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惊人豪赌

2024-05-2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虽已夜深，小镇上果然仍是灯火通明，街上走着的人，大多都是喜气扬扬，但十个中倒有九个看来不像规矩人。
　　屠娇娇现在的模样，却规矩得很，她打扮得就像是个银子不多，气派却不小的穷酸秀才。
　　白开心自然只好做她的跟班了。
　　小镇上唯一的街道两旁，摆满卖吃食的夜市，当真是五花八门，从面条到狗肉都有得卖。
　　屠娇娇选了个卖云吞面的摊子坐下来，要了一碗面，一个卤蛋，外加一碟卤牛肉。
　　白开心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
　　那面摊的老板是个老头子，一面捞面，一面搭讪着道：“你家也是来赌钱的么？”
　　屠娇娇板着脸道：“非也。”
　　那老头子笑道：“我看你家也不是那种人，为了几两银子，竟不惜被人家打屁股，跟人家磕头，你家看，附近几百里地的流氓地痞几乎全都赶来了，但像你家这样的体面人，却连一个也没得。”
　　他将面放到屠娇娇桌子上，道：“不瞒你家说，要是为了几个钱，我早就上山去了，不等他们疯得够了，我绝不会下来。”
　　屠娇娇道：“你既看不惯这些人，为何还要赚他们的钱？”
　　那老头子笑了笑，道：“人有好坏，银子却没得好坏的，你家。”
　　屠娇娇也笑了笑，道：“开赌场的那两人，你可曾见过？”
　　那老头子叹了口气，道：“那是两个疯子，你家，尤其是瘦的那个，不赌钱的时候，就像是刚死了亲爹似的，成天哭丧着脸，一赌起来，立刻就精神百倍了，我看他这次已赌了三天三夜，连手却没有转过，你家。”
　　屠娇娇道：“他们输得起么？”
　　那老头子道：“据说他们整整带了两大车的银子来的，你家说，这不是祖宗缺了德，才生出这种败家子么？”
　　屠娇娇皱着眉吃了几块牛肉，站起来道：“算账。”
　　那老头子笑道：“若是那些地痞无赖来吃，一碗面至少要算他们五分银子，但你家来吃，连菜带蛋只收你家三分。”
　　突见一个小孩子跑过来，笑着呼道：“爷爷，爷爷，今天晚上我赢了十二两，只磕了五个头。”
　　那老头子立刻赶过去，道：“银子在哪里，快给爷爷藏起来。”
　　只听“哗啦啦”一声，桌上的碗都被他撞倒在地上。
　　白开心“噗哧”一笑，道：“原来连自己也不是个体面人。”
　　屠娇娇笑道：“这就是标准的九头鸟，湖北佬，说归说，做归做，嘴里说的话，和真正做出来的事完全是两回事！”
　　白开心道：“但湖北佬说话倒是真客气，一口一个‘你家’，叫人听得受用得很。”
　　屠娇娇笑道：“这就像四川人，一句话里不带两个‘格老子’，他就觉得不过瘾。”


　　屠娇娇打听了半天，还是没有打听出什么特别的消息来，只知道轩辕三光那伙伴，赌瘾似乎比轩辕三光还大，不赌钱的时候，就像是个死人。
　　白开心笑道：“恶赌鬼这次总算找对了朋友。”
　　屠娇娇沉吟着道：“我看这人说不定有什么伤心事，所以才借赌钱来找刺激，别人常说，一个人只要赌钱，就会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白开心道：“你怎会这么想？”
　　屠娇娇道：“因为我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人的赌瘾比轩辕三光还大。”
　　说话间，他们已随着几个人走进了小镇里唯一的一家客栈，客栈并不大，现在几乎已经快被挤破了。
　　轩辕三光的赌场就在这家客栈里。
　　客栈里本来只有四间比较像样的屋子，现在这四间屋子已全都被打通，靠着院子的一片墙也被推倒了。
　　屠娇娇走进去，只见到处都是人挤人，人推人。
　　她的个子本不高，根本就看不到轩辕三光的人在哪里。
　　但她终于听见轩辕三光的声音。
　　只听一人大笑着吼道：“格老子，你们这些龟儿子一个个的上来好不好，再挤就连你们的蛋黄要被挤出来了。”
　　屠娇娇虽已有二十年没听过他的声音，但一听到这“格老子”三个字，已知道准是恶赌鬼无疑。
　　白开心笑道：“咱们也往前面挤吧，这恶赌鬼看到我们时，不吓一跳才怪。”
　　屠娇娇道：“等一等，莫着急。”
　　白开心道：“既已到了这里，还等什么？”
　　屠娇娇道：“等我先瞧瞧他那伙伴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白开心笑道：“但在这里，你除了前面这些人的屁股外，还能瞧见得什么？”
　　屠娇娇眼珠子一转，拉着白开心挤到墙角，忽然出手点了前面两个人的穴道，那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别的人竟连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屠娇娇居然就站到这两人的身上去。
　　于是她就终于见到那“恶赌鬼”轩辕三光了。


　　现在他们赌的是“单双”
　　一张八仙桌上，铺着块白布，白布中间划着条黑线，左面的是单，右面的是双。
　　骰子开出来，若是“单”
　　那么押在“双”上的人就得磕头打屁股，这种赌钱的法子，当真是简单明了，痛快得很。
　　真正赌钱的人，赌的就是这“痛快”两个字。
　　轩辕三光正在摇骰子。
　　他半边衣裳已褪了下来，头发也乱了，却用条又脏又臭的毛巾扎着头，满面俱是油光，眼睛里满是血丝，看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杀猪的。
　　他面前还摆着几个夹着肉的馒头，显见得非但没睡觉，连饭都来不及吃，而那馒头也不过只咬了一口而已。
　　他模样看来实在狼狈得很，但脸上却是兴高采烈，声音虽已喊哑了，但还是在直着嗓子穷吼。
　　白开心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笑道：“这样赌钱又有什么意思，简直是在活受罪。”
　　屠娇娇笑道：“你认为他是在活受罪，他自己却觉得好像上了天，赌鬼只要有钱赌，你就算要他躺在粪坑里赌，他也嗅不到臭气的。”
　　她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盯在轩辕三光旁边一个人的身上，白开心终于也随着她目光望了过去。
　　只见这人果然是又黑又瘦，其貌不扬，可是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看来却仍然是炯炯有光。
　　屠娇娇道：“你可见过这小子么？”
　　白开心沉吟道：“好像见过……”
　　屠娇娇道：“是谁？”
　　白开心又沉吟了半晌，笑道：“现在已想不起来了。”
　　屠娇娇狠狠瞪了他一眼，只听轩辕三光大吼道：“龟儿子们，快下注吧，老子要开了。”
　　桌上单、双两边，都押着东西，有的押几个铜板，有的押两块石头，还有的就在破纸上写几个字。
　　桌子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磕头，显然是输得太多了。
　　轩辕三光手里摇着个破碗，骰子在碗里不停的响，那又黑又瘦的汉子在一旁瞪着眼瞧着，头上直冒汗。
　　突听轩辕三光大喝一声，道：“开！”
　　“砰”的，破碗已在桌子上揭了开来。
　　人丛中立刻爆发出一片欢呼，有人大笑道：“七点，是单，我赢了。”
　　轩辕三光大笑道：“有赢家就有输家，入你先人板板，输钱的龟儿子先来磕头吧。”
　　他自桌上拈起一串铜钱，一面数，一面笑道：“格老子，五十个，你龟儿子居然想赢老子们五十两银子……是哪一个，快出来磕头。”
　　他一连问了三次，人丛里却没有人答应。
　　白开心忍不住悄声笑道：“这下子恶赌鬼上当了，人家押的全是空的，自然可以耍赖。”
　　话犹未了，那又黑又瘦的汉子忽然凌空飞了起来，就像是只大鸟似的，盘旋一转，提起了一个人的头发。
　　那人惊呼道：“不是我押的……不是我押的……”
　　但是那瘦汉子脚尖在另一人肩上只轻轻一点，竟然就将这么大一个人凭空提了起来，“嗖”的掠了回去。
　　屠娇娇变色道：“好俊的轻功。”
　　白开心也不禁道：“的确有两下子。”
　　屠娇娇沉声道：“此人不但轻功高明，而且身法古怪得很，我简直连见都没见过。”
　　白开心沉吟着道：“我们好像见过，只不过……”
　　屠娇娇冷笑道：“只不过现在已经忘记了，是么？”
　　白开心嘻的一笑，道：“一点也不错。”
　　这时那黑瘦汉子已将一个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的青衣汉子摔在桌子上，那人还在大叫道：“不是我，你看错了。”
　　轩辕三光一把拎起他来，怒喝道：“格老子，你龟儿你以为老子们的眼睛不管用么，你龟儿不妨问问这里的人，老子们几时看错过。”
　　他越说越气，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一面打，一面骂道：“赌奸赌滑不赌赖，你龟儿连这规矩都不懂，还敢来赌钱……快滚你妈的臭蛋吧。”
　　他的手一扬，竟将这人自人丛上直抛了出去。
　　果然没有一个人敢赖账了，赌场里立刻就“劈里拍啦”
　　“噗通噗通”的响了起来，再加上轩辕三光的哈哈大笑声，听起来果然热闹得很。
　　屠娇娇摇着头笑道：“我看这‘恶赌鬼’现在已经该改个外号了。”
　　白开心道：“怎样改？”
　　屠娇娇道：“照他这样的赌法，应该改成‘疯赌鬼’才合适。”
　　白开心“哧”的一笑，道：“妙极妙极，这名字当真取得再也传神不过。”
　　屠娇娇道：“其实一个人若赌钱赌得太多，迟早总要发疯的，所以他变成疯子，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白开心道：“不错，他早就该变成疯子了。”
　　屠娇娇道：“奇怪的是，这小黑子怎会也跟着他一齐发疯呢？难道他们这些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她笑了笑，又接着道：“这也许是因为这小子太年轻，还不懂得银钱的可爱，等他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他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比银钱更可爱的东西了。”
　　白开心笑道：“亲生子也不如手边钱，不到五十岁的人，是不会懂得这句话的。”
　　屠娇娇瞪眼道：“谁说我已经有五十岁了，我今年才三十八。”
　　白开心笑嘻嘻道：“去年说三十九，今年怎地又变得三十八了。”
　　屠娇娇寒着脸道：“聪明的男人都应该知道，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岁，她的年龄就至少要停顿五年，若到了四十岁，她的年龄就要往回头数了。”
　　这时轩辕三光又在大吼道：“龟儿子们，都押好了么？老子又要开了。”
　　他“吧”的一声刚将那只破碗撂在桌上，突听一人道：“且慢，等我一等。”
　　这声音娇柔清脆，竟是女子的口音，听来说话的人还在门外，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进来，竟将四下乱嘈嘈的人声都压了下去。
　　轩辕三光咧嘴一笑，道：“赌场里的规矩，你既然来迟了，就得押下一把，但看在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的份上，就等你一等。”
　　那声音银铃般笑道：“多谢。”
　　她的笑声比说话的声音更好听，大家都不禁想瞧瞧来的是何许人也，前面的人都扭过头，伸长脖子去望。
　　他们什么也没有瞧见，只见靠着门的一群人忽然惊呼着向两旁倒了下去，又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喝道：“闪开，让条路出来。”
　　接着，大家就都瞧见五六个铁塔般的锦衣大汉，手里提着皮鞭子，横冲直闯的走了进来。
　　到这里来赌钱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好惹的，怎肯让路给后来的人，有的已在吹胡子，瞪眼睛，想发脾气，但一瞧见这几条锦衣大汉的身材和气派，立刻就软了下去，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那几条锦衣大汉手叉着腰往两旁一站，将人群都逼到墙角，就连屠娇娇和白开心都站不稳了。
　　白开心皱眉道：“这些小子们好大的派头，待我给点颜色他们看看。”
　　屠娇娇目光闪动，笑道：“慢着，你若想看好戏，最好先老老实实的莫要动。”
　　说话声中，外面又有四条锦衣大汉走了进来，两人抬着很大的两口箱子，箱子的份量似乎很重。
　　他们将箱子抬到赌桌前，也叉起手往两旁一站。
　　轩辕三光一双眼珠子滚来滚去，大笑道：“想不到我们这小庙里竟来了大菩萨。”
　　他重重一拍那黑瘦汉子的肩头，又笑道：“兄弟，你不是总说赌得不过瘾么？看样子过瘾的已经来了！”
　　那黑瘦汉子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嘴里也不说一个字——若不是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别人一定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就在这时，已有三个艳光照人的少妇姗姗而来。
　　赌场里本来还是乱哄哄的，但她们三个人一进来后，四下忽然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张大了嘴，眼睛发直，连呼吸都几乎停顿，只因这三位少妇实在太美，美得简直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们三个人都是瓜子脸，樱桃嘴，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脸貌竟都有七分相似，看来仿佛姐妹。
　　她们的头上都梳着当时闺中少妇最风行的杨妃堕马髻，黑油油的发髻上，只斜斜插着只珠花。
　　她们的衣衫并不鲜艳，却都剪裁得极大方，极合身，她们既没有戴着满头珠翠，手上也没有什么珍贵的手饰。
　　但无论什么人，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们绝不是平凡的人，只因她们的绝代风华，已足够说明她们的身份。
　　莫说在这种小地方，就算在京城里，也不是时常都能看到这种人的，里里外外，几百双眼睛都瞧得发了直。
　　白开心更瞧得连口水都快流了下来，不停的喘着气，活脱脱就像是一条春情发动了的大狼狗。
　　屠娇娇在他耳旁悄笑道：“你又在转什么糊涂心思？我劝你还是安份些吧，你若真打想这三人的主意，就活该倒霉了。”
　　白开心道：“为什么？”
　　屠娇娇道：“你以为她们是好惹的么？”
　　白开心道：“她们是谁？有什么不好惹？”
　　屠娇娇道：“我虽然还不知道她们的来历，但却可断定她们绝不是好吃的果子。你若不信，就等着瞧吧，说不定今日连‘恶赌鬼’都要栽个大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