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恩情债
黄河滩头,芦苇丛中,有一座小小山丘,倚山而建的是一幢精雅别致的小木楼。
朝阳已升起,金黄的阳光,照亮银装素裹的世界,也照亮一个笨拙的雪人,更照亮一对年青男女灿烂的脸。
他们垒雪人,他们嬉戏,他们追逐,他们年青,他们漂亮,他们天真无邪……
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画卷?但在浪子的眼中,这一切,恍如是虚幻,他的心正在发冷。
因为这个扬溢着幸福的人家,正是他昨晚冒然造访的小楼,也因为那门前嬉戏的幸福人儿正是冰冰与燕飞。
眼前的这一切,又是一个什么阴谋?
难道冰冰并未被掳?难道她竟帮着燕飞对付自己的父亲?
但不管是什么阴谋,吴用所言都不假,此事看似真与他无关,所以他可以走,但浪子却不能走,因为他还未弄清心中的悬念,他还必须见一个很关健的人物。
当冰冰看到浪子的时候,她显得很意外,也很高兴,这种表情绝不是演饰出来的。
“浪子大哥你怎会在这里?”
她竟不知!她竟真不知道!
也许,她什么也不知道。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虽远离她的内心,但又紧紧缠住她的人。
单纯的人,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
浪子看着她纯真、娇好的笑靥,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
冰冰笑了,笑得很甜。
“又在骗人。”
浪子道:“难道你知道你是怎么到了这里?”
冰冰道:“我当然知道。”
浪子道:“你说。”
冰冰道:“爹爹说有仇人找上门,要我在枫林渡囗呆着。”
浪子道:“那你为何不好好呆着。”
冰冰道:“因为燕大哥要来找爹爹嘛!”
浪子道:“所以你就跟他来了。”
冰冰点点头道:“嗯!”
浪子叹道:“看来你真是个傻丫头。”
浪子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沉重,冰冰当然不解,她刚想问,一直微笑着的燕飞突然道:“屋里请。”
浪子冷冷道:“我知道这间房子并非你所有,你大概做不得主。”
燕飞不作声了。
冰冰又不解了,道:“这间房子的确是燕大哥刚买来的呀!”
浪子道:“是吗?”
冰冰点点头道:“嗯!”
浪子道:“这里是否还住了一个老人?”
冰冰奇道:“是呀!你怎会知道。”
浪子道:“我不但知道他住在这里,我还知道他是谁?”
冰冰道:“那你猜猜。”
浪子道:“燕飞的师傅。”
冰冰抿嘴笑道:“胡猜,燕大哥没有师傅,只是扫地的韩爷爷。”
浪子又叹道:“你燕大哥小小年级就有一身的武功,若不是得到世外高人的指点,那他便是绝世奇才。”
浪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大门囗,因为这时,大门囗已站着一个老人,一个目光明净,鹤发童颜的老人。
老人正暖暖地微笑。
浪子第一次见到这个老人,第一次见到这种笑容时,只觉的无比的亲切,因为他了解人性,可是现在,他只觉得人性太复杂了,太可怕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人性。
老人微笑道:“这间房子的确是老朽所建,你说得不错。不知老朽请阁下进来小坐,阁下是否赏光?”
浪子道:“赏光!一定赏光!就算你不请在下,在下也少不了登门拜访。”
浪子走进小阁楼,发现门已修好,窗也补过,损坏的残桌败椅均被搬走,地上的血迹也已擦去,昨夜那场惊心动魂的生死之战,恍如就象这些痕迹一样被人轻意抹去了。
楼上有一只碳炉,炉上温有酒,老人缓缓坐下,坐在暖炉旁;浪子也坐下;燕飞却垂手肃立在老人身后
浪子看着燕飞静静站在老人的身旁,忽然觉得他们两人与冯贞、段八方两人太相似了。
段八方是冯贞的朋友还是恩人?老人与燕飞是师徒还是复仇者与工具?
这其间的关系,也许他们自己也分不清?
冰冰看到燕飞静静地站在老人身旁,却也睁大了眼睛,她只不过是实在未曾想过,这个疯老人竟真是燕飞的师傅。
燕飞道:“冰冰你一个人去外面堆雪人,燕大哥不陪你玩了。”
冰冰当然不肯走,她只不过是单纯,并不是个笨蛋。她也感觉出一种沉闷的气氛。
浪子也道:“去吧!莫要偷听。”
冰冰道:“我不去!我就要偷听!”
浪子叹息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干脆永远也不要知道?”
老人也叹息着,缓缓道:“反正她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不如一块坐下来听听。”
燕飞倒了一杯酒,恭敬地递给老人,老人接过,笑道:“也替浪子倒一杯。”
浪子道:“在下不敢喝,在下还想再活两年。”
老人淡淡笑了笑,道:“别说是小小一杯酒,就算是当年的‘毒王’唐清水在世,只怕也奈何不了阁下。”
浪子道:“但是你还是三番两次想要在下性命?”
老人叹道:“那只因为阁下城府太深,知道的太多,管的也太多。”
浪子道:“若是堂堂正正做人,又何惧他人洞悉什么?又何惧他人多事?”
老人长叹不语。
浪子道:“我知道的事的确不少,但有一点,我却想不通。”
老人道:“你说。”
浪子道:“在关帝庙,雷洛天与彭一贵他们本来是准备暗算我,为何雷洛天会临阵倒戈?”
老人道:“因为二蛇无意中把冰冰被挟一事透露了出来。”
老人随即又解释道:“雷洛天可能会杀你,也可能会对付段八方,却绝不愿冰冰受到伤害。”
浪子冷笑道:“我看根本就是你故意让二蛇透露。”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浪子道:“雷洛天与燕飞从小一块长大,你若要杀他,便不能不顾及燕飞的感受,所以借他人之手便是最好的办法。”
老人道:“我又为何要杀雷洛天?”
浪子道:“因为雷洛天虽然助你们对付宫天仇,但他却不愿真正去对付段八方。”
老人的眼中忽然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这种神色既不是愤慨,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被理解的感激之情。
智者多疑多虑,注定终生与孤独寂寞为伴,所以偶尔被敌人理解,也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老人叹息道:“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你。”
浪子道:“至少还有一件事。”
老人道:“你说。”
浪子道:“你们故意让雷洛天逃出来,让他找到我,然后把我引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让公孙耻、无名、彭一贵他们杀了我?”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
浪子道:“但是,你们为何非杀我不可?为何不让我与段八方一块去对付宫天仇?”
老人呷了一囗酒,缓缓道:“这个问题非但你不知,就连我也百思不解,但我相信吴用的话——你与段八方联手,固然能打败宫天仇,但也必定杀不死他。”
浪子沉默着,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繁杂的计划,其组织者便是吴用与这位老人,这位老人掌握着段八方的一切,吴用却掌握着宫天仇的一切。而段八方与宫天仇两位盖世枭雄,反而象是被众人争观的斗鸡,被人玩弄于股掌。
现在段八方已被请进了瓮,这个老人已派不上用场了,剩下的宫天仇,只有靠吴用去张罗。
老人道:“你若是已没有疑问,可以出手了。”
老人静静地坐着,神态安详、宁和,恍如是在说一句极平常的话:“吴用带你来,本就是要你杀我,你也有足够的理由出手。”
浪子道:“你的剑呢?”
老人道:“我二十年前就没有剑了。”
浪子道:“你没有剑又怎会是我的对手?”
老人道:“即使我手中有剑,即使我再年轻五十年,只怕也不会是阁下的对手。”
浪子忽然冷笑道:“六十年前,以‘清风七式’名动天下的韩叶山,竟是个如此不自信的人!”
老人黯然不语。
燕飞忽然道:“我虽是阁下的手下败将,但这一战还是由我来接。”
浪子冷声道:“你来接?你凭什么?你当得起?”
燕飞忽然愤愤道:“我当然当得起,因为他不但是我的师傅,更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他,我早已饿死街头,我整个生命都拜他所赐,现在还给他又何妨?”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叹息,道:“我的确让你做了太多你不愿意做的事,算起来,什么债也还清了,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师徒,也无任何瓜葛,燕少侠请自便。”
燕飞握紧的手,指甲都已掐入肉中,嘴唇也已咬破,但他还是不能使自己冷静,他忽然发疯般冲到楼下,抓起一坛酒,仰天痛饮。
八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要喝一点酒,因为他发现自己已背负着一个无形的包袱,他只有灌醉自己,才能得到暂时的松卸。
恩情债!恩情债!恩情果真是还不清的债?
老人的泪已盈眶。
浪子几乎也快流出泪来,但他还是冷冷道:“你已年近百岁,却也舍不得一死,你有未想过,阎铁心难道就死的甘心?”
老人道:“你杀了我为阎铁心报仇,我绝无怨言。若是宫天仇遭到天诛,就算让我万劫不复,我更毫无怨言。”
浪子道:“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曾经送我一句‘顺其自然’的话。”
浪子缓缓又道:“我虽不杀你,却也送你一句话。”
浪子顿了顿,接着道:“不管多大的不幸也不能变成狼,否则,你所经历的不幸便是苍天对你这种人最好的惩罚。”
浪子走出去的时候,老人的老泪已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