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伯睡醒过来,天已差不多黑了。透过卧室的窗户,他看到最后一层暮雹正被渐渐加深的夜色吞噬。风暴没有停,雨像鼓点似的敲打着屋顶,阴沟的水也溢了出来,狂风不知疲倦地怒吼着。
他把床旁的一盏小灯拧亮。稍稍一动就感到很困乏,他又沉重地倒在枕头上。他身子这么虚弱,心里非常惊怕。相信力量就是胜利的人必须始终保持有力量。费伯对干自己道德标准的内涵完全清楚。在他的情绪中,表面上总是有一种担心,也许正因此他才长期幸存下来。很长时间以来,他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个人处在那种茫然的境界里,他有时也能看清自己最本质的东西。费伯懂得:他的不安全感是他选择间谍作为自己的职业的原因。只有当间谍才能立刻干掉对自己哪怕是稍微有点威胁的人。现在身体虚弱就感到惊怕,这是一种综合症的表现,其他症状还有鬼使神差般的自行其事、不安定感以及蔑视上级军官的倾向。
在粉红色墙壁环绕的卧室中,他躺在孩子的床上,仔细地把自己全身查看了一番。身上似乎到处是擦伤的地方,但很明显并没有哪儿骨折。他不发烧。船上那一夜尽管艰难,但他的体质还是抵挡住了支气管炎。现在他不过是虚弱而已。可是他怀疑自己不仅仅是筋疲力尽。他想起来当他到达斜坡顶那会儿是以为自己会死的;在他向山顶做最后的拼命冲击时,不知道是否在身上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
他又检点随身带的东西:照片的底片仍然紧贴在胸前;匕首系在左臂上;证件和钱都在借来的睡衣口袋里。
他掀开毯子,脚触地面,采取坐立的姿势。头晕了一会又好了。他站起身子。重要的是在心理上不能把自己看成病人。他把晨衣穿起来,往浴室走去。
出了浴室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已放在床头,衣服很干净,而且熨得很平整。是他的内衣、工装裤和衬衫。他突然想到:早上什么时候他曾起来过,看到洗澡间里一个裸体的女人;当时的情景有点奇怪,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回想起来:她很美,这是确定无疑的。
他慢慢地穿好衣服,还想修一下面。不过,他想征得主人的同意后再用放在洗澡间架子上的刀片。有的男人占有刀片的心理犹如占有妻子一样。但是,他还是冒昧地动用了孩子的胶木梳子——那是他在衣柜顶端那个抽屉里找到的。
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没有得意的感觉。他不自负。他知道,有的女人以为他很有吸引力,有的则不这么看。他认为,大多数男人的情况都像他一样。当然,他曾占有过很多女人,而大多数男人却做不到。但是他认为这是因为他有那种欲望,而不是外貌的功劳。镜中的形象告诉他:他很中看,这正是他需要知道的东西。
他走出卧室,缓慢地下楼。他又感到虚弱,想再次战胜虚弱。他紧紧扶着栏杆,谨慎地一步挨着一步,终于凭着毅力坚持走到楼下。
到了起居室门口,他停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便往厨房那儿走。他敲了门以后走进去,就见到年轻夫妇正坐在桌旁吃晚饭,快结束了。
女人见他进来,赶忙站起身,说道:“你起来了,有必要这么做吗?”
她挽着他来到椅子旁,他顺从她的安排,说道:“谢谢。你真不该鼓励我没病装病啊。”
“我看啦,你是不知道你那一段经历多么危险。”她说。“要不要吃点什么?”
“真麻烦你——”
“没什么,别傻了。给你留了点热汤。”
费伯说:“你们真是热心肠的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戴维和露西-罗斯。”她把汤舀在碗里,放在他桌前。“戴维,切点面包好吗?”
“我叫亨利-贝克。”费伯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报这样的姓名,他并没有那个名字的证件。警方正在搜捕的是亨利-费伯,他的证件上用的是詹姆斯-贝克,照理应该报那样的名和姓。可是不知怎的,他却希望这个女人叫他亨利——这个名字用英语说出来和他的真实名字海因里奇读音最接近。
他呷了一口汤以后,顿时感到饿极了。他一下子把汤喝完,接着就吃面包。见他吃光喝光以后,露西哈哈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很迷人,嘴大大地张开,露出的牙齿又白又整齐,眉梢眼角还泛起了欢乐的波纹。
“还吃吗?”她主动问。
“太感谢了。”
“看得出来,吃点喝点对你有好处。你的脸色也渐渐好起来了。”
费伯也感到自己的体力有所恢复。出于礼貌,他吃第二份的时候竭力吃得慢一些。但是他仍然感到又香又甜。
戴维说:“这么大的风暴,你怎么还出海呢?”戴维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戴维,你就别打扰他了……”
“没什么,”费伯立即搭了腔,“说起来只怪我傻。自从战争以来,我这是第一次捞到了捕鱼的假期,实在不想因为恶劣天气让假期泡了汤。你打鱼吗?”
戴维摇着头。“牧羊主。”
“雇的人多吗?”
“就一个,上了年纪的汤姆。”
“岛上还有别的牧羊场吧?”
“没有。我们住这边,汤姆住在那一边。两边之间只有羊,别的什么也没有。”
费伯点点头。好啊——真是太妙了。一个女人,一个残疾人,一个孩子和一个老头……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又强壮了许多。
“怎么同大陆上联系呢?”费伯在问。
“有小船来往,两周一次。星期一船该来了,可是这风暴不停怕是来不了了。汤姆的屋里有台发报机,不过,不到紧急情况我们并不用。比如,假使我认为现在有人可能要寻找你,或者是你需要紧急治疗,那我就得用发报机了。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没这个必要。也没有什么作用,这风暴不停,不会有人能到岛上来接你走的。风暴一停,小船总要过来的。”
“说得很对。”费伯不动声色地说,掩饰着心中的喜悦。其实,他脑中在思考着如何与德国潜艇取得联系。他先前已经看到,罗斯家的起居室里有一台普通的收音机,必要时,他能临时改装成发报机。现在,汤姆那里有合适的发报机,事情就简单得多了……“汤姆要发报机有什么用呢?”
“他现在还是皇家观察部队的成员。阿伯丁那儿在1940年7月遭到了轰炸,当时因为没有空袭警报,有50人伤亡。从那时起,他们就吸收了汤姆。好在他的听力比视力强。”
“我以为,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也这样看。”
露西站了起来。“到另外的房间去吧。”
两个男人跟着她一起走。费伯既不感到虚弱,也不感到头晕。他拉住起居室的门,好让戴维摇着车进去。戴维把轮椅摇到了炉子旁边。露西让费伯喝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丈夫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
费伯靠在椅子上,认真打量着他们。露西的确引人注目:蛋形脸,机灵的琥珀色大眼睛非同寻常,头发深红色,很浓密;上身穿男式的渔民毛衣,下身穿宽身裤,体态丰满,绰约多姿。如果穿上丝绸长袜,加上女礼服,她可能极其妩媚动人。戴维同样很英俊——只是下巴上留下了很深的胡须青印,否则几乎是很漂亮的。他的头发近似黑色,皮肤看上去像是生活在地中海沿岸一带的人。如果他的腿和臂膀相称,那他一定身材高大。费伯觉得,他那双臂膀一定很有力量,因为多年来摇着轮椅肌肉 受到了锻炼。
一对漂亮的夫妻——可是他们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严重的差错。费伯对于婚姻不能说是专家,但是他在审讯技巧方面受过训练,懂得肢体表达的那种无声的语言——他能从细小的动作上了解一个人是担惊受怕还是充满信心,是躲躲闪闪还是有意作假。露西和戴维很少看对方,谁也不碰谁。他们俩和他谈得多,而彼此之间谈得少。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就像火鸡一样,总要设法使自己的前面有几平方英尺的空地。他们关系紧张,而且情况严重。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不得不暂时并肩作战,而把很深的敌意压抑在心里。费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创伤使得他们之间有了距离。这小房间虽然很舒适,铺着地毯,粉刷得很亮堂,有饰着花卉图案的扶手椅,有明亮的炉火,镜框里是水彩画,可是它肯定像个压力锅,里面储存的是感情的压力。他们的生活很孤单,做伴的只是一位老人,一个孩子,两个人之间又是这样……他不禁想起在伦敦时看过的一场戏,作者是美国人,是个叫田纳西什么的——
戴维突然咕咚一口喝完了白兰地,说道:“我得睡觉了,背有点疼。”
费伯站起来,说:“抱歉,让你们老陪着我。”
戴维摆摆手,要他坐下。“没什么。你今天睡了一整天——不一定马上又要回去睡觉。另外,我相信露西也想聊一聊。就是我这背,真是有点儿亏待了它——你知道,人的背就是用来分担腿的担子的啊。”
露西说:“今晚你最好服两片药。”她从书架顶上拿了药瓶,抖出两片药递给了丈夫。
他不用喝水,把药片吞了下去。“我走了,晚安。”他摇着轮椅出了门。
“晚安,戴维。”
“晚安,罗斯先生。”
稍停了片刻,费伯就听到戴维拖拖拉拉上楼的响声,他很奇怪,不知戴维怎么上的楼。
露西说话了,好像为了掩盖戴维上楼的响声。“贝克先生,你住在哪儿?”
“请叫我亨利吧。我住在伦敦。”
“我多年没去伦敦,大概被炸得所剩无几了吧。”
“变化是有的,不过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你上次离开伦敦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1940年。”她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到了这个岛上以后,只离开过一次,那是因为要生孩子。这年头出门走动不容易,是吧?”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噢——”她坐下来,呷了一口酒,眼睛盯着炉火。
“也许我不该——”
“没关系。我们结婚的那天,出了车祸。戴维因此而丧失了两条腿。他一直在参加训练,要当一名战斗机驾驶员……我想,我们俩当时都想远走。这可能是个错误的选择。不过,人们都说,那时这似乎是好主意。”
“一个健康的人也正因此而产生了怨恨。”
她迅速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看问题多尖锐。”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他的口气很平静,“你也正因此而感到不幸福。”
她眨了眨眼睛,很不自然。“你了解得太多了。”
“这不是难事。既然这儿不好,为什么还继续呢?”
“不知该怎么同你说才好。”——要么是她自己有难处,因为她对他谈话已经太坦率了。“陈词滥调你想听吗?他以往的样子……结婚发誓……孩子……战争……不知有没有别的方法回答你,我实在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或许用内疚来表达很恰当。”费伯说,“而你还在想着和他分离,对不对?”
她对着他发愣,慢慢地摇了摇头,问他:“你看问题怎么这样深刻?”
“你在这个岛上生活了四年,已经丧失了掩饰自己的那一套本领。再说,从表面现象也很容易看出来。”
“你结婚了吗?”
“没有,这是实话。”
“为什么不?我认为你该结过婚了。”
现在是费伯回避问题了,他两眼盯着炉火。问得有道理,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对自己一向的回答是因为职业的原因。这种话当然不能作为对她的回答。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答得太随便了:“要说爱一个人爱到那种程度,我自己都不相信。”他意识到自己一点也没有考虑,话就脱口而出,心里很是吃惊,他也怀疑这话是不是真实。稍停了片刻,他又感到很费解:他以为他在麻痹她的时候,她怎么会让他失去了警惕。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炉火渐渐熄灭了。三三两两的雨滴沿着烟囱落在快要熄火的煤块上,溅出了咝咝的响声。看样子,风暴还不会停下来。费伯不知不觉地回想到他最后一次接触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宇?叫格特鲁德。那虽是七年前的往事,但此刻在若明若暗的炉火前,他还记忆犹新:圆圆的德国人面孔、金发碧眼、诱人的胸脯、臀部过于宽大、胖胖的腿、难看的脚;说起话来就像特快的火车;情欲似火……她对他很推崇,夸他头脑灵(她说的),对他的身子顶礼膜拜(这话她没有必要说)。她曾为流行歌曲填词,还念给他听,那是在柏林一个很不像样的地下室里。那种职业无利可图。现在,他回忆起来一切还栩栩如生:在那污秽的房间里,她裸着身子躺在那儿,怂恿他,要他放肆……他轻轻摇了摇头,抖掉那已逝的往事。自从发誓不结婚以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往事。往事如烟,令他烦恼。他看看露西。
“你陷入了沉思。”她笑了笑说。
“过去的事。”他说,“这种有关爱情的谈论……”
“我不该让你感到有负担。”
“没有。”
“幸福的往事吗?”
“的确是。你呢?刚才你也在沉思。”
她又笑着说:“我在思考未来,不是往事。”
“未来怎么样呢?”
她似乎正要开口作答,但接着又改变了主意。这种情况出现过两次。她那眼神中闪现出一种紧张情绪。
“我知道,你发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费伯话一出口就想到:我说这样的话干什么?“他意志不像戴维那么坚强,也不像戴维那么英俊。你之所以爱他,其中至少有部分原因是他意志薄弱。他人很聪明,但不富有;他有热情,但不伤感;他温存、可爱——”
她死死捏着白兰地酒杯,终因压力过猛,杯子碎了。碎片落在她的膝上,又落到地毯上,她也不管。费伯赶忙来到她的椅子旁,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见她的拇指在流血,就握住了她的手。
“你伤害了自己。”
她对他看看。她在哭。
“对不起。”他说。
表皮受了伤。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塞住了流血的地方。费伯松开她的手,去抬那些碎玻璃片。眼下正是机会,他很想吻她。他把碎片放在壁炉上。
“真没想到让你这么伤心。”他说。(他没有想到?)
她拿开手绢,看到拇指还在流血。(不,你想到了。而且,上帝知道,你是有意的。)
“用绷带。”他提了建议。
“厨房那儿有。”
他找到了一卷绷带,一把剪刀,还有一颗别针。他倒了一小碗热水,又回到起居室。
在他到厨房去的时候,她不知怎的,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浑身无力,很顺从地坐在那儿,而他在一旁用热水给她洗拇指,又擦干,将一小条绷带包扎在伤口上。她两眼始终看着他的脸,不看他的手,但那表情令人难以琢磨。
他包好了伤口,突然往后一步站了起来。他真傻,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该到脱身的时候了。他说:“我想,我最好睡觉去。”
她点着头。
“很抱歉——”
“不用道歉了,”她说,“这种事不好让你做。”
她的话说得很冷峻。他估计:她也同样感觉到这一切已经失了分寸。
“你还待在这儿吗?”他问。
她摇着头。
“那么……”他跟着她,穿过门厅上楼。他注意看她上楼梯的姿势,那臀部的扭动非常优美。
到了楼梯顶的小平台上,她回过身,对他轻轻说:“晚安。”
“晚安,露西。”
她看看他,过了一会,他伸出手要握她的手,但是她立即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就径直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了门。他站在那儿,很不理解: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他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