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铸此大错，情天难补；摄人心魄，鸳梦孰温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太行山深峪里，待晓的愁云，沉重的向大地上面笼罩下去，像要带给人寰一种恐怖的恶运！
　　从云层里眨露着朗朗的疏星，似乎正在注视着这巍峨高峰之下，苍松翠柏中的那位英俊的少年——熊倜！
　　他正茫然失神的注视着眼前他所造成的悲剧，鲜红的血迹，依旧斑斑淋漓粘在他手中贯日剑霜锋上面。
　　面前倒下去这位宝马神鞭萨天骥，胸前鲜血湿透了重衣，沿着身体流向衰草乱石之间，热血还不断汩汩地冒着，而这苍老的虬须人，口唇微微翕张，痛苦地抽颤着他胸前的肌肉，他已剩最后一刹的生命了！
　　少年为这副残酷的景象震慑住，或者他是迷惘，但他眼帘中涌现了十三年前湖畔戴梦尧那一幕，戴叔叔含着笑容的面孔，恍惚感谢着他的勇敢行为，这影像只在眼帘前一现，代之以他心房一阵痛苦的啮噬！
　　熊倜茫然手足失措了，他不知应该做些什么？
　　这可憎的虬须客，显然已因伤及内腑，而没有任何灵药足以把他的生命延续下去了！他只是临死前一种短暂的神智保留，这位神鞭大侠，脸上痉挛的表情，尚未瞑去的双目，是否他还谴责忿恨着他的仇人——熊倜呢？
　　宝马神鞭，藏伏林中，乘人之危，出其不意的狙击这少年，他泯灭了理智，想以最残酷手段，消灭这最后足以制他死命的复仇者！可是他残忍的计划失败了，他得到了应得的报偿！
　　熊倜的心房碎了，快碎成粉末，他并不憎恨躺在他面前的人，死前那种不光明的狙击，他反而原谅这虬须人！他和虬须人之间，总要有一个倒下去的！他不能原谅的反而是他自己！他终于造成了无可挽救的遗憾！
　　在他身后数丈外的夏芸，夏芸是无辜的被牺牲者，她还幻想着一场幸福的美梦，她以飘忽的速度，追上了熊倜！
　　当她欣喜着能和熊倜，一同逃出天阴教人的巢穴，而将与心爱的人，远赴和一般人隔绝的地方，相依为命，很快乐的生活下去，让一切烦恼、愁苦化为乌有，她憧憬着未来灿烂和幸福的远景！
　　但是当头劈下来一道震雷，使她从迷梦中惊醒过来！
　　她猛然发现那躺在地上的人手里还握着一条乌金鞭，胸前鲜血染成了一片，正是她的父亲虬须客！
　　夏芸看见熊倜提剑呆立在她爸爸前面，剑上血迹犹殷，她还不明白虬须客的受创，就是她心爱的人一手杰作么！只是在她最坏的想法，不过两人曾经一场格斗，虬须客不幸受了伤而已。
　　她没想到虬须客受伤到那种呼吸垂死的程度，因为她把她父亲的本领估计得太高了。虬须客在关外确是数一数二的英雄呀！
　　夏芸惊骇得变了脸色，她以为熊倜还要再下毒手！
　　熊倜和宝马神鞭一场激烈厮斗，恰在树林深处，夏芸在夜间相隔稍远，她无法看得清楚的。
　　熊倜竟忍心刺伤虬须客，这是多么使她痛心的事！
　　她不由心里起了忿恨之念，又加上为她父亲将遭仇杀的一份儿焦急，她怕熊倜再下辣手，一腔热血自她心中翻涌，热泪夺眶而出，她尽了她最大的力量怒吼了！人在最紧张的时候，声音特别高朗，她疯狂的喝道：“倜！你怎么伤了我父亲？快些住手！你忍心杀了他么？”
　　夏芸想起了熊倜对她的诺言，心里更加气忿，她心说：“你原来是哄骗我的！你这口是心非薄情寡义的人！”
　　熊倜被她这一声怒吼，惊觉了！夏芸悲惨惊颤的呼声，震碎了他的心弦！他是个性情坚强的男子！
　　他终于对这女孩子俯首了！他衷心忏悔着，他不忍说出虬须客已濒临死亡，但这是无可避免将为夏芸发现的事实！
　　熊倜很坚决地说：“芸！我后悔，因为我在黑喑中碰上了他，我没看清是你父亲，才失手误杀了他！”
　　他悠悠长叹道：“芸！你能原谅我的过错吧！”
　　夏芸几乎疑惑她的耳朵，她不愿熊倜所说的这个“杀”字含有真实性，她还以为只不过是点儿伤，不足以致命的伤，但是不祥的预兆，已经从熊倜失神的面孔上现示出来，她直觉的感觉熊倜的态度变了！
　　夏芸对熊倜这几句解释，会认为满意么？
　　一个蓄意十余年报仇的人，会放过他的仇人？
　　夏芸不能谅解他的！纵是一丝儿轻伤，也无可饶恕！夏芸女孩子的心理比较窄狭，就是任何人也都不会相信熊倜的解释，夏芸觉得他完全是在骗她的！目前更重要的是，先察看虬须客的伤！
　　夏芸含着热泪，俯下娇躯，触目而使她留心的，就是她父亲胸前那个洞穿前后的巨大血洞！
　　夏芸看见血迹一片模糊，她已意识出来刚才熊倜的杀字，含着多么沉痛的意义了。而宝马神鞭微弱和急促的呼吸，黯黯无力的眼神，映射在她的脸上。这垂死的人口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他断断续续极低微的声音说：“芸儿！我……我……死……得……其……所……我对不起……星月……双剑…”二字只在唇上轻轻扇动了一下。
　　虬须客喘了两口气，又继续着他的遗言：“永远……不能……和他结合！尔赫……为什么……改名换姓……听熊倜……”他的嘴唇轻微开阖着。
　　显然他还有许多要说的话，因为呼吸即将中断，没有气力发出声音了。一半的话，随着他赉恨以终。
　　当年名满武林的北剑南鞭！所剩留的硕果南鞭萨天骥，就这样死在他女儿雪地飘风的面前！
　　猎猎的秋风，灰白色中显露出来的山峰林麓，荒草乱石，似乎都蒙着一层灰色暗影，样样助人哀悼。
　　而天色却由黑暗，逐渐转入了光明。
　　夏芸发觉虬须客已竟含笑而逝，她不由呼天抢地放声悲号，眼泪串串滴下去，和虬须客胸前的血迹融合成了一片。
　　哭声是那么惨凄悲伤，震惊了大地上的一切，宿鸟惊飞，长风嘶啸，只有破晓的曙光，却逐渐送来了光明。
　　熊倜木然凝立，他的感情也崩溃了，他为这已死的虬须客，而默祷，而志哀，同样的泪水挂满了他的双颊。
　　他无声之恸，确实含有极多忏悔的成分。
　　这个自幼孤苦伶仃的凶手，他还在期待什么？他杀了情侣的父亲，希望她仍旧爱他么？
　　熊倜自若馨青冢埋香之后，早已觉他的人生毫无乐趣，现在第二次重获得生命花朵，将又要凋落枯萎，而使他依然虚空漠漠，了无归依！他直觉地觉出唯有横剑自刎于夏芸面前，以酬谢她相爱之意！
　　但是毒心神魔，飘然老人，以及江干二老郑重的嘱咐，使他觉得尚有未了的责任，他不应就死在此时此地，他应该取回倚天剑，交还毒心神魔或直接送呈银杖婆婆，协助武当各派，完成清除天阴教的大患，方可从容就义！
　　其次好友尚未明的安危，也是他应立刻即去做的一件大事！生对于他虽没有了多大意义，但是一切的责任，都还担在他肩头。至于他若横剑以殉，是否更使夏芸心碎，那他是只求心之所安了！
　　他以最沉痛的语调，向夏芸呼唤说：“芸！我杀了宝马神鞭萨天骥。我对不起你！我终会自刎在你的面前，以谢你父亲！芸，让我们暂时分手吧！”
　　他又说：“芸！我熊倜言出必行，你不必仇恨我了！”
　　夏芸正哭得泪人儿一般，她的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吞噬得片片罄尽，这时她怀着一腔悲愤，眼前的情人，就是她不共戴天之仇，她半昏迷于哀恸之中，哭得力竭声嘶，若不是熊倜这几声大喝，她是无法制止感情的泛滥！
　　夏芸听见他说的话后，她以为熊倜又在骗她，并且要求她不再仇恨他，自刎以谢虬须客，这是多么动听的谎言！
　　夏芸立刻警觉了一种她做儿女的责任，她不能尽着悲恸，而把杀父的凶手放走！她猛然跃起来，叱道：“熊倜！我算是认识你了！还我爸爸的命来！”
　　夏芸一抖银鞭，一招“斜风细雨”，白龙卷舞上去。出招非常歹毒，她是决心和熊倜拼了，她把过去爱他的心，一齐抛入东洋大海，她一腔悲愤，只有把熊倜立毙鞭下，才是以使她满足。
　　噗噗噗一连几声响，自那边跃过来六七个天阴教能手，就是刚才围攻熊倜的生死判汤孝宏，宇文秀等一干人，其中只缺少了黄衫客仇不可。他们黑夜中，在各处搜寻，直待他俩发声叫喊喝叱，才闻声而至。
　　夏芸的黑叔叔，神力霸王张义，发现了夏芸身畔死去了的他的旧主人宝马神鞭，他大吼道：“这小子杀死萨舵主了！不要走了他，开膛摘心血祭萨舵主，神力霸王现也要和他拼了！”
　　众人一拥而上又把熊倜团团围住。
　　夏芸也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她银鞭舞起来，白浪滔天，银蛇舒卷，而每一招都用尽了她毕生之力。
　　这女孩子疯狂的向熊倜猛攻上去。
　　熊倜不能用绝招伤她，也不忍伤她，于是他只有挥剑自保，向山麓更密的松林中闪退逃窜。
　　不过这时天色已经大亮，眼前的敌人都红了眼，关外的豪杰，都要替萨天骥复仇，那生死判汤孝宏，被削去了左手，这几个人中以他的功力为最好，虽然失去左手，仍是与夏芸的功力相比。
　　熊倜面前，以夏芸汤孝宏递招最猛，宇文秀等也都功力雄厚，招法老练，神力霸王张义则发出愤怒的吼声，他更为当年败于这少年之手，而渴欲报复。
　　熊倜仍循着来时的陡径，施展潜形遁影之法，瞥然驰去。只汤孝宏夏芸等四五个人还能追踪纵跃，落后不算太远，神力霸王张义等就越追越远了，夏芸把狂飏鞭法十二式绝招都使过了，仍被熊倜从容逸去。
　　她眼里冒起了血丝，她疯狂的使用身上的力气，她没想到她所受阴煞掌内伤，仍有余伤未复，在她感情发挥了最大限度，又加以拼力的苦斗，不歇气的奔驰腾跃，她终于周身骨节一阵酸软，真力猛然虚脱！
　　她双腿一软，眼中金星飞旋，她咚的晕倒在陡坡上了。
　　满天的愁云似都向她身上压下，她哇的喷出了一口鲜红的血！她失去了可爱的父亲又逼走了最爱的熊倜！一切都落了空！她恨不得手刃了熊倜，但是她又下意识里潜伏着一种力量，使她仍然爱着他！
　　宇宙的一切，一齐变成了凄凄惨惨的，在她心灵中，仿佛都是可恨的东西，她心里充满了恨，她觉得她不能再在这宇宙里活了下去！她又体会到内伤终于重新爆发了，她的一身武功，不复存在！
　　她将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
　　但是一线的光明，引导着她想起了她的妈妈慈爱的面容，已在她眼中幻现——还有疼爱她的人呀！
　　虬须客惨死的最后几句遗言，使她震颤着。
　　她想及和熊倜初逢时神秘地互相倾爱着，以至白凤总堂她受伤以后，熊倜为她施功疏通穴道，这一路上彼此轻怜密爱，形影成双，她意识里仍然是一片甜蜜的滋味，但是为了爸爸，她不能不变爱他而为恨他！
　　爸爸既是当年南鞭萨天骥，为什么自称姓夏呢？
　　萨天骥最后一句话，尔赫改姓名做熊倜，这是什么含意？熊倜的身世！难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么？
　　她想起了爸爸，她挣扎着爬起来，脚下虚飘飘的！胸前阵阵翻逆，她头重脚轻一步步挨下山坡。
　　比及她走近萨天骥尸体侧近，她又哇的大哭起来！
　　她同时杜鹃啼血，巫猿震鸣，哀声震动了山石林樾，直至她流尽了许多眼泪，声音渐渐嘶哑下去。
　　熊倜怀着无限悲怆的心情，他不恨夏芸和他决裂，他宁肯延颈受戳让夏芸手刃于他胸中，这是他应得的报偿，正如他刺死宝马神鞭也是天经地义的行为！但是他和夏芸，爱苗已经长成，根深蒂固，使他无法排遣。
　　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纵相隔千山万水，他仍然缠缚在情丝爱网之中，渐渐他由哀悼宝马神鞭而化为一片轻愁，相思的愁加上怜惜夏芸的遭遇，真是相见争如不见，当初为什么要和她相逢相识，以至于相爱呢？
　　他心情因此而有些恍惚，这是陷身情天恨海不能免的。
　　当他用上乘轻功翻过来那座峰头时，居高临下，他可以望见溪水转弯处斜坡上站满了黑衣劲装的天阴教徒。　
　　这面峰腰，噗噗穿林飞纵之声，黑影箭激而上，那是汤孝宏宇文秀等，也追踪蹑迹而来。
　　要循溪水回去，那就不免一场苦斗，而他又想起了那崆峒秋雯师太和云中青凤，她们是向西驰入玄龙峡峪的。
　　在他进退狼狈之际，新生了一线希望，也许那面另有出山的路径，他觉得身体软软的，不像平时那么孔武有力，这是他心理上负担过重之故。而他唯一顾虑的就是怕再碰上夏芸。
　　他暗暗相思着她，却没勇气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