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阴暗的天空已经变得纯净而瓦蓝,太阳明亮却不眩目。天色的变化,为大英帝国殖民地旅馆旁边那片白色的海滩带来了大批惊喜、欢快而又急切的晒日光浴的人们。旅馆的仆役们一早就已经认认真真地清扫了沙滩上的垃圾和零碎杂物,海滩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清爽、整洁,在阳光下微微地闪着光亮。翡翠般碧绿的海面,在微风的吹拂下皱满了波纹。一切都安详而平和,就好像暴风雨从来也没有侵袭过这里。
“戴维·琼斯小屋”是旅馆的咖啡屋,从这里可以眺望海滩。小屋的围墙由石头砌成,屋顶低矮,脚下是暗蓝色的石板地面。一位黑人调酒师穿着色彩绚丽的衬衫,在那里调制着各色饮品,他身后是戴维本人的壁画,画面十分幽默——当成熟诱人的美人鱼和一条古怪可笑的滑稽鱼来检查他的工作时,他正在熟睡之中。
我要了一份半熟的汉堡包,浸得甜甜的肉 .一份口肉 煎饼和一杯橘子汁加朗姆酒,那个面带微笑的酒吧招待把这种朗姆酒叫做“巴哈马妈妈”。我走出小屋,来到院子里,发现海滩的太阳伞下有一张圆形木桌,于是,我一边坐在桌前享用午餐,一边欣赏海滩上的漂亮女孩。偶尔还会有人冒险下水。
“你一定是来到了天堂,黑勒。”一个尖锐而又放荡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立刻听出了这声音,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口齿不清,但却很性感,无论怎样变化都会被我准确地辨认出来,这为她的话语又增添了几分欢快。
她顽皮地笑着说:“拿骚盛产漂亮女孩……到处都是孤单的英国皇家空军的家属,你该到城里去。”
“海伦!你在拿骚到底做什么?”
她伸手摘掉了太阳镜,这样我们可以更准确地看清对方。这是一个娇小而又体态匀称的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但看起来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十几岁,她拥有某种超乎寻常的遗传因子、这使她的面容异常高贵。
她戴着一顶宽沿草帽,下巴上系着橘红色的绸带,一件黄白相间的泳衣外面罩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袍。她的皮肤几乎是雪白的,一头金色的秀发被压在了草帽下,有几绺耷拉了下来,在她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上轻轻拂动着,让人看起来心中痒痒的。她没有化妆,她的容貌不需要任何修饰,别致的鼻子,丰满的嘴唇,苹果般的脸蛋。还有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妩媚的蓝眼睛,甚至能让巴哈马人也产生妒忌。
“我刚刚玩过赛艇,正在四处闲逛。”她说,“你在干嘛呢?”
“和你一样。快请坐!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有。给我来点儿贝肉 沙拉吧。”
“让我来吧。”
我去给她买吃的。能够见到海伦·贝克我非常高兴,这里的人知道最多的还是她的艺名:莎莉·兰迪。我们曾共同参加过芝加哥世界博览会,我在那里使小偷很安全,她也给自己又起了一个名字。在巨大而又蓬松的鸵鸟羽毛后面,甚至不时地在一团同样巨大的活泼的泡沫中,她跳起了优美的裸体芭蕾。莎莉——或者说海伦,她宁愿我这样称呼她——真是多才多艺。
我给她买了沙拉和一杯“巴哈马妈妈”。她兴致勃勃地吃着沙拉,对朗姆酒却只是小口地啜饮。沙拉是由酸橙汁和调料浸泡过的切碎的生口肉 ,另外又加了一些嚼起来嘎吱嘎吱响的切碎的蔬菜。
“德克怎么样了?”我问她。
她扮了个鬼脸,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德克是她的丈夫,一个竞技骑手。他们在一起表演一部名为《莎莉·兰迪的光秃秃的牧场》的滑稽剧时相识,并在一九四一年结了婚,但那一直是一桩摇摇欲坠的婚姻。我上一次看到她大约是四个月之前在芝加哥,那时他们就已经离婚了。
“我给了他又一次机会,他使我们曾经的美好时光成为泡影。这该死的家伙打我,黑勒!”
“我们不能允许他这样。”
“是的,我不能允许。我要用锉刀挫了这家伙。”她的表情和她的语言一样强硬,“当然,我对他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说,他到海外为国效力,我不能保护他,反而使他在感情方面失去了控制,使他被送回了家……其实我愿意支持他,他是个很出色的家伙。”
“的确是。”
她看了看我,脸色缓和了下来,探身向前,拍了拍我的手。“对不起,黑勒……我忘了你经历过同样可怕的事情。”
“没关系,海伦。”
她退回身去,脸色又变得焦虑起来,“他的酒喝得实在是太多了,我不得不甩掉他。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婚呢?你和我?”
“有时我也会这样问自己。”
“经常这样问自己吗?”
我耸耸肩,“正是。”
这回答使她露出了笑脸,她那轻松的笑容看起来异常美妙。
我们高高兴兴地聊了一个钟头。我们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去吸引对方,刚刚几个月前在芝加哥,我们才在一起创造了夏季的浪漫回忆,虽然很多回忆是在被单之间的,但我和海伦已不再是情人,至少不是真正的情人,可我们总还是朋友。
“我真没想到,你会在好季节已经过去的时候来拿骚,海伦。”我说,“要知道,战争时期,这里的夜生活也会受到一点限制,所以我觉得……”
她耸了耸肩,她已经吃完了午餐,正在吸烟,“这是红十字基金筹措工作为我带来的好处。你该知道我有多爱国。”
的确如此,她是红十字基金筹措工作的狂热支持者,就好像自称知识分子的左倾人士。当她宣称支持西班牙内战中的共和党军队时,曾经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还通过在大学演讲来向公众呼吁。当然,她也曾经因在公共场合有下流言行而险些被捕。
“听起来好像,你变得很令人尊敬,在……”
“如果你敢说‘晚年’,黑勒,我就要用贝壳敲你的头。”
“……我的麻烦来了。”
她笑得满脸皱纹,“我的确很有声望。星期六晚上,在乔治工子旅馆,我还和温莎公爵、公爵夫人一起出场了。”
“那儿都是漂亮优雅的观众。”
她扬起下巴,优雅地吐出一口烟,“不仅我是令人尊敬的,我的那些完美无缺的气球也是如此……”
“你的气球向来完美无缺。”
“闭嘴,黑勒。那些在我跳舞时摆在前面的完美无缺的气球,是我自己的公司专为我个人指定生产的,它现在已经被美国政府用来进行射击练习。”
一番话逗得我笑了起来,她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样看来,”我说,“观看你炫耀你的走私货也是公爵的爱国举动。不知道沃利斯会不会介意?”
当然,我所指的沃利斯就是那个离过婚的美国女人,是戴维·温莎的妻子。而温莎,即国王爱德华八世,也就是巴哈马的现任统治者,他曾经抛弃了王位.去和“他爱的女人”结婚。
“沃利斯自始至终一直在哈哈地傻笑。坦白地说,公爵看起来很不自在,显得局促不安。”
“这位前任国王毫无幽默感。”
“我也正要这么说。那个温莎真正看到我的行为后,便就新闻报道颁布了一条正式禁令。当然,那条禁令并没有使我的新闻代理商后退。”
“肯定不会起作用,”我厚颜无耻地附和着,“那个可怜的高贵的家伙……被放逐到了和这里一样的一个热带岛屿.厄尔巴岛。”
她摆出一脸调皮相,挑起眉毛。“这儿经常有传闻,说公爵是纳粹的支持者,因此丘吉尔不得不把他赶出欧洲。这样一来,希特勒就无法控制爱德华,并扶植他做傀儡国王!”
“如果没有了滑稽女王为我解释世界政局,我该怎么办?”
她挽起我的胳膊,忍不住笑着说:“你就是这种卑鄙的人。”
“这也正是你喜欢我的地方。”
“的确。但我必须说,我真的很钦佩沃利斯……”
“钦佩她?人人都说她是一个泼妇,可怜的公爵完全受她摆布。”
“这简直太荒谬了!你是被那些强壮的女人们吓坏了,黑勒!”
“不好意思。”我羞怯地说。
她假笑着说:“事实上,无论是公爵还是公爵夫人,在刚刚到这儿的不长的时间里,就做了很多好事,为他们赢得了良好的声誉,当地的黑人百姓更是从中获益非浅。”
“我们去那儿吧。”
“好的。你知道吗.公爵已经着手为当地的人民建一种新型农场;公爵夫人还在当地的红十字医院中,和那些黑人妇女肩并肩地工作……要知道,有些事情即使是当地的白人也肯定不会降低他们的身份去做。”
“她果真会去弄脏自己的双手?哼!”
“她的确是亲自动手工作的,我认为他们是一对可爱的夫妇……”
“你不过是一个耽于幻想而又追求时尚的美国少女。这只是那些悲剧中的爱人们制造的苦乐掺半的风流韵事罢了!”我嘲笑道,“我简直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狂热的左派舞蹈迷竟然会被这些皇室的谎话欺骗。”
“黑勒·你变得有点愤世嫉俗了……”
“你看着吧。”
“……这个乱世啊。”
“谢谢。实际上.我一直就是愤世嫉俗的。”
“你只是这样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爱上你的原因: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浪漫的大笨蛋。”
“骗你的。”
“你不是说你在这里工作吗?为谁工作?”
“哈利·欧克斯先生。”
她的蓝眼睛立刻闪亮起来,兴奋地眨动着,“别开玩笑了!他可是个十足的怪人!你可以想见他有多怪:用刀子吃豌豆。骂起人来像一个粗俗的水手。但是我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他怎么样?”
“已经死了。”我说。
海伦的眼睛顿时瞪圆了。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看到两个威严的黑人警察站在身后。
“你必须回到西苑去,先生。”那个拍我肩膀的黑人警察说。
在他们的陪伴下,我又回到了西苑。
我被带到了台球室,那里的灯已经被关掉了,只在靠墙的一个怪异的木头牌桌上点了一盏小灯。那气氛有些阴郁,昏暗的灯光让人感觉如同走进了华纳公司的老警匪片。牌桌上隐隐约约地挂着一条大鱼——旗鱼、枪鱼,或者是别的什么鱼,我就好像是一个在黑暗中游泳的城市孩子。
两个穿着软塌塌的西装,戴着软呢帽的人躲在阴影中。一个人个子很高,面容冷峻,大约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警察局的侦探。另一个人大约五十岁,矮矮胖胖的,鹰钩鼻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完全是电影里侦探的样子。
如果他们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中设计这么一个令人心跳的场面,只是为了给我来个下马威的话,我真是忍不住想笑。从前我曾经是芝加哥警察局历史上最年轻的便衣警察,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小小的渎职,我也可以给这些家伙们上一堂恐吓课。
“有什么好笑的吗?”高个子问道。
“哦,不。”我赶紧止住傻笑.撒了个谎。
“你就是黑勒?”那个矮胖子懒洋洋地问。
“正是。能不能问一下你们是谁?”
“这是爱德华·麦尔岑上尉。”高个子指着他的伙伴说。
“这位是詹姆斯·贝克上尉。”矮个子同样指着高个子说。
也许我该等待掌声消失再说话。
“你们是迈阿密的警察?”我问道。
“不错。”贝克说。和他的同伴不同,他的南方口音几乎听不出来。“请坐。”他指着那张亮着小灯的桌子旁边的椅子说。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你们为什么不打开灯、摘下帽子歇一会儿?”
“我不喜欢这家伙,”麦尔岑说。
“我也不喜欢他。”贝克说。
“谁先来?”我问。
“你什么意思?”贝克恶狠狠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迈阿密的警察会来处理拿骚的谋杀案?”
“这与你毫无关系,”贝克说,“我们是受温莎公爵之邀来这里的,我们很熟。”
这回我真的笑出声了,“你们和温莎公爵很熟?”
麦尔岑向前走了一步.他那张牛头犬一般的脸绷得紧紧的。如果我只有十二岁.我真的会被吓坏了。“他偶尔路过迈阿密的时候,我们会负责保卫他的安全。难道我们到这儿来还得经过你这混蛋的允许吗?”
我耸了耸肩,“当然不必。”
贝克怒吼起来:“坐下。”
我坐到那个小桌子上。贝克拿灯照着我的脸,我一把把灯推到一旁,“小伙子们,我是从芝加哥来的.还是把你们的音乐剧收场了吧。”
“你不过是个退役警察。
“嗯哼。”
麦尔岑看着我.似乎正在努力思索的样子。“大部分私家侦探都是这种人。”
真是观察得很细致。
贝克开口了,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到他已经黔驴技穷了,“黑勒先生,何不告诉我们你到底和哈利·欧克斯先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可以。”我说道,并且告诉了他们。他们时不时地对望一眼,一个人如果说:“德·玛瑞尼。”另一个人就会点点头,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当我把一切说完之后,贝克开口说道:“死亡的时间估计是在早晨一点半到三点半。你正好在这个时间跟踪德·玛瑞尼伯爵到死者的门前,太好了。”麦尔岑阴森森地点头笑着。
“是的。”我说道.“就算伯爵是一个嫌疑人,但是谋杀的当天我所观察到的德·玛瑞尼的行为可是与谋杀毫无关系。”
“也许是一时兴起。”麦尔岑道。
“对呀。”贝克说,“他开车路过西苑时看到了里面的灯光,就下车进去了,并且和那位老先生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什么?”我说,“他的口袋里会正好有一个喷雾枪?先生们,我看到了谋杀现场,尽管有点草率,但谋杀可并不总是像想象的那样。”
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就像两个蠢货。
“当然了。”我说,“他也许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再被搬到这里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贝克问道。“他脸上的血迹告诉我的。他被枪杀的时候是趴在地上的。”
我的话让他们傻笑起来,贝克洋洋得意地看了一下正像一个大陀螺一样晃来晃去的麦尔岑。
“有什么可笑吗?”我问道。
贝克无声地笑着,“他根本就不是被枪杀的。”
“他是被钝器所杀的。”麦尔岑说。
“谁说的?”“奎克巴士医生说的。”贝克坚定地说。
“他得了脑抽筋吧?”
“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臭嘴付出代价的。”麦尔岑摇着一个手指,一脸笑面虎的样子。“你随时都可以发传票,蠢货。”贝克用一只胳膊扶在麦尔岑的背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刺激他们,除了要证实一下他们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外,还可能是因为贝克明显地更聪明一些。
“嘿,”我说道,“这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到这儿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找到杀害哈利先生的凶手,不是吗?”“不错。”贝克说。但麦尔岑依然怒气未消。
“我问你,你曾经看到过尸体,对不对?”他们无声地对望一眼,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我们到这儿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抬走了。”贝克说,他有意含糊其辞,“它正在巴哈马做尸体检查,今晚晚些时候,它将被飞机运到缅因州。”
“缅因州,”我问,“干嘛,举行葬礼吗?”
贝克点了点头。
“那好,你最好亲自看看尸体头部的那些伤口,我认为那个老家伙是被枪打死的。”
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转过身去,看到林道普上校的身影出现在走廊。
“先生们,”他向那两位迈阿密警察呆板地打着招呼,“地方长官来了,他想和你们说句话。”
他们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我趁机跟在后面,刚一出门,正遇上林道普站在台球室的门外。我看着他,扬了扬眉毛,他却极其厌恶地摇了摇头。
我们走进大厅,在靠近大门的烧焦的楼梯附近,看到了那个眼神忧郁的前任英格兰国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身材矮小,像一个小巧玲球的奶油小生,正在和那两个迈阿密警察谈着什么。挤满了警察和各色食客的走廊里立刻一片肃静,人们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望着公爵走过。
这景像恐怕会令我刻骨铭心。对我来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公爵对待那两个迈阿密无赖的方式,他像老朋友一样地握着他们的手,甚至还把手温和地搭在麦尔岑的肩上
尽管走廊里现在一片肃静,但我还是听不清他们的低声谈话。公爵一边面向楼梯做着手势,一边和那两个美国警察向楼上走去,察看犯罪现场。紧挨着我的那位负责人林道普先生并没有被邀请一同前往,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过去,像一个被抛弃的乞求者一样,脸上刻满了伤害。
“是黑勒先生吗?”一个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玛乔丽·布里斯托尔,她站在厨房附近。她和以前一样穿着蓝色的裙子,或许是和那件一样的一件,可能那是女仆的制服。我向她走了过去。
厨房里,那些穿着卡其布制服的警察和商人模样的人正在转来转去,一位头戴大手帕的体格魁伟的有色人种妇女正在工作台前忙着做小三明治。
“这是一桩惨剧,黑勒先生。”布里斯托尔小姐说。她那可爱的黑眼睛的眼白处布满了血丝,“哈利先生是个好人。”
“我也很难过,布里斯托尔小姐。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你在这里吗?”
“没有,我是在把哈利先生的睡衣拿出来放到他床上后离开的,当时大约十点钟左右……”一想到他在床上的惨状,她立刻咬紧了嘴唇。“然后,我……放好了蚊帐,又用杀虫剂喷了屋里的蚊虫。”
“你住在这里吗?这儿是否有仆人的住处?”
“我单独住在一间小屋里……”她说,“在乡村俱乐部和这儿之间。那儿离这里很近,今天早晨克里斯蒂先生呼叫的时候我听到了。我立刻跑到了这里……可惜对哈利先生已经无济于事了。”
“你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没有。暴风雨很大,海上波涛汹涌,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你打算留下来找出凶手吗?”
“哦……不。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留下来?”
她瞪着红肿的眼睛,“你是一位侦探,你为哈利先生工作。”
“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留下来,布里斯托尔小姐。但是负责调查这件事的人不愿意我插手,甚至不许我提出建议。”
“但是你应该努力试一试!”
“不行……我很抱歉。”
“那你要回美国去了吗?”
“是的。只要他们一允许,我就离开。但是我不会忘记来看望你的,布里斯托尔小姐。”
她极起了嘴,有点儿生气,她不高兴是因为我不能留下来调查这桩谋杀案。我让她失望了——当然,这是我和我生命中的每个女人迟早都要做的事情,只不过一般不会这么早。
“为什么你会记得我?”她问。
我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这样她可以看到我的脸,“因为我要记得你。”
刚才已经变得嘈杂的走廊,此刻又陷入了一片肃静,看来公爵从谋杀的房间回来了。
公爵从楼梯上走下来,那两个侦探跟在他身后,像两个渴望着老师的每一句珍贵训导的小学生。走到楼梯下面后,公爵停了下来,和那两个人再一次握手,然后才转身离开。几个随从替换了贝克和麦尔岑,跟在了公爵身后。
公爵刚走到门口,德·玛瑞尼就在一位穿着卡其布制服的白人警察的陪同下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进入西苑。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使我想到了我临死的那一天。为什么?因为它实在是古怪得要死……
公爵冷冷地站在那里.就好像面对着一个幽灵,德·玛瑞尼也停住了他的脚步,惊奇地看着公爵,那神情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小轿车在身边撞毁。
公爵的表情变得僵硬而且毫不掩饰他的轻蔑,他快步向门外走去,他的随从们紧跟其后。德·玛瑞尼的厚嘴唇大张着,使这个本来很聪明的人看起来像一个傻瓜,他呆呆地盯着公爵刚才站着的地方,冷笑了几声,看起来又恼怒又困惑。
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那两个迈阿密警察走近穿着随便的德·玛瑞尼伯爵,就好像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干探,而伯爵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玩具手枪。当然,没人开火。
麦尔岑伸手抓住了德·玛瑞尼的胳膊,大声说:“我是迈阿密警察局的麦尔岑上尉,受地方长官之邀来这里办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回答我们的一些问题?”
“当然不会介意。”德·玛瑞尼一边肯定地说着,一边从麦尔岑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们带着他从我身边走过,向着台球室走去,在那儿,他们又会用昏暗的灯光和更晦涩的问题来折磨他。他们刚要进屋,贝克突然转身向我走来。
他看起来态度很温和,“如果你不介意就和我们一起进去吧。”
麦尔岑已经走进了台球室,把德·玛瑞尼带到了那张牌桌前。
“我想我不会介意。但让我进去干什么呢?”
“我想让你去听听伯爵说的和你昨天所看到的是否一致。可以吗?”
“好吧。”
我也走进那片阴影里,我身后是一个鹿头或者是别的他妈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从我的肩膀上伸出来两个鹿角。
刚开始他们对待他还算礼貌。他们分别扮演着标准的好警察和坏警察,令人惊奇的是,那个矮胖的麦尔岑扮演了随和而又友好的角色。
他们询问了他昨晚的行踪,他的回答和我所知道的情况完全相符——除了浓重的法国口音,他的英语说得很标准。
贝克走到我身边,了声问我:“他说的都对吗?”
“完全一样。”
“这个狡猾的混蛋。”
“大多数吃软饭的人都这样。”
贝克回到桌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砰的一声放在桌上。
真精彩——现在我们开始扮演夏洛克·福尔摩斯了。
“你不会反对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手,是吗?”贝克说,听起来有点儿虚伪狡诈。
“我的手?”
贝克挨个拿起伯爵的两只手,放在放大镜下认真地研究着,就好像一个眼神糟糕的看手相的人。
然后,未经询问,他就毫不犹豫地将放大镜移向了玛瑞尼的脸和胡须。麦尔岑还拿起了桌上的小灯,这样可以使他们研究的部位接受到充分的光线。要知道,在黑暗中从事一项科学检查,是非常富有挑战性的。
贝克转过身来扫了我一眼,他自鸣得意地紧绷着脸。然后,他看着德·玛瑞尼说:“你手上的汗毛和胡须曾经被烧焦过。”
即使是现在,房间里还有一股烧焦的气味。贝克这一发现的意义自然是不言而喻。
“你能解释一下吗?”贝克问。
德·玛瑞尼耸了耸肩,这一刻,他的自信看起来有些动摇了。
玛瑞尼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说:“记住,我告诉你,昨天我刚刚在沸腾的锅上拔过鸡毛。”
那两个警察什么也没说。
“再有,”伯爵说:“我抽香烟和雪茄……拿骚的空气很潮湿,常常需要反复几次才能点燃。哦!最近我还让理发师烧了我的胡子!”
两个警察怀疑地互相看了看。
“他还曾经在点蜡烛时被烧到,”我补充说,“是他昨晚在花园招待客人时。”
贝克对我皱起了眉,麦尔岑看起来有些恼怒。
“是的,正是这样!”德·玛瑞尼说。接着,他对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他并不知道我有多可恶,我也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向他解释。
“我们要从你的头上、胡须中和手臂上取一些毛发,”贝克对他的嫌疑犯说,“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没有。”德·玛瑞尼耸了耸肩说,“我是否需要脱下衬衫?”
“是的。”贝克说:“但是说到衬衫……我们想看一下你昨天晚上穿的衬衫。”
“我不记得我昨天晚上穿的是哪件衬衫了。”
“得啦!”麦尔岑冷笑着。
“真的!我总是白色的和米色的,丝绸的和亚麻的衬衫换着穿。我想我能够记起自己昨天穿的是什么样的运动夹克……甚至家常裤……但实在记不起穿的什么衬衫。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到我家检查我的洗衣房。”
“我们马上就会调查这件事的。”麦尔岑不怀好意地说。
贝克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恶狠狠地看着我,“就到这里吧,黑勒先生。”
“随时听你吩咐。”我说完走了出来。
我到处去找玛乔丽·布里斯托尔,想向她告别,但她好像没在这里。于是我又去找林道普,他在走廊里,站在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中间,看样子在调查什么。
“我可以走了吗,上校?刚刚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么重要的凋查工作,我感到有些偏头痛。”
他含糊地向我笑了笑,“你在离开拿骚之前,还必须向司法部递交一份证明材料。”
“我已经全都说了,……”
他用手轻轻碰了碰头盔的帽檐,向我表示敬意,“只要我能够有这个权力,黑勒先生,你就可以自由地离开。但坦白地说,我恐怕是没有这个权力。”
他安排了一下,让那两个把我带到这里的巴哈马警察把我送回旅馆。
也许,我要开始接受地狱的管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