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惺惺相惜
2019-07-1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才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与帅一帆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会再用这一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刹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而前辈你的剑法却是以‘取胜’为先,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维生的伶人,他们的火候纵然相差无几,但功夫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又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么?”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锐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么兵刃,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一种和这柄剑同样的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都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香帅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想抵挡招架,贪功急进,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而轻些,负担越轻,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困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取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也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刹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剑。  
  他的招式看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变化为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之水,一泻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人丝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楚留香的轻功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刺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只堪堪擦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设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眨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他已掠出了三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零三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桥上掠上假山。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仿如飞鸟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而小亭,自小亭而树梢。  
  他们的人已瞧不见了,只能瞧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兔起鹘落,一道闪亮的飞虹在后面如影随形的跟着。
  只听“哧哧”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雨。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他自己本也以剑法、轻功双绝而称雄江湖,但此刻却已觉得有些吃力,尤其是他的眼睛。
  人到老年时,目力自然难免衰退,他毕竟也是个人,此刻只觉园中的亭台树木仿佛也都在飞跃个不停。  
  一个人若是驰马穿过林荫道,便会感觉到两旁的树木都已飞起,一根根向他迎面飞了过来。
  薛衣人此刻的身法更快逾奔马,自然也难免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想楚留香也是个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只觉楚留香也有眼花的时候。
  楚留香这种交手的方法本非正道,但他早已说过,“不迎战,只闪避”,所以薛衣人现在也不能责备他。
  只见他自两棵树之间窜了出去。
  谁知两棵树之间,还有株树,三株树成三角排列,前面两株树的浓阴将后面一株掩住了。
  若在平时,楚留香自然还是能瞧得见,但此时他身法实在太快,等他发现后面还有一株树时,人已向树上撞了过去。
  到了这时,他收势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喜出望外,一剑已刺出。
  楚留香身子若是撞上树干,哪里还躲得开这一剑,何况他纵然能收势后退,也难免要被剑锋刺穿。
  薛衣人也知道自己这一剑,必定再也不会失手了!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交手,他心里也许还会有怜才之意,下手时也许还不会太不留情。
  可是现在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根本不容他有丝毫考虑的机会,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他的剑一出手,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挽回。  
  “哧”的一声,剑已刺入……
  但刺的并不是楚留香的背脊,而是树干。
  原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诱敌之计,他身法变化之快,简直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就在他快撞上树干的那一瞬之间,他身子突然缩起,用双手抱着膝头,就地一滚,滚出了两三丈。
  他听到“哧”的一声,就知道剑已刺入树干。
  这是很坚实的桐柏,剑身刺入后,绝不可能应手就拔出来,那必须要花些力气,费些时间。
  楚留香若在这一刹那间从旁边出手,薛衣人就未必能够闪避得开,至少他一定来不及将剑拔出来。
  薛衣人掌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样做,只是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的瞧着薛衣人,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
  薛衣人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拔剑。
  他凝注着嵌在树干中的剑,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你的取胜之道,果然没有败。”
  他承认楚留香未败,那便无异已承认楚留香胜了。
  薛衣人号称“天下第一剑”,平生未遇敌手,此刻却能将胜负之事以一笑置之,这等胸襟,这种气度,确也非常人能及。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暗暗敬佩,肃然道:“在下虽未败,前辈也未败。”
  薛衣人道:“你若未败,便可算是胜,我若不胜,就该算是败了,因为我们所用的方法不同。”
  楚留香道:“在下万万不敢言‘胜’,只因在下也占了前辈的便宜。”
  薛衣人又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毕竟还是上了你的当。”
  他接道:“我养精蓄锐,在这里等着你,那时我无论精神体力都正在巅峰状况,正如千石之弓,引弦待发。”
  楚留香道:“是以在下那时万万不敢和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他淡淡笑道:“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战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再而竭,然后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后才使出疑兵诱敌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战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垂首笑道:“在下实是惭愧得很……”
  薛衣人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奇计制胜,方为大将之才,你又有何惭愧之处?何况,你轻功之高,我也是口服心服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前辈之胸襟气度,在下更是五体投地,在下本就没有和前辈一争长短之意,这一战实是情非得已。”
  薛衣人叹道:“这实在是我错怪了你。”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道:“现在我也已明白,你绝非那盗剑行刺的人,否则我方才一剑失手,你就万万不肯放过我的。”
  楚留香道:“在下今日前来,非但是为了要向前辈解释,也为的是想观摩前辈的剑法,只因我总觉得那真正刺客的剑法,出手和前辈有些相似。”
  薛衣人动容道:“哦?”
  楚留香道:“我迟早总免不了要和那人一战,那一战的胜负关系巨大,我万万败不得,是以我才先来观摩前辈的剑法,以作借镜。”
  薛衣人道:“我也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
  楚留香沉思着,徐徐道:“有前辈在,我想那人是万万不会现身的。”
  薛衣人道:“为什么?”
  楚留香沉吟不语。
  薛衣人再追问道:“你难道认为那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面上已露出惊疑之色,但楚留香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这句话,却抬起头四面望着,像是忽然对这地方的景色发生了兴趣。
  这是个很幽僻的小园,林木森森,却大多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枝叶离地至少在五丈以上,藏身之处并不多,屋字和围墙都建筑得特别高,就算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随意出入,来去自如。
  有经验的夜行人,是绝不会轻易闯到这种地方来的,何况住在这里的又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换作是我,我就未必敢闯到这里来行刺,除非我早已留下了退路,而且算准了必定可以全身而退。”
  他发现墙角还有道小门,四面墙上都爬满了半枯的丝藤,所以这扇门倒有一大半被掩没在藤丝中,若不留意,就很难发现。  
  楚留香很快的走了过去,喃喃道:“难道这就是他的退路?”
  薛衣人道:“这扇门平日一直是锁着的,而且已有多年未曾开启。”
  门上的铁栓都已生了锈,的确像是多年未曾开启,但仔细一看,就可发现栓锁上的铁锈有很多被剥落在地上,而且痕迹很新。
  楚留香从地上拾起了一片铁锈,沉吟着道:“这地方是不是经常有人打扫?”
  薛衣人道:“每天都有人打扫,只不过……这两天……”
  楚留香笑了笑,说道:“这两天大家都在忙着捉贼,自然就忘了打扫院子,所以这些铁锈才会留在这里。”
  薛衣人道:“铁锈?”
  楚留香道:“这扇门最近一定被人打开过,所以门栓和铁锁上的锈才会被刮下来。”
  薛衣人道:“前天早上还有人打扫过院子,扫院子的老李做事一向最仔细,他打扫过的地方,连一片落叶都不会留下来。”
  楚留香道:“所以这扇门一定是在老李扫过院子后才被人打开的,也许就在前天晚上。”
  薛衣人动容道:“你是说……”
  楚留香道:“我是说那刺客也许就是从这扇门里溜进来,再从这扇门出去的。”
  薛衣人脸色更沉重,背负着双手缓缓的踱着步,沉思道:“此门久已废弃不用,知道这扇门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轻轻的摸着鼻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那人身手矫健,轻功不弱,尽可高来高去,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扇门呢?”
  楚留香道:“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会从此门出入,所以他才要利用这扇门,悄然而来,全身而退。”
  薛衣人道:“但现在这扇门又锁上了。”
  楚留香道:“嗯。”
  薛衣人道:“他逃走之后,难道还敢回来锁门?”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有把握能避开别人的耳目。”
  薛衣人冷笑道:“难道他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道:“也许他有特别的法子。”
  薛衣人道:“什么法子?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楚留香不说话了,却一直在盯着门上的锁。
  然后他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根很长的铁丝,在锁孔里轻轻一挑,只听“格”的一声,锁已开了。
  薛衣人道:“我也知道这种锁绝对难不倒有轻验的夜行人,只不过聊备一格,以防君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这世上的君子并不多,小人却不少。”
  薛衣人也发觉自己失言了,干咳两声,抢先打开了门,道:“香帅是否想到隔壁的院子瞧瞧?”
  楚留香道:“确有此意,请前辈带路。”
  他似乎对这把生了锈的铁锁很有兴趣,居然趁薛衣人先走出门的时候,顺手牵羊,将这把锁藏入怀里。
  只见隔壁这院子也很幽静,房屋的建筑也差不多,只不过院中落叶未扫,窗前积尘染纸,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萧索之意。
  薛衣人目光扫过积尘和落叶,面上已有怒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地方至少已有三个月未曾打扫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薛家庄的奴仆也和别的地方的一样,功夫也只不过做在主人的眼前而已。
  有风吹过,吹得满院落叶簌簌地飞舞而起。  
  楚留香道:“这院子是空着的?”
  薛衣人又干咳了两声,道:“这里本是我二弟笑人的居处。”
  楚留香道:“现在呢?”
  薛衣人道:“现在……咳咳,舍弟一向不拘小节,所以下人们才敢如此放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却说明了三件事。
  第一,薛笑人还是住在这里。
  第二,下人们并没有将这位“薛二爷”放在心上,所以这地方才会没人打扫。  
  第三,他也无异说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很疏远,他若时常到这里来,下人们又怎敢偷懒?那扇门又怎会锁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薛二侠最近只怕也很少住在这里。”
  薛衣人“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哼”是表示不满,叹气却是表示惋惜。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着道:“火……马棚起火……”
  薛衣人虽然沉得住气,但目中还是射出了怒火,冷笑道:“好,好,好,前天有人来盗剑,昨天有人来行刺,今天居然有人来放火了,难道我薛衣人真的老了?”
  楚留香赶紧赔笑道:“秋冬物燥,一不小心,就会有火烛之灾,何况马棚里又全是稻草……”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早已明白这是谁的杰作了——“小火神”他们见到楚留香进来这么久还无消息,怎么肯在外面安安分分的等着。
  薛衣人勉强笑了笑,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一阵惊呼骚动之声传了过来:“厨房也起火了……小心后院,就是那厮放的火,追。”
  “小火神”放火的技术原来并不高明,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见薛衣人面上已全无半分血色,似乎想亲自出马去追那纵火的人,又不便将楚留香一个人抛下来。
  从高墙上望过去,已可望见闪闪的火苗。
  楚留香心念一闪,道:“前辈你只管去照料火场,在下就在这里逛逛,薛二侠说不定恰巧回来了,我还可以跟他聊聊。”
  薛衣人跺了跺脚,道:“既然如此,老朽就失陪片刻。”
  他走了两步,突然又回首道:“舍弟若有什么失礼之处,香帅你用不着对他客气,只管教训他就是了。”
  楚留香微笑着,笑得仿佛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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