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
余子零星的散布在棋盘上,战局犀利。下棋是一项很文雅的游戏,也是一项很残酷的游戏。结局,对弈者来说只不过是“胜”与“负”,对棋子而言却是生与死。
很少有人会把流血、侵夺、杀戮这些词和下棋联系起来,因为在下棋的时候是几乎不可能有人流血的,除非有人忍不住把另一个人打得流血了^_^
——没有人流血,棋子呢?
没有人认为棋子会死,就像没有人认为一个棋子被拿下棋盘就是一个生命的消失。
——征战的结局,对士兵而言是不是生与死?
既然会死,为什么不会流血?——没有血迹,也只不过因为没有人看见而已。
棋子的寂寞和命运,岂非本就是很难让人了解的。
※ ※ ※ ※ ※ ※
苻鸩的面前正是残局。
一盘棋还没有下完,陈橹就出去了。别人决不敢这样子出去,别人不是陈橹。
一个跟你非亲非故的人,从你六岁就开始照顾你,为你赴汤蹈火,费尽心力,甚至于自己没有家,没有一个孩子。那么无论这个人做什么,你都会任他去做的。
陈橹回来了,点了支烟,说:“有好消息,不过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苻鸩笑了:“说来听听?”
“有一个叫作‘服务社’的恐怖组织今天被当局破获,三个主要头目落网。你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苻鸩又笑了:“这是个好消息。”
“怎么会这么好?”
苻鸩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知不知道服务社是干什么的?”
“我只知道他们原本是一个特务组织,组织非常秘密,做的买卖不多,除了给杀手和主顾拉皮条,就是出卖各种机密,甚至各国国家的机密。无论谁得罪了服务社,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一个组织连国家的机密都可以贩卖,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做不出的?有什么人是他们不能杀、杀不了的?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就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可怕。”
“所以你才要对付他们。”
苻鸩承认:“如果他们只是个帮派,搞黄,卖粉,打架,我有的是时间跟他们玩。但他们不是,他们最拿手的好像只是杀人。”
“你如果拒绝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杀你。”
“不错。所以我首先要让他们以为高捷死了。”
“但是你并没有得到多少时间。”
“错。高捷的‘死’却不是为他们死的。”
陈橹忽然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如果高捷死了,他们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苻鸩却又问了一个另外的问题:“其实像服务社这样的组织,会不会讲什么义气?”
“不会。”
“我也这么想。所以当我发现他们顾忌高捷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他们有把柄在高捷手里,而不是他们答应过高捷什么。”
“嗯。”
“也许是有些东西对他们诱惑太大,也许他们不耐烦了,也许他们认为别人杀死高捷他们就不用负责任,也许他们开始不怕高捷,他们居然走错了这一步。”
“就是说高捷已经先把那些把柄交给另一个人,只要他出事,那个人就会把这些证据公开。”
“如果你是高捷,你也会这么作。”
“所以警察就有证据抓他们。”
苻鸩又笑了:“如果你是警察,这样子就能抓他们了吗?”
他还补充道:“你至少要知道到哪里去抓。”
“所以你要告诉警察,到哪里去抓。”
“是。我相信三角眼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定还有同伙。”
“如果他死了,他的同伙就会向总部报告这个消息。”
“那时候警察就会有办法找到他们。”苻鸩笑笑:“全国的警察,至少有一半想抓他们,另一半不知道他们。只要有他们的一点点线索,警察都不会放过。”
陈橹点点头:“我一直不明白你搞垮猎豹有什么用,说不定今天抢回福泽街,明天就被服务社暗算,原来……”
苻鸩缓缓说:“有人说过没有全无破绽的罪案,其实也没有全无破绽的组织。一个组织可以成立,也可以破灭。”
※ ※ ※ ※ ※ ※
晓枫一走出校门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身边,苻鸩微笑说:“上车。”
“我怕你技术不好,撞车怎么办?”
“小姐,我的车一流,撞也是撞烂别人的车。”
“哼,不用赔吗?”
“好像不用你赔,上车吧!”
晓枫发现苻鸩正在开到一处她不认识的地方。
“去哪?”
“服务社被我踢了一脚,谢谢你的帮忙。不过这些日子你和我都会很危险,他们会来寻仇,所以我送你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去躲几天。”
晓枫忽然笑了,好像这件事很好笑一样。
所以苻鸩问她:“很好笑吗?”
晓枫看着他,说:“我笑你。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是什么解释也没有,绷着脸说:这几天你住在这里不许出去。而你,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么多话了?”
苻鸩问:“有没有什么问题?”
晓枫问:“如果有,你会不会让我离开?”
“什么事比命还重要?”
晓枫低头,轻轻说:“如果有,我想是像死人一样活着。”
每一个人,如果他愿意,都可以像死人一样活着;但是一个人如果不愿意,任何人也不能勉强他像死人一样活着。
——躲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地方,什么也不做,连门都不敢出,算不算像死人一样活着?
※ ※ ※ ※ ※ ※
警局。
零零一边整理猎豹案子的报告资料一边说:“不知道猎豹能不能醒,抓了这么久才抓到他,要是告都不能告一下那才真叫丧气。”
“想要他醒当初别那么狠啊。”李信说。
“要是等到上刑部再告不了他,更丧气。倒不如干脆死在医院里的好,一了百了。”阿鹏说。
“怎么会告不了呢?”
“很难讲的!他那么有钱,送送送送送……送到死刑变无期,无期变有期,有期变十年,四五年就放出来了,谁说得准呢?”
电话响了,零零去接电话之前还不忘朝阿鹏“哼”了一声。
这个电话告诉她的事情是:阳光道又发现一具男尸。
刑部。
马景瑞正在被鲁侍郎审问。
“为着举报人的安全,我不能公开他的身份,请您谅解。”
鲁侍郎已经不耐烦了:“我也是为着举报人的安全,难道刑部派人保护他他反而更不安全?”
“我就是觉得这样更不安全。”
“我是上司还是你是上司?”
“你是。”
“那么你还不回答?”
“……”
“服务社有一个重要成员仍然在逃,有可能死灰复燃,大宋需要你把这个举报人的名字说出来。”
马景瑞慢慢说:“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了。”
※ ※ ※ ※ ※ ※
苻鸩仍然在下棋。
有时候下一盘棋也需要很长时间的,尤其是跟慢性子喜欢转弯抹角的人下。
“郑三还没有来。”陈橹说。
“恐怕他今天来不了了。”
“来不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也许永远都来不了了。”
陈橹不再问。
郑三来不了,郑三的消息来了。小虎火烧屁股一样的跑进来:“郑三让胡老大他们砍死了,大哥,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带人把那几个王八蛋剁碎了喂狗!”
“不可以乱来,我自有分寸。”苻鸩说。
小虎气乎乎地出去。
陈橹淡淡说:“想不到杀郑三的是胡老大。”
胡老大当然是在为猎豹报仇。其实这并不很难想,误会和怀疑,岂非永远会杀死一些人的?
陈橹说:“本来我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不动郑三。”
“如果自己人都要杀他,我何必杀他?” 苻鸩笑了笑,“如果那群人不杀他,我何苦杀他?”
电话响了,里面传来晓枫的声音:“喂,他们要我跟你说话。”
——他们是谁?谁是他们?
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临安路,327号,27楼,C。”
只有这一句话。
一句话,一个地址,一条命。
谁的命?
※ ※ ※ ※ ※ ※
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什么?
也许有人回答时间。
也许有人回答信仰。
或者钱。
或者妻子儿女。
但是有一样东西你就算忘了,忘了再忘,到最后也还是会想起来,那就是命。
生命,多么宝贵,多么奇妙,又多么令人无奈。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生命也是。
※ ※ ※ ※ ※ ※
苻鸩找到晓枫的时候,她正在一间空屋子里,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有些发白,目光一瞬充满忧伤,她用很快的速度说:“你没事吧?帮我报警,他们在我身上捆了一个定时炸弹。你先离开,可能有人躲在附近要害你。”
——只是忧伤,只是一瞬。
只是被一根绳子捆在椅子上。苻鸩看见她的时候已经很开心,他甚至不敢想她会发生什么事,但那些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这个时候她还能说这些话,其实显得有些好笑。她本来应该哭得说不出声,等着别人来问她是怎么回事的。
苻鸩问:“你知不知道炸弹定到几点?”
“他们说五点钟。”
现在的时间是四点二十三分。
苻鸩想了几秒:“不可能。”
“你报警就行了。”
“先让我看。”苻鸩说。
——一个人如果决心报仇,会不会给仇家活着的机会?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们的仇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炸弹定的时间是五点钟没错,炸弹上的时钟却已走到四点四十一分。而且好像比普通的钟走得快些。
忽然发觉心爱的人已经非常接近死亡,这感觉其实很可怕。那不是痛,不是恐怖,不是寂寞,甚至什么都不是。
死一般的寂静,晓枫等着苻鸩说话,这几秒钟简直比一年还长。苻鸩终于吐了口气,说:“我们最多还有十八分钟,叫人帮忙来不及了。”
“你是不是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遗言交代?”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帮我买个好点的骨灰盒……”
苻鸩笑了:“其实也不是完全绝望,炸弹我也碰过不少,我来拆也许来得及。”
“你要小心。”
“我会的。”
炸弹在椅子的后面,他们谁也看不到对方。——那么近,却什么也看不到。
苻鸩轻轻地安慰她:“不会有事的,放心……”
晓枫轻轻说:“我多想没事,不过如果只剩下十几分钟,是不是也应该知道了?”
“现在真的还不知道。”
“嗯。”
“是不是后悔了?”
“是啊,如果我不是那么沉不住气自己跑出去,也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了。”晓枫笑笑,“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会跑出去。”
苻鸩居然叹了一口气:“不是也许,是一定。”
“这么了解我?”
“我还知道你不仅任性起来什么也不顾,而且还非常嘴硬。”
“这些缺点都不是很有趣。”
“简直不有趣得要命。”
——要苻鸩的命,也要她自己的命。她自己的缺点要她自己的命倒没什么,要别人的命就不那么应该了。
晓枫说:“我……”
苻鸩打断她:“比如说这个时候你应该痛哭流涕,说你不想死,或者骂我连累你,然后再说点遗言,让我照顾你的小猫之类,但是你,你居然一直说要报警。”
晓枫叹息一声:“如果一个人可能很快就不能清醒了,那么她是不是应该非常清醒?”她又说:“其实你对我已经很不错了。”
“啊??”
“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常常一个人走得不知去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上学,除了一个可以管我的人,什么都不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怎么样说谢谢,知道没人有责任疼爱我;没有人一定应该关心我。但是我活得很好,很快乐,我觉得这世界好美丽,能在里面生活真的很幸运。可以关心我所关心的人,做我应该做的事,我已经很满足。只是我没想到我也许活不过二十三岁,也没有想到你肯这么样帮我。”
“想想开心的事,再给我一点时间。”苻鸩说,“很快就好。”
“谢谢。”
苻鸩忍不住笑了。
寂静。
时间加上寂静,得到的结果结果也许就是难以忍受。幸好这段时间真的很快。很快,苻鸩转过来,看着她说:“这里有三根线,弄断其中一根我们就可以没事了,但是如果切断的不是那根线,炸弹就会爆炸。”
晓枫喃喃说:“三分之一的希望……”
“还有六分钟时间。”
“好可怕……”她一下子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已说不下去。
“别担心,想些开心的事。”
“是啊,我常常都这样想。在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别难过,明天就会好的;我第一次拿到不及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明天会好的;我喜欢的男生放弃我选择了别人,我对自己说,明天会好的;你告诉我我再也见不到哥哥,我对自己说明天会好的……”她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现在,我终于没有明天了。”
苻鸩不知道说什么。
“嗯,从前也有几多开心的事。”女孩子变得真快,晓枫竟然又不难过了,“正好这边有线,你把它一端系在一根线上,另一端系住我的手指,这样我自己就可以拉断那根线。”
苻鸩没有,他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她说话的时候他正轻轻地拂开她的头发,轻轻地摸着她的脸,柔声说道:“你怕我就这么走了?”
晓枫的声音也柔得像水一样:“你再摸摸我。”
她永远答非所问,但是他已不想再问,他轻轻说:“我想摸的地方不是你的脸。”
“哪里都可以。”
连苻鸩自己也不知道,他可以这样舍不得一个人。
晓枫抬起头,柔声说:“我怕你不走。”
“是不是我一定要走?”
“你不必留下来,是不是?”
苻鸩只好问:“这里的三条线,一条白的,一条红的,一条黑的,你要拉断哪条?”
“白的是我,黑的是你,红的吧。”
“好,你说红的就红的。”
苻鸩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些事要问我?”
晓枫停了几秒:“是。我很想问高捷是不是真的没事。”
“是真的。”
苻鸩又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些别的。”
“不是的。还有不到四分钟时间,把这些时间给我好吗?”
“你这样说我不走都不行。”
“或者直说我觉得你的生命太宝贵,不可以这么浪费……”
苻鸩的心好像忽然被一刀劈成两半,人,真有心痛这么回事。
他走出那间屋子,关上门,再也走不动一步。只隔着一扇门,他想念的人近在咫尺。一生一世,他没有这么样想念过一个人。
三分钟。每个人每天有几百个三分钟。——是不是极幸运?
并没有多久,晓枫又看见苻鸩走进来,笑着说:“是不是想我了?”
晓枫简直想哭。
他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唯一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没事,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晓枫眼前仿佛飘过一个黑衣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再回答已经没有意义,她甚至看到苻鸩眼睛里闪过的失望。——如果要犹豫,就不是真的答应。这样想的人其实不多,但是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他会怎么想?
晓枫只听见背后“嘶——”的一声,苻鸩拉断了导线,一切,忽然一下子变成空白。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如果你要娶我,我一定嫁给你。
有些话和有些事一样,错过了那个时候再也不会有机会。
※ ※ ※ ※ ※ ※
四点四十二分,某幢大厦发生爆炸,爆炸原因还在调查中。
新闻都是这样说的,这次也不会例外。
晓枫并没有看到新闻,也没有去看。苻鸩刚把她带到一家医院,她没有病,也没有受伤,只不过苻鸩认为那里安全。
他竟然能让她住进一间单人病房,然后他就要走了。
晓枫说:“等等!”
“为什么我们已经没事了,你还要引爆那颗炸弹?难道……”
“我只庆幸来得及在四点四十二分弄响那颗炸弹,不然现在咱们都在棺材里!”
“有什么用吗?现在你一出去,他们还是知道你活着。”
“为着多活一分钟,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满意了?”
“我是说……”
“什么都不用说,你留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
“你……”
苻鸩不肯再听,他的回答是:转身就走。
晓枫大声说:“你自己小心!”
苻鸩回头笑笑。
※ ※ ※ ※ ※ ※
也许是害怕再被人在身上绑颗炸弹,晓枫竟然真的住在医院里没有出去。但是只过了两天,姜宁忽然打来电话。
“你在哪里?”
“有意义吗?”
“之迪忽然想不开想跳楼!你马上过来,她正在学校对面的大厦上……”
电话里面很吵,姜宁似乎再也来不及和她说话。
——你留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
——为着多活一分钟,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晓枫记得这两句话很清楚,非常清楚。
也许姜宁真的已经厌倦,也许之迪又误会了他的意思。两个人的事,又有谁能完完全全明白?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一个人可以绝望到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