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贪学奇功,且施妙计;急访踪迹,权去鄂城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夏芸以过人的机智,骗过了骄狂自大的苍玄,苍荆,逃出武当山。
  她内伤尚未痊愈,胸腹之间一阵阵地觉得无比的疼痛。
  但是她一刻也不敢休息,拼命地在深夜黝黑的山道上奔驰着,因为她知道,此刻她还没有真正逃出武当派的掌握,而她这次若被武当派里的人再捉回去,只怕要受到更大的屈辱。
  四野虫声啾然,松涛被山风吹得籁然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声音,一阵风吹来,夏芸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心里觉得有些害怕。
  好容易,逃到山下,经过这一番勉强的奔驰,胸口疼得更是难受,夜露沾到衣上,她觉得有些冷,腹中空空,又觉得有些饿。
  但是此地荒野寂然,哪里找得到任何一种他所需要的东西,她只得又勉强地挣扎着朝前面走,希望能找到一个山脚下住的好心人家。
  头也开始一阵阵地晕暗起来了,她几乎再也支持不住。
  猛一抬头,忽然看到前面居然有灯光,这一丝新生的希望,立刻使她增加了不少力气,居然施展开轻功,朝前面掠去。
  远远地就听到那间有灯光的小屋里,发出一阵阵推动石磨的声音,原来那是间山路边的豆浆店,专门做浸晨上山的香客的生意的。
  又饥,又寒,又渴的夏芸,想到滚热的豆浆被喝进嘴里的那种舒适的感觉,精神更是大振,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
  磨豆浆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子,白发蟠然,身体虽然还很硬朗,但是再是也掩饰不住岁月的消失所带给他的苍老了。
  还有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老婆,正脚步蹒跚地在帮着忙。
  为着生活,这一对本应休养的老年人,仍辛苦地在做着工,忍受着深夜的寒露和浸晨的晓风,所求的只是一日的温饱而已,生命中许多美好的事,在他们仅仅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夏芸心中恻然,悄悄地走了上去,那老头子抬头看到一个头发蓬松,衣履不整的妙龄少女,深夜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得惊呼了出来。
  夏芸连忙说:“老爷子不要怕,我只是来讨碗豆浆喝的。”
  她温柔的声调语为平静了那老头子的惊惧,他惊疑地望着夏芸。
  老太婆也蹒跚地走了过来,灯光下看到夏芸气喘吁吁,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忙道:“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老年人永远有一份慈善的心肠,也许他是为自己将要逝去的生命,做一首美丽的轻歌吧。
  夏芸编了个并不十分动听的谎言,在这两个好心的老年人家里住了五天,身上所受的伤,经过熊倜真气的治疗,又休养了这么多天,渐渐已完全痊愈了,精神也大为松焕。
  武当山上发生的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熊倜和尚未明两次从这小屋前走过,谁也没有朝里看一眼。
  这就是造化的弄人。
  五天之后,夏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两个好心的老年人,在囊空如洗,无以为报的情况下,她解下了颈子上的金链子。
  于是她开始感到一种空前的恐惧,在人们囊空如洗时所发生的那种恐惧的感觉,有时几乎和“死”一样强烈。
  夏芸盘算她该走的路。
  “离开家这么久,也该回家了。”她暗忖:“爹爹看到我回去,一定高兴得了。妈妈对我虽然总是那么冷冷淡淡的,可是这次我想她也会高兴的。”
  她微一皱眉,另一个人更强烈的占据了她的心。
  “可是我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倜哥哥,你有没有在想我呀,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想你呀。”
  “回到那家胖子开的估衣铺去吧。”她暗忖:“在那里一定有倜哥哥的消息。”
  “倜哥哥知道我被劫,一定会出来找我的。”她心中甜甜地,对熊倜,她实在有太深的情感。
  “但是我一文钱都没有,怎么办呢。”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脚,原来她那天自床上被劫走,脚上穿的只是一对睡鞋。
  经过这么多天,那对鞋已经是既肮脏,又破烂了,身上的衣服,已脏得变了味,夏芸苦笑,她本来是个最爱干净的人,自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像这种样子的苦头。
  突然,她哭了,她想起采石矶旁看到熊倜的那付样子,心想:“现在我不是已经和他那时候完全一样了吗。”转念又想道:“那时他说:‘既不能偷,也不能抢,只有这样了。’我还说:‘要是我呀,我就去抢了。’可是现在,现在我也不敢去抢呀。”不禁又觉得好笑,笑容甚至都泛了起来。
  但是,现实的问题,瞬即又使她一丝欢乐消失了。
  “假如有一个很有钱的人经过,我抢他一些银子,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坏事吧。”沿着荒寂的路走着,她不禁泛起这种想法,忖道:“最多我问清他的姓名,以后再还他就是了。”
  可是这条通往小城的路上,荒荒凉凉,别说有钱的人没有,就连乞丐都没有半个。
  夏芸叹了一口气,暗忖:“只有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了。”
  忽然,远处竟有蹄声传来,夏芸心头一阵猛跳,叫她做强盗,她胆子虽然大,可还是有点不敢,可是她一想到以后可以还钱给人家,心里就舒泰了一些,这就是大小姐一厢情愿的脾气,永远只替自己着想。别人的想法,根本没有放在她心上。
  她远远看到过来的两匹马,暗忖:“这两人都骑着马,而且看这两匹马行路的样子,都还不错,看样子这两人准穷不了。”
  她两只眼睛紧紧瞪着那两匹马,拳头握得也是紧紧的,掌心都淌出冷汗来了,心头砰砰地跳,到底还是紧张得很。
  那两匹马走得很慢,又走近了一点,夏芸看到马上坐的是一男一女,身上穿得花团锦绣,讲究得很,人也像都很漂亮。
  马上那女的一路指点着向那男的说笑,不时还伸出手去打那男的的肩头,显得甚是亲热。
  夏芸见了不禁一阵心酸,想起自己和熊倜马上邀游,并肩驰骤的情况,历历如在目前,但是此刻自己却是孤伶的。
  她在路中央踽踽独行,马上的一男一女,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她低着头,等到那两匹马堪堪走到自己身侧,突地双手疾伸,在那两匹马身上点了两下。
  那两匹马一声长嘶,人立了来,立即动也不动。
  这又是她在苏州街头制住孤峰一剑边浩的坐骑时所用的手法。
  原来如她自幼在马场中长大,马场中有一位马师傅,原先本是马贼,不知怎的,却将这种关外马贼的绝技,教给了夏芸。
  可是马上的那两个人,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马鞍上,像是钉在上面似的,神色虽然微微露出惊愕的表情,但仍是从容的,仿佛夏芸这种中原武林罕见的制马手法,并未引起他们太大的惊异。
  若然夏芸稍为更具有一些江湖上的历练,她立刻便可以知道此两人必非常人,须知以孤峰一剑那样的声名地位,尚且对她的制马手法大表惊异,那么这两人岂非又比孤峰一剑高了一筹。
  马上的男女微一错愕之后,相视一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那女的笑得又俏又娇,夏芸暗忖:“这女的好美。”自顾自己褴褛的外表,不禁有一些自卑的感觉,她向来自诩美貌,这种感觉在她心中,尚是第一次发生,当然,她衣衫的不整,也是使她生出这种对她而言是新奇的感觉的主要原因。
  她微一迟疑,猛想起她对人家的存心,脸不觉有些红,想说出自己的目的,想来想去,却不知道该如何搭词。
  马上的男女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这眼光中包括着的大多是嘲弄的意味,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种意味已很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于是素性骄傲的夏芸,开始生气,而生气又使她忘记了自己对人家的存心是极端不正的,竟然毫不考虑地说出了自己的企图。
  “你们——”她瞬即想起了另两个更适于此时情况的字句,立刻改口道:“朋友——”但是下面的话她依然不知该怎么说。
  心一横,她索性开门见山,道:“把身上的银子分一半出来,姑娘要用。”
  马上的男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男的目光中嘲弄的意味,变得更浓了些,忍住笑道:“大王——”
  “大王”这两个字一出口,旁边那女子笑得如百合初放。
  这种笑声和这种称呼,使得夏芸的脸更红得好像熟透了的苹果。
  “大王敢情是要银子,我身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银子,怎么办呢。”那男的极力忍住嘲笑,一本正经的说道。
  夏芸暗忖:“他们大概不知道我身怀武功,是以才会的这种表情。”
  “你们不要笑,要知道姑娘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不拿出来吗——”
  夏芸自以为非常得体地说了这几句话以后,身形突然窜了起来。
  她武功不弱,这一窜少说也有二丈五六,在武林中已可算是难见的身手了,然后身形飘飘落了下来,依然站在原地。
  她以为她所露出的这一手上乘轻功,一定可以震住这两个男女。
  哪知道那男的突然仰天长笑,笑声清朗高亢,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夏芸虽然对江湖门槛一无所知,但听了这男的笑声,心中也大吃一惊,知道这男子的内功,必定在自己之上。
  她不禁连连叫苦,暗忖:“我真倒霉,一出手便碰到这种人。”
  但是事已至此,她在是骑虎难下,站在那里,脸上已有窘急的神色,本来已红着的脸,现在也红得更厉害了。
  长笑顿住,那男的突然面孔一板,道:“你真的想拦路截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倔强,好胜而又骄傲的夏芸,到了此刻,话虽然说得仍很硬,但内在却已有些发软了。
  “就凭你身上的那点武功,和这点从关外马贼那里学来的偷马手法,想拦路劫财,只怕还差着一些呢!”
  原来这男的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夏芸制马手法的来历。
  夏芸“哼”了一声,又激起她好胜的心理,暗忖:“你内功虽好,姑娘也不见得怕你。”遂道:“那么你试试看。”
  那男的又长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一定不服气,这样好了,你从一数到三,我们还不能让你躺下,就将身上的银子全部送给你。”随手将挂在马鞍上的包袱解下,打开来,突见光华瞭目,包袱里竟然全是价值不菲的珍宝。
  那男的非但衣着华贵,人也潇洒英俊得很,随手将那包袱朝地上一丢,直像将这些珠宝,看成一文不值似的。
  夏芸虽然也是出身豪富,但见了这人的态度,也有些吃惊。
  却听那华服男子道:“你开始数吧。”
  夏芸嘴一嘟,暗忖:“你是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数到三时你就能怎么样我。”
  “一”夏芸开口叫道,身形一掠,双掌抢出,向马上的男子攻去。
  那男子又是一声长笑,手中马鞭“制”地飞出,像一条飞舞着的灵蛇似的,鞭梢微抖点,点向夏芸“肩井”、“肩贞”、“玄关”、“太白”四处大穴。
  夏芸一惊,口中喊出“二”。
  双腿一蹬,身躯一扭,努力地避开了这凌厉的一招。
  她口中才想喊“三”,哪知鞭梢如附骨之蛆,又跟了上来。
  她再向左一扭,哪知胁下突然一麻,一件暗器无声无嗅地击在胁下的“将台”穴,像是早就在那里等着,而她自己将身子送上却被击似的,口中的“三”尚未及喊出,身子已经倒下了。
  这时她心中的感觉,真不是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得出来的。
  她生长关外,驰骋于白山黑水之间,从少就是“雪地飘风”的美誉,那时来到江南,第一次受挫于四仪剑客凌云子的剑下,虽然不出二十招,但究竟还算交过了手。
  哪知此刻遇见这一对奇怪的男女,一招尚未进出,就已经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那女的似乎心肠很软,柔声向那华服男子道:“你去将这个姑娘的穴道解开吧,我方才出手重了些,不要伤着了人家。”
  夏芸虽然浑身不能动弹,但这个女子所说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知是惭愧?是感激?抑或是生气。
  “你点了人家的穴道,现在又装什么好人。”她没有想到此事的发生,完全是由于自己的不对,反而在怪着人家。
  她这么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脾气,已经使她吃过不少苦头,但是她生性如此,正是所谓:“江山好改,禀性难移”,虽然连番吃亏,这种脾气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改过来。
  那男的带着笑说道:“你的脾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要杀人吗?”
  “死鬼。”那女的娇笑着骂着,心情像是高兴已极。
  华服男子也未见如何作势,身形飘然自马鞍上飞起,衣袂微荡,笑声未绝,落在夏芸身旁,极快地在她身上拍了一掌。
  夏芸甚至还没有感觉到他这一掌的拍下,但是她体内真气又猛然恢复了正常的运行,手一动,穴道已经被人家解开来了。
  她双肘一支,跳了起来,站直身子,却见那男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她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受那么多委屈,而且人家双双对对,自己却是形单影孤,感怀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竟放声哭了起来。
  她本是不懂世事,倔强任性的女孩子,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丝毫不会做作,也一点不避忌任何事。
  那男的见她突然哭了起来,倒真的觉得有些意外和惊措了。
  他暗忖:“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自己的太太,也是这种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性子,心中不觉对夏芸起了好感。
  马上的少女见夏芸哭了起来,心中也泛起同情的感觉,忘却了夏芸方才的想拦路劫财的行为。
  原来这马上的少女最近解开了心上的死结,对世事看得都是那么乐观和可爱,对世上的人们也起了很大的同情心。
  于是她也飘身下了马,眼前微花,她已站在夏芸的身侧,身法的曼妙,速度的惊人,更是令人不期然而觉得神妙。
  “小姑娘,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只管对我讲好了。”她抚着夏芸的肩,柔声说道:“只要我能做倒的,我一定帮忙。”
  她不但语意善良,说话的声音,更是那么甜蜜,俏娇。
  但是夏芸却是倔强而好胜的,人家越是对她表示怜悯,她越是觉得难受,肩头一摇,摇开了那女子的手,恨声道:“不要你管。”
  她这种毫不领情的口吻,不但没有激怒那女子,反而引起那女子的同情。
  “这个小女子一定有很大的委屈,但是她一定也是个倔强的女子,心中有苦痛,却不愿意告诉人家知道。”马上的女子叹气着忖道:“唉,她这种脾气,倒真是和我有些相像。”
  原来这少女也是这种个性,是以她对夏芸除了同情之外,还有一层深深的了解。
  “小姑娘,你听我说。”那女子以更温柔的语声道:“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告诉我好了,我替你作主,出气。”
  她说得那么武断,仿佛真的将天下人都没有放在心里。
  但是夏芸仍然抱着头哭着,没有回答这女子好心的问道。
  路的那一头,突然蹄声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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