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不久,就在三年前吧!离这个村子两个里左右的野泽小镇,有个医生复员归来。三、四年的军医生活,医术好像荒废了不少。而且看起来在外地的生活,也过得很放荡,脾气变得很凶暴;入伍以前滴酒不沾,可是回来以后,每天晚上都狂饮地喝闷酒。
年近四十,大概是生活不规律的缘故,脸上的肌肉 都失去了弹性皮肤蜡黄又干枯,活像风干的橘子皮,感觉上彷佛是六十岁的老头子。不过柔道方面好像相当不错,所以在体力上,看起来不致于那么衰老。
被害者就是那个医生。发现他的尸体时,脸部已经血肉 模糊,面目全非。
事情发生在十月二十四日,一个月圆的夜晚。小林三郎这位年轻人,骑着单车,从这个村子正赶着夜路要回野泽镇。来到这个村子与野泽镇的正中间时,在附近的树荫下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
这个地带,一到冬天,从太平洋的海面上,就会刮来阵阵刺痛冷冽、快要飘雪的寒风。所以才十月而已,这里就已经进入初冬了。
因此,尽管这个奇怪的人影。头上裹黑头巾,全身上下裹着黑色大外套,如此的打扮并不足为奇。只是这个人,右手拿着黄色的古式方形提灯,挡在那位年轻人的单车前面,叉开双脚站着。正是夜深人静,尤其这人一身全黑的装束,年轻人一时不知所措,差一点大叫出来,急忙地跳下单车。无论就时间或地点而言,这般的惊吓,是很正常的。
那个怪人将提灯靠近年轻人的脸,一副不可思议似的盯着他的脸猛瞧。年轻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彼此就这样屏住呼吸似的,互相凝视了数分钟之久。
可是突然,那个穿黑衣服的,啊……惨叫一声,踉跄后退,飞奔而去。提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他又尖叫了两三声,跌跌撞撞地逃向树林里。
年轻人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呆立了好一会儿。由于强烈的不安与好奇心的驱使,他丢下单车,潮着那个男人的足迹,也奔向树林。一个跑,一个追,青白色的月光照他们全身,穿过树林,持续一段搏命的追逐。
穿黑衣服的气喘吁吁地尖叫着,一面还拼命地乱跑乱窜。一个不小心,脚被树根绊住,跌倒在地上,年轻人立即像骑马般地跨坐在他身上,扯下他的黑头巾。
银白的月光,照在他扭曲得不成形的脸上,嘴巴松弛无力地张开着,双目无神,愣愣地看着前方,嘴里念念有词,却不知所云,有时还会发出不知是笑或是哭的声音。
这个男人完全疯了。
年轻人呆呆地坐在他身上,这时候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分。
他是尾形三平,松田医生的家里有一辆私家轿车拉多桑,他就是专属司机。
这个男人……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到底想要干什么?
大家都知道,这附近都是沙滩,土地很贫脊,气温低、风又强,农作物完全无法耕作,所以这里的人都以打渔为生。因此从这村子到野泽镇之间,可以说没有半户人家。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的目的何在?好像毫无线索可寻。尽管他对这疯子的所做所为加以探讨研究了一番,还是不得而知。
年轻人用单车上系行李的绳子,将那男人捆在松树上,双手反绑在后。然后骑着单车,想回野泽镇。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年轻人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树林的入口处,丢着一辆拉多桑的自用轿车,车门敞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不知为什么,一阵鲜血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而且车内有一把沾满泥土的锄头。
再怎么醉意朦胧,也完全清醒了。那位年轻人专注地踏着单车,折回野泽镇,往松田医院奔驰而去。
这幢建筑物的所在,稍稍偏僻了些,车库的门像个大黑洞似的开着……里面当然没有车子。
年轻人耐不住不断翻滚而上的不安与疑惑,猛敲建筑物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睡眼惺忪的护士,才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开门探头出来。
“医生在家吗?”
“大概在吧!……”
“事实上是这样的。刚才我从横滨村要回家,在途中看到你们家的司机尾形先生,神志不清,而且胡闹得很厉害,我就把他抓住绑起来。轿车也丢在旁边,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就过来,想通知先生一下。”
护士一听惊愕不已,连忙跑到里面去,不久,又和年轻的澄江夫人一起出来,夫人的脸色和纸一般的苍白,全无血色。
“耶!小林先生,原来是你……”
夫人好像看到幽灵一般,身体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倒下去。
“我先生……我先生不见了。今天晚上他说有事,一直待在书房里……刚刚去一看,根本不在……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请带我去那个地方。”
那位年轻人设法安慰一下震惊得几乎狂叫的夫人,就马上又赶去警察局。
警察对这件事也感到非常吃惊。松田医生揍人时,一向凶狠又残暴,尾形大概正在气头上,才引起这样的突发事件。
警察立即和小林这位年轻人赶去现场。出乎寻常的尖锐笑声,传遍了每个角落,听起来就像在耳边一般。尾形三平一直哈哈的大笑着。大家都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直打冷颤,但这决不是因为深夜露寒的缘故。
夜间的搜查很不顺利,不过一到了清晨,有几件可怕的事实,已经明确分晓了。
首先沾满血迹的斧子,和掉在树林里染满鲜血的两条毛巾,后来一查证,全是松田医院的东西。
不仅如此,还发现一件更恐怖、更血腥、不容分说的证据……
“您在这附近,曾看过群栖的大乌鸦吗?”
在渔村里所有的动物都很凶猛。一到夏天,连飞出来的蚊子之凶猛,都不是一般都市人所能想像的。被咬到的地方,与其说是痒,不如说是痛。像被蜜蜂螫到一般,又红又黑又发肿,而且马上化脓。如果是细皮嫩肉 的都市人,也许会痛得无法忍受,哇!哇!大叫地哭出来也说不定。
但是,最为狰狞可怕的,还是那一整群的大乌鸦。或许有几万只,几十万只,不知从何处飞来,也不知倒将飞向何处,经常栖息在砂丘上,发出魔女般令人生惧的声音,互相地嘶叫着。一旦展翅飞舞在天空,天色都为之暗淡……对于人类更是毫不畏惧,饥饿难熬时,甚至想袭击小孩……就算大人,万一受到攻击,也不见得能够挺得住。
那一大群的大乌鸦,那天早上,在树林旁边的砂丘上,不断地狂乱飞舞着,连住在野泽镇四十年的老警官,都不曾看过这数以万计的大乌鸦。
而且每只乌鸦,口中一直发出奇怪的叫声。飞上、飞下,遮蔽了阴沈、暗淡、乌云密布的天空,永不懈怠地用双翅与狂风搏斗。
眺望这样的跃动,慢慢地发现到好像有个不变的法则。不管是群飞向右,群飞向左,或群飞向上,群飞向下,都以砂丘上的某一定点为中心。可以画出数个大漩涡的曲线来。并且看到它们的首领就站在中央的砂丘上,有五、六只特大号的乌鸦,疯狂似的尖叫,一面用布满血丝的红眼睛,贪婪地盯着砂丘上。以尖锐的鸟喙。频频地啄掘,飞上、飞下,砂粒遍布全身,一幅令人难以想像的画面……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不寻常的反应。一边用脚驱散这群乌鸦,一边慢慢地走近。就是那里,只有那里的砂子,看起来好像有谁最近增挖掘过,是新的色泽。
没有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然而不祥的预感却不断地涌出……
大家都默默地挥着锄头,挖掘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不觉得里面一定埋着什么。可是内心深处又怕万一不是……又想应该不会离想像太远……
但,这个可怕的疑惑,终究变成事实地呈现在眼前。
每挥动一次锄头,男人的手、肩膀、头、身体就依次地浮现出来。真是惨不忍睹,头和脸都被打碎了,血肉 模糊,一片泥烂,根本无法
辨认的尸体。而且衣服被剥得精光。不折不扣是名男子的尸体。
在这个事件里,这具没有脸的尸体,就是如此这般地发现出来的……
男子突然打住没有再接下去,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在燃起微亮的红光中,他的双眸,像火焰般的闪烁着。
他皮肤浅黑,很有男子气概,相貌也很端正。我记得不曾见过这个人,但曾几何时,我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深深地埋在心灵的最角落,总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不仅如此,这个故事也打动了我。也许与他说话的技巧有点关系吧!不过能够将当时所有的一切情景,这般鲜明、这般生动地在我眼前复活重现,他绝不是泛泛之辈。
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强烈的好奇心在我心中燃烧着。
“很有意思的故事。另外我也很钦佩你的说话技巧。对不起!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这样也许有点失礼,不过刚才的故事,或多或少有点虚构吧!”
“先生您刚才自己不是说,推理小说都是虚构的吗?”年轻男子强忍住笑声地答道。
“那么这个事件,到底如何解决呢?”
“首先验尸。虽然脸已经砸烂得无法辨认,但从假牙、指纹、脚底的疤痕等特徵,断定出是医生松田顺一的尸体没错。
“凶手则是尾形三平。这个男子本来是野泽镇某个寺庙的弃婴。上一代的松田医生,把他捡回来扶养长大,还让他取得驾驶执照。他也知恩图报,为了主人,可以不顾性命,不管任何命令,无论善恶,一定达成,是个很愚忠的男人。不过最后还是无法忍受退伍归来脾气变得暴戾异常的主人。终于恩将仇报,像是被自己养的狗咬到手一般。
他可能是一时发狂,才犯下这种罪行。”
“原来如此。是个很富趣味的事件,可是就‘没有脸的尸体’这个题目而言,就没什么意义了。精神失常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先生,请不要那么早下结论……这个事件还有更深一层的的意思存在。”
我吓了一跳。正要站起来时,被他用钢铁般的手抓住,又坐了下去。
“先生,请冷静地听我说。我绞尽脑汁才推理出这恐怖事件的真相,现在容我详细说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