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寻找,可以失而复得。”他放开她,双手合在一起,像个祈祷者。她很同情他,但还是摇了摇头。
“感情不像一枚不知放到哪儿去的戒指,找回后又可戴上。一只破损的花瓶粘合后又是一只花瓶,但留下裂痕,跟原先的不一样。”
“那么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也许是这样……”
“也许就是存有希望,不是回绝。”
“我们两人还是都把对方视为过去为好。我们不是还可以成为朋友吗?”
“不!”治的语气斩钉截铁。“你同另一个男人结婚,我就再也不想见你。丽云,你为何这般折磨我,使我如此痛苦?”
“我也只能这样,治,我只能这样。我太懦弱,不能驾驭我的心。”她举起手怯生生地挥了挥。“再见,治。愿神和祖先保佑你。”
他点点头,默默不语,摇动手柄把窗玻璃升起,开车离去。车出前院拐上大街。他什么也看不见。沈治,这个壮实的汉子在哭泣……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惨淡的月光映在室内,丽云在沉思。隔壁屋内静悄悄的。五天后一切成了过去,她想。五天后我陪他去机场,他飞回慕尼黑,从此音讯杳然。他让我去那儿,他会把这邀请给忘了,但他会永远留在我心中,心灵相撞,这就是永恒的爱情。生活会成什么样子?生活将同永恒的回忆共存。这回忆已把我彻底改变。我定会不断祈祷……
第二天早上,丽云对著录音机把摩梭人的古老神话译成德语,拉特诺夫将其录下,他又拍了许多照片,还让一个渔夫撑船把他们带上岛参观观音女神的白寺。那儿一片沉寂,只有两个年轻园丁偶尔去那儿打扫、照管。一阵微风吹拂湖面,水声划破四周的静寂。拉特诺夫进了观音寺,这是摩梭人对他表示的尊敬和给予他的最高的荣誉。
启程的日子来到了。动身前一天晚上成了群众的节日。大家高兴地看到,这个“高鼻子”尊重他们的风俗民情。在这最后一夜,大家载歌载舞,演奏乐器,玩抛宽彩带的游戏。人们往空中抛彩带,彩带下落时千姿百态。拉特诺夫和丽云也跟摩梭人同舞,手拉手围着大篝火蹦呀,跳呀。文英跳起舞来十分起劲,喝起摩梭人的饮料“索利马”来,就像喝泉水一样。将近半夜时,他倒下了,三名男子把他背到他的住处。
“明晨他能开车吗?”拉特诺夫疑惑地问。“我看情况不妙。”
“文英能行。”丽云抓住拉特诺夫的双手,带着他转圈。“您给摩梭人留下了一个难忘的印象。”
“只给摩梭人吗?”
同往常一样,丽云对这类试探性的问话不予理睬。她放手松开拉特诺夫,又同村民舞起来。
早晨,车已停在村长屋前。文英又神采奕奕,活像他的那只大黑鸟,在笼子里面唱着,在杆上跳来跳去。村长和他的老娘站在门前,脸上长麻子的吴守志倚在门框上,脚下放着一只大的皮旅行包。他在泸沽湖的任务结束了,得去K市作详细汇报。沈会对他很满意的。
丽云的女房东的丈夫替她背着包。一个健壮的妇女背着拉特诺夫的两只很重的箱子。她先把箱子捆在一块板上,再把板固定在背上,就这样背着箱子走来。她平时就这样背着菜、干树枝或建筑用的石块进村的。要是拉特诺夫不让她这么干,那就是侮辱了她。
吴守志老脸皮厚地问丽云,能否搭车同行。
“我不反对。”丽云回答他。“如果拉特诺夫先生高兴的话,你可以坐在他旁边。”
“他有什么好反对的呢?”吴狞笑。“我又不发臭味。我在村长家的木盆里洗过热水澡了。”
“吴想搭我们的车,”丽云对拉特诺夫说。“您就说不同意!”
“为什么?要是我们同路,我不反对。”他说。
“我不喜欢他。”
“我知道。可是不带上他,太不客气了。”
丽云耸耸肩,一声叹气,转身对吴。“你可以搭车,可别太占地方……这位先生旅行时想舒舒服服的。”
“我会缩得像条鳗鱼。”
吴第一个上车。拉特诺夫同老妇人和村长握手,感谢摩梭人的好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村寨、泸沽湖和你们的民族,”他说。“这是我最美好的经历。”
吴探身窗外翻译。村长回答:“你了解观音女神的仁慈,你是我们的朋友。祝你长寿,别忘记我们!”
文英按响喇叭,车开动了。村长和他的老娘朝他们挥手致意。一群孩子在车旁喊着,做着手势。文英加大油门开车离去。
凭着文英高超的驾车技术和那瓶茅台酒,他们平平安安地过了这段山地险路,顺利地到了县城。吴提着他的旅行包下车,向他们挥挥手慢腾腾地离去。他在邮局给K市挂电话。真巧,沈来接电话。
“他们在回程中,”他说。“我有许多情况要汇报。最重要的是:他们爱上了……”
“往下说!每个细节都得说!”
沈将情况向他的上司,大权在握的屠克伟作了汇报。这位“老板”频频点头,望了望沈表示赞许。
“干得不错,”他称赞说,“我把这些情况转往香港,让高佬开会研究。我相信,我们都是好样的。”
返程回K市花了将近四天时问。他们又在L市和D市过夜,依然受到“公司”当地人员的监视,但没出什么意外。丽云没见到治,从饭店给他打电话,但他不在,她又没有通知华。她离开泸沽湖后似乎内心不再激动:一切又变得平淡无奇,进入了通常的世界。
在途中的一个小城,文英失去了他那只心爱的漂亮的鸟,平静的日常生活才被搅扰。
他们开车进入小城,看见男人们骑着车,车上挂着鸟笼,穿过田间往山坡赶。山坡旁竖着石板、石柱,围着彩带,这儿是一块坟地。文英停下车,朝窗外喊住一个骑车的——他背着鸟笼正好从车旁经过。
“去哪儿?”文英问道。“今天有斗鸟吗?”
“有,有一场斗鸟。奖金才高呢。”骑车的继续往前赶。“我们从远处来。这是件大事!你带鸟了吗?”
“带了。”
“那别错过这场斗鸟。谁都可以报名参赛。再见。”
文英挺起身子,朝对面通往山坡的街道望去,那儿人声鼎沸,不仅有挂着鸟笼骑车的,也有手提鸟笼步行的。鸟笼上都蒙着一块布,因为斗鸟是珍贵动物,很敏感,易激动,周围的喧闹会惊了它。在两条街的岔路口,文英放慢车速,拐入上山的路。
“我就盼着这!”丽云对拉特诺夫说。“文英要是往前开,才叫我失望呢。一个有斗鸟的人是无法克制这种愿望的。”她笑了笑。“您真的看到了许多,旅游者一般见不到这些。”
文英在山坡前停车。一队人手提鸟笼沿着土台阶经坟地上山坡,来到平坦的圆形山顶。那儿已聚了数百人,围成一圈。树枝上无数鸟笼在摆动,新的斗鸟不断被带上坡来。文英把他的鸟笼放在肩上,只有他没有把鸟笼用布蒙住。他的鸟可朝身旁经过的每只鸟笼噗噗作声,扑起翅膀,竖起羽毛,甚至唾上一口,以此表示对文英的感谢。
文英在大奖赛裁判那儿报了名,在出示他的漂亮的鸟后,得到了一块号牌,然后,就等喊他。抽签已定,他的鸟被安排在第十九组。文英把鸟笼放到圆圈中,仔细打量对方的鸟。这是只浅绿色的鸟,嘴弯弯的,眼里一副凶相,怒视它的对手——黑鸟。
主人们把鸟笼按次序排列时,观众开始下赌。
“你鸟的屁股给堵住了!”文英对外鸟的鸟主说。
他同样气鼓鼓地回答:“你那破鸟已吓得屁滚尿流。一分钟后,你就认不出它了。今晚你可在平底锅里烤它吃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裁判喊了一声。他坐在桌后记录下赌的情况。
“行了!”文英应声作答。
一声“开始”,两个主人把各自的鸟笼刷的打开,随即退去。
起初还很平静。别组的鸟纷纷冲出笼去,而绿鸟和黑鸟却静静地留在笼里不动,目不转睛地对视。
“瞧,你那心爱的鸟的尾巴在发抖!”文英朝他的对手喊道。
“你的鸟马上要睡觉了!”
“它觉得你的这只怪鸟挺可怜的!”
“哈!你的那只又拉尿了。”
“它是在喷气推进,就要发射火箭了!”
文英的鸟仿佛听到这一命令,嗖的一下突然飞进对方笼里,朝弯嘴鸟扑去。它发疯似地扑动翅膀,一声不吭,只有愠怒和斗志。双方开始猛扑,啄斗,用尖爪厮打,把对方压倒在地。观众激动得直嘟哝,但谁也不为自己所希望取胜的鸟鼓劲助威,否则会被视为不礼貌的。当绿鸟被压在身子底下时,只有文英把牙齿咬得直响,直往地上唾口沫,双手直绞。
突然间,这场斗鸟结束了。弯嘴鸟躺在一旁,伸出脚认输。文英的鸟不屑朝它瞟上一眼,蹦跳着回到自己的笼里。观众报以一片掌声。
文英自豪地关上鸟笼,带鸟走出赛场。裁判付给他100元奖金。这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可是一大笔款。文英朝丽云和拉特诺夫点点头,正要离去,被一个打扮入时的人拦住。
“我从香港来!”他说。“我想买你的鸟。”
“这鸟是不卖的!”文英回答说。
“我酷爱骁勇的斗鸟。别傻。我出价1000元!”
文英望着这个香港人发呆,不相信他说的话,直感到发热。他斜眼望见鸟在笼底吱吱直叫,像是在嘟哝。它竖起双翼在梳刷羽毛,像是知道正在进行一宗关于它的交易。突然间,它停止梳刷,发出刺耳的大叫。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想高价把我给卖了?
“你说1000元——我说不卖!”文英把牙咬得格格响。“这只鸟就像我的孩子!谁卖自己的孩子?”
这个香港人又朝黑鸟望了望。“1500元!”他接着说。
文英感到头晕。他几乎以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鸟,心里请它原谅。黑鸟又发出刺耳的声音,文英大吃一惊,直哆嗦。
“这……这不行!”文英说时,眼珠骨碌碌地转。“我不忍心。我会很伤心的……”
“那就给你贴张膏药治治:给你2000元。”
2000元对一个普遍的老百姓来说是一笔大数目,这样可无忧无虑过上半年。谁要拒绝这笔钱,那他准是疯子。
文英默默地点了点头,伸开手。这位香港人从上装中掏出一叠钞票点了一下,2000元。文英赶紧把钱放进口袋。
“鸟笼怎么说?”他问。
“我不想听到这个问题。”买者从架上取走笼子,二话不说就走了。文英望着他离去。他的脸一阵抽搐,随即转身朝丽云走来。
“我们开车走!”他痛苦地叫道。“就走!就走!”
“他付你多少钱?”丽云问。
“2000元”。
“简直疯了。你买这鸟花了多少钱?”
“在鸟市,花了75元。”
“那你还发什么牢骚?这是你一辈子中最好的一笔生意。”
“这下就我一个人了。本来我还可以同我心爱的鸟说说话。它对我咕噜咕噜叫,我懂它的意思。”
“你就再买一只鸟不就行了,文英。”
“这是只难得的鸟。这下被带往香港,它会想家想得要死的。”
他低着头,沿着土台阶匆匆而下,朝车走去。丽云和拉特诺夫在后面慢步跟着。
“文英怎么会把他的鸟卖了呢?”他问。
“2000元这对他来说是个梦,就像您梦中得了几百万一样。您是个百万富翁?”
“不,但我日子过得挺舒服。”
“文英会再买一只鸟,并把它训练成一只勇猛的斗鸟。他会把这2000元省下来。他也有个美好的梦:想自己有辆车。因此,他像集邮一样积攒钱。在您离别时,请您给他一笔像样的小费。”
“他替我开车,我会给他100美元的。”
“您这是疯了!请原谅……我说漏了嘴。”
“文英该得到这些。没有他,没有他那娴熟的驾车技术和他的茅台酒,也许我们永远去不了摩梭人那里。”
丽云和拉特诺夫走下土台阶,到了山坡脚下。文英已坐在方向盘后。他心地脆弱,是个忧伤的化身,为了那该死的钱,他把心爱的鸟给卖了。他梦想自己有辆车,也许有朝一日这一梦想会实现。
斗鸟耽误了一些时间,到K市已是夜里。文英夜里开车怕鬼怪,这下只得大胆些。他想,鬼怪也许害怕“高鼻子”,借此聊以自慰,他在下榻的饭店门前停下车。经理在服务台旁接待他们,查看了一下订房单,点了点头。
“拉特诺夫先生,”他说英语。“不错,您定了房间,住两天。您原定傍晚到这儿。现在已是夜里。所以我们把您的房间转给了他人。很遗憾。我们想,您不来了。这种事常有……”
拉特诺夫无奈地挥了挥手,朝丽云转过身。“没有房间了,我们来迟了。怎么办?”
“马上会有的。”丽云到柜台前,双手摊在抛光台板上。这位经理当然认识这位旅行社的王丽云,她带的旅游团总在这饭店下榻——这是个可靠的财源,但这也无济于事。拉特诺夫订的房间里正睡着一个美国人。“房间钥匙!”丽云语气强硬地说。
“王同志……没有房问。”
“要我去喊警察,是吗,孙方春?”
“警察也变不出房间来。谁在22点还不来的话……”
“我以后就让所有的团住在度假村!”
“您……您尽可以打电话。”孙翻阅订房单。“还有一套房空着——最贵的一套。”
“您就把这套房给拉特诺夫先生,按一般房收费!”
“这在我们这儿还没见过,王女士。”
“那这是第一次!拉特诺夫先生住这房。跟往常一样,向旅行社结帐。要是您接高价房收费的话……孙方春,我就报告我们的总经理,他会把您给解雇。拉特诺夫先生是个知名人士,是部里邀请来的。”
“我明晨向领导报告这情况。”
“钥匙!”丽云又举起手。孙从钥匙架上取下钥匙放在她手中。拉特诺夫惊讶地拍拍丽云的肩。
“他这下不是有房间了吗?”
“不,您住的是饭店最好的一套。”她四下看了看,没有看见饭店的服务员过来把行李送到房问。因此她向文英招招手,并把钥匙交给他,让他把拉特诺夫的两只箱子拖上电梯送上楼去。丽云和拉特诺夫走进饭店大厅。
“后天您就搭飞机回去。先飞往香港,然后飞往法兰克福、慕尼黑,几乎绕半个地球。”
“现在我不愿去想这些,丽云。”他感到心突然在猛跳。“我来中国已经三次了。这次我看到了真正的中国,并且学会了爱。”
“您已说过了。”
“离别时我心里总不好受,我真想留在这里。”
“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这确实不行,但我信守我的承诺,邀请您去德国,去慕尼黑,让您看看我的国家。”
“我一定等着。”丽云望着自己的鞋,此刻她不敢正视拉特诺夫,她的目光会吐露心声。我会来的,她只是在想,我会来的……如果我长有翅膀,我后天就飞到你身旁,不管将来会怎样。我爱你……噢,上帝,这多可怕!
文英搭电梯又回到大厅。他俩握手道别。
“明天——不,今天——9点见。我们去市内游览,在湖上泛舟,公园里有个很好的饭馆,我们可在那儿进餐。本市是个很美的城市。”
拉特诺夫目送她同文英一起离开饭店。她那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从背后望去,她更为妩媚:身材苗条,两腿修长,穿着紧身牛仔裤更有性感。
明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还能听到她清脆的声音,看见她那对杏仁大眼。然后,我就坐在飞机里,仰靠椅背,凝视机舱顶,对自己说:拉特诺夫,你确实见到了一个女精灵,一个活灵活现的瓷娃娃。你又是这般正统,不想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你真是个白痴!对着镜子,你自己瞧瞧!你害怕了……白发,眼睛下方浅浅的泪囊,额上和眼角里尽是皱纹,还有隐约可见的双下巴——对丽云姑娘来说,你就是个老人。你对镜自照,你知道,你有多可笑,你俩在一起,谁见了都会出于同情地笑笑。你可以举歌德或毕加索为例,但也于事无补。是的,歌德82岁还热恋一个19岁的娇女,毕加索87岁高龄还在海滨追求穿三点式泳装的姑娘。但你不是歌德,不是毕加索……你是汉斯-拉特诺夫,一个慕尼黑的人类学家、游记作家,你在丽云姑娘身旁犹如一个拙劣的小丑。
就是这样嘛,只能这样!
他转身走向电梯,上楼进了自己房问。他从酒柜中取出一小瓶伏特加,掺些橙子汁,喝了三杯,感到像挨了橡皮锤一击,他摇摇晃晃倒到床上,和衣而睡,不一会就睡着了……
9点半,拉特诺夫用完早餐,又喝了两瓶矿泉水,然后和丽云上了在外等候的那辆丰田车。这是最后一次乘司机文英的车。他已不再为那只鸟而伤心,像往常一样,当他看见客人从饭店里出来,就往窗外啐一口唾沫。饭店服务员随即打开玻璃门。
“房间满意吗?”丽云问。她看上去有些困乏,脸色比平时苍白,眼下方有浅浅的圈圈。她化了妆,但还是没能遮盖。他肯定看不出来,她自我安慰道:他不会看出我哭了半夜。这同他有什么相干?这是我自己的事!最后几小时比想象中过得更快。这讨人嫌的表,指针在不停地转动。今天天气多好,阳光灿烂,蓝天上几朵耀眼的白云慢悠悠地飘浮着,仿佛它们没有时间概念。
“房间的确豪华。起居室这么大,像个小舞厅。一个人住感到有些孤独。但我睡得很好,没人打扰。我得承认,我累坏了。”
他就是这样,她想,敢于承认别人不敢承认的弱点。治就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弱点,他要永远是强者。也正因为如此我爱你,拉特诺夫:你是个不会掩饰自己弱点的人,你需要帮助、依靠和支持。可惜没人能理解……
那天天气特别好。他们驶往湖滨公园。湖面如镜,白云倒映。他们漫步湖滨公园,走过拱桥、小亭子和咖啡屋。他们坐在湖边观赏鸟和两只鹅。在阳伞下的一张桌旁,有个医生自称拿根探针就能了解病情。他们走到他面前,他说:“年轻的小姐,你很健康,只是要注意胃和颈子。”他俩都很高兴。
“我很健康,”丽云笑笑。“您呢?”
桌旁黑板上也有英文广告说明,拉特诺夫念着:陶百病医生,诊断法的发明者。通过体温和人体振荡可得知潜伏的病情。拉特诺夫不禁笑了起来。
“我的最好的朋友是个医生,”他对丽云说。“如果我把陶百病医生的这一发明告诉他,他准会拍拍额头说,这是骗术,在科学上是不屑一提的。你们相信这一套?”
“您不妨试试看。您有什么病吗?”
“可多呢!”
陶医生把探针递给他。拉特诺夫一阵犹豫,但还是用右手握住它。
“为了使您高兴,丽云,我试试。”
“您得紧紧握住探针。”
“不能再紧了……”
陶医生望着小型显示器,上面指针在来回摆动,呈波形曲线。他默视一分钟后,点点头,让拉特诺夫松手,放下探针。丽云好奇地听陶医生说,并在旁翻译。
“医生说,您心脏不好。”
“不错,我患过心机能不全症,心脏衰竭。”
“您的胃也有问题。”
“说得对。”
“您血脂过高。”
“太对了,我胆固醇过高。”
“您要注意,您的血管有可能变窄……”
“我的脚部已开始动脉硬化……”拉特诺夫惊讶地望着这个小个子医生。“说得完全正确。这怎么可能呢?”
“用一种不科学的方法。陶医生今天初次见您。现在您相信中医诊断了吗?”
“如果我把这些讲给那个弗赖堡医生听,他准说我疯了!”
“陶医生清楚您身上患有的病,还向您提出忠告。但您看上去根本没病。要是来了个眼睛发黄的,他就说:胆或肝有毛病;来了个气喘吁吁的,就说是肺病;手颤抖,就说是神经疾病。但您看上去能活到一百岁。”
丽云付给陶医生一元钱——这是拉特诺夫有生以来最便宜的医疗费。花二十芬尼做了次全面诊断!
他们离开湖滨公园,又坐车去金殿公园,在公园前的大草地上停下车。他们进了公园,园内古树参天,数以千计的游客在林荫 道上散步。
“这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一座青铜殿。”丽云对身旁的拉特诺夫轻声说。“它像神一样不朽。在这儿我们可感受到和平与智慧。”
铜香炉里插满了香,殿堂内香烟缭绕。面目慈善的菩萨俯视着在面前下跪叩拜的游客。一个瑞士旅游团的旅游者在殿堂各处照相,只有按动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打破了殿内的肃穆气氛。
“真是个惊人的杰作,”拉特诺夫说。“我能看到,这得谢谢您。”
他们离开金殿,继续在公园里闲逛。走了十分钟,他们看见山丘上耸立着一座多层高塔,周围簇拥着一群人。
“这是钟楼,”丽云指着上山的石阶说,“您想去看看?”
“当然想。”
“那您得爬台阶了。”
“好在我脚上的静脉还没有完全堵塞。”拉特诺夫不无讽刺地说。“登台阶有利血脉畅通。”
然而令人失望,钟楼里简直成了个集市。小摊上出售各种富有特色的小纪念品:画卷、玉雕、胸饰针、挂在颈下的护身符、写有警句格言的字画、明信片、镀银的佛像、穿古老服饰的彩色陶瓷人像,真是琳琅满目。在最里面,有个小商店占了整堵墙,出售蜡染花布,绳上也挂满了布。墙上贴着蜡染画。画的都是些有地方特色的题材:风景、起舞的一对对男女、神的鬼脸和农村生活场景。这样,没去内地的旅游者也能想象那儿的生活情景。
拉特诺夫站在首饰摊旁,他掉头一看,却没有看见丽云,他又细看起首饰来,有镀金的和真金发夹,还有戒指、头饰、饰针等。他想,要是给丽云买件漂亮精致的首饰,她会不会感到这是一种侮辱呢?他看中了一条镶有六颗红宝石的金项链。是真是假无关紧要,这太美了。戴在丽云脖子上一定十分迷人。但他犹豫不决,还是把那条宝石项链放下了。他在拥挤的游客中找丽云,终于发现她在人群中往前挤。他朝她挥挥手,他们在钟楼入口处又碰头了。
她手里提了一小包东西,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这些人发疯似地买。庙就靠这儿,”她指指下方通往公园的台阶。“我们还得往回走一大段路呢。”
“您买了些什么?”
“只是件小玩意儿。”
她没往下说,他也就不再问了。他俩朝金殿入口处走去。文英在那儿站在车旁等他们。丽云停下,回头望了望公园的路。
“就此结束了,”她说时竭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我们回饭店吧。”
他们回到饭店,拉特诺夫对丽云说:“今晚,我想请您共进晚餐。去俄国餐厅,行吗?”
“您还得整理行李。明晨7点我来接您。乘出租车去机场,您飞往香港,从那儿乘汉莎航班去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只需等半小时,接着飞往慕尼黑。一次长途飞行。行前您得休息休息。”
“在飞机上我会睡得很好的。丽云,就让我们一起进餐吧,这临行前的一餐。我想这是……”
“好吧,我来。”她点了点头。拉特诺夫拉住她的袖子。
“那么文英呢?明天我能见他吗?”
“不。他有三天假。我已为您要了一辆出租车,明天您坐出租车。”
“那我送您出去。”
他俩离开饭店,朝车走去。文英如同往常一样站在发动机护盖旁抽烟。拉特诺夫同他打招呼,他尴尬地笑了笑。
“文英,没有你,这次也就不能成行,”他说,“尽管你像发疯似的饮酒。你真了不起。丽云跟我说过,你梦想自己有辆车。我要给你的车买四个轮胎。”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两张揉皱的百元美钞。“文英,我祝你走运,不久有辆自己的车,如果茅台酒没把你醉死的话。”
丽云无需翻译。“高鼻子”说些什么,对文英无关紧要。他两眼直盯着这两张百元美钞,把它收下,放进汗水湿透的衬衫里,紧握拉特诺夫的双手。
“谢谢,德国先生,”他说。拉特诺夫这名字他总记不住。“谢谢。为您开车,我感到很荣幸。我不会忘记您。我会把这些告诉我的孩子们。”
“他有孩子?”拉特诺夫问。丽云耸耸肩。
“我不知道。反正他没结婚。但这又不碍事。文英总干些使人感到惊讶的事,就像吃饭少不了大米。再见。我们几点钟会面?”
“您说呢,丽云?”
“8点行吗?我想好好洗个澡。”
“我也想。我觉得身上像被洒了灰似的。”
他望着车驶离饭店前的大广场。文英不停地按喇叭,绕喷水池一圈后才开上大街。拉特诺夫朝他俩招手。
再见,文英。
是再见吗?
他经过喷水池走回饭店。那三个喷孔仍堵塞,还没修好。
俄国餐厅里的那顿晚餐,真的成了结尾。拉特诺夫穿一身在慕尼黑定制的浅灰色西服,丽云穿一件蓝色绸连衣裙,上有金丝绣。她的头发做得高高的,系了宽宽的蓝锦缎发带。她比哪幅画都秀雅。
他们在饭店大厅碰头。拉特诺夫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她举着它说:“请收下,以表我的谢意。”
“丽云,您这样使我感到羞愧。我没有什么给您。我可以送您一些花,但花很快会谢的。我会寄给您许多照片,还有我的邀请信,请您去慕尼黑。”
他把包收下,摸上去软软的,像是布的,他正要打开,她按住他的手。“现在别打开,以后,当您独自一人时再打开……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回忆之物。”
这是一顿令人伤感的晚餐。他俩相对无言,偶尔抬头互视,又低头吃着。正餐后的点心是半个菠萝加冰块。拉特诺夫要了一瓶法国酒,价钱贵得出奇。他举起酒杯。
“为了将来,丽云,干杯!”拉特诺夫说时声音庄重,但声音在颤抖。“为了……为了我们的重逢干杯!”
“这是些愉快的日子,”她轻声回答。“别忘了这个小丽云。”
“丽云,您想到哪儿去了?我相信,中国使我彻底变了。我觉得自己同以前相比判若两人。”
“我也是。”她朝他嫣然一笑。她那温情脉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为将来干杯!”
他们碰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丽云突然站起来,抓住手提包。拉特诺夫惊讶地望着她。
“怎么啦?您不喜欢这酒?这是一流的法国酒。”
“我想走了……”
“这么突然?”他站起身,对此他感到纳闷,“您不舒服?吃的东西不对头?”
“都挺好的。不过……我想走。告别不能拖得这么长。这您不懂吗?”
“懂,我懂。这样人们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也有同感。丽云,我可以跟您说几句吗?”
“说吧……”
“您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我一想到中国,就会想起丽云。”他踌躇片刻。“我说过得罪您的话了吗?”
“没有。”她把锦锻小提包压在胸口。“我……感到这几天我很幸福。明天见……”
“明天见,丽云。”
她疾步离开餐厅。拉特诺夫没跟她走。
他又坐下,斟了杯酒,望着粗实的大理石柱子发呆。当有人用英语跟他说话时,他一惊,抬头望了望。
一个衣着入时的男人朝他微微鞠躬,他身穿白衬衫,系一条得体的花领带,那套定制的米色丝绸西服再现了他的风度和富有。
“可以坐在您旁边吗,先生?”问话语气彬彬有礼。“我叫屠克伟。”
“汉斯-拉特诺夫。”
“我知道。”屠在拉特诺夫对面坐下。拉特诺夫惊奇地竖起眉毛。
“您知道我的名字?从哪儿?”
“就算我是市政当局的吧。”
“我是这样想的。市政当局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有什么地方不检点?”
“正好相反。您一次也没吻王丽云女士……”
“我为什么要吻她?”拉特诺夫语气僵硬。他要我干什么?我吻不吻丽云跟市政当局有什么关系?“您认识王女士?”
“当然。”屠克伟向服务员打个招呼。“可以请您喝一杯吗?您喜欢喝什么?”
“在俄国餐厅当然喝伏特加,再加个李子。”
“如果您喜欢喝伏特加,那么最好加橙子汁,一半对一半。身强力壮的男人就喝这。”
“您从哪儿知道的,先生?”
“克伟,屠克伟。”此人和善地笑了笑。“我们知道您的很多情况,也许比您更了解您自己。我们跟着您去北边旅行。您去泸沽湖研究摩梭人的风俗民情,我们有人尾随。在您进行其他许多活动时,我们都派人跟着。”
“我们还是摊牌直说:您是警察吧,在监视我。”
“警察——我可不是。监视——确实如此。”
服务员递上两杯含有李子的伏特加酒。他俩喝了一口。拉特诺夫顿时有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他感到害怕、怀疑和反感。要是这个时髦的人是市政当局派的,那我成了教皇。他们为什么派人监视我?
“请别再折磨您那宝贵的脑袋了,”此人接着说,脸露微笑,拉特诺夫却感到他是在嘲笑。“您还长期需要它,先生,我们也是。”
“我该怎么解释?”
“让我给你明说。请别认为我是个官员,我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全球性大公司,在欧洲、北美、南美、澳大利亚、印度、中东……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它的分公司。我是Y组的头。”
“这倒挺有意思。您对我又有什么感兴趣呢?”
“我们香港总部下达了一项任务。”
拉特诺夫把杯中的伏特加喝尽,猛地将杯子放到桌上,站起身来。
“我想您误会了。我同香港的任何公司都毫无关系。我是个学者……”
“这我们清楚。”此人指指椅子说。“请您坐下,先生!我们需要的正是您的名声,您的名字,您的影响,您的声誉和您的国际威望。还有——您对丽云的爱。”
“您胡扯些什么,屠克伟先生。”拉特诺夫气愤地说。但他清楚,自己得小心,于是又坐下。“王女士是我的导游。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想必这点您也清楚。现在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中断这种毫无意义的谈话!您的公司怎么会派人监视我,我像是个受到通缉被追寻的人?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