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燃烧的大江
2019-07-1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自“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守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师就是饮雨大师的衣钵弟子,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少女时为了要投入华山门下,曾在华山之巅冒着凛冽风雪长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饮雨大师答应她时,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几乎返魂无术。
  那时她才十三岁。
  七年后,饮雨大师远赴南海,枯梅留守华山,“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竟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将枯梅大师称为“铁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要和饮雨大师决战于泰山之巅,饮雨若败了,华山派便得投为罗刹帮的属下。
  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但饮雨大师却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华山既不能避而不战,枯梅就只有代师出战。
  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冷面罗刹”敌手,去时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罗刹同归于尽。
  冷面罗刹自然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出题目,划道儿,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沸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
  冷面罗刹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迹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自此一役后,“铁仙姑”枯梅师太更是名动江湖,是以二十九岁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      ×      ×

  枯梅大师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若说她这样的人,也会蓄发还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楚留香却非相信不可,因为这确是事实……

×      ×      ×

  黄昏。
  夕阳映着滚滚江水,江水东去,江湾处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仿佛是个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显得分外突出,这不但因为船是崭新的,而且因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船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船舱正中的紫檀木椅上。
  她右手扶着根龙头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张干枯瘦削的脸上,满是伤疤,耳朵缺了半个,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视。
  她脸上绝无丝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无论谁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都会压低些。
  这位老妇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了,何况她身旁还有两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另一个却是英气勃勃,别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别人两眼。
  崭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绝美的少女……这些无论在哪里都会显得很特出,楚留香远远就已瞧见了。
  他还想再走近些,胡铁花却拉住了他,道:“你见过枯梅大师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见过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儿她们去游华山时远远瞧过她一眼。”
  胡铁花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胡铁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边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铁花笑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难道也有毛病了吗?这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胡铁花一直觉得很好玩,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总还有一样比楚留香强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还了俗,只不过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铁花道:“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居然会下华山,自然是为了件大事。”
  胡铁花道:“这见鬼的地方,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何况枯梅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一辈子怕过谁?她可不像你,总是喜欢易容改扮,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那满面英气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亚男倒还是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了,看来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地道:“在我看来,她简直已像是个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怕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却像是好了,否则不会嗅到一阵阵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这时,突见一艘快艇急驶而来。
  艇上只有四个人,两人操桨,两人迎风站在船头,操桨的虽只有两人,但运桨如飞,狭长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间便已自暮色中驶入江湾,船头的黑衣大汉身子微微一揖,就窜上了枯梅大师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老天却并没有亏待他,另外给了他很好的补偿,让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灵敏。
  他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出这大汉脸上带着层水锈,显然是终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稳如平地,此刻一展动身形,更显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轻功也颇有根基。
  楚留香也听到他一跃上江船,就沉声问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来的么?我们是奉命前来迎……”
  他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走入船舱,说到这里,“接”字还未说出来,枯梅大师的拐杖一点,他的人就凌空飞起,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的飞出了十几丈,“噗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个人立刻变了颜色,操桨的霍然抡起了长桨,船头上另一个黑衣大汉厉声道:“我兄弟来接你们,难道还接错了吗?”
  话未说完,突见眼前寒光一闪,耳朵一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顿时就变得面无人色。
  剑光一闪间,他耳朵已不见了。
  但眼前却没有人,只有船舱中一位青衣少女腰边的短剑仿佛刚入鞘,嘴角仿佛还带着冷笑。

×      ×      ×

  枯梅大师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为她低诵着一卷黄经,根本连头都未曾抬起。
  船舱中香烟缭绕,静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快艇已被吓走了,去时比来时还要快得多。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想不到火气还是这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胡铁花道:“但枯梅大师将船泊在这里,显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约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约来接她,她为何却将人家赶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只因那些人对她礼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师虽然修为功深,但却最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无礼。”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枯梅大师的脾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却偏要来自讨苦吃,如此不识相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这只因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皱眉道:“那些人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约她在这里见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去问谁?”
  胡铁花撇了撇嘴,道:“人家不是说楚留香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当没听到他的话,悠然道:“几年不见,想不到高亚男不但人更漂亮,剑法也更高了,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气。”
  胡铁花板起了脸,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让给你好了。”
  楚留香失笑道:“她难道是你的吗?原来你……”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发现方才那快艇去而复返,此刻又箭一般的急驶而来。
  船头上站着个身长玉立的轻衫少年,快艇迎风破浪,他却像钉子般钉在船头,动也不动。
  胡铁花道:“原来他们是找救兵去了,看来这人的下盘功夫倒不弱。”
  快艇驶到近前,速度渐缓。
  只见这轻衫少年袍袖飘飘,不但神情很潇洒,人也长得很英俊,脸上更永远都带着笑容,远远就抱拳道:“不知这里可是蓝太夫人的座船么?”
  他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楚留香都听得很清楚。
  枯梅大师虽仍端坐不动,却向青衣窄袖的高亚男微一示意,高亚男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少年赔着笑道:“弟子丁枫,特来迎驾,方才属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蓝太夫人及两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话说得婉转客气,笑容更可亲。
  高亚男的脸色不觉也和缓了些,这少年丁枫又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高亚男也回答了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都很轻,连楚留香也听不到了,只见丁枫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师行过礼,问过安。
  枯梅大师也点了点头,江船立刻启碇,竟在夜色中扬帆而去。
  胡铁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师怎会变成蓝太夫人了?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约的本是蓝太夫人,但枯梅大师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冒蓝太夫人之名而来赴约。”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她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够大?”
  楚留香道:“也许就因为她名声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别人的名!但以枯梅大师的脾气,竟不惜冒名赴约,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铁花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这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她是为了替高亚男招亲来的,这位丁公子少年英俊,武功不弱,倒也配得过我们这位清风女剑客了。”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道:“滑稽,滑稽,你这人真他妈的滑稽得要命。”

×      ×      ×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们休息、喝酒、聊天、补网的时候,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的,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总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时候,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去买了一大壶酒。
  胡铁花这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女人,甚至连没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远远望去,枯梅大师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点灯光,半片帆影,但行驶得还是很快,楚留香他们的轻舟几乎已使尽全速,才总算勉强跟住它。
  胡铁花高踞在船头上,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居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人平时话最多,今天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铁花想装作没听见,憋了很久,还是憋不住了,大声道:“我开心得很,谁说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没有心事,为什么不说话?”
  胡铁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说话?”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这人平时看到酒就连命也不要了,今天却连一口酒都没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说话,哪有空喝酒?”
  胡铁花忽然放下酒壶,转过头,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又香又嫩,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你们旁边过去,船上有三个人,其中有个人你觉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觉得面熟的人,原来就是高亚男,你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就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就像没瞧见,你想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又不敢,因为枯梅大师也在那条船上,你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师却是你万万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铁花这次连“是”字都懒得说了,直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已有二十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竟下山来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惊,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瞪着楚留香叫道:“这些话本是我告诉你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既然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何又要来问我?你活见鬼了,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亚男想嫁给你的时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现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
  胡铁花抢着道:“只不过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个特大号的贱骨头,总觉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板着脸道:“这些话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这件事。”
  胡铁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虽然是个贱骨头,但高亚男还是喜欢你的,她故意不理你,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现在正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虽不了解她,她却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险,自然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宁可让你生她的气,也不肯让你去为她冒险。”
  胡铁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说来,她这么样做难道全是为了我?”
  楚留香道:“当然全是为了你,但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会生她的气,只会坐在这里喝你的闷酒,只希望快点喝醉,醉得人事不知,无论她遇着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左手括了自己个耳刮子,右手将那壶酒抛入了江心,涨红着脸道:“你老臭虫说的不错,是我错了,我简直是个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就有大事要发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颜道:“这才是好孩子,难怪高亚男喜欢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为她戒酒,一定也开心得很。”
  胡铁花瞪眼道:“谁说我要戒酒,我只不过说这几天少喝些而已……头可断,血可流,酒是不可戒的!”
  楚留香笑道:“你这人虽然又懒、又脏、又穷、又喜欢喝酒、又喜欢打架,但还是个很可爱的人,我若是女人,也一定会喜欢你。”
  胡铁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欢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会还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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