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去而复返
2023-11-1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银花娘一面喊,一面走,走到那小楼下面的时候,已不停地喘起气来,只见俞佩玉正在瞧着她,她勉强一笑,道:“他对我那么狠,我总也不能让他太好受,是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莫以为我会怪你,我现在知道比你坏的人,世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你只不过是因为别人得罪了你才害人,但有些人……”
  他黯然顿住语声,转身正要去拍门。
  谁知屋里已有人道:“门是开着的,你们自己进来吧。”
  银花娘咬着嘴唇,悄声道:“原来她早已算准我们必定会去而复返,所以才放我们走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谁知屋里的人还是听见了。
  只听朱泪儿淡淡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绝不求人,只等着别人来求我们。”
  银花娘只当朱泪儿就在门后面,又谁知门推开后,楼下的厨房里,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朱泪儿的语声却又从楼上传了下来,道:“你们进来后,也别把门闩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来的。”
  银花娘咬了咬牙,暗道:“这丫头耳朵真灵。”
  但这次她可不敢将话说出来了,跟着俞佩玉,轻轻上了楼,楼上窗帘拉得很紧,像是阴森森的。
  朱泪儿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连瞧都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她的三叔。
  方才上楼来的那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在床边,两人的手都被那病人握着,两人都是满头大汗,面上的神情更是恐惧已极,像是恨不得立刻背插双翅,如飞逃走,却又偏偏不能移动半步。
  那病人闭着眼睛,脸色又渐渐红晕,过了半晌,头上突有一缕热气冒了出来,如炉上水沸,蒸笼开盖。
  郭冲牙齿格格打战,忽然嘶声道:“前辈饶命……饶命……饶命……”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简直不复可闻。
  朱泪儿却悠然道:“我三叔只不过借你们的武功一用,并不想要你们的命,你们这点功夫能转到我三叔手上,便是你们的福气……”
  话未说完,那病人忽然松了手,床旁的两个人立刻仰天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牛一般地喘着气。
  朱泪儿立刻用块丝巾去抹她三叔额上的汗珠,轻轻问道:“这两人功夫如何?”
  那病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有名无实……有名无实……今日江湖中,怎地尽是些徒有虚名之辈。”
  朱泪儿皱了皱眉,忽然指着那两人怒骂道:“你两人活到这么大的年纪,怎地不知道好好练功夫,你两人昔日若肯用功些,今日岂非也大有光彩。”
  她竟要别人好生练功夫,练好功夫来“借”给她三叔,这种蛮不讲理的话,连俞佩玉听了都有些哭笑不得。
  朱泪儿却不但说得振振有词,而且越说越气,突然脚一抬,谁也没瞧清她这一脚是如何踢出去的,但地上两个人已被她踢得飞了出去,飞出窗子,过了半晌,才听得“扑通”两声,想是已落在远处的屋顶上。
  这两人竟想打别人小姑娘的主意,虽然罪有应得,但俞佩玉见她小小年纪,竟如此手辣,也不禁暗暗叹惜。
  只见银花娘已赔着笑走过去,万福道:“朱姑娘,我方才瞎了眼睛,冒犯了您,但望您别见怪。”
  朱泪儿冷冷道:“我反正挨别人的打已挨惯了,怎么敢怪你?”
  银花娘知道她气还未消,眼珠子一转,突然向那病人跪了下去,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颤声道:“我从小也是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前辈若是肯救我一命,从今以后,我做牛做马,一辈子都在这里服侍前辈的病。”
  她不求朱泪儿救她,反来求这病人,正是她的绝顶聪明之处,她知道男人都容易对女人心软,尤其见了女人的眼泪时,而女人对女人却绝不会客气,只要这病人答应了她,朱泪儿就万万不敢说个“不”字。
  那病人果然张开眼来,瞧了她半晌,忽然道:“你可是销魂宫主门下?”
  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连俞佩玉都吓了一跳。
  银花娘失声道:“前辈怎……”
  她本想说“前辈怎知道的”,只因她已入销魂之宫,已拜了销魂宫主壁上的遗偈,本已该算作销魂门下。
  但她忽又想到销魂宫主在世时,天下武林中人,人人俱都欲得之而甘心,自己若承认是这种人的门下,还有谁会救她?
  一念至此,她立刻将下半句话缩了回去。
  那病人却又问道:“你可是销魂宫主门下?”
  银花娘道:“不是。”
  那病人又瞧了她半晌,竟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银花娘愕然道:“可惜?”那病人阖起眼来,不再瞧她,银花娘几次张开嘴来,却又不敢再问,只觉嘴发干,心里闷得发慌。
  过了半晌,只听朱泪儿缓缓道:“学了销魂宫的武功,便是销魂宫门下,既是销魂宫门下,却又不肯承认,这种欺师忘祖的人,又谁会救你?”
  银花娘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颤声道:“你……姑娘你说什么?”
  朱泪儿也闭起眼来,不再理她。
  四下顿时静得令人窒息,银花娘瞧了瞧那病人,又瞧了瞧朱泪儿,牙齿格格地打起战来。
  突听一人长叹道:“可惜呀可惜。”
  郭翩仙不知何时已悄悄走上来,坐在楼梯口长叹。
  银花娘再也忍不住,嘶声问道:“可惜?究竟可惜什么?”
  郭翩仙道:“你方才若承认是销魂宫门下,这位朱姑娘说不定就会救你了。”
  银花娘道:“为什么?”
  郭翩仙悠然一笑,道:“你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朱姑娘是谁么?”
  银花娘道:“她……她是谁?”
  郭翩仙忽然向朱泪儿长长一揖,道:“朱姑娘自然就是昔年销魂谷,销魂宫朱姑娘的掌上明珠。”
  这句话说出来,俞佩玉又是一惊,银花娘霍然站了起来,又仆地跪倒,瞪大了眼睛瞧着朱泪儿,嗄声道:“你……你……你真的是销魂宫主的女儿?”
  朱泪儿脸上全无表情,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像是忽然变得有如三四十岁妇人般成熟世故。
  银花娘只觉全身渐渐发冷,突又嘶声道:“不对,销魂宫主死了已有三四十年了,绝不会有这么小的女儿。”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武林之中,本多秘密,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
  银花娘道:“你……你知道?”
  郭翩仙道:“我虽知道一些,却不敢说。”
  那病人忽然道:“既然知道,为何不敢说?”
  郭翩仙站起来躬身一礼,道:“既然前辈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这时连俞佩玉心里也充满了紧张与好奇,银花娘更是屏息静气,动也不敢动,只听郭翩仙缓缓道:“故老相传,近数十年来,武林中有三个最大的秘密,其中之一,便是销魂宫主的生死之谜……”
  那病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
  郭翩仙道:“江湖中人大多知道销魂宫主已在三十年前仙去,销魂宫中的繁华,也久已成了陈迹,但是在武林中却还有另一种传说,说销魂宫主其实并没有死,只不过为了避仇,所以才悄然离开了销魂宫。”
  俞佩玉忍不住道:“但我却亲眼瞧见了她的遗容。”
  郭翩仙道:“据说那并非真的销魂宫主,只不过是她宫中的一位宫女,她为了远仇避祸,所以才用了这李代桃僵之计。”
  他嘴里虽在回答俞佩玉的话,眼睛却一直瞧着那病人,只见那病人鼻息沉沉,似已入睡,也不知听见没有。
  郭翩仙干咳一声,又道:“销魂宫主的行事虽隐秘,但后来不知怎地,还是渐渐被人发觉,最先知道的一人据说是东方城主……”
  俞佩玉动容道:“东方城主?你说的可是南海七十二岛中,日月岛,不夜城,以一对日月双轮威震南海,令海南剑派数十年不敢妄动的东方大明么?”
  郭翩仙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如今说出这名字还不打紧,但据说昔年若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号,那人只怕很难活过一个对时。”
  那病人却忽然张开眼来,逼视着俞佩玉,厉声道:“你怎知道东方大明的名字?”
  俞佩玉只觉他这双没精打采的眼睛,竟忽然变得有如惊虹厉电般慑人魂魄,心里虽暗暗吃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缓缓道:“家父昔日曾经对弟子说过,这位东方城主乃是武林中十大高手之一,只是远在南海,江湖中一般人多不知道他的厉害,家父还说武林中武功真正最高十个人,都绝少在江湖走动,其实他们的武功,无一不在当今声名最显赫的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之上。”
  那病人道:“他说的这十大高手都是些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也记不甚清,只记得其中除了这位东方城主外,还有小蓬莱,樱花谷的‘神尼’樱花大师,极北荒漠中的‘飞驼’乙昆,隐居青城山的‘怒真人’,游侠无踪的神龙剑客,神风岭的李天王……”
  他话未说完,那病人却似已听得不耐烦了,微微皱眉,冷笑道:“十大高手?凭他们也配?”
  他又闭起眼睛,挥手道:“说下去。”
  郭翩仙又咳嗽一声,道:“据说那东方城主和销魂宫主过从很深,知道这消息后,立刻邀集了南海七十二岛的十余位岛主,还有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赶来复仇。”
  俞佩玉失声道:“我记起来了,这胡姥姥也是十大高手之一,她别的武功虽不十分高明,但使毒的功夫,据说天下少有。”
  郭翩仙道:“东方城主请出胡姥姥来对付销魂宫主,为的就是以……咳咳。”
  他本想说“以毒攻毒”,但瞧了瞧朱泪儿铁青的脸,这句话又怎敢说出来,只是不住咳嗽。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些人难道已知道销魂宫主的隐居之处?”
  郭翩仙道:“自然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他们可曾找着了销魂宫主?”
  郭翩仙道:“只怕是找着了。”
  俞佩玉叹道:“这一场恶战,必定是惊心动魄,天下少有,却不知后来结果如何?”
  郭翩仙道:“这就不知道了。”
  俞佩玉道:“你也不知道?”
  郭翩仙苦笑道:“非但我不知道,天下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俞佩玉奇道:“为什么?”
  郭翩仙道:“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行事虽也十分隐秘,但出发前据说曾在岳阳楼上痛饮了一日一夜,预行庆功,当时岳阳楼下恰巧也有人在一艘小舟上赏月饮酒,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说话,是以知道这些武林顶尖高手聚在一起,是为了要来对付那销魂宫主的。”
  俞佩玉道:“所以这消息后来就传了出去?”
  郭翩仙道:“小舟上的这几人也并非多嘴之辈,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始终不多,但是江湖间最难保密,到后来还是有些人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大家都忍不住要在暗中留心查访,都想知道这一场大战的结果如何。”
  俞佩玉道:“难道大家都未查访出来?”
  郭翩仙道:“都没有。”
  俞佩玉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只因东方大明,胡姥姥这些绝顶高手,这一去之后,从此便无下落,这些人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谁也找他们不着。”
  俞佩玉骇然道:“难道这些人都被销魂宫主……”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戛然顿住了语声。
  郭翩仙道:“销魂宫主虽是天下武林的奇人,但大家暗中推测,都认为她绝不可能将这许多绝顶高手都……”
  他也瞧了朱泪儿一眼,也不说话了。
  突听那病人缓缓道:“你们可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么?”
  郭翩仙赔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病人道:“好,我告诉你们,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以及南海七十二岛的十九个岛主,全都是被我杀死的,杀得一个不留。”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就好像这本是件很轻松,很平常的事,但郭翩仙,俞佩玉却不禁全被吓得怔住了。
  他们虽未亲眼瞧过东方大明,胡姥姥,李天王这些人的武功,但连当今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对这些人忌惮几分,这些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而南海七十二岛的岛主们,据说也各有绝技在身,据说其中有一位岛主,曾经和飞鱼剑客苦战了三天三夜,竟丝毫未落下风。
  像这样的人一个也难惹得很,何况有二十几个聚在一起,这奄奄一息的病人,却说将他们全都杀光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病人缓缓又道:“还有,泪儿的母亲朱媚,并不是为了怕人寻仇才离开销魂宫的,她只不过是因为久经沧桑之后,忽然真心爱上了一个人,所以不惜放弃一切,和这个人飘然远引,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以度余生。”
  俞佩玉和郭翩仙呆呆瞧着他,心里暗道:“这个人莫非就是你?你莫非就是朱泪儿的父亲?”
  但这句话自是谁也不敢问出来。
  那病人道:“你们可是想问我这人是谁?”
  郭翩仙赔笑道:“前辈若不愿说,也没关系。”
  那病人却道:“这人就是东方大明的儿子,东方美玉。”
  俞佩玉和郭翩仙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好像觉得有些失望,朱泪儿已经悄悄走过来,伏在那病人身旁。
  那病人接着道:“顾名思义,这东方美玉自然是个绝世的美少年,是以朱媚虽然阅人多矣,竟还是对这比她小了几乎一半的少年,投下了一片真心,你们总该知道,越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动了真情后越是不可收拾。”
  俞佩玉和郭翩仙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银花娘却悠悠一叹,道:“正是如此。”
  那病人道:“但这东方美玉除了人长得俊美外,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且品格之低下,更是令人发指。”
  他竟当着朱泪儿的面,骂他的父亲,朱泪儿居然无动于衷,好像觉得她父亲的确是该骂的。
  俞佩玉和郭翩仙又不觉暗暗奇怪。
  只听那病人道:“朱媚嫁给他后,洗尽铅华,为良人妇,竟像是平凡的妇人一样,每天洒扫烹煮,服侍她的丈夫,只因她愿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将往事全都忘记,她对东方美玉情意之深,你们也总该能想象得到。”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一个男人若能得到这样的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银花娘暗叹忖道:“不知我将来爱上一个人时,会不会像这样子……唉,我人都快死了,何必还想这么多?”
  郭翩仙却在暗中忖道:“这位销魂宫主历尽沧桑,所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的情意,但东方美玉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只怕反而会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
  三个人三种想法,谁都没有说出口来。
  那病人道:“朱媚固是情深一往,谁知东方美玉却反而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竟怂恿着朱媚要她再回销魂宫去。”
  郭翩仙微微一笑,俞佩玉暗暗摇头。
  银花娘道:“她……她回去了么?”
  那病人道:“朱媚自是不肯答应,那时她年纪虽已不小,但驻颜有术,看来还是美如天仙,所以东方美玉还不舍得离开她……”
  郭翩仙瞧了朱泪儿一眼,暗道:“她小小年纪,便已能令男人如此颠倒,她母亲更不知有多妙了,只可惜我自命风流,竟遇不着这样的女人。”
  银花娘暗道:“朱媚虽然洗尽铅华,但某些地方想来还是能令东方美玉欲仙欲死……不知我将来能不能比得上她呢?”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却在叹息。
  那病人道:“但以媚术驻颜的女人,最忌生育,朱媚自也知道这点,是以两人多年都未生育,到后来朱媚年纪越大,做母亲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竟不顾一切,生下了个女儿……这就是她了。”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朱泪儿垂下头来,目中已有泪痕。
  银花娘却已忍不住插口道:“她生下这孩子后,真的就变老了么?”
  这屋子里别人都只在留神听着这段故事里的诡秘曲折之处,只有银花娘,却在关心着销魂宫主的容颜。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朱媚生下了这孩子后,不出半年,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竟然就变得鸡皮鹤发,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几十年。”
  银花娘也叹了口气,嘴里不再说话,暗中却忖道:“这么样说来,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不能生孩子了。”
  谁知俞佩玉竟也叹了口气,道:“那东方美玉既已对朱宫主生出了厌倦之意,此后只怕更……更……”瞧了朱泪儿一眼,将下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病人道:“朱媚聪明绝顶,又何尝不知道东方美玉已对她渐渐有了异心,只是她本也未想到自己生了孩子后,竟会老得这么快,一日揽镜自照,忽然发觉自己头发竟也脱落了大半,她也就立刻想到,此番只怕是再也挽不回东方美玉的心了。”
  银花娘暗道:“我若是她,不如就将东方美玉一刀杀了,这样我虽然再也得不到他,也让别人休想得到他。”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瞧见俞佩玉脸上的刀疤,立刻垂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只听那病人接着道:“这一夜她抱着孩子,偷偷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未天亮,她就去叫醒了东方美玉。”
  银花娘又忍不住道:“他们两人难道不……不住在一起么?”
  那病人道:“自从生下这孩子后,东方美玉就别居一室,说是这样才能让朱媚好好的照顾孩子,其实……哼。”
  郭翩仙暗道:“这也不能怪他,若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和个老太婆睡在一床的……”突觉那病人的目光冷冷向他瞧了过来,立刻赔笑道:“却不知朱宫主叫醒了他后,是为了什么呢?”
  那病人叹道:“这只怕你们谁也想不到的。”
  大家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多嘴,过了半晌,才听那病人缓缓地接道:“她叫醒他,是为了要向他告别。”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齐地一怔,失声道:“告别?”
  那病人道:“不错,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再也不会得到东方美玉的欢喜,是以痛哭一夜后,立下决心,要让东方美玉恢复自由之身,她只说,‘我不忍拖累你,更不忍要你勉强陪着我,你离开我后,不妨找一个年纪相若,性情温柔的女子,好好成家,好好活下去,而我……我虽然再也见不着你,但只要想你活得快活,只要能将你的孩子抚养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此刻由一个男人嘴里说出,虽已失去了那分凄惋悲凉之情,但大家想到朱媚当时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仍不禁俱都为之恻然。
  就连郭翩仙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想不到这朱媚竟对东方美玉有如此真情,一个男人一生中能有这么段情感,活着已可算不冤了。”
  俞佩玉已忍不住动容道:“那东方美玉听了这番话后,难道就真的忍心一走了之不成?”
  那病人缓缓道:“他没有走,他听了这番话后,立刻指天誓日,说他对朱媚的心绝不会变,无论朱媚变得多老多丑,他都绝不会弃她而去。”
  俞佩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位东方公子并非负心的人。”
  谁知那病人却道:“不错,他的确不是负心的人,只因他根本不是人。”
  说到这里,他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目中射出了火焰般的怒意,额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朱泪儿轻轻替他拭着汗,眼泪已流落满面。
  大家瞧得瞠目结舌,更是谁也不敢插嘴,一时之间,小楼上只能听朱泪儿悲哀的啜泣声,大家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那病人终于吐出口气,缓缓道:“朱媚听了东方美玉这番话后,心里更是感激,她本来自是舍不得离开他,只是情愿为了他牺牲自己,如今东方美玉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就绝口不提‘别离’两个字。”
  俞佩玉道:“但那东方美玉难道……难道另……另有居心不成?”
  那病人道:“从此以后,她一面照顾孩子,一面更对东方美玉服侍得无微不至,只差没有将心挖出来给他吃了,谁知这样又过了两年多后,东方美玉的爹爹竟忽然找着了她,而且还带来了二十几个武林高手。”
  他说到这里,才接上前面的话,这故事仿佛已近了尾声,但大家却已隐约猜出,这其中必定还另有隐情。
  只见那病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缓缓道:“朱媚自知为世不容,所住的地方,一定十分隐秘,这东方大明却是怎么会找到她的?你们可想得到么?”
  郭翩仙赔笑道:“晚辈心里也正在奇怪……”
  那病人道:“不但你奇怪,朱媚当时也奇怪,直到她见了东方美玉的行动后,心里才算雪亮。”
  俞佩玉嗄声道:“那东方美玉又有什么行动?”
  那病人声音已嘶哑,沉声道:“他见了这批人后,非但毫不吃惊,而且……而且还立刻投奔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床边一张茶几,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都已隐约猜到,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东方美玉自己去告密的,但大家谁也不忍说出来,只听那病人喘息之声,越来越重,显然已是怒气上涌。
  朱儿泪忍住哭声道:“三叔你……你气力还未恢复,何必……何必……”
  那病人厉声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知道这秘密,我就算说过这番话后立刻就死,也是要说的,我不能让你母亲死后还蒙骂名。”
  朱泪儿终于忍不住伏倒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嗄声接道:“原来东方美玉这……这畜生,竟在朱媚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容貌刚开始变老时,就暗中以重金托了个行商海外的海客,要他传信到日月岛,不夜城,想来自然还答应了这人,信送到后,再予以重酬,只是这日月岛极是难找,所以这封信过好几年后,才传到东方大明手里……”
  大家方才虽已隐约猜到如此,但究竟还是不敢相信这东方美玉竟是如此狼子狠心,如此听这病人亲口说出来,大家俱都不禁义愤填膺,就连郭翩仙和银花娘,都不免觉得这东方美玉手段确是太辣了。
  那病人一双厉电般的眼睛,忽然瞪着郭翩仙,道:“我知道你必也是个薄情的人,但这件事若换了是你,你忍心这样做么?你老实说出来。”
  郭翩仙怔了怔,吃吃道:“在下……晚辈……”
  他只觉这病人一双眼睛简直像刀,像是要剖开他的心,他竟连谎都不敢说,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事若换了晚辈,晚辈也许会一走了之。”
  那病人道:“不错,无论换了多狠心的人,最多也不过逃之夭夭,一走了之,但东方美玉这畜生,却知道朱媚昔日武功之高,手段之辣,生怕他逃走之后,朱媚会来对付他,他生怕自己逃不了。”
  俞佩玉恨声道:“但……但朱宫主既已要让他走了,他为何还要如此做?”
  那病人道:“朱媚对他虽是一片真心,但他却怕朱媚是在用话套他,何况那时他早已托人带了信给他爹爹,为了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他竟要亲眼见到朱媚死在他面前才安心,对朱媚说的那番话,竟是要稳住她的。”
  听到这里,郭翩仙也不禁失声长叹道:“这人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俞佩玉道:“后来这位朱宫主,难道真……真死在他们手里了么?”
  那病人铁青脸,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沉声道:“你们还忘了问我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么事?”
  那病人道:“你们忘了问我,我又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不说也就罢了,此刻一说,大家心里倒真不免有些奇怪了,这件事既如此隐秘,他又怎会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简直有如当场眼见一般。
  那病人却闭起眼睛,缓缓道:“我平生最爱孤独,自从经过一件事后,更觉得世上再无一个我看得顺眼的人,见了人就恨不得将之一刀杀死。”
  那件事还未说完,他忽然说起自己的性格来,大家虽觉奇怪,但还是屏息而听,不敢插嘴。
  只听那病人缓缓接道:“但我既不能将世人全都杀光,就只有远离人群,那时正是春天,福州海岸一带,等着运货到东瀛蓬莱经商的海船很多,我选了艘最坚固,最轻巧的海船跳上去,将上面的人全都赶了下来,独自扬帆而去,海船上粮食清水自然准备得多,我暂也不至有饿渴之虑,只觉海阔天空,再无一个俗人前来打扰于我,倒也优游自在,我闷了许久的心怀,才总算为之一畅。”
  听到这里,大家已隐约觉出他说的这番话,必定和那故事颇有关系,而关系就是在这“海船”两字上。
  那病人已接着道:“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我正坐在船舷上观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忽然瞧见一个人自海上飘了过来,这人满身是血,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但还是紧紧抓住一块木头死也不松手。”
  郭翩仙暗道:“这人若还能活得成,你只怕就不会救他了,但他反正是要死的,你一个人在海上总有些无聊,说不定反倒会救他起来。”
  那病人道:“那时我对世人痛恨已极,本无救他之意,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倒忍不住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是遭了谁的毒手,那附近若有海盗劫掠,我正好去拿他们开刀,出出胸中的不平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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