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口蜜腹剑

2024-04-1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这是个小镇，就和世上大多数小镇一样，纵然没有时新的裁缝，没有出租的马车，也没有饱读诗书的学究，却有个冷荤热炒，样样皆能的厨子——这镇上的人也和大多数别的人一样，总是要先照顾好肚子，再轮到别的。
　　现在，这厨子正在显他的手艺，一阵阵油菜香从那招牌已薰得发黑的小酒铺里飘出来，引动着人们的食欲。
　　铁萍姑也不知是否被这香气引过来的，总之，她已走入了这小镇，而且她也已发觉自己肚子饿得发慌。
　　她在那山洞里，虽然也吃了些东西，但一个人在饿了两三天之后，食欲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满足的。
　　她忽然发现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难以忍受的事。
　　她就算有世上最高贵的身份，最高贵的思想，但肚子饿了时，那感觉也和一个马车夫没什么两样。
　　小酒铺的桌子，在灯光下发着油光，十几个绿头苍蝇，围着那装满卤菜的大盘子飞来飞去。
　　这种地方，在平时用八人大轿来抬，铁萍姑都不会走进去的，但现在，她就算爬，也要爬进去。
　　坐在店门口挖耳朵的伙计，迟疑着站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铁萍姑，脸上虽有笑容，笑得却显然勉强得很。
　　铁萍姑现在的样子，的确不像是个好客人。
　　她就算本来是世上最美丽的人，身上穿的就算本来是世上最华贵的衣服，但经过那要命的两天之后，现在也已变得不成模样。
　　她脸上又是灰，又是汗，头发乱得像是麻雀窝，衣服更是又脏又破，看来就算不像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女犯，也像是个大户人家的逃妾，只可惜她也和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只看得见别人身上的脏，却看不见自己的。
　　小店里只有三个客人，都在瞪大了眼睛瞧她，铁萍姑却再也想不到这些人是为什么在瞧自己。
　　她就像是个皇后般走进去，她以为别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尊敬她，却不知一个穿得像乞丐的人，若是摆起皇后的架子，那模样更是引人怀疑，只因每个人都知道，穷人喜欢摆阔，里面越空的人，越喜欢充壳子。
　　何况铁萍姑现在盯着盘子里卤肉的那双眼睛，就好像一辈子没吃过肉似的，和她那高贵的神情，实在太不相称。
　　店伙终于走过去，勉强笑着道：“姑娘可是来吃饭的么？”
　　铁萍姑道：“嗯。”
　　她刚咽下口口水，所以连话都说不出。
　　店伙假笑道：“姑娘来碗面好吗？小店的阳春面，一碗足足有半斤。”
　　铁萍姑深深吸了口气，道：“面，我吃不惯，你给我来一只栗子烧鸡，一碟溜鱼片，一碟炸响铃，半只火腿去皮蒸一蒸，加点冰糖，一碗笋尖炖冬菇汤……哦，对了，把那边盘子里的卤菜，给我切上几样来。”
　　这些菜，在她眼中看来，实在平常得很，她已觉得很委曲自己了，以她现在旺盛的食欲，她简直可以吃得下一匹马。
　　但旁边三个客人听她说了一大串，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店伙更是瞪大眼睛，直摸脑袋。
　　她若只吃碗阳春面，最多再加上四两猪头肉，也就罢了，她就算不付帐，店伙也赔得起。
　　但栗子烧鸡、半只火腿……嘿，那可不是玩的。
　　铁萍姑瞪眼道：“怎么，你们这店，难道连这几样菜都没有么？”
　　那店伙慢吞吞道：“菜是有的，但小店却还有个规矩！”
　　铁萍姑道：“什么规矩？”
　　那店伙道：“小店本轻利微，经不得赊欠，所以来照顾的客人，都得先付账。”
　　铁萍姑怔住了。
　　她身上怎么会带着银子，她只知道银子又脏、又重，她简直没有想到银子会这么有用。
　　那店伙皮笑肉不笑，道：“吃饭是要付账的，这规矩姑娘难道都不懂么？”
　　铁萍姑涨红了脸，哪里说得出话来。
　　旁边那三个男人哈哈大笑——大多数男人瞧见女孩子脸红，都觉得开心得很，其中一人笑道：“姑娘不如到这边桌子上来，一齐吃吧，这里虽没有栗子烧鸡，但鸭头却还有半个，将就些也可下酒了。”
　　铁萍姑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生出来，没有走进这鬼铺子，若是换了小仙女，此刻早已将这些人全都用鞭子打了出去，若是换了萧咪咪，这些人更一个也休想活了，但铁萍姑虽然高傲冷漠，却不是个凶狠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凶狠，她只觉坐在这里固然难受，这样走出去却更丢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江玉郎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这时候当真选得再妙没有。
　　他走到铁萍姑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双手捧上了十几个黄澄澄的金锭子，陪笑道：“姑丈知道表姐出来得匆忙，也许未及带银子，所以先令小弟送些零用来。”
　　那店伙立刻怔住了，旁边三个客人也怔住了。
　　最发怔的，自然还是铁萍姑，她自然认得江玉郎就是小鱼儿嘴里的小坏蛋，却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这人来得实在正是时候，这些金子来得更是时候，她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她只得眼瞧着江玉郎在她身旁坐下来——慕容九就好像是个傀儡，痴痴地笑着，痴痴地随着他坐下。
　　这可爱又可恨的女孩子，此刻竟变得如此可怜。


　　那店伙却变得可爱极了，弯着腰，陪着笑，送菜送酒，不到片刻，卤菜就摆满了一桌子。
　　江玉郎用热茶将铁萍姑的筷子洗得干干净净，陪笑道：“这卤菜倒还新鲜，表姐你就将就吃些吧。”
　　铁萍姑突然来了个这么样的“表弟”，当真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江玉郎若只要来替她付帐，她也许还可拒绝，但江玉郎却实在太懂得女孩子的心理了，一个女孩子就算能饿肚子，却是死也不肯丢人的，他在铁萍姑最窘的时候，替她作了面子，铁萍姑怎能不感激。
　　饭吃完了，铁萍姑风风光光的付了帐，心里也不免开心起来，但剩下来的金子，她却又不好意思拿了。
　　她始终没有和江玉郎说过一句话，现在也没有理他，就径自走了出去——江小鱼既然讨厌这个人，这人必定不是好东西，女孩子对一个人若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不容易改变的。
　　但江玉郎若是拿定了主意，也是不大容易改变的。
　　铁萍姑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
　　铁萍姑终于忍不住道：“你还想干什么？”
　　江玉郎陪笑道：“我只是想问姑娘要到哪里去？”
　　铁萍姑道：“你管不着。”
　　江玉郎笑道：“我只是怕姑娘一个人行走不便，所以想为姑娘效效劳而已。”
　　铁萍姑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费心。”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却已有些动了。
　　只见道路上人来人去，没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远处灯火越来越少，更是黑暗得可怕。
　　她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忽然发觉，一个人若想在这世上自由自在地活着，实在不如她想像中那么容易。
　　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旦重获自由，重回到自由的山林里，不用多久，它就会活活饿死的。
　　只因它已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江玉郎许久没有声音发出，他莫非已走了么？
　　铁萍姑忽然发觉自己竟怕他走了。
　　她赶紧回过头，江玉郎还是笑嘻嘻跟在她身后。
　　她心里虽松了口气，嘴里却大声道：“你还跟着我作什么？”
　　江玉郎笑道：“天色已不早，姑娘难道不想休息休息么？”
　　铁萍姑咬着嘴唇，她实在累了，但该到什么地方休息呢？
　　她实在不知道，她几乎不知道世上还有“客栈”这种地方。
　　江玉郎眼睛里发着光，笑道：“姑娘就算不愿在下跟着，至少也得让在下为姑娘寻家客栈。”
　　这次，铁萍姑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但找好客栈后，铁萍姑立刻慎重地关起门，大声道：“你现在可以走了，走得越远越好。”
　　这次江玉郎居然听话得很，铁萍姑等了半晌，没有听见他动静，长长松了口气，倒在床上。
　　这几天来经历的事实在太多，她想着江小鱼，想着花无缺，又在想着江玉郎……
　　江小鱼为什么会和他是对头？
　　他的人好像并不太坏嘛。
　　但铁萍姑实在太累了，已没有力气去仔细的想，在这陌生的地方，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
　　但她忽然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她立刻又觉得肚子饿得很。
　　“饥饿”这件事，的确最可恨，你不愿它来的时候，它偏偏要来——越没有东西吃的人，越饿得快，时常有东西吃的人，反而不容易觉得饿了。
　　铁萍姑好几次想要人送东西来，每次又都忍住。
　　她越想忍，肚子越是饿得忍不住。
　　突听店小二在门外陪笑道：“江公子令小人为姑娘送来了早点，姑娘可要现在吃么？”
　　吃完了，铁萍姑终于才发觉自己的模样有多可怕，她恨不得将桌子上的铜镜远远丢出去，她全身都觉得发痒。
　　但她却没有衣裳可换，她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弄得到一件衣裳，就在这时，店小二又来了。
　　这次他捧来了许多件柔软而美丽的崭新衣裳，一套精致的梳装用具，高贵的香粉，柔软的鞋袜。
　　这些东西，铁萍姑能拒绝么？
　　世上的女孩子，能拒绝这些东西的只怕还不多。
　　这些东西自然也是“江公子”送来的，等到铁萍姑穿上这些衣袜，梳洗干净的时候，江玉郎的声音就出现了。
　　“不知在下可否进来？”
　　现在，铁萍姑肚子里装着的，是人家送来的食物，身上穿着的，是人家送来的衣服鞋袜。
　　她还能不让他进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