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小货车,我走进那扇重檐叠瓦的大门。
正面是一排银杏树,黄树叶子在秋风中片片飞舞,飘落在地上,织就了一床金黄色的地毯。
放眼望去,里面有无数座楼房,也许我该去问问办公室在哪儿,他们会告诉我上课的时间和地点的。但是,我深信,站在这儿就一定能见到。今天不行,明天、后天一定会的。
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内心总有些胆怯,便退到了门背后。
身子靠在那堵砖瓦墙上,掏出盒喜利烟。我一边让心情尽量平静下来,一边观察着四周。一个个胸有成竹的笑脸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要光说年龄,我也没增长多少。但是,很明显,进出这里的人,他们跟我住的地方不一样,生存的场所也不同。
看来大学这地方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没有人特别关注我。我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样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反正五年我都等过来了。
那之后五年——
我没有查过住址,只是每年确认一次她们的存在而已,每次都小心地不让自己在她们二人面前出现。所以去年她进了这所学校我也知道。我没有送礼物庆祝她考上大学。因为我觉得她跟我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在那之后好像也纠缠了她们一段时间。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等他们明白我根本没打算露头后,也就离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决不能出现在两人面前。
我也曾想过给她去个电话。但是,我太了解她的脾气了。如果我不现身,她肯定不会理我的。
等了有两个小时了。备下的两盒喜利都抽光了,看来明天该带五盒来。我把最后一个烟头踩灭了。
“把烟头打扫干净。”
抬起头,只见一个长发女孩,一只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两腿岔得跟肩一样宽。另一只手上是用带子捆扎好的书。浅粉色马海毛毛衣下,胸部高高隆起,腰呢,细得简直不盈一握。
她眉毛一挑,拿眼瞪着我。由于兴奋,连眼角都涨红了,她撅着嘴说道:“邋遢男人,最让人嫌了!”
“你说的对。”
我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烟头都拣了起来,就那么塞进牛仔茄克的兜里。
“那样做,不是会弄脏了茄克,真拿你没办法。”
皱纹窜上了她的眉间和鼻头,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头直直的秀发摆来摆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你那张脸怎么弄的?”
“我还想问你那胸怎么搞的呢?”
“混蛋,当然是自己长的了,难道一下子就能隆起来吗?”
“我这也是自己长的,你没话说了吧。”
她还在对我怒目而视。
“你母亲还好吧?”
“在朋友店里帮忙。刚还上借的钱,又要借钱了。”
“这才是你母亲嘛。”
“你不是特意为说这话而来的吧。”
当然。我弯下腰,声音尽量温和地问:“怎么做你才会告诉我印刷机在哪儿?”
“这是对你抛弃了我五年的惩罚。先转三个圈学几声狗叫。”
我照做了,许多人像看耍猴般的围了上去。
“好了,告诉我吧。”
“还不成。现在再跪下来,亲一下我的脚。”
又照做了。围观的人群一阵哄动。
“幸绪,干什么呢?”
传来了女孩子七嘴八舌的喊声。但是,幸绪还是丝毫未动。
“接下来还要我干什么?”
“吻我。”
我轻轻地碰了碰幸绪的额头。幸绪一伸手,使劲抱住了我的脸,泪光盈盈地看着我说道:“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
“人家都在看着呢。”
“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我揽过她的肩,深深地吻住她的唇。过了片刻,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幸绪趴在我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耳语道:“你一直是想瞒着我造假币的吧?”
“哪能呢。”
“撒谎,撒谎。我早就看透你了。所以,我才给你藏起来了的,仁史。”
“对不起,本人现名鹤见良辅。”
“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又长着哪副尊容呢。”
说着,幸绪使劲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哎呀,臭死了,这哪是人住的呀。”
幸绪一脚刚跨进我在池袋的公寓,就赶紧捏住了鼻子。随后,就那么大踏步地穿过房间,一下子拉开了所有的遮光窗帘和玻璃窗。
秋日的夕阳直直地照进了这间虽在四楼,但总像地下室般昏暗的屋子里。
阿宏就像正在冬眠中的黑熊被谁惊醒了似的,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盯着站在窗前的幸绪,眼睛使劲地眨着。
“干什么的,你是?”
“哎呀,真像个男子汉,块儿长得不错嘛。”
幸绪手叉着腰,上下打量着穿着T恤的阿宏。
“喂,这女的是谁呀?”
阿宏转过头来看看正在大门口整理幸绪踢下来的皮鞋的我,责问道:“我没听你说过雇什么打扫房间的钟点女工啊。”
“谁是钟点女工?从今儿起,你们最少三天就要打扫一次房间。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再来了。喂,快起来,起来啊!”
幸绪不置可否地一把抓起了阿宏身上裹的那床毯子。
“你要干什么,喂!”
“今天我可怜你们,帮你们打扫。你该很感激才是,阿宏。”
幸绪白了瞠目结舌的阿宏一眼,抱起毛毯快步走上阳台,使劲地拍打着毛毯。夕阳里,只见灰尘起劲地飞舞着。阿宏慢慢地转过头,眼睛瞪着我。
“喂,难道,这家伙就是——”
“对,她就是自称扫描仪女妖的——竹花幸绪小姐。”
幸绪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把屋子来了个底朝天,进行了一番大扫除。我和阿宏被迫去了两趟附近的方便商店,遍购了大扫除用的东西,像滚式拖布、化学抹布,擦玻璃用的喷式洗剂、清洁剂,带把儿的刷帚、坐便器除菌清洁器、半透明的垃圾袋等等,真是惨极惨极。
“哎.这些增幅器啥的是干什么用的?”
幸绪一边用胶带纸把多条配电线路拢在一起,一边询问道。
“你从那边的望远镜里瞅瞅。”
“不会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幸绪斜了我一眼,眼神好像一个正在盘查黄色书刊的PTA官员,然后就照我说的做了。
“啊!”
我冲转过头来的幸绪眨了眨左眼,扳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右边的扬声器里有声音传了过来,夹杂着杂音。
“这样,可以听清那间屋内的情形。”
“怎么安上的窃听器呀?”
“装成NTT或东京煤气公司的检查员就行了呗。”
“实际上良辅本来安了好几个,不过,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阿宏指了指扬声器,对幸绪说道。
“是不是被发现了?”
“你放心。”
我从增幅器下面抽出那本帝都银行的职员名簿。
“我已经找出了跟东建兴业有关系的那家伙。”
“是谁?”
幸绪接过名簿,简短地问道。
“大城升。现职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
“案情证据已经找齐了。不过,遗憾的是,还没有当场抓住他们在一起的证据。”
“所以,幸绪小姐。”
我从牛仔茄克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递到幸绪面前。
“这是?”
“六本木的一家名叫‘罗路姬’的会员制夜总会的火柴。”
“这,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知是否出于偶然,东建兴业的江波和帝都银行的大城,都是那儿的会员。”
“是不是还没证明过两个人一起去吧。”
“光坐坐就得三万元啊。”
“没钱,不太好过吧!”
幸绪明明知道我们的用意却还在那装糊涂。对于她的厚脸皮,阿宏在一旁苦笑不迭。
没法子,我只得下最后通碟了。
“你去把这件事查清楚。”
“为什么啊?”
幸绪的樱桃小口撅得像唐老鸭的一样高。
“又不是家鸭店,我们俩大男人不可能去那儿工作呀。”
“嗯——真讨厌,要对那些秃老头卖弄风情,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既能收集情报,还又能赚钱用来造假钞。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哪里去找啊?”
“什么?连我向秃老头们卖弄风情挣来的钱都不能由我自由支配吗?”
“一切都是为了造假钞嘛。”
我严厉地说道。
“可是,要被发现了怎么办?那个江波,就是声音低得像低音大鼓的家伙吧,以前可碰见过好几次啊。”
“谁会发现啊。一开始连我都以为你也整容了呢。”
幸绪一语未发,朝我的小腿就踢了过来。
我摸着小腿又说道:“这段时间,我们也要去砍伐黄瑞香了。”
第四个年头上的黄瑞香,必须在叶落之后从根处将其砍伐,然后马上分解成纤维,以做纸币原材料之用。我在丹泽山里培植的,加上幸绪在爱鹰山栽培的,树皮的量可就大了。
“最关键的造纸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幸绪合上职员名簿,直截了当地问道:“都过了五年了嘛,你可别说还没有头绪哟。”
“就只差一步了。”
事实上,至少还差五六步。但是,如果我实话实说了,两人会丧失干劲的,那可不行。当然,因为我在造纸公司上班,所以有关造纸的特殊技术也偷学了不少,跟五年前比已有了天壤之别,只是它还没有开花结果而已。
但是,毕竟这次不像五年前那样有时间限制。只要好好地反复钻研,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的。
我叉开右手的五个指头,伸到两人面前。
“我的目标是五亿。将来要用它作资本,成立第二家竹花印刷公司。”
“好主意,到时幸绪的母亲做社长,我们也当个什么官的。”
阿宏喜形于色地直点头。幸绪的视线落到地板上。
“怎么说呢。我妈可能已经不想再干印刷公司了吧。”
也是,先死了丈夫,后来连丈夫的老友也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对她来说,一丝美好的回忆也没留下来。
“干什么都行啊。只要能从东建兴业和帝都银行那帮家伙们手里拿到钱。”
阿宏用右拳猛击了下左手掌。
“还有我失去的那五年,也要一并讨回。”
接着,阿宏抑制住满腔的怒火,盯着幸绪问道:“对了,他说的那台凹版印刷机怎么样了?”
“噢,那个呀,我已经存放到良辅背着我常去的地方了。”
“我去的地方……”
“既然是你背着她偷偷去的地方——”
“得了,阿宏。你别胡思乱想啊。”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赶紧叮嘱道。
“胡思乱想是什么意思?”
幸绪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还用说嘛,就是捕风捉影的想象罢了。”
我避开她的追问,赶紧拉回话头。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常去的地方,只有平冢的造纸公司和这里呀。”
“你这装糊涂的样子,倒还蛮可爱呢。”
幸绪一个人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哧哧笑个不停。
“真的,这五年里,我可是绝对小心,不让你发现我。”
“可是,那花可骗不了人啊。”
“花?”
我越发地莫名其妙起来,我在这五年里可从没买过花,也没拿过花。这一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看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幸绪也显得没把握起来。她半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嗯?那么,到底是谁呢?”
“什么谁呀……什么事?”
阿宏问道。
“经常被供奉在阿广墓前的花呀。”
五年前在山中发现的老头的遗体,最初,怎么也找不到来认领的人。老头从老伙伴光井那儿买的户籍真是上乘品,一个亲戚都没有。
幸绪母亲得知后,就以曾是自己公司的职员为由,认领了来,为他办了后事。也许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那就是他是自己亡夫的友人。
火化后的老头的遗骸,被葬在了富士市郊外的某寺庙里。在那儿,还有幸绪父亲的墓,就在旁边用老头本该领取的退职金给他建了个小小的墓。
幸绪常去给父亲扫墓,和庙里的住持已混得很熟。而且,从她很小的时候,因为常在那儿玩捉迷藏,知道在正殿和钟殿之间有一间平常很少使用的堆房。
五年前,幸绪深信我还会回来,就决定在爱鹰山中继续栽培黄瑞香。反正原材料总是多多益善的。她想一个人培育出大量的黄瑞香,好让我大吃一惊。
在这过程中,偶尔有一次,幸绪发现了一个最近新挖过的地方。这个地方除了我和老头以外,应该再没人知道的。难道是……她这么想着,就叫来同学帮忙,在那儿挖了起来。
果然,正如她所预料,从里边挖出了那台熟悉的印刷机。看到它,幸绪刹那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把它藏在这地方,却一点儿也不告诉自己。其原因肯定就是,等将来使用这台印刷机的时候,也不打算通知自己了。她确信这一点。
所以,幸绪就决定把印刷机藏起来。反正我早晚要去把它挖出来的,到时在原来的地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片黄瑞香树,一定可以猜出是谁干的。为了造假钞,这台印刷机可是必不可缺的,所以到时我一定会来找她的。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
藏印刷机的场所,她最先想到的便是父亲和阿广的墓所在的风越寺的那间堆房了。那儿离爱鹰山也近,搬运起来又不费事。幸绪跟住持打了声招呼,就把印刷机运了进去。
“可是,大约从两年前起,我偶尔会在阿广墓前发现有人供奉的花和香。我想那一定是仁史——噢不,是良辅背着我们偷偷来扫墓了。”
“来的时间有规律吗?”
“没有。不过,好像彼岸(春秋分前后一周)前后一般都来的。现在想想,好像两三个月来那么一次吧。对了,彼岸前后,我曾偷偷地在寺里边等过,可是……就有一次,遇上个说是阿广酒友的男的,往后就没碰上过。”
“酒友?”
我还不知道老头有这种朋友。研究造纸时,他曾和一家中小型造纸公司的保安员混得很熟,或许,是那个男的。
“是那家伙献的花吧?”
阿宏想当然地问道。
“他说不是呀。我也那么想,可他说那天是第一次去。”
“长什么样?”
为保险起见,我追问了一句。
“比阿广稍矮点,戴着个黑边眼镜,额头有那么点儿秃,就像政府机关里的出纳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人啊。可能就是那个保安员吧。
“好嘞,咱们就这么定了。”
阿宏说着,猛地站起身。
“咱们去取回印刷机吧,顺便也去给老爷子扫扫墓。”
两天后,凑着我休息,幸绪领我们去了富士市郊外的风越寺。
五年没来富士市内了。
虽然打这儿经过好几次,但下了高速进市区,这还是头一次。
由于不胜怀念,我稍稍绕了绕道。
我们的那间工作间一带,现在变成一望无际的住宅区了。竹花印刷工厂的旧址上,当然盖起了配备了立体停车场的大型旧货商店。老头的公寓早已拆了,现在变成漂亮的高级公寓了。五年的时光是多么的沉重啊!
沿环爱鹰山北部原野延伸的县道66号公路往前,就是幸绪父亲和老头的墓所在的风越寺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在门前的花店买了香和菊花,提着借来的提桶,走进铺满砂石的院子里。
幸绪父亲的墓,在院中的一棵很大的松树下。墓碑虽小,但磨得很光滑,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照得它闪闪发光。
老头的墓,在这片地的最北端。墓周遭围着一圈四方形的花岗岩,放着块好像刚采割出来的小石头,石头只有中央部位打磨了,上面刻着“水田广一之墓”这么个陌生人的墓志铭。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所以这也难怪了。我们献上花,点上香,又洒水清洗了墓石,敬上一杯备好的酒。幸绪跪在了墓前,阿宏也向着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假钞制造的老前辈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我也祈求老头冥福,发誓一定要造出假钞,以雪耻辱。
参拜结束后,我们就去取印刷机。刚要走出墓地,
“啊!”
幸绪突然盯着前方,大叫起来。
只见一个手拎着提桶和花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他好像听到了幸绪的叫声,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个子小小的,长了个圆圆的脸,黑边眼镜的后面,一双细眼睛眨呀眨的。
“啊!”
这次是小个男人发出的了。他慌忙像要逃走似地背过身去,就那么向着停车场方向走去了。
“认识?”
阿宏问道。幸绪点点头。
“看,那人就是自称阿广酒友的人。”
“哎?那么,那家伙就是―”
我脚下一使劲,就冲了出去。
“喂,良辅!”
没时间跟他们两个人解释了。我朝着一路小跑逃去的小男人追了过去。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追过来了,就扔了手中的桶和花。
“喂,等一等,大叔。”
我继续向前猛冲。
小男人已经跑进停车场里了,他在车子中间窜来窜去,最后来到了一辆脏兮兮的大篷车旁。我也跑到了车前,用手拍着发动机罩,冲男人说道:“哟,好久不见了啊。”
小男人半个身子已塞进车里了,他缩着脖,翻着白眼偷偷瞧了瞧我的脸。我定睛一看,他那红脸膛的正中央,蒜头鼻子向右倾斜了大约五度。这一定是我打他后给他留下的纪念吧。
“这么久不见,你瘦多了啊,大叔。还有你那变成一个鼻孔的鼻子,看来也总算复原了嘛。”
这一来他好像明白过来了。扭过头来,睁大了小眼睛。“你,难道是……’,
跟五年前比,他可是瘦得惊人了。虽然他戴上了眼镜,额头也秃得更厉害了,但毫无疑问,他就是老头从前的老友之一,那个光井通商的社长——光井正平。说不定这名字跟老头的一样,也是假的。
“没想到你会来给老爷子扫墓。而且,还戴了这么副装模作样的眼镜,改了改装。”
“这可不是装模作样用的,是远近两用眼镜。”
光井直起身子,关上车门,摘下黑边眼镜,他一边把它折叠起来,一边用那老花眼看着我。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跑了。”
“是不是把我错认成谁了?”
光井没回答。
“是不是以为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又间道。
光井没办法似的耸耸肩。
“是因为你旁边站了个没见过的男的。”
“那帮家伙还在缠你吗?”
“我早逃出来了,不是他们逼我,是我主动的。”
光井往停车场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
“那你关了莺谷的事务所了?”
“那些家伙们天天都来,哪做得成买卖啊。”
看来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为了探明我的行踪,除了监视幸绪母女外,还不放过任何一个跟我有过接触的人。
也许他们认为光井原本就是老头的旧相识,有可能知道我的下落的。而且,只要光井不坦白,我也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这一计划。也许就有这么一层可恶的意思在。
“而且啊——”
光井痛苦地咬紧嘴唇。
“我总想着时机终于来了。我那小鬼也已懂事了,钱也攒了一些了。我就想咱也可以干点正经买卖了。”
“那,你为什么还瘦成这样呢。”
五年前的光井,老在事务所里喝啤酒,衣服、装饰品都看上去价值不菲。但是,现在却干瘦干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条皱巴巴的裤子,连裤缝都看不见,上身是件胳膊肘处磨得铮亮的单薄的茄克。即使是去害怕会碰到什么不想见的人的地方,也没有必要穿了这么破的衣服的。
光井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两手扶着大篷车。
“从那帮家伙们手中逃了出来是挺好的,可那以后,我无论干什么都事与愿违。搞点投资,就全赔进去。开个酒吧,也没客人来,还让侍者携款逃跑了。索性关门转卖,又卖得价很低,钱一天天越来越少。后来……连我那小鬼也得病了。”
“所以你就赶忙给老爷子扫墓来了。”
光井咧咧嘴,想要强装出一丝笑脸,但让人看上去是又像哭又像笑。
“笑啊……你就笑我吧。可是,我只能认为是那家伙在作祟。我感觉到了,真的……”
光井突然举起两手使劲地拨拉着自己肩周围的空气。
“我总觉得,就在这附近,那家伙满脸怨气地老跟着我。因为那以后,我这肩总疼得厉害。这都是因为那家伙。他没能成佛,就一直跟着我啊!”
光井大声叫嚷着有些喘不过气来。远处,幸绪和阿宏担心地看着这边。
我对直喘粗气的光井问道:“扫墓有用了吗?”
“多亏这。最近,我那小鬼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那恭喜你了。今后你要来他个一百次才好。反正这点事你已做过了。”
“哎,你这张脸整过容吧,看来你还在造假钞?”
“这次你若再想把我出卖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我也一定会咒你祖宗八代的。”
“光‘阿铁’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以后我——”
光井还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把话咽了回去。
“什么?你不是想跟我们一起干吧?”
光井摇摇他那粗脖子,头扭向一边。
“这可不是好玩的。我早就不再做什么愚蠢的梦了。你想这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幸绪的父亲和老头都命丧黄泉,光井虽说是自酿苦酒,但也与幸福无缘。
“你还年轻啊。”
光井晃着肩说道:“你要想那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随你去造假钞吧。到时我会去给你扫扫墓什么的。”
“你也尽量多在老爷子墓前祈祷祈祷,好好参拜吧。”
光井翻着白眼看了我一眼,又往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就钻进那辆与废车无异的客货两用车,喷了我一身废气,算是对我说了再见,就出了寺里的停车场走了。
我日思夜想的凹版印刷机,和成箱的蜡烛、香一起堆在仓库的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外面仍像我埋在爱鹰山时一样,每个零件都用塑料苫布包着,根本看不出印刷机的样子。大概幸绪打过招呼的那位住持也深信这些都是幸绪所说的家具之类的吧。
“这么重,你是怎么挖出来,又运到这里来的?”
负贵体力活的阿宏,立即扛起版台,还不忘问幸绪。
“咱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为了咱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的人还是大有人在呢。”
“噢,是和尚吧。”
阿宏挖苦道。不知为何,幸绪双手抱在丰满的胸前瞪着我说道:“真是乌龟找王八,连开的玩笑也一个水平。”
“是够坏的。幸绪,你也搭把手吧。”
说着,我把一个小点的包递到她面前。
幸绪刚要伸手去接,又缩回了手。她打量了一下正在运东西的我和阿宏。
“喂,光我一个人用真名,不太没意思了?”
“为什么?”
我又一次想把包裹递给她。但是幸绪却在那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仿佛把这昏暗的仓库当成了舞台似的。
“你们想啊,为了探明帝都的黑幕,我不是必须得去六本木打工嘛。如果用真名的话,不管怎么化妆掩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会认出我来的。我决定了,我也要像你们俩-样,也取个好听的名字。”
幸绪一个人说着,使劲拍了拍手,看着我俩。
“哎哎,什么名字好呢?”
随你便好了。
我们千恩万谢过住持,把印刷机零件都装上了车,离开了风越寺。
在车里,幸绪把身子缩在一车的零件里,一边嘴里念经似地念叨着一个个自己中意的女人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