道:“不管甚么规矩不规矩,谁若敢胆再碰我女儿,段某人……嘿嘿!管教他血溅七步,命丧阴曹!”
  听来语声激动,看去神态更是骇人,难得沈飞卿仍是了无惧色,从容地道:“阁下爱女心切,原是无可厚非,惟是县太爷怪罪下来,也不容易担当得起,姓沈的并非刻意留难,阁下想必心里明白,果真执意不肯,迫不得已,就只好得罪了!”
  段王孙听得说,铁青了面,迫视着沈飞卿好会子,突然破声狂笑道:“好,好,好胆量!”
  旁边耿鹰扬只当他便要出手,连忙向沈飞卿身畔靠了过去,哪知段王孙并无异动,那语声稍顿,目光亦自环转,随又道:“在场的朋友听着,谁若知道杀我女儿的凶手是甚么人,此时未便说话,日后只管与我消息,要是确实,五万两黄金,总少不了他的!”
  在旁众人,除了沈飞卿耿鹰扬与那“天风双剑”,齐都不由起了骚动,疑惑地望向段王孙。
  那就五万两黄金到手,的确未免过于简单,怎不教人疑惑?
  段王孙眼里分明,又怎不知道众人心意,即时接道:“段某人好歹也是噙齿戴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说五万两就五万两,决不会食言,若有怀疑到段某人能否拿得出这数目的,更就容易,到洛阳去,随便找人问问,相信都会给你明白!”
  那众人下意识的不由齐都点头,段王孙随转过目光,迫视着沈飞卿,道:“你要交待,容易,我这就见你家县太爷去,走!”
  说走就走,语声乍落,人随转身,脚步亦起。
  沈飞卿早就料到段王孙若不展开拳脚,就必会出此,而凭他段王孙,区区县官真还不敢不买账,哪怕他去了也等如未去,当然用不着避忌。
  为小官不易,为小吏更难,这沈飞卿心里早亦就清楚,也无说话,就跟在段王孙身后,耿鹰扬与“天风双剑”宗车二人见得他离开,忙亦举起了脚步,其他各人下意识也自随后跟了出去。
  于是,房里刹时就只剩下两盏灯笼,相互交映,到那人声去远,更就寂静。
  空房寂静,灯火黯淡,又怎不见凄凉?
  冷风又再透窗,灯火又再摇曳。
  落叶随风吹入,东两三片,西三两片,飘落在窗棂,飘落在灯旁。
  灯火昏黄,叶却枯黄。
  映着灯光,灯旁那片落叶依稀发亮,细看来,却竟是凝着水珠数点。
  那是露珠?还是泪珠?谁也不知,除了他!
  他就藏身在那窗外的桂树上,他就是那葛衣人,他原来并不曾走远。
  夜更深,远处传来更鼓,已是四更。
  冷雾已浓,蛰吟正苦,他心头,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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