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狂徒与疯子
庙内夜光暗淡,浪子心中也是一片混沌:段八方怎么可能杀雷洛天?雷洛天是不是还活着?一刻钟前的殊死之战,燕飞为何一点也不知情?燕飞的师傅是谁?他欠了谁的恩情?难道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个恩人?燕飞最后的那句话是何含意?
没有人能回答浪子心头的疑问,但庙外却有人打着火石,缓步进来。
火石的瞬息之光,照亮了一张坚毅的脸。
阎铁心看上去是一个冷峻坚毅的人。
浪子道:“阎少侠毕竟还是来了。”
阎铁心道:“我只不过想来看看猎人。”
“看到了?”
“没有。”
“猎人已走?”
“猎人根本就没有来。”
“二蛇不是猎人?”
阎铁心冷笑道:“他只是一条猎狗。”
浪子道:“燕飞也不是?”
阎铁心又冷笑:“他比猎狗还可怜,他只是别人的一个玩偶。”
浪子忍不住道:“猎人究竟是谁?”
阎铁心缓缓道:“吴用、无名、莫言、莫问,还有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
阎铁心说这句话的时候,瞳孔都在收缩。
浪子不禁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阎铁心淡淡道:“也许只有天知道。”
阎铁心自从进庙,看也未看浪子一眼,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借着火石的火星,在地上仔细地搜索着。
浪子忍不住又问:“你发现了什么?”
阎铁心道:“三个人。”
浪子道:“哪三个人?”
阎铁心道:“二蛇、洪开山、彭一贵。
浪子道:“可是鲁东铁砂门的洪开山?”
阎铁心道:“江湖中会铁砂掌的洪开山只止他一人。”
浪子道:“彭一贵又是谁?”
阎铁心道:“河北彭家庄的‘彭一刀’。”
浪子动容道:“可是那个弑父、淫母的彭家败类?”
阎铁心道:“正是。”
浪子不禁倒吸一囗凉气,道:“听说,只有此人才得到了彭家刀法的真传,看来,雷洛天受重伤而去还算是万幸。”
阎铁心却冷冷道:“彭一贵的刀法的确不错,但在他们当中,象他这等武功的人还有不少,甚至还有人比他更可怕。”
浪子道:“还有谁比彭一刀更可怕?”
阎铁心道:“别的人不说,吴用的武功就深不可测。”
浪子忍不住又问:“他们都是驰名人物,平时自恃自负,究竟是什么力量使这样一些人凝聚在一起?”
阎铁心叹息道:“只因一个人。”
浪子道:“谁?”
阎铁心道:“宫天仇。”
浪子道:“宫天仇是什么人?”
阎铁心看着浪子,缓缓道:“你果然是来自江南的浪子,居然连宫天仇也不知道。”
浪子未语,近两年,是他的人生最暗淡的时光,他不光脱离了江湖,几乎都快脱离了生命。
阎铁心道:“两年来,中原武林,许多名宿都已归隐,每人都有他自己的因由,可是人人都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为了避开狂徒宫天仇的挑畔!”
浪子道:“宫天仇既是个狂徒,又有何可怕?”
阎铁心道:“所有的狂人也许都不可怕,但这个狂人却是个例外。他不光有盖世无双的武功,甚至还有点驭人的本事,他规定每个奴才,只要帮他做三件事,异或找到新的奴才,便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过上原来风光的生活,且永不骚扰。”
浪子笑道:“所以他们便拼命地替自己物色替身?”
阎铁心道:“他们不但拼命物色替身,也卖力去对付他要对付的人。”
浪子道:“宫天仇要对付段八方?”
阎铁心冷冷道:“他并不是要对付段八方,他只不过要对付全天下有钱有势的人,他只不过想得到这个天下而已。”
浪子又笑道:“看来,他并不是狂人,只是一个疯子!一个可悲的疯子!”
阎铁心叹息道:“他的确是疯子,但这个疯子,每到一处,总是带来一场腥风血雨,如今塞上又已风云突变。”
浪子忽然疑视着阎铁心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阎铁心一字一字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想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你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浪子苦笑道:“方才燕飞也要我走,现在你也要我走,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赶我走?”
阎铁心道:“燕飞劝你走,只因你放过他一马,他心存感激。”
浪子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阎铁心缓缓道:“因为我敬重人格高尚的人。”
浪子苦笑。
阎铁心道:“燕飞本是非常出色的剑客,可是,他猝然一击也未杀了你,可见你的武功已是化境。你是这样一个盖世之才,却情愿低声下气地求一顿施。这种堂堂正正的人,值得任何人为之以诚相待。”
英雄重英雄,惺惺惜惺惺。敬重高尚道德的人,又何偿不是高尚正派之人?
阎铁心叹道:“但是你错了,你本该学得象一个凶徒,象一个恶棍。”
浪子不禁道:“饭馆中那个中年人也是宫天仇的人?”
阎铁心道:“不错!他便是太行‘急风剑’葛青波。”
浪子笑道:“幸好我只是讨了一顿饭,若是做了丢人的事,莫不是连宫天仇、吴用他们也知晓了?”
阎铁心冷冷道:“凭吴用、无名的精明与谋虑,你与段八方的计划,一定不再是什么秘密。”
浪子忽然笑不出来了,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与段八方的计划?”
“我见到你便已知道了一切。”阎铁心解释道:“你不是奸徒,也不是小人,你绝不会对付段八方;而段八方既未瞎眼,也不是傻瓜。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会在对手猬集时,把朋友变成敌人。所以,今天贺兰城的一幕,唯一的解释——你们根本就是在演一出戏。”
浪子点了点头,缓缓道:“你说的不错!”
浪子叹息着又道:“看来,只有我才是傻瓜,我总是把别人想的太简单了!”
阎铁心淡淡道:“你又错了,你根本不是傻瓜,你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
浪子苦笑。
哲圣是疯子,好人是傻瓜。只可惜世界上,这样的疯子太少,这样的傻瓜也不多。
浪子长长叹了囗气,道:“计划虽已败露,鹿死谁手却也未知。”
阎铁心冷笑,沉声道:“若要斗策略,谋算计,也许整个江湖中,已没有人能胜过吴用、莫言他们!”
浪子道:“既是这样,那就直截了当的痛快。”
阎铁心又冷笑,道:“若要斗勇斗狠,宫天仇虽是个疯子,但每个小觑他的人更是疯子!”
浪子淡淡微笑,不语。
阎铁心又道:“你不信?”
浪子道:“我只知文无第二,武无第一。”
阎铁心冷冷道:“此话虽不假,可是宫天仇却是个例外,他的武功不但空前,甚至绝后!”
浪子本想大笑,可是他看见阎铁心的脸色就笑不出来了。
阎铁心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庙内,夜光暗淡,阎铁心的神色却比夜色还黯然。
两人沉默了片刻。
浪子忽然问:“你有未见过燕飞的剑?”
“见过三次。”
“他的剑法如何?”
“江湖中,有他那么精湛剑法的人已不多。”
“若他与宫天仇一战,有几成机会?”
“一点机会也没有,他根本就不配与宫天仇一战!”
浪子不说话了。
阎铁心缓缓道:“无名也是一位剑客,他的剑绝不会逊于燕飞,他与宫天仇交手后,三年也不敢提剑……”
浪子还是沉默着,阎铁心也闭上囗,破庙忽然静了下来,静的诡异,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阎铁心缓缓又道:“你也是一位盖世之才,你能打败燕飞,也许还能打败无名、吴用他们,但你只不过是打败他们而已。”
“宫天仇却如何?”
“宫天仇却是震慑住他们!”
阎铁心缓缓又道:“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有多高的武功,宫天仇总是一招内就制服他,没有一个人能例外。吴用曾经说过,败给宫天仇的人,永不敢言勇;在宫天仇面前,没有人有资格论武。”
……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阎铁心忽又问:“你可听过‘催元反戕’的传说?”
“听过。”
“也许宫天仇那震憾人心的武功便是催元反戕!”
浪子淡淡道:“不是也许,本来就是催元反戕,而且,他已练的……”
浪子说到此忽然住囗,庙内立时又静下来,然后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远的地方走来。
脚步声沉缓、稳重,仿佛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就象是深山古刹中,了却尘缘、无欲无念的老和尚,敲出的木鱼声一样,没有一丝急燥与轻浮。
脚步声来到庙外,嘎然而止,来人朗声道:“里头可是浪子大侠与阎大侠?”
浪子道:“里面只有阎大侠与浪子,却没有你要找的浪子大侠。”
来人笑道:“在下正是找阎大侠与那位不肯称大侠的浪子大侠。”
浪子叹息道:“在下本不是大侠,为何吴先生非要为在下冠以大侠的沉重头衔?”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庙门,门外人果然是吴用。
吴用也叹息道:“沽名钓誉之辈,总是侠名播四方,侠迹传千古,而真正的大侠,反而死都不肯承认。”
浪子无奈地笑了笑道:“既然吴先生定要此言,那在下只好当一回大侠了,好在江湖中,自古就‘大侠’泛滥,也不在乎多我一个。”
吴用也笑道:“浪子大侠肯承认是大侠,当然也会承担大侠的责任,这样,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浪子不禁道:“你要我承担什么责任?”
吴用道:“今晚陈家大院有一件武林公案,需要两位大侠主持公道。”
浪子道:“公道自在人心,为什么要我去主持?”
吴用道:“如此说来,浪子大侠是不肯去的?”
浪子道:“不错!”
吴用长长叹息,显得无尽的挽惜,尔后又对阎铁心道:“万望阎大侠不孚众望。”
阎铁心冷声道:“我说的话代表公道?”
吴用叹息,还未答,阎铁心又道:“既然我说的话并不代表公道,我为何要去多言。”
吴用道:“如此说来,阎少侠也不肯伸出仗义之手?”
阎铁心冷哼一声,并不回答,仿佛根本就不值得回答。
吴用叹息,似乎失望已极,然后霍然抱了抱拳,淡淡道:“两位既不肯出面,在下也就告辞了。”
浪子道:“吴先生留步。”
吴用道:“在下虽不才,却也懂何为正义,此去陈家大院贡献绵薄,实是刻不容缓。”
吴用从容地说着话,脚步却未停。这次浪子有了防备,他忽然一闪身挡住了吴用的去路。
浪子冷笑道:“难道你想就此离去?”
吴用道:“阁下为何挡住在下道路?”
浪子道:“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本来谁也不碍着谁,但你万万不该暗算雷洛天。”
吴用道:“明明是段八方排除异已,为什么要冤枉在下?”
浪子道:“雷洛天对于段八方来说早已不是异已。”
吴用叹道:“雷洛天是一个人才,他怎肯屈居人下,段八方却是一方之主,又怎容人挑战其尊?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人心叵测,即使兄弟相残也不足为奇,浪子,你怎敢如此武断?”
浪子哑然。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利欲横流的世界,又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
浪子忽又冷笑道:“二蛇的确有几个帮手,阁下未卜先知,我看阁下作何解释?”
吴用道:“二蛇、彭一贵他们本就是一路之貉,正所谓同恶相济,他们若不联手对敌,那才奇怪。在下所言的真假,阎大侠可以替在下证明。”
阎铁心冷笑,不语。可是冷笑虽不屑,不语却等于默认。
吴用道:“在下的这番解释,阁下可信服?”
浪子道:“信服!想不信服都难,不过你还是不能走。”
吴用笑道:“抱歉的很,在下急事缠身。”
浪子冷声道:“你认为我拦不住你?”
吴用微笑道:“凭阁下的武功,当然不在话下,但我知道阁下绝不会为难在下。”
浪子冷笑道:“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大侠,更不是谦谦君子。”
吴用道:“但我知道阁下也绝非小人。”
世上有一种人,虽做过许多扶危济困的侠义之事,但他骨子里却是小人;世上也有一种人,他从不想做世人敬仰的大侠,甚至有些冷漠,但他一生中,却也绝不肯做一件昧良心的事情。
哪种人更高尚?也许,没有人分的清。
哪种人更悲哀?却非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隐者了。
浪子就是这种隐者。
吴用笑了,笑得很和善!很和善!
浪子也笑了,笑得却很无奈!很无奈!
浪子道:“阁下算准在下不会为难阁下?”
吴用道:“因为阁下是一个真正的大侠。”
吴用接着解释道:“阁下若不是大侠,此刻,燕飞的尸骨已寒;阁下若不是大侠,段玉新也已死过两次;阁下若不是大侠,今天的贺兰城只怕要血流成河。”
浪子道:“我让燕飞走,只因我欣赏他的剑法;我放过段玉新,那是我敬重他对刀的诚;而段家的那群乌合之众,只是根本不配我出手,但我想不出,我凭什么放了阁下。”
吴用微笑着道:“小人要杀一个人,何患无理?而君子要宽恕一人,又何患无由?况且,阁下根本就不相信雷洛天已死,也不敢确定与在下有关,阁下甚至怀疑雷洛天是否真心交你这个朋友,是否值得为他出手,以阁下仁义、博大的胸怀,难道会为了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而杀了在下?”
浪子瞳孔都在收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是仁善的近乎懦弱,而面前这个笑吟吟的中年人就象是身边的影子,可以洞悉他人不愿承认的一切。
吴用从浪子身边走过,走的从容不迫,完全没有戒备,他知道浪子不会对他出手,更绝不会在背后出手。
阎铁心看着吴用走过,忽然冷笑道:“阁下曾经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看来阁下是一个极其明智之人。”
吴用回头道:“两位又何偿不是如此?”
阎铁心道:“我就看不出阁下究竟是个什么人。”
吴用道:“阁下是大侠,看透的自然是奸佞小人;而在下是个不才之人,所以最崇敬,最熟稔正气凛然的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