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惊险重重

2024-03-0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渡头岸边，人来人往，穿着各色的衣裳，有的光鲜，有的褴褛，有的红光满面，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刚上船，有的正下船，这边一声“格老子”，那边一声“你家好”，中间还偶而可以听见几声“丢那妈”，“侬死快哉”，世上无论哪一处渡头，本都是各色各等的大杂烩。
　　空气里有鸡羊的臭味，木材的潮气，桐油的气味，榨菜的辣味，茶叶的清香，药材的怪味……
　　再加上男人嘴里的酒臭，女人头上刨花油的香气，便混合成一种唯有在码头上才能嗅得到的特异气息。
　　小鱼儿走在人丛中，东瞧瞧，西闻闻，瞧见这样的热闹，他简直开心极了，就像这气味他都觉得动人的很。
　　江玉郎却仍在直着脖子，东张西望。
　　小鱼儿笑嘻嘻道：“你在找人么？找谁呀？”
　　江玉郎道：“没……没有，小弟只是在瞧热闹。”
　　突听人丛外有人呼道：“江兄……江玉郎……”
　　江玉郎大喜道：“在这里……在这里……”
　　他分开人丛，大步奔出去，小鱼儿也只得跟着他。
　　只见渡头外，一座茶棚下，停着三辆华丽的大车，几匹鞍辔鲜明的健马，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在招手。
　　江玉郎欢呼着奔了过去，那几个少年也大笑着奔了过来，腰畔的佩剑，叮叮当当地直响。
　　小鱼儿冷眼瞧着这几人又说又笑，却没有人理他，他却像是毫无所谓，等到他们笑过了，他也笑道：“奇怪，你的朋友怎会知道你要来的？”
　　江玉郎脸一板，冷冷道：“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他非但称呼改了，神情也变了，方才还是满嘴“大哥小弟”，此刻却像是主子对佣人说话。
　　一个脸色惨白的绿衫少年，皱眉瞧着小鱼儿，就好像瞧着一条癞皮狗似的，满脸厌恶之色，道：“江兄，这人是谁？”
　　江玉郎道：“这人就是世上第一个风流才子，第一个聪明人，女孩子见了他都要发狂的，你看他像么？”
　　少年们一齐大笑起来，像是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小鱼儿却仍然声色不动，笑嘻嘻道：“你的朋友，也该给我介绍介绍呀！”
　　江玉郎眼珠子一转，道：“让你认识也好。”
　　他指着那绿衫少年道：“这位便是荆州总镇将军的公子，白凌霄白小侠，人称‘绿袍灵剑客’，三十六路回风剑，神鬼莫测。”
　　小鱼儿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美得很。”
　　白凌霄忍不住哈哈一笑，小鱼儿已接着道：“不知道白公子可不可以将脸上的粉刮下来一点，让我也美一美。”
　　白凌霄笑声戛地突止，一张白脸变得发青。
　　小鱼儿哈哈大笑，指着另一个又高又大，看来就像是半截铁塔，身上却穿件粉红轻衫的黑大汉笑道：“这位又是谁呢？”
　　江玉郎道：“这位乃是江南第一家镖局，金狮镖局总镖头的长公子李明生，江湖人称‘红衫金刀’，掌中一柄紫金刀，万夫莫敌。”
　　小鱼儿附掌道：“果然是像貌堂堂，威风凛凛。”
　　李明生像是也忍不住要笑，小鱼儿又已接口道：“但幸好你解释得清楚，否则我难免要误会这位李公子是杀猪的。”
　　李明生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像是要凸了出来。
　　另一个珠冠花衫，眉清目秀，但脸上粉揉得更多，说起话来直扭屁股，倒有七分像是女子的少年，喀喀笑道：“我叫花惜香，家父人称‘玉面神判’，在江湖中走动的人，若是没有听过家父的名字，耳朵一定不太好。”
　　江玉郎笑道：“玉面神判宋大侠，不但武功盖世，更是武林中的智者，天下谁人不晓，惜香兄从母姓，花伯母更是昔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侠女。”
　　花惜香腰一扭，笑道：“我也不必替她老人家谦虚，家母委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自觉有自己又帅又俊，别人绝对找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说他，是以顾盼自如，扬扬得意。
　　小鱼儿瞧了他半晌，突然摇头道：“可惜可惜。”
　　花惜香眉毛向上一挑，笑道：“你可惜什么呀？”
　　小鱼儿叹道：“花公子没有去扮花旦唱戏，实在是梨园的一大损失。”
　　花惜香怔了怔，再也笑不出来。
　　还有个又高又瘦，竹竿般的少年，叫“轻烟上九霄”何冠军，乃是轻功江南第一的“鬼影子”何无双之子。
　　最后一个矮矮胖胖，嘻嘻哈哈，但双目神光充足，看来竟是这五人中武功最强的一人，小鱼儿不免特别留意。
　　江玉郎介绍他时，神情也特别郑重，道：“这位梅秋湖兄，便是当今‘崆峒’掌门人一帆大师关山门的弟子，他武功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梅秋湖哈哈一笑道：“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小鱼儿想说什么，但瞧他眼睛里似无恶意，竟只是拱了拱手，笑道：“久仰久仰。”
　　他目光一扫，就知道这几个名父之子虽然油头粉脸，一面孔纨绔子弟的样子，叫人瞧着就讨厌。
　　但瞧他们的眼神步法，却又可发现他们的武功竟都不弱，五人只要有三人联手，自己只怕就不是对手。
　　这几人瞧着小鱼儿，眼睛里却像是要冒出火来。
　　突听一人娇声道：“好个没良心的江玉郎，知道我在这里，也不过来。”
　　车厢中走下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小小年纪，竟已打扮得像是妖怪似的，一双媚眼四下乱飞，笑得竟像是个久历沧桑的荡妇。
　　严格说来，这少女并不难看，只是小鱼儿一瞧就要恶心，但江玉郎瞧了却是眉开眼笑，大笑道：“孙小妹，我若知道你也来了，我早就过去了，只怕连李兄也拉不住我。”
　　那孙小妹就像是唱戏似的，张开双臂，扑了过来，一头扑入江玉郎怀里，嘴里哼哼嗯嗯，道：“你这死鬼到哪里去了？我真想死你了。”
　　白凌霄附掌大笑道：“倒底我们的玉郎兄是真正的风流才子……”
　　孙小妹抬起头，娇滴滴地轻声道：“你看，这些日子来，我是不是瘦了许多……”
　　她一双眼睛直眨，像是要哭，但随便怎样，也挤不出半滴眼泪。
　　江玉郎摸着她的脸，笑眯眯道：“我回来，你就要更瘦了。”
　　孙小妹腰肢一扭，撒娇道：“嗯——我不来了。”
　　少年们拍手大笑，小鱼儿实在忍不住叹起气来，他若不是还没有吃晚饭，只怕此刻早已吐了一身一地。
　　孙小妹眼睛一瞪，手叉着腰，大声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讨厌，还不快走开。”
　　小鱼儿叹道：“我若能走开，真是谢天谢地了。”


　　小鱼儿伏在车窗上，头几乎已伸在车窗外，那位“孙小妹”就坐在江玉郎怀里，小鱼儿实在受不了她那香气。
　　花惜香与白凌霄也是乘车来的，此刻却都挤在这一辆车上，几个人打情骂俏，简直拿肉麻当有趣。
　　奸狡深沉的江玉郎，怎会也变得这么浅薄？这么俗！
　　小鱼儿忍不住去瞧他一眼，只见他面上虽笑得像是只呆鸟，但一双眼睛却仍闪动着鸷鹰般的光芒！
　　他哪里是真的这么浅薄，他原来只不过是装出来的。
　　他若不装得和这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纨绔子弟一样，他们又怎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好朋友。
　　小鱼儿笑了，头又伸出窗外，那“红衫金刀”李明生正在那里得意扬扬地打着马，乌油油的鞭子，“劈拍”直响。
　　街道上的人瞧见这一群人马走过来，远远就避开了，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们，更像是瞧见瘟神恶煞一样。
　　孙小妹在车厢里格格的笑着，就像是只吃了春药的小母鸡，小鱼儿暗中苦笑，这难道就是武林的下一代？
　　只听孙小妹吃吃笑道：“今天，我真是开心极了，只可惜……”
　　花惜香笑道：“只可惜这里多了个人，是么……”
　　孙小妹眨着眼睛，道：“是呀，这么讨厌的人，你见过么？”
　　花惜香道：“自然见过——上次咱们在‘春香院’里，见到的那位宝姑娘，扭着三百多斤的屁股，还硬要坐在凌霄兄怀里，岂非就和这位仁兄差不多。”
　　他话未说完，大家已笑得直不起腰来，但瞧见小鱼儿竟笑得比谁都开心，大家却又都笑不出了
　　孙小妹瞪着他，恨声道：“我真奇怪，这位仁兄念么还有脸坐在这里，我若是他，宁可将一只手砍断，也不会在这里多留一时半刻。”
　　小鱼儿嘻嘻笑道：“这位‘仁兄’没什么别的好处，就是脸皮很厚，他宁可在猪窝里坐上三年，也不会将自己的手砍断的。”
　　一双双瞪着他的眼睛都似要冒出火来，但小鱼儿却一点也不在乎，他知道此刻他们最多也不过只能气气他，根本没有别的法子，江玉郎就在他身旁，大家投鼠忌器，谁敢真的向他出手。
　　尤其是江玉郎，对小鱼儿的本事，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怎敢用自己的性命来冒这个险。
　　小鱼儿喃喃笑道：“麻杆儿打狼，两头都害怕，我固然不敢出手，你们也不敢出手的，又何苦在那里干生气，气破了肚子可不是玩的。”
　　孙小妹等人一个个坐在那里，面上阵青阵白——这些人本想气他的，哪知却反而被他气得半死。


　　这澡盆看来就像是个特大的木桶，比人还高，桶下面，居然还有生火的地方，桶里的水热腾腾的冒着气。
　　江玉郎整个人就泡在这个大木桶里，眯着眼睛，嘴里还不断发出舒服的呻吟，而小鱼儿呢？
　　小鱼儿却只有站在桶外眼巴巴地瞧着，一只手还得吊在木桶旁边，简直是不舒服已极。
　　那位总镇之子，“绿袍美剑客”白凌霄就坐在对面，两条腿高高翘在黄铜衣架上，摸着还未长出的胡子的下巴笑道：“玉郎兄，你说我这澡盆怎样？”
　　江玉郎眯着眼叹了口气，笑道：“妙极了。”
　　白凌霄道：“你莫瞧这小小个澡盆，来历倒还不小哩。”
　　江玉郎道：“哦！”
　　白凌霄道：“这澡盆乃是我家老头子属下的一个悍将，自东瀛三岛带回来的，叫做‘风吕’，据说东瀛岛上的人也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就是喜欢洗澡，只有洗澡是他们生活中的最大享受，一个澡最少要洗上半个时辰。”
　　江玉郎笑道：“我这澡却洗了有一个时辰了。”
　　他终于爬了起来，娇笑声中，两个胴体健美，赤着双足的短衫少女，已拿了块干布过来，替他擦身子，纤柔的玉手，隔着薄薄的轻布，摩擦着他发红的身子，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江玉郎脸居然也有些红了，不住吃吃笑道：“这……这……”
　　白凌霄大笑道：“这也是东瀛岛上的习俗，若没有女子擦背，那简直就不算洗澡。”
　　江玉郎笑道：“天天这样洗澡，他们吃得消么？”
　　少女们娇笑着为他穿上了雪白的中衣，轻柔的锦袍，江玉郎但觉满身舒畅，长长伸了个懒腰，大笑道：“这样洗澡，我也愿意每天洗上一次……洗了这澡，我全身骨头都好像散了，人也好像轻了十斤似的。”
　　小鱼儿叹道：“我却像是重了十斤。”
　　江玉郎冷冷道：“抱歉的很，此间主人，并没有招待你的意思，你要洗澡，不妨到外面去洗，但在下却不能奉陪。”
　　小鱼儿道：“自然自然，我要洗澡，就得将手砍断，自己出去洗，是么？”
　　江玉郎道：“你总算明白了。”
　　小鱼儿笑道：“只是我纵不洗澡，也比某些卑鄙无耻之徒干净得多。”
　　白凌霄怒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小鱼儿笑嘻嘻道：“难道你就是卑鄙无耻的人？”
　　白凌霄怒道：“放屁。”
　　小鱼儿道：“你若不是，我骂的就是别人，你生的哪门子气？”
　　只听孙小妹在门外娇笑道：“江玉郎，你淹死在澡盆里了么，还不快些出来，我等你吃饭哩，今天花惜香在‘玉楼东’为你洗尘接风。”
　　江玉郎笑道：“玉楼东，可是长沙那玉楼东的分店？
　　孙小妹道：“谁说不是。”
　　江玉郎附掌道：“想起玉楼东的‘蜜汁火腿’，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玉楼东的“蜜汁火腿”，果然不愧是名菜，在灯下看来，那就像是盆水晶玛瑙似的，闪动着令人愉快的光芒。
　　但小鱼儿却不愉快极了。
　　他刚伸筷子，就被白凌霄打了回去。
　　花惜香格格笑道：“我根本不认识你，所以也用不着为你洗尘接风，是么？”
　　小鱼儿道：“是极是极，我若要吃，就得割下只手，自己出去吃……”
　　白凌霄大笑道：“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于是小鱼儿就只得看着他们开怀畅饮，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他脸上虽还在笑，肚子却不觉在叫救命了。
　　花惜香眼睛瞟着他，笑道：“我若是那个人，真不如钻到桌子底下去算了……桌子底下说不定还有两块肉骨头可以啃啃，也免得坐在那里流口水。”
　　小鱼儿笑嘻嘻道：“我若生得不男不女，倒不如撒泡尿自己淹死算了，也免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花惜香拍案道：“你在骂谁？”
　　小鱼儿笑道：“你难道不男不女么？否则……”
　　突听一阵楼梯响动，几个人大步走上楼来。
　　这几人年纪俱在四、五十岁，穿着俱都十分体面，顾盼之间，也都有些威棱，显然不是等闲角色。
　　花惜香、李明生、何冠军……这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少年们，瞧见这几人，竟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都垂着头低着眉，突然变得老实得很，有的恭声唤道：“师傅。”
　　有的垂首唤道：“爹爹。”
　　小鱼儿不觉皱起了眉头，暗道：“怎地连他们的长辈都到了，看来，我只怕是真要倒霉了。”
　　哪知这几人却瞧也不瞧他们的徒弟儿子们一眼，反而都走到小鱼儿面前，齐地抱拳笑道：“这位莫非就是江鱼江少侠么？”
　　这一来，小鱼儿更觉奇怪，眨着眼睛道：“我就是。”
　　当先一条白面微须的中年汉子立刻招手道：“店家，快摆上一桌酒菜，我等为江少侠接风。”
　　花惜香、白凌霄，一个个怔在那里，像是呆了。
　　现在，小鱼儿已知道那白面微须，眼睛发亮的中年汉子，竟然就是花惜香的爹爹“玉面神判”。
　　非但“玉面神判”来了，“鬼影子”何无双、“金狮”李迪，居然也全部来了，这城里的武林大豪，居然来的一个不漏。
　　小鱼儿吃完了整整一盆蜜汁火腿，终于忍不住笑道：“儿子们拿我当狗屁，老子们却对我客客气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
　　玉面神判笑道：“犬子无礼，江小侠却莫见怪。”
　　小鱼儿瞧了瞧站在旁边发怔的江玉郎，嘻嘻笑道：“我怎会和他们一般见识，只是你们……”
　　又瘦又长，面色铁青的“鬼影子”何无双接口笑道：“我等受了一位武林前辈所托，要我们对江小侠务必要尽到地主之谊，这位武林前辈德高望重……”
　　小鱼儿道：“他究竟是谁？”
　　玉面神判笑道：“江小侠难道真的不知道？”
　　小鱼儿笑道：“我只知道他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玉面神判想了想，笑道：“那位前辈本令我等守秘，为的自然是不愿江小侠回报于他。”
　　小鱼儿笑道：“你放心，我向来不懂得报恩的，报仇么，也许还可能，但报起仇来若太麻烦，我也就算了。”
　　玉面神判附掌道：“江湖中人若都有江小侠这样的心胸，为武林开此古来未有的新风气，倒真的是人群之福……”
　　小鱼儿道：“现在，你可以说出他是谁了么？”
　　玉面神判缓缓道：“峨嵋掌门，神锡道长！”
　　小鱼儿拍案道：“原来是他……这一路上原来都是他，他倒没有忘记我……”
　　他拍了拍江玉郎的手，笑道：“这你也想不到吧？”
　　江玉郎木然道：“是。”
　　小鱼儿笑道：“妙极妙极，堂堂峨嵋掌门，竟做了我保镖的……”
　　数日疑惑，一旦恍然，于是开怀畅饮，大吃大喝，玉面神判、鬼影子等人只是含笑望着他，谁也没有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