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魔球》

右臂(1)

作者:东野圭吾  来源:东野圭吾全集 

  “中条董事长已经承认,恐吓信是须田武志写的。”
  芦原被带进侦讯室,刚在两名刑警对面坐下,高间马上告诉他。芦原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终于开了口。
  “是他……果然是他干的吗?”
  “你不知道吗?”上原问。
  芦原点头。他真的不知道。
  “情况有点复杂,”高间说:“先不谈这些。事到如今,你总该老实交代你和武志之间的关系了吧?我们已经知道武志是你的同伙。”
  两名刑警看着芦原。他双肘放在桌上,双手交握,把额头放在手上。
  “其实,”他开口:“我不想把他扯进来,所以声称是我一个人干的,即使他死了,我也不愿把他扯进来。”
  然后,芦原又轻声补了一句:“他是好人。”
  “要不要先抽一支烟?”
  上原递上烟,芦原默默地抽出一支。

×       ×       ×

  芦原正在看少棒队跑步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他。芦原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褪色运动服和防风衣,把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年轻人站在挡球网后方。芦原发现他从两、三天前开始,不时会出现在这个运动场。领队八木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但他们没有直接聊过天。
  “你是东西电机的芦原先生吧?”
  武志走过来时再度问道。芦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如果是熟人也就罢了,他不喜欢非亲非故的人和他提起以前的事。
  “是啊。”
  “我是开阳的须田。”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芦原尽可能用拒人千里的态度说道,但武志不以为意,把头凑到挡球网前,用好像在聊天般的口吻问:“芦原先生,那个球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球?”
  武志轻轻做出投球的动作说:“飘飘落地的球。”
  “莫名其妙。”
  芦原将头转回运动场,他不想让那个球的事变成如此轻浮的话题。
  “你记得我之前去参观过东西电机练球吗?你当时在投球练习所。”
  “我记得。领队乐翻了天,说会有一个很厉害的进来,结果你放了他们鸽子。”
  “这算是放鸽子吗?”武志笑了起来。“也许吧,当时我对东西电机这家公司有点兴趣,所以就拜托学长带我参观。棒球队只是顺便而已。”
  “哼,”芦原用鼻子出气。“真对不起啊,只是顺便。”
  “但看到你的球是很大的收获,”武志说:“我有一项特技,看到好球就不会忘记。之后我去看了东西电机的几场比赛,也见识到你的球技,只是很可惜你突然离开了。”
  “你看我的脚就知道了。”芦原用拐杖咚咚敲着地板。“全完了。现在只能靠教小孩子棒球满足自己的棒球梦。”
  他微微转头看着武志:“所以,别来打扰我。”
  “我无意打扰,只想向你学那个球。”
  “我早就忘了。”
  “若你把那个球藏在心里就太可惜了,只有教我学会那个球,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你真有自信。”
  “是吗?”
  “你的实力已经够了,天才须田向业余棒球的淘汰者讨教,难道不觉得很丢人现眼吗?”
  “我向来不在意面子问题。”
  “是喔。”
  芦原没有理会他,走向已经跑完步的少年。八木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起指导少棒球员守备练习。须田武志在挡球网后站了一会儿,便跑开了。
  之后,武志不时出现。由于他之前也是这个少棒队的球员,所以也不能阻止他来这里。武志有时候也会指点那些孩子,孩子们当然都认识他,都很听他的话。
  “来多少次都是白费工夫。”
  只剩下两个人时,芦原对武志说:“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教过别人怎么投那个球,以后也不打算教,不管是天才须田或是天皇陛下都一样。”
  武志什么都没说,嘴角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
  芦原决定不理他,只要不理他,他就没戏唱了。
  直到那天,芦原遭遇了一件事。他突然被解除了教练的职务。
  八木虽然找了各种理由向他解释,但芦原知道真相。以前陷害芦原的安全调查部长西脇也是少棒队球员的家长之一,也是逼迫芦原离开的主谋。
  逐渐遗忘的憎恨再度苏醒。
  ──西脇毁了我的人生……如今,他还要夺走我最后的人生意义……
  芦原无处宣泄内心涌起的愤怒,他借酒消愁,不断回想着对西脇的恨意。干脆不去上班,喝了一整天的闷酒。
  那阵子他整天闷闷不乐,有一天,武志造访公寓。
  “听说你被开除了?”
  武志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芦原火冒三丈,拿起旁边的杯子丢了过去。玻璃杯打到玄关的梁柱,砸得粉碎。
  “和你没有关系。”
  因为醉酒的关系,芦原舌头有点打结。
  “那个领队脑筋不清楚,居然会开除你。”
  芦原呕吐起来。
  “和领队没有关系,是一个叫西脇的家伙,他要把我整到怎样才愿意罢手……”
  说到这里,芦原住了口。他原本并不打算告诉别人。
  但是,武志看着他说:“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他擅自走了进来。“你和西脇有什么过节吗?”
  如果在平时,芦原根本不会理会武志,但那时候他希望有人听自己诉苦,加上酒精作祟,说出西脇的名字后,醉意越来越深。
  芦原把自己被迫离开公司的原委,以及可恨的安全调查部部长正是西脇的事统统告诉了武志。
  “你居然就这样乖乖地离开公司,难道不能告他们吗?”武志问。
  “我没有证据,证人都被他们收买了,即使我一个人再怎么吵也没有用。”
  芦原拿起一升的大酒瓶直接往嘴里倒,却不小心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说:“但是,我……也在考虑报仇。”
  “报仇?”
  “对,大干一票。”
  芦原打开房间角落的其中一个纸箱给武志看,武志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这些可都是真家伙。”芦原说:“我原本打算绑在身上冲进公司,当人肉 炸弹。但最后还是作罢了,为那种家伙去送死太不值得了。”
  武志拿出一根炸药,好奇地打量着。芦原渐渐觉得向他坦承一切很愚蠢,这种事果然不应该告诉别人。
  “很无聊吧,你就当我没说。”
  芦原准备整理纸箱时,武志淡淡地说:“这次也要放弃吗?”
  芦原看着他的脸:“你说什么?”
  “人肉 炸弹啊,”武志说:“你不干吗?”
  “你想要叫我去做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什么都不做,你的心情有办法平静下来吗?”
  芦原拿过酒瓶,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巴瞪着武志。
  “你要我怎么做?”
  “我并没有要你怎么做。”
  武志探头看着纸箱,又将视线移到芦原身上。“只是既然有这些道具,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比方说……要不要放在他们公司?”
  “去他们公司放炸弹?”
  芦原抬眼扫视着四周,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但随即回过神,慌忙摇头。“不行,不行!你别胡说八道。”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武志很干脆地盖上了纸箱的盖子,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擤完鼻涕后,再度放回了口袋。
  其实芦原有点心动。他不想没有报仇,就这样不了了之,但人肉 炸弹的方式当然行不通,武志的提议的确是妙计。
  “但是……放炸弹并不容易。”芦原终于开了口:“外人进入公司时,检查很严格,而且我的腿又不方便,很容易引起怀疑。”
  “所以啊,”武志说:“我会帮你。由我去放炸弹,觉得如何?”
  芦原看着他的脸,武志撇着嘴。
  “有交换条件吧?”芦原问。
  武志点头:“对,有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就是芦原要教他投那个变化球。
  “我搞不懂,”芦原说:“你愿意为了这种事协助犯罪吗?”
  “我也有苦衷。”武志用手指搓了搓鼻子下方。“而且我很同情你,没骗你。”
  芦原咬紧牙关,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好,但我有一件事要先声明,我没办法保证能不能教会你那个球。”
  武志偏着头问:“什么意思?”
  “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掌握那个球的投法。”
  芦原说着,在武志面前摊开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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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芦原摊开的手掌,高间和上原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他用左手食指指着右手中指说:“这个手指旁不是有一个小伤痕吗?我在东西电机工厂时,曾经被切削机割伤。一旦被安全调查部的人发现就会遭到处分,所以自己偷偷去看了医生。”
  他注视着右手,弯曲、伸展了指尖。“我就是在手指受伤后,开始投出这种与众不同的球。原本打算投直球,但指尖突然又痛又麻,这样投出去时,似乎就会产生变化,就连捕手也接不到球。捕手说,这个球是怎么回事?绝对可以发挥威力。对我来说,那只是偶然的产物,无法自在地投出这种球。因为我不知道指尖什么时候会疼痛。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投这种球,但在突发性疼痛出现时投出的球变化度更惊人,在投球的那一刹那,中指会变得僵硬,只是我无法正确掌握僵硬的程度。”
  芦原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回想起来,真的是魔球。因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和我的意志无关。我认为这是上天心血来潮送给我的礼物。上天想要给没有什么才华,却全心全意投入棒球的男人尝点甜头,所以送了这个礼物。”
  “那你是怎么教武志的?”高间问。
  “只能在不断尝试中摸索,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
  “武志同意吗?”
  “他不同意也没办法。”芦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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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芦原对高间所说的,在传授时,只能不断尝试、不断摸索。武志从学校放学后,在石崎神社内持续摸索、练习。不只武志努力学,芦原也拚命教。一方面是被武志的热情所影响,只要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做和棒球有关的事,他就忍不住全心投入。
  但是,他无法重现“魔球”。芦原也回想着以往的感觉投球,却没有发生任何奇迹。白球直线前进,直直落下,彷佛以前的事只是一场梦。
  芦原也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北冈明。那天他陪武志练习结束,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被北冈叫住了。
  北冈自我介绍后,问他为什么和须田一起练球。因为北冈有事去武志家找他,得知他在神社后跑去一看,发现他们两个人在秘密练球。
  芦原只好对北冈说出了实情,但当然隐瞒了爆炸计划的事,只告诉北冈,他们正在练自己以前投过的变化球。
  “如果是这种事,他应该告诉我。”
  北冈有点落寞。
  “他好像打算学会变化球后再告诉你,因为接那个球也不容易,捕手也要接受特别训练。”
  “有那么厉害吗?”北冈似乎很惊讶。
  “因为是魔球啊。”芦原故意吓他。
  “魔球喔……”
  “但要先学会才行。”
  “什么时候可以学会?”北冈问。
  “不知道,可能永远都学不会。”
  芦原补充,他不是在开玩笑。然后,要求北冈不要告诉武志,他们曾经聊过这些话。因为他们约定,在“魔球”完成之前不告诉任何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某个星期五,武志出现在芦原的公寓。
  “我做了这个。”武志在芦原面前摊开一张纸,那张包装纸的背面画了某种设计图。
  “这是什么?”
  芦原看着图问。他只看到四方形的箱子中放了弹簧。
  “简单的定时点火装置。”武志若无其事地说。
  “点火装置?”
  芦原惊讶地看着设计图。虽然是用手画的,但上面写了详细的尺寸。武志指着图纸向他说明。
  “从这个部份把电线拉出来连结乾电池,然后在这个空间放乾冰,等时间一到,乾冰就会升华殆尽,自动打开开关──就是这样的构造。”
  “原来如此。”芦原说完,用力吞着口水。
  “只要你按这张图做好定时炸弹,之后的事全都交给我来处理。”
  “你什么时候要用?”
  芦原问了武志计划执行的日子,武志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天后。”
  三天后,芦原一大清早就心神不宁,他关在自己房间听收音机。武志没有告诉他关于计划的任何事。芦原告诉他什么时候放置、要把炸弹放在哪里,但什么时候爆炸,由武志决定,而武志却只字未提,只说交给他处理就好。
  芦原无心做任何事,只能等待收音机播报这条新闻。在等待时,他清楚地发现自己内心渐渐产生了罪恶感。他无法估计那么多炸药一旦爆炸,会造成多少人的伤亡?会有多少人送命?更担心可能会波及和他完全无关的人。
  一看时钟才发现快中午了,芦原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爆炸时间取决武志买了多大的乾冰,但这才想起,武志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买乾冰。
  时间在忐忑不安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芦原心跳不已,手上的汗擦了一次又一次,仍然不停地流。
  但是,他没有听到东西电机爆炸的消息,直到晚上才从新闻中听到,有人在东西电机放置了不会爆炸的炸弹。
  “这是怎么回事?”
  翌日武志上门时,芦原质问他,但武志若无其事地说:“我只说会帮你放炸弹,但从来没有说过要引爆。”
  “……你骗了我,一开始就打算骗我。”
  “我不是在骗你,只是想要满足你的报复心。你昨天的心情怎么样?”
  “……”
  “是不是感到后悔?是不是觉得不应该听我的怂恿?是不是想到有人因为自己而送命,觉得很害怕?一旦有这种念头,你的复仇也完蛋了。”
  芦原咬着嘴唇瞪着武志,虽然很懊恼,但武志说得没错。他虽然为自己被武志耍了感到生气,但这样的结果也的确令他松了一口气。
  “所以,”武志说:“赶快忘记不愉快的事,专心教我投球就好。等我进入职棒,拿到一笔签约金后,会好好酬谢你的。”
  说完,他露齿一笑。
  “告诉我一件事,”芦原说:“既然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为什么真的去放炸弹?如果只是为了和我谈条件,只要假装去放炸弹就好。”
  “刚才不是说了吗?”武志说:“因为和你约定好要放置炸弹,我向来遵守约定。”
  之后,他们继续展开特别训练,却仍然没有进展。选拔赛结束后,武志又来找他,说要暂时停止和芦原一起练球,他打算和北冈一起特训。
  “北冈想和我一起练球,所以我就答应了。他好像知道我和你一起练球的事,似乎之前偶然在神社看到了。”
  “是吗?”芦原点点头。“或许换一个人,练习会比较顺利。”
  “我可能改天还会再来拜托你。”
  “随时欢迎。”
  “谢谢你。”武志说。
  “彼此彼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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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芦原双臂抱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来,他这个人很有趣。”
  高间转动着手上的原子笔,然后,用笔尖指着芦原。
  “你有没有看选拔赛?就是开阳高中的那场比赛?”
  “我没看,但从广播中听到了。是不是须田投出不像是他风格的再见暴投那一场?”
  “你对那个暴投有什么看法?不认为那就是你的变化球吗?”
  “那个喔……”芦原偏着头说:“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所以没办法评论,但若果真如此,就代表他在紧要关头完成了魔球。不过在那个局面下,他会冒这种险吗?”
  “那天,北冈写下‘我看到了魔球’几个字。至少在他眼中,最后的暴投就是你和武志练习的‘魔球’,所以才提出陪武志一起练习吧?”
  “也许吧。”
  芦原不禁想道,在那个紧要关头试投新的变化球,的确很像是须田会做的事。
  “好……”高间站起来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芦原开了口:“魔球的事已经知道了,炸弹案也搞清楚了,但你有一件事说了谎。不,也不能说是你在说谎,只能说是隐瞒。你花了很长时间告诉我们的这些事,只是在这个最大的秘密周围绕圈子,你刻意避开了这个部份,难道不是吗?”
  高间说完之后,侦讯室陷入一种诡谲的沉默中,只有充满尘埃的空气缓缓地在地板上流动。
  “我隐约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也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能避而不谈,”高间又静静地说:“关于武志右臂的事。”