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笔记型计算机的屏幕移开视线,石垣一脸严肃地沉吟。屏幕上映出书店监视器拍到的影像。
日本桥署的小会议室里,松宫与加贺面对着石垣。两人认为此事不宜张扬,于是只请石垣过来商量。
“你这小子,本性不改啊。”石垣望向站在松宫身旁的加贺:“看样子,那不全然是谣言。你果然是不想受限于组织,才刻意留在地方警署。”
“这是和松宫刑警讨论后才进行的调查。”
“哦,是嘛。”石垣撇着嘴,哼一声。“算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这些影片该怎么办。拍到的男子确实很像八岛,不过,就只是很像罢了。”
“所以,希望能够调查书上的指纹──”
石垣伸手打断松宫的话,接着盘起粗壮的胳膊,闭上眼叹气。
松宫也察觉上司的顾虑。万一书上验出八岛的指纹,警方原本对案件所做的假设,将被全盘推翻。届时该怎么向高层解释,接下来的侦查方针又该怎么规划,都不是马上能得出答案的棘手问题。
石垣睁开眼,轮流瞪着松宫与加贺。“去找鉴识吧。不过这么紧急,要有心理准备,对方可能不会给你们好脸色。”
松宫吁出长长一口气,向石垣行一礼:“谢谢您。”
“等等,有个条件。”石垣双手压上办公桌,倾身向前。“若没验出指纹,你们就得把这些影片的事忘掉,明白吗?”
松宫望向身旁。只见加贺平静地回复“好的,就这么办”,彷佛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嗯,你们辛苦了。”蓦地,石垣忽然想到般补上一句:“啊,今天傍晚,被害人的儿子好像被抓去目黑署。”
“被害人的儿子……悠人啊。”松宫说:“被抓去?他犯了什么事?”
“伤害罪,他好像在路上揍‘金关金属’的人。在那之前,双方似乎曾大声争吵,于是附近居民连忙报警。”
“‘金关金属’的人是指?”
“听说是厂长。”
“哦……”松宫想起,那个人姓小竹。先前在工厂见过他,出面应付电视媒体也是他。“悠人为什么动粗?”
“听目击者描述,他坚持父亲是清白的,还大喊‘我爸才不会干那种肮脏事’。”
“咦?”松宫和加贺面面相觑。
“之前他妹妹不是闹自杀吗?这一家子也真是的。不过,挨揍的那个人不打算追究,青柳家的儿子马上就被释放,总之还是告诉你们一声。”
“了解。”松宫应道,接着便与加贺步出小会议室。
“一想到青柳太太的心情,就觉得郁闷。”松宫开口:“杀人案件跟癌细胞一样,只会让不幸不断扩散。”
“嗯,这倒没错。不过,有点奇怪。”加贺凝望着半空。
“怎么?”
“悠人怎会为父亲生那么大的气?之前不是都说父亲是自作自受吗?”
“他其实是相信父亲的吧。不过,现下要紧的是,关于监视器拍到的影像,我们就这样乖乖接受系长的条件吗?”
“那些影像的左证力太低,只能祈祷书上能验出指纹。”加贺瞥一眼手表:“七点五十分啊,恐怕会赶不上。”
“你有约?”
“嗯,你也一起来。”加贺迅速迈开脚步。
“欸,对方是谁?”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一直催我联络的吗?”
“我?啊,难道你约的是……”
“就是金森小姐。”加贺答得干脆:“约好八点在人形町碰头。”
“是恭哥主动联系的吗?”
“对,刚刚在书店等你们的空档,我打电话过去。原本预估八点走得开,这下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不过,怎么约在人形町?银座不是比较方便?”
“我也这么想,可是,金森小姐想去人形町一家洋食店吃吃看。”
“是喔?”
由于赶时间,两人在警署前跳上出租车,待弯进人形町的大门大道便冲下车。店招牌就在前方,那是一家外观如传统旧民宅的双层建筑【注:指的是人形町最具代表性的老字号洋食店“芳味亭”,公元一九三三年开业至今。】。
一进店里,店员随即带他们上二楼。榻榻米座席的和室里并列着数张长桌,一眼就看到金森登纪子的身影。她坐在里侧的座位翻看笔记本,注意到松宫和加贺进来,便冲着他们一笑。
“好久不见。”松宫鞠躬打招呼,盘腿在座垫坐下。
“真的好久不见,不过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就安心了。”金森登纪子笑得眯起眼。她似乎比两年前瘦了些,但健康的笑容依旧。“这次的案子,也是和加贺先生同组吗?”
“只是偶然啦。”松宫回道。
加贺摊开菜单说:“来这里必点的就是炖牛肉 ,还有可乐饼。当然其它的料理也都很好吃。”
“那么,加贺先生,交给你点菜吧。”金森登纪子提议。
松宫也赞同。于是,加贺考虑一下,便唤来女店员,点了数道料理。从他熟稔的举动,看得出来过不少次。
“所以,决定如何?抽得出空吗?”先以啤酒干杯后,金森登纪子问加贺。
加贺啜口啤酒,偏着头回答:“还不确定。这次的案子解决前,都很难讲。”
“可是,那起日本桥命案,不是调查得差不多了吗?”
“那只是媒体擅自下的判断。目前仍无法证明,凶手就是死亡的男嫌犯。”
“这样啊,复杂的事我不太懂。总之,就照上次决定的日子走,你觉得呢?”她的语气温柔,却说得坚定。“嗯,都好。”加贺含糊地同意。窥见表哥在这位女性面前不得不投降的模样,松宫内心有点乐。
不久,餐点送上桌。可乐饼香酥美味,配啤酒堪称一绝。肉 质弹牙的炸虾一咬便香味四溢,而加贺最推荐的炖牛肉 ,更是入口即化。
金森登纪子对餐点赞不绝口,但她没忘记今晚碰面的目的,不时停下筷子,摊开一旁的记事本,针对隆正两周年忌的细节逐一征询加贺的意见。包括怎么联络亲友、送给出席者的谢礼,法事结束后的聚餐地点等,要决定的事堆积如山,然而,加贺的回答不是“比照一般情形”,便是“交给您就好”。
“加贺先生,”金森登纪子摆出有些吓人的神情:“这可是你父亲的两周年忌,不积极点怎么行!”
可是,加贺悠然地喝口餐后咖啡,摇摇头。“之前提过,在我而言,其实没必要办周年忌,但您说必须为想追思父亲的人提供一个机会──”
“这对你也是必要的。”金森登纪子反驳:“至少一年一次好好怀念你父亲,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不是不想念他,而是,那在我心中已告一段落。”
“告一段落?什么意思?”
“我和父亲之间的问题已解决,所以没必要再回顾。”
“你错了!在我看来,你还是一点也不明白。”
金森登纪子的语气强硬且坚决,旁听两人对话的松宫也不禁心头一凛。
“我不明白什么呢?”加贺问。
“你父亲临终前的心情。你可想过,父亲在不得不挥别这世界时,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加贺平静地放下咖啡杯。
“恐怕是百感交集吧。不过,我有必要理解那部份吗?”
“有必要。你该明白,隆正先生是多么想见自己唯一的骨肉 。”
松宫诧异地望着加贺。然而,加贺只苦笑道:“关于这一点,我也提过。那是我和父亲很早之前便约定好的。”
“因为离开的妻子……加贺先生的母亲,是孤伶伶地往生,连独生子都没能见到,所以自己咽气时也不要儿子在身边──这是你父亲提议的,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加贺点头:“男人之间的约定。”
金森登纪子的唇畔浮现奇妙的笑意,甚至近乎冷笑。“无聊透顶。”
“您说什么?”加贺话声一沉。
“身体健康时约定的事根本算不得数。加贺先生,你会亲眼目睹死亡吗?”
“好多次喽,应该数都数不清。毕竟是干这行的。”
金森登纪子缓缓摇头。“你看到的都是尸体,而不是活着的人,我却是一路目送无数步向死亡的人们。人之将死,都会老实地吐出真心话,尊严也好、逞强也罢,全都抛开,在最终的一刻毫无掩饰地面对最后的心愿。而去理解他们临终时发出的讯息,就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义务。但是,加贺先生,你没尽到这个义务。”
她字字句句都沉重地敲进松宫内心。恭哥会怎么回应?松宫望向身边的加贺,但加贺只是一径无语,侧脸露出些许苦涩。那是松宫从未见过的神情。
“抱歉,”金森登纪子平静地出声:“我说了自以为是的话。虽然我一直觉得,加贺先生和父亲以那种形式告别也好。不过,你若能多理解父亲真正的心情……这只是我个人的希望。”
加贺眉头紧蹙,润润唇后,低喃:“谢谢。”
用完餐,三人走出店门,刚好一辆空出租车驶来,加贺举手拦下。
“今晚多谢招待。那么,晚安喽。”道别后,金森登纪子便坐上车。
目送出租车远去后,加贺迈出脚步,似乎没要搭车的意思。于是,松宫与他并肩而行。
“难得有你讲不赢的对手。”松宫试着开口。
加贺没回应,径自望着前方。从表情猜不出他的思绪。
江户桥就在眼前。显然地,加贺不打算回署里,而是想去案发现场。松宫由加贺的步伐察觉出这一点,所以没太讶异。
加贺走过江户桥,穿越案发那座地下道,来到大路持短暂驻足,旋即朝日本桥前进,沿途不发一语。
行经日本桥派出所,一直走到桥中央,加贺才终于停步。他站在那两尊背对背的麒麟青铜像下方,目不转睛地抬头凝望。
“理解他们临终时发出的讯息,就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义务吗……”加贺喃喃低语,双眼猛地一睁,迸出锐利的目光。
加贺大步前进,而且愈走愈快。
松宫慌忙追上:“这种时间你要去哪里?”
“回署里,我恐怕误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