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昨天刚偷来的小货车,我们再次朝东京出发了。驾驶当然是我这个吃闲饭的。知道我没有驾驶证,可老爷子还是不管这一套。如果在路上违章超车什么的,被巡警逮着了,这一下我可就直接去雅人呆的拘留所了。我不由地加倍注意起安全驾驶来。老爷子坐在副座上,嘴里叼着喜利烟,无优无虑地享受着窗外微风的抚慰。
目的地是上野。老爷子说那附近他一个朋友在做“户籍”买卖。
如果能再买一个户籍的话,那么就可以再去弄一个驾驶照,还可以租套房子。当然,像在户籍的履历上再写上印刷方面的经历也不会是什么难事了。
“我说老爷子,你说的这个人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旧时的难解之缘吧。”
“是造假钞时的事吗?”
老爷子把烟把儿扔到窗外。
“在你出生之前,曾发生过一起ワ一五十六号事件。”
“什么?你说的‘ワ’是什么意思呀?”
老爷子把放在车窗上的肘挪下来,装出了个不小心掉下来的样子。
“这事都不知道,还插手造假钞呢,真让人吃惊。”
“啊,我知道了,是假钞案件的称呼吧!”
对呀,在报纸上我好像见到过。
正当我努力去想是哪份报纸时,老爷子忍不住说了起来。
“听我说吧,发现假钞后,警察当局根据伪造通货处理规则,分别给各案件命名分类。‘ワ’表示一万元假钞事件,‘リ’表示五仟元,‘チ’表示一仟元,‘ハ’表示伍佰元。”
“伍佰元的钱,那太早了。”
我有点感兴趣地打了个岔,惹老爷子瞪了我一眼。我赶紧闭上嘴,让他继续讲下去。
老爷子空咳了一声后继续说起来。
“那个符号之后接的数字表示案发的序号。本来,因改过好多版,中间加上代号才比较普通。”
“改版?”
“对,就是说重新印制。总之就是更替钞票。你应该记得以前的圣德太子吧。”
“那当然,还有伊藤博文是吧。”
“从战后实行新币开始,发行的纸币分为A、B、C、D四种。现在的福泽谕吉是D一万元钞票。我们当时造的假钞是,C五十六号。”
“也就是圣德太子万元钞票第五十六号假钞案件吧。”
“对,当时人们对那套假币的评价还不低呢。”
“那刻版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了。”
老爷子看着远处点了点头。
“那总共花了我八年的心血,印刷技术可以说和实物相差无几。两张纸粘在一起,中间还有水印。看上去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假钞了。”
从他说话的神态和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来看,很明显他当时并没有大获成功。
“问题出在纸质上?”
“哟呵,你还知道啊!”
“只是感觉罢了。你看,富士市是造纸闻名的城市。于是,我想你可能正在着手造纸呢。”
“八九不离十吧。”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不,没什么大理由了。总之,就是那时候的一个伙计现在在上野干着个小买卖。”
那是个很脏的三层综合小楼,位于莺谷附近的高架桥边上。这座楼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年了,墙上就像是化了浓妆的老太太的脸似的,到处都是裂纹。
楼道里萤光灯极其微弱,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就到了一个挂着“MITSUI通商”名字很怪的牌子的门前。光听公司的名字的话,还以为是和那个三井公司有关系呢,可看公司所在地及这座破楼,你就会一目了然的。
再仔细地看,在“MITSUI”的下边还有两个字用括号括起来,原来写的是“光井”。啊哈,粉饰得真够巧妙呀!(日语当中,三井和光井发音一样)
老爷子门也没敲就突然闯了进去。
“打扰了!”
里面是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很刹风景的房间。
窗边放着张办公桌,中央是一组弹簧马上要飞出来的脏兮兮的沙发。沙发上躺着一个男的,手里拿着本泳装精粹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桌子上杂乱地摆着些喝干了的啤酒罐。
“哎呀,哎呀!”
那男的放下手中的杂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那样子最多也就一百五十公分,长得像个啤酒桶似的,鼓着大肚子的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鳄鱼皮皮带。
矮个子堆起满脸的笑跑过来。
“哎呀!吓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还没完全成仙,你的魂半道上跑过来了呢,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死的时候一定捎着你,好好等着吧。”
老爷子风趣地说道。
“咳,咳!你积点德吧!我的小儿子才八岁呢!”
“什么?我看像你这样的父亲没有更好,孩子说不定长得还健壮些。”
被老爷子一顿刺,矮个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地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悄声道:“咳,也是呀!”
他的年龄比老爷子要年轻,大约五十多岁不到六十岁的样子。短短的头发里白头发不少,粗短的脖子上赤红的脸油光闪闪。像他这样到了这个岁数没有孙子,只有个八岁的儿子,看到他以后也就能理解了。
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跟老爷子说:“嗯……你现在的名字……对,对,叫水田是吧?”
那句尾的语气里突然加进了一种异样的味道,看那样子,老爷子的名字水田广一也曾经是让这个他以前的伙计帮忙给弄的。
“您亲临寒舍,又有什么吩咐吧?”
老爷子并没直接回答,先把放在沙发上的黄色书刊用脚踢开,一屁股坐下去。我也跟着坐在了旁边。
矮个子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了他那条短腿。
“水田呀,你什么时候开始收起徒弟了啊?”
“什么徒弟呀,我不过是受朋友之托,暂时照顾照顾他罢了。”
“噢呵!那今天该是这位了?”
矮个子一边摸着他那财神爷似的大耳朵,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在我脸上转。
“头发很是张扬,而目光一点也不凶,不像是杀过人。视线也很镇静,不像是干抢劫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这些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似的。说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一揪下巴,眼珠朝上一翻转向老爷子。
“对了,就在昨天,新宿附近又发现新的假钞了是吧?”
老爷子把手在脸前摆了摆。
“别瞎猜了,我这手已经不能用了,这你是应该知道的。”
“那当然。因此,我想你可能收了徒弟了。”
矮个子还是那副眼神。老爷子这时也扭过头去正面对这家伙。一刹那这屋里的空气好像变得沉重起来,我的心情突然也坏起来。
来这里后老爷子一直绷着脸。虽说两人以前是朋友,看样子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值得怀念的过去。
终于,矮个子表情缓和了些,张开了口。
“啊,好了,别在客人面前这个那个地说三道四了,这样怎么谈生意呢。”
说着站起了身,朝摆着乱七八糟的办公桌走去。
“我这里从有累赞的到黄花闺女是应有尽有,你想要哪种呢?”
什么有累赘的、黄花闺女,说的究竟是些什么,我是一点也弄不明白。
老爷子把两手往胸前一盘说道:“没累赘的分几个等级?”
“现在有上等的黄花闺女,有堂表远亲的,还有母亲方面有表亲的,这三个条件都不错,都没有近亲亲属,这一点我已确认过了。”
看样子累赘指的就是双亲兄弟之类的近亲,买别人的户籍虽然很好,但如果他有双亲及兄弟姐妹什么的,在迁户口时就得加倍小心了。
在这一点上,如果有用的亲戚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话,那就无所畏惧了,直接去替代他没什么大妨碍。这样条件的户主,他们可能叫做黄花闺女。
老爷子板着脸说道:“此外,我们还需要他的学历情况。”
“这我都干过多少年了,太小看我了吧。我亲自去过当地,全都调查清楚了。需要的话,毕业证也给你就是了。”
“可能的话,最好是高中毕业证。”
“我说你也太过份了吧。”
矮个子眨了眨小眼睛,做了个怪相。
“怎么样,这样的货有吗?”
“这……个……稍等一会儿。”
说着,矮个子打开了抽屉,在里面翻了起来。
“有,有。母亲方面有个舅舅的,曾经上过高中。毕业证我们这儿自己做的你如果能用,那很快就好了。”
也就是说是伪造。
老爷子点了点头。
“那就这个了。”
“好的。”
矮个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走过来往桌上轻轻一放。放下后他并没离开,而是突然往我前面一推。
“多少钱?”
老爷子问道。
矮个子眼里突然间掠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
“你我又不是素不相识,看在这份上,大出血了,就五个数好了。”
五个数!就是说五百万了。
老爷子夸张地耸了耸肩说:“什么大出血!他们都是些在低级旅店挨个门叫卖的穷光蛋,为了钱什么都能卖,而你只要张张口就行了。我说你要价也得有个限度吧!”
“说的是呀!可你不能拿现在和你那时候比呀。与二十年前相比,这行情涨了不少,就像是车的保险一样,二十五岁以下事故的发生率相对较高。而且正因为年轻,他们的生存率相对也高。没有拖累的货倒是常有,但弄到手却非常难。没办法,供求关系影响的嘛!”
“四个数。”
老爷子给他降了百分之二十。
“您别开玩笑了。毕业证免费给你那也至少得五个数。”
“好了,那就四个半。”
矮个子冷漠地摇了摇头,抓起了信封。
“四点七。”
这次,矮个子拿起信封就要起身,好像是要完戏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不想让我还价是不是?”
老爷子好像早就料到似的说道。那家伙立刻坐稳了身子,把信封放在了桌上。
老爷子把带来的包打开,取出五打钱来放在了旁边。矮个子搓了搓手把钱挪了过去,抽出最上边的一张,对着头顶上的灯光看起来。
“哈!这水印还真是漂亮呢。”
“废话,这可都是真的。”
“谁敢说呀!‘刻板铁手’拿来的钱,谁不得先看仔细了才敢交易啊!”
刻板铁手,这个看来是他们那伙给老爷子起的绰号呢。老爷子拿过信封,对着信封口“扑”地吹了口气,然后从中抽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递给了我。
是户口本。
姓名,保坂仁史。再看出生年月日,比我要大两岁,今年二十四,出生在群马县吾妻郡。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亲已于十年前死了。
这个人现在何处,在干什么?为什么到了非卖户口不可的地步了呢?这些都是谜。那我呢,从拿到这个户口本开始,就得抛弃伴我二十二年的亲密无间的名字,摇身一变成了保坂仁史了。
矮个子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数着钞票,数完后往桌子上一墩说:“不错,连号码都不一样,怎么看都是真货。”
他还有些怀疑似地说着,又瞥了一眼老爷子。
“毕业证什么时候能拿?”
“得三天吧。”
老爷子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把户口本塞回信封里,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说,光井。”
走到门口抓住把手时,老爷子突然转身对矮个子说道:“做生意总是这么贪婪的话,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哟。”
矮个子满脸堆笑说道:“那个,彼此彼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