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阴错阳差
2023-06-1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这时朱藻与水灵光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畔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
  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自古以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
  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下,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
  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泥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
  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只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摄,而自惭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
  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
  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
  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
  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
  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
  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
  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他,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大大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咳!咳!今天天气不错。”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拗后面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时放缓了脚步。
  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轻装,腰畔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己放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发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绦,迎风飞舞。
  另一个却是个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齐,正是一双壁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瞧的痴了。
  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
  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请教。”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
  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打听这地方作什么?”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未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
  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活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
  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贵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先前将两位当做是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
  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一双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致冒昧招呼了。”
  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凤,当真是天成……”
  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我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
  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
  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得似是颇为投机。
  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正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是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己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般的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了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
  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机心。
  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路婉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
  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但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留心小处的人。
  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
  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他两人只伯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密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是……”
  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格格娇笑道:“依我看来,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人了。”
  突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走,远远看来,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风。
  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得出他的年纪。
  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
  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分浓厚的忧郁。
  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还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的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小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凉在这里,也不叫咱们过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一个隐士居处。
  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亦是玉制。
  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无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
  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么会认得兄台的,我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是二弟……”
  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
  话来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又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声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定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着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
  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上,但这些朋夜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也,这样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哨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浮起铁中棠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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