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胸有成竹

2024-05-10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胡药师的运气就不错。
　　他掉下去的这山洞，实在比他想像中还要深得多，这山洞外面最多只有十丈，里面却深了不止五倍。
　　从五十丈高的地方跌下去，就算这人的轻功已天下无双，还是一样难免要摔得四分五裂。
　　胡药师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了。
　　他还未来得及再转第二个念头，只听“噗通”一声，身子已跌入水中，这山洞底下，原来是一池水。
　　若是普通人从那么高地方掉下，就算跌在水里，也难免要跌得晕过去，但胡药师轻功究竟不弱，只不过觉得身子一震，像是受了重重一击，眼睛也有些发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嘻嘻的笑声。
　　胡药师先吃了一惊，但惊吓立刻就变成了欢喜，他既没有跌死，小鱼儿自然更不会跌死了。
　　他想从水里跳起来，但水却不浅，竟一头栽进水里，喝了两口又咸又臭的水，几乎呛得他透不过气来。
　　只听小鱼儿笑嘻嘻道：“我正觉得寂寞，有朋自天上掉下来，不亦悦乎，只可惜这里没有酒，也只好请你喝两口臭水了。”
　　山洞里虽然很暗，但总算有天光从那里透进来。
　　胡药师揉了揉眼睛，已瞧见小鱼儿了。
　　只见小鱼儿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他肚子里装满了无可救药的女儿红，又被人推到这插翅也难飞出的洞里来，但他脸上居然还是笑嘻嘻，非但一点也不发愁，而且还像是开心的很。
　　胡药师也游去爬上石头，忍不住问道：“你已经找到逃出去的路了么？”
　　小鱼儿笑道：“你看，这山洞就像是个特大号的酒坛子，肚子特别大，就算真是只壁虎，也休想爬得上去的，哪里有什么路能逃出去。”
　　胡药师怔了怔，道：“既然无路可走，你为什么如此开心？”
　　小鱼儿道：“你要我发愁么？”
　　胡药师道：“你……你难道不发愁？”
　　小鱼儿笑道：“发愁若能使我逃出去，我早就发愁了。”
　　胡药师默然半晌，吃吃道：“那解药浸了水之后，还能用么？”
　　小鱼儿道：“你放心，那解药我藏得很妥当，水浸不透的。”
　　胡药师咳嗽两声，干笑道：“现在鱼兄和在下同在危难之中，已可算得是同病相怜的患难之交，鱼兄现在总该将解药赠给在下了吧。”
　　小鱼儿道：“不可以。”
　　胡药师道：“为……为什么？”
　　小鱼儿笑嘻嘻道：“我解药不给你，你就会一直听我的话，我将来就算养个儿子，也不会像你这样乖的，有这样乖的人在旁边，岂非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我为什么要将解药给你呢？”
　　胡药师苦着脸道：“但……但在下……”
　　小鱼儿道：“你只管放心，你中的毒暂时绝不会发作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自然很小，因为空谷传音，山洞里又有水，说话的声音一大，外面立刻就会听见的。
　　但他们却未想到，外面说话的声音，这里竟也能听得见——这山洞就像是个空匣子，四面的声音，只要有一丝传到这里，就会引起共鸣的反应，而这些声音的原理，在那时候还没有人懂的。
　　在外面的人，瞧见四野无人，更绝不会想到隔墙有耳，是以说话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顾忌。
　　江玉郎在那里向铁萍姑花言巧语时，小鱼儿听得只是摇头叹气，胡药师几次要说话，都被他拦住了。
　　胡药师道：“小弟心里还有件事甚是怀疑不解，想请教请教。”
　　小鱼儿却道：“咱们以后聊天的时候还多着哩，你有什么话，以后再慢慢说吧，现在你听，江玉郎这小子有多坏，铁萍姑真是倒了穷霉了。”
　　忽听铁萍姑一声惊呼，小鱼儿正以为她不知被江玉郎怎么欺负了，但这时却已响起江玉郎的惊呼声。
　　接着，他又听到江玉郎，铁萍姑和移花宫主说的那些话——听到了这些话，小鱼儿就像个石头人似的怔住了。
　　他这时才知道铁萍姑是移花宫的门下。
　　胡药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起怔来，也不敢多问。
　　过了半晌，只听小鱼儿喃喃道：“原来铁萍姑竟是移花宫门下，难怪她那天一见到花无缺，就悄悄溜走了！她若是移花宫门下，那么‘铜先生’和‘木夫人’就一定是移花宫主改扮的了，这也就难怪移花宫主要花无缺听铜先生和木夫人的话，但移花宫主好生生的为什么要改扮成别人呢？”
　　这其中的道理，他实在想不通。
　　他将前因后果，每件事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想得头都疼了起来，但却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明白。
　　想到名震天下，人人畏之如鬼的移花宫主，竟被他支得团团乱转，甚至在厕所的外面等他大便，他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突听胡药师笑道：“妙极妙极，移花宫主刚走，‘十大恶人’又来了好几个，我看江玉郎这小子以后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小鱼儿这才回过神来，听了半晌，展颜笑道：“来的是‘不男不女’屠娇娇，‘不吃人头’李大嘴，‘笑里藏刀’哈哈儿，和‘损人不利己’的白开心。”
　　胡药师道：“你和他们很熟么？”
　　小鱼儿道：“天下只怕再也没有比我跟他们再熟的人了。”
　　胡药师精神一震，道：“那么你现在为何还不赶快要他们来救你？”
　　小鱼儿笑道：“等一等，我还要听听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等到他们说出魏无牙的贵客就是江别鹤，小鱼儿又是一惊，这才知道那天他重伤垂死时，无牙洞里来的人就是江别鹤，若非江别鹤到了，苏樱还未必能将他救走，想到这里，小鱼儿不禁又笑了。
　　只听胡药师又道：“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将几口箱子看得如此重呢？”
　　小鱼儿笑道：“少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贪，一个人年纪越大，对钱财也就看得越重，竟似乎已忘记人若死了，是连一文钱也带不走的。”
　　胡药师道：“但他们要的只是几口箱子呀。”
　　小鱼儿微笑着，不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发出了光，过了半晌，就听得屠娇娇他们说起他了。
　　听到那些标志果然是他们设下来骗他的陷阱，小鱼儿脸色不禁又变了，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想不到竟不出苏樱所料，连你们都想要我的命，但你们可知道，我早已知道燕大叔的秘密了么，我并没有想要你们的命呀？”
　　他叹了几口气，忽又开心起来，笑道：“只不过一个人死了后，若能赚得屠娇娇几滴眼泪，也真算不容易了。”
　　小鱼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情况下，他都有法子让自己变得开心起来。
　　胡药师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本事，他现在自然也已知道小鱼儿是不会要屠娇娇他们出手相救了。
　　他们若知道小鱼儿就在这里，非但不会来救他，而且说不定还会投下几块大石头，小鱼儿自然不会冒这个险。
　　胡药师愁眉苦脸地怔在那里，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小鱼儿却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放心，就算他们不来救我，也有人会来救我的。”
　　胡药师道：“谁？”
　　小鱼儿笑嘻嘻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胡药师还想再问，这时外面却已传来苏樱说话的声音。
　　听到后来，胡药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苏姑娘对鱼兄你当真是情深一往，有这么样的佳人垂青，鱼兄你的福气实在不错。”
　　小鱼儿竟也叹了口气道：“你若觉得这是福气，我就转让给你吧。”
　　胡药师只有笑了笑，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你想苏姑娘真能上得来么？”
　　小鱼儿叹道：“她说有法子能上来，就一定有法子能上来的。”
　　胡药师道：“但在下却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法子？”
　　小鱼儿笑道：“你若能想得出她的法子，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样倒霉了。”
　　突听铁萍姑大声呼道：“苏姑娘，这石壁滑不留足，你爬不上去的。”
　　接着，就是“哎呀”一声惊呼，想见是苏樱刚爬上来，又跌了下去
　　过了半晌，又听铁萍姑道：“苏姑娘，你何必这么死心眼呢？那上面有些石头尖锐得就像刀一样，你脱了鞋子，更容易伤足。”
　　听她的语声，似乎很为苏樱着急，显见得苏樱一定爬得很狼狈，很艰苦，小鱼儿也不禁叹息道：“她那双脚一定又白又嫩，若被割破了，倒可惜得很。”
　　胡药师也叹道：“看她的模样那么娇弱，倒真想不到她有这么大的决心。”
　　小鱼儿道：“但像她那样的聪明人，竟会用这么笨的法子，却叫我失望得很。”
　　胡药师笑道：“她用的法子越笨，才越能显示出她对鱼兄你的痴情，鱼兄，你也该呼唤一声，替她打打气才是。”
　　小鱼儿瞪眼道：“我凭什么替她打气，这是她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像这种死心眼的女孩子，我看见简直头大，何况，她就算是爬上来，也救不了咱们的。”
　　胡药师默然半晌，缓缓道：“鱼兄这样做，莫非是不愿连累了苏姑娘么？”
　　小鱼儿嘿嘿笑道：“你也未免将我的良心看得太好了些。”
　　胡药师笑道：“鱼兄的话虽说得凶恶，其实心地本就是不错的。”
　　这时外面根本听不见苏樱的声音，铁萍姑却不时发出一声惊呼，显见得苏樱的处境必定真是危险得随时都可能跌下去的。
　　小鱼儿皱眉道：“我和她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更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她何苦定要来找我？”
　　胡药师微笑道：“一个女子若对男人有了情意，根本就不必有什么理由，而且，女人们的理由，男人根本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小鱼儿叹道：“不错，只要碰见女人，我也只有自认倒霉的！”
　　突听铁萍姑一声欢呼。
　　又听得苏樱大声道：“小鱼儿，我来找你了，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这语声竟已是从上面洞口发出来的。
　　空谷回应，小鱼儿非但能听得到，而且耳朵都快被震破了。
　　苏樱竟真的已爬了上来。
　　胡药师刚想说什么，小鱼儿已将他的嘴掩住，悄声道：“你千万不能回答她，否则她说不定会跳下来的。”
　　他已看出了苏樱的脾气，这女孩子若是决心要做一件事时，就算叫她往油锅里跳，她也不会皱眉头的。
　　只见苏樱的脸，已在洞口露了出来，只不过洞太深，洞里的光线又太黯，所以小鱼儿虽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小鱼儿。
　　小鱼儿甚至可以看得到她的脸已被划破了，满脸湿淋淋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
　　苏樱嘶声道：“小鱼儿，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你难道真的死了么？你……你怎会这么样没用，连江玉郎那样的小畜牲都能害得死你，岂非丢人丢到家了。”
　　小鱼儿附在胡药师耳畔悄声笑道：“她这是在用激将法，想要我说话，我就偏偏不上她这当。”
　　苏樱又呼道：“小鱼儿，我辛辛苦苦救了你，你却又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你怎么对得起我，你，你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小鱼儿还是不说话。
　　这次苏樱也说不出什么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胡药师平日看她一举一动，风姿都那般优美，无论遇着什么事，神情都那样镇定，再也想不到她也会像这么样号淘大哭，哭得就像孩子一样。
　　只听铁萍姑道：“人死也不能复生，苏姑娘你又何苦哭得这么伤心呢？”
　　她竟似已忘了自己方才也哭得伤心得很，过了半晌，又道：“你自己方才还说过，世上遭遇比我们更悲惨的人，还多得很，连我都不再哭了，你又何必哭呢？”
　　苏樱痛哭着道：“你放心，我哭过这一次，以后就不再哭了，所以这次我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你也用不着再劝我。”
　　小鱼儿忍不住冷笑道：“你听见没有，她只哭这一次……嘿嘿，只哭这一次。”
　　胡药师叹道：“若有人为我这么样哭一次，我也已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樱的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哭越伤心，竟真的像是要将所有的眼泪，都在这一次哭出来。
　　铁萍姑嗄声道：“求求你，莫要再哭了好么，你若再哭，我……我也……”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已失声哭了出来。
　　苏樱却忽然不哭了，道：“我也想求你一件事。”
　　铁萍姑道：“什……什么事？”
　　苏樱道：“你我萍水相逢，总算还很投缘，我希望你以后能想法子用石块将这山洞填满，免得有别人再来打扰我们。”
　　铁萍姑失声道：“打扰你们？难道你也要死了么？”
　　苏樱道：“嗯。”
　　铁萍姑道：“你……你怎么能死呢？据我所知，你和小鱼儿又没有什么山盟海誓，你为什么要为他死？”
　　苏樱淡淡道：“我并不觉是要为他死，我只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胡药师动容道：“鱼兄，到了这地步，你还不说话么？”
　　小鱼儿叹道：“你以为她真会死么？她这只不过是吓吓人的，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胡药师道：“但是她……”
　　小鱼儿冷笑道：“她又怎样？她若真的会死，我就……”
　　话未说完，突听铁萍姑一声惊呼。
　　苏樱已从上面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