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铸此大错，情天难补；摄人心魄，鸳梦孰温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现在他只有朝着那玄龙峡方向走了。因为这三方都布满了敌人。他以飘忽的身法，跃下峰去，轻快的步法在松柏密丛中疾驰，他和那些包围他的天阴教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使他们不至于发现他。
　　他听见两面的敌人会合了，他们鼓噪喧闹，议论着他逃走的方向，幸而那条峪谷，怪石林立，使他处处获得安全的掩蔽。那些黑衣人，只在附近一带搜索，并未怀疑他走向玄龙峡中。
　　没有人向这面移动，使他得以很轻巧的逃出他们的视线。这条峡谷，两面削崖笔立，中间清浅的溪流，宽仅两丈，而且随着山势转折回绕，一步步向高处攀登。熊倜不会想到，他将有更奇特的遭遇！
　　他在水中岩石突出的部分上，落足垫力，鸟雀一般向上游逐溯，而那峡谷非常深长出奇，头顶几乎望不见天日。
　　幸亏是在白日，夜里他会疑惑置身鬼域境界！
　　峡峪极不规则，时宽时狭，他估约奔出七八里有余了，还没把这条峡谷穿行出去。静寂得只有溪流潺潺之声。
　　他看见那两头削崖，一重一重的过去，他怀疑这将是一条走不完的深谷，而秋雯师太二人来这幽窈不测的峡峪，又为了什么？
　　峡谷快到尽头了，迎面是一座着翠如滴的绿崖，其高百丈，似乎封住了峪的出口。而溪水却更狭了。
　　两头峰壁也逐渐向外拓广，溪旁奇石罗列，乱草纵横，因在深峪中寒风吹袭不至，还是一片绿色，松柏之类的乔木也偶然出现。他很快的纵至峪口，眼前溪水却分为南北二源，自玲珑峻拔的碧峰幽谷中奔流而来。
　　至这峪口互相冲激着，漩为巨大的溪流，自峡中款款流出。碧峰幽岩，互相环抱而形成了个巨大山环。
　　对面的绿崖则坡势不算太陡，距地面三丈以上，另有一片斜平的山坡，绿树离离，树后一排极光平的岩壁。
　　绿色岩壁，由南而北延伸蜿蜒有半里来长，熊倜已逼近崖下，被山石树木所阻，望不清坡上的情形。
　　可是眼前却出现了一桩怪事！
　　崖下离石中，躺着两具黑衣人的尸体，鲜血已凝结成紫色，有一人甚至身首异处，死得非常凄惨。
　　由这两具死去不久的尸体推想，附近必是天阴教人出没之区。这两个天阴教徒又被何人杀死呢？熊倜判断必是秋雯师太等与他们相遇，为了办什么重要大事，杀之以灭口了。但是这附近绝不止这两个人！
　　他起了戒心，沉静下去谛听了一阵，山谷寂寂，仍只有南北两方远处满瀑奔泻，和两溪合流处造成的冲激漩流的三重合奏，此外只有异鸟偶然在树枝头啁啾两声，听不出什么异样声息。
　　秋雯师太师徒，是否把她们要办的事办完已经走掉呢？他再向南北两源碧峰幽岩中望去，山势更为峻峭幽深，他不知道应该循哪一面攀登，可以找见出山路径？他正陷入迷惘，无法决定他下一步骤。
　　崖上那绿色壁下斜坡上异响突起，似是四五个人的脚步辞沓声，自南面绕至他头顶上，皮靴踏着碎石喳喳作响，而粗犷的话音也随之而来。其中一人怪笑着，以极诧异的声音说：“呀！尚坛主何以如此疏忽，洞门敞开着，竟不派人守望？”说话的人，似向崖边走来，他又大声嚷说：“崔明，崔锡这两位又不在下面把守，真是怪事！”
　　熊倜怕他们跳下来，必然发现了他，他立刻意识到必须赶快离开这儿，当然这都是天阴教人，那么这儿必蕴藏着什么秘密！他身子紧贴着绿崖，向南边沿石壁溜过去。而崖上人又发话了，另一粗壮声音说：“先进洞里去看看！应该知会尚坛主一声！陈文龙，聂重彬这些家伙，也太贪睡了！倘若出了事该怎么办？”
　　熊倜身体移向南边，他好奇心生，遂选择一处可以攀上崖去的地方，蹑足而登，他露出半颗头，向这斜坡上面窥望！只见四五个黑衣劲装的人已鱼贯进入一面石岩洞口。洞顶磐石刻成一个斗大的“丑”字。
　　这丑字代表什么呢？熊倜想不出来它的含义！
　　那几个天阴教徒已全数进入石洞，石壁下又归入一片静寂，依然是北风呼呼的吹响了四面的松涛柏浪。
　　熊倜跳上崖头，当他向南面望去，那绿色岩壁转弯处，隐然又露出来个八尺宽丈余高的石洞门。
　　洞门额上却镌刻着另一个不可解的“丙”字。
　　在他仔细观察之下，这面岩壁竟是石洞林立，他刚才看见那些天阴教徒进入正面石洞里，南面谅没有多少人看守，他不知该从哪面进去，窥探一下洞内的秘密，而这南面岩壁上的各个石洞，都紧紧阖着石板门。
　　这一来他明白了秋雯道姑和云中青凤来此的理由了，但是他只能明白一半，而另一半正是他渴欲明了的疑问。
　　他猛然一个窜步，窜向距他最近的一座石洞口。
　　他用手摸摸那厚约半尺整块的石洞门，分量怕不有两千多斤，这不是他力量所能打开的。
　　他用力推了推，那石板门沉重得宛如天然铸成，丝毫没有摇动之意。他废然失望了，他想另寻蹊径。
　　又挨着岩壁移步走去，两三个洞门过去了，都是一样的紧紧阖着，他没功夫再细看洞顶石上所刻的字。
　　但是他这次徘徨在一面石洞门外，不得其门而入，却隐隐听见洞中深邃不可测之处，传来一片低微的人类痛苦呻吟声，甚至还夹着许多柔弱女子啜泣之声。他毛发耸然了，这些洞中，究是什么悲惨的境界呢？
　　他停留在这个洞口外，脚步无法挪开，他想明白这洞里的情形！他不忍听那里面的悲切声音，却又想明了个究竟，他又倾耳谛听那面，几个天阴教人所进入的石洞附近，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会不会再有天阴教人，从他面前走过，无论他们是否执行巡逻的任务，总之天阴教人应该不会这样疏忽吧！
　　突然石洞门里传出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似是一种巨大轮盘旋动的咕隆隆异响。
　　他不测天阴教人安排下什么古怪的埋伏，本能地身体向后缩退了两步，但是他已来不及躲避了。
　　那扇巨大石门呼悠悠移动起来，而且是向里移转，顿时敞露出来将近丈余宽的洞门，熊倜神情不免一震！
　　他怕天阴教人突然自内涌出，他没料想眼前出现了一位几乎没有生人气息的怪物！
　　那是一具僵尸么？任何人接触了她，会吓得发抖。
　　她那像冻磁般的青色面孔，加上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球，射出冷飕飕的寒光，从她面上找不出一丝表情！
　　枯涩惨青的双手，伸出衣袖之外，那躯体僵直瘦削到皮包骨的程度，若是去了衣裳，想必是根根支骨排列了！由于面庞的轮廊尚属极端的秀整，使人无法判断她的年龄，稍稍可耐人寻味的就是眼角隐现两缕鱼尾纹。
　　熊倜乍然看去，这女人太阴森恐怖了，她周身似散放着一股骷髅恶鬼应具的寒气，而衣饰迥非天阴教徒！
　　熊倜误会了，他以为石洞是这怪物的窟穴，她当然是主人翁，而洞内鬼哭神嚎的惨叫声，都和她有着关连，甚或都是她一手的杰作！他由于惊奇这位出现的怪物，他反而又偷偷瞟了一眼！
　　类似僵尸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怪笑。
　　笑声似比哭还难听，尖锐刺耳，其声阴肃肃的荡人心魄，她口唇张开，桀然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从她牙齿齐如编贝来看，她不会是个吃人的怪物吧！
　　怪物的话音，悠幽婉转，微带着激动而兴奋的情绪，她冷冷惊诧说：“呀，是你！”
　　熊倜想不起这怪物怎会认识他，这是他从出生以至今日所梦想不到的事。她既然发生什么误会，应该向她解释一下，他说：“在下熊倜！”
　　那女人微微摇头，又纵声狂笑说：“胡说！龙！你敢骗我！”
　　熊倜的面貌，的确是这女人二十年来处心积虑要营救的人，他俩太相像了，若说年龄上没有差别熊倜还真的无法辨明他不是她所要救的“龙”吧！
　　熊倜皱起眉头，谁又是你的“龙”呀！他又大声说：“我是熊倜！不叫什么龙！”
　　那女人黑眼珠突然翻转了两转，冷酷的神光，投射在这位少年身上，约半盏茶时使熊倜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恐怖气氛，笼罩住他！那女人却似证实了一件不祥的消息，愤怒，失望，夹着一种潦倒难以慰藉的心情，她突然自背上拔出一口寒光夺目的好剑，她脸上肌肉不规则的抽搐着。
　　那女人把她手中宝剑一顺，剑尖直指着熊倜的心口，但是她突然长叹一声，把宝剑又抽回插入鞘中。
　　熊倜在她宝剑向他一送之间，微觉顺着剑尖肃肃送过来一丝寒意，而这口剑柄上赫然呈现一颗栩栩如生的蟾蜍，就那剑身构造，和耀闪在空中的霞光，已可想见是一柄远古的名剑。
　　而熊倜也下意识地一手扣着剑鞘哑簧，他准备她真个发难时，唯有挺身自卫，和她一战。但是这种可能没有了，她已经收剑入鞘，而她惨白的眼角，晶莹欲滴，挤出两颗热辣辣类似珍珠的泪滴。
　　熊倜陷于茫茫然迷惘之中。
　　这类似僵尸脸色的女人会具有正常人所有的感情么？
　　那女人喃喃自语了：“熊倜！熊倜！我的龙又在哪里？”
　　她脸上抽搐的动作停止了，代之以凝枯如霜的紧绷着的青色皮肤。熊倜心里仍然毛耸耸的，他如获大赦，他说：“我确实与你素未谋面，那么我们再会吧！”
　　熊倜不能用其他的话刺激她，这是表示离去之意！因为和这种不具生人意味的人，相对着是毫无兴趣的。
　　若是换了个胆小的人，会早就拔腿跑掉呢。
　　那女人却胸前突然起伏得很快，她似乎一种无法控制的激动，使她不忍舍去面前这位少年，她尖叫：“熊倜也好！你陪伴着我吧！你不能走！”
　　熊倜心说：“糟了！这怪物要如何处治他？把他当作捕获的猎物么？”但是“陪伴”二字的含义是蛮有趣味的，多少有些温和匿爱的意味，那女人又凄凄惨惨声如悲泣说：“二十年了！我炼成了奇功，可是仍不能找见你！杀尽这些坏蛋又于我何益呢？”她转以祈求的口吻说：“熊倜，我无意害你，只要我常常能看见你的轮廓，接触上你的声音笑貌，我就满足了！你用不着了解这里面的含义！”
　　“这与你无损！”她补充了理由。
　　熊倜经她一番解释，反而更迷惘了！他暗暗好笑：“和她鬼混什么，走吧！另外找个洞门进去就是了。”
　　熊倜却不能不回答她的话，否则她会不会再来纠缠？他微带讽刺的说：“可是在下还有要事，恕无暇奉陪！”
　　那女人多白眼珠，溜了两转，点点头说：“你是不是和那个青衣女孩子一道来此？我想你一定有个知心相爱的女孩子，而且就是她，一定是她！你应该感激我，不是我制伏了凤隐坛那黑煞魔女尚丽云一干人，她和她师傅一定不得脱身了！”
　　熊倜被她说得触动情怀，夏芸悲切忿怒的面像，立即涌上眼帘，他想象夏芸这时该是采取什么态度，笑着时是那么甜美可爱，她越娇纵，越值得可爱，她悲伤的时候呢，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安慰她？
　　他又怎能看出眼前这怪物的心理，也是深深触发了一股潜伏已久的爱，而要向他身上找寻它的痕迹呢？
　　熊倜听她说的青衣少女，还有一位师傅，是否就是秋雯师太和云中青凤呢？于是他很爽朗的回答：“不错，我认识她们，假如你说的就是崆峒秋雯道姑师徒的话，不过她不是我的——”他真有些说不出口。
　　这个眼前冷酷的怪物，怎么她会替他设想，想到这一方面去，熊倜心想：“原来你也是个女人啊！”不过他不敢设想这女人对他究竟存着什么心理，那太离奇而近于不可能，怪物的年龄少说些也比他大出一倍呢！
　　那女人却神秘地一笑，笑声含有揶揄之意，她说：“熊弟弟，你自然还年青啊！用不着我提她的名字吧，你比我更熟悉呢！她的确很美，而且她的性情很像我，只是她比我幸福！她们来找一个男子，她们又怎知你已逃出天阴教人魔掌？我带你去见她吧！”
　　她又说：“省得她们还在盲目瞎找，而你也找不见她！她虽原是天阴教人，凤隐龙尾二坛情形，却还不及我弄得清楚。你当然想进洞去找她，可是你不明白洞里的机关和路径，那会失去良机而失之交臂呢！”
　　怪女人自作聪明地说了一大篇话，她又神秘地笑说：“可是你还不认得我，论年龄你该叫我一声姐姐，我号称青魄仙子，姓名——”她叹息了，道：“不必说了！”
　　她没想她的一厢情愿的话，还没说完，熊倜竟扭转身要走了，熊倜本估量不出这女人本领的高低，所以他没有施展潜形遁影本领，他刚一扭身，那女人身法竟如电闪风驰，快到无法想象的程度。
　　他突觉肩头搭上了一只枯瘦的纤手，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已透体而入，使他不由冷冷打了个寒颤。
　　那只手恰好按在他的肩井穴道上面。熊倜猛运天雷内功，他这种功夫已至无声无息地步，刹时气贯重楼，他振臂一扬，想卸去肩上的手，他不用扭头看视，就知是那青魄仙子和他纠缠了。
　　熊倜无意伤她，只想挣脱了自己走路，他没想那只瘦削的手指上，突然涌出一种软绵绵的潜力，竟把他一个极壮健的身躯，硬拖转过去。熊倜大大吃了一惊，因为凭他一身内功，尚且不能与人家抗衡，宁非怪事！’
　　这时他被扳转身来，和那女人几乎撞到一起，那女人娇躯略为闪让一点，吃吃笑道：“你看你走得掉？倜弟弟你的功夫很有根基呢。错非是我，别人还很少能制伏住你！快随我进洞找你的云中青凤吧，我是一片好意啊！”
　　熊倜本可乘空发拳狙击，但是怪女人似并无恶意，云中青凤师徒也正好会会面，而且他想一探洞中秘密，遂不再倔强，只用手推推她的玉臂说：“好！我随你进洞去看看，用不着拖拖拉拉的。”
　　怪女人冻结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丝笑意，她满足了，她只要熊倜暂时不离开她身畔，她就获得了隐埋在心房深处的无穷安慰。而熊倜的手碰上她的玉腕，却惊讶得尖叫出声，他又吃了一惊。
　　青魄仙子的玉腕，竟冷冰冰的触手使人生寒而凛。
　　但是她又说又笑，并不是一具僵尸呀！
　　青魄仙子柔声说：“我这青魄仙子之号，是因为我获得了这一口古剑，剑名青魄，因之我觉得这个绰号是很别致的！”她又说：“你叫什么？奇怪我这种态度和皮肉有异常人么？那是我炼的一种奇功，素女灵元秘籍中的寒魄功！”
　　他俩挨肩走入洞内，洞顶石缝中嵌有琉璃羊角灯，光线尚不昏喑，直行数丈之后，进入一道纵列的长甬道里。
　　石洞现出人工凿削之迹，这条甬道向里的一面，又密密排着许多窄狭的小洞门，那种悲切呻吟之声，正是自这些对洞门中发出，声音更加真切，如在耳畔，在这阴森的甬道里，听了这种凄凄惨惨之音，宛如置身鬼域世界。
　　甬道石壁极不规则，凸出的石笋，奇形怪状，熊倜的胆量是极大的，但也为之毛发森然。
　　当他要钻入小石洞里欣赏一下里面的情形时，青魄仙子却伸出瘦臂拦住他说：“这里就是天阴教人的屠场，处置叛教的人和幽禁些反对他们的人的所在，断肢残骸，再加上些残酷的刑罚，称得起暗无天日了！寻你的青凤要紧，不要作无谓的耽搁了！而且省得你惊心动魄呀！”
　　不过熊倜还是瞄了一眼！
　　这小石洞里阴森的灯火之下，有两个焦头烂额的男子，胸背洞穿，穿以带着芒刺的铁丝，使他们呻吟在求生不能欲死不得的世界里挣扎！还有几条毒蛇，很悠闲的向他们下半身随意啮噬着。
　　他们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双手用铁丝反缚在背后，忍受着垂死之前的痛苦，的确是惨不忍睹！
　　其余石洞里的情形，熊倜不及一一细看，因为青魄仙子拉着他走得很快，而那些洞里呻吟啜泣宛转哀号之声就是铁石人听见了，也会为之垂泪。奇怪的青魄仙子竟视若无睹，她脸上似永远不会露出一丝表情。
　　熊倜这才加深了他对于天阴教的认识！
　　他也几乎不忍再去小洞内探视。他明白了，云中青凤师徒来此要找的人，一定是她所最关心的人，而此人必已触怒了天阴教，陷身于这种悲惨的地狱之中。会不会是来找尚未明？
　　一想及尚未明，熊倜的热血沸腾了，如果尚未明也遭到这种命运，他不由紧握了双拳，他要向天阴教人代天行诛！为这些受他们毒荼的人类复仇！泰山上那一慕，不过是小规模的残暴举动，他们隐藏着这种更厉害十倍的秘密呢！
　　熊倜联想到这位青魄仙子，她来此又为的什么？莫非也找寻她要找的什么人？熊倜燃起了愤怒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